我记得有这么一个故事。
一只小羊被狼追赶,逃进了一个神庙里。狼队小羊说,如不赶快出来,祭司会抓住你,把你献给神。小羊回答说,我宁愿献给神,也比被你吃掉好。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刘勃勃听。他听完后蒙着脸哭了很久。他就那样伤心地跪在雪地上哭着,细小的雨点窸窸窣窣都落在他身上,夜幕像张悲伤的网,铺天盖地地将他覆盖。他似乎是想把在黄河边隐忍的眼泪与悲痛一股脑地发泄出来。
而我什么也没说,也不去劝慰他。他确实该好好发泄发泄。
他啜泣着说:“母妃是为我而死的。”
“她是为了救你,所以你更要坚强地活下去。”我蹲在他身边轻轻地说。他才只有十岁,那么单薄和弱小,脆弱的心灵经不住世故与磨难。
他本是这样骄傲的人,因为他从小如众星捧月般长大。他本是这样漂亮的人,俊美的脸孔让哭泣的他更加惹人心疼。
这一刻,记忆里所有的仇恨统统烟消云散。
这一刻,他只是个单薄的孩子。而我只是与他经历过大悲的路人。我们都成了孤家寡人。我们的命运被被动地牵扯在一起。
于是我忍不住将他冻得如冰坨的双手包裹在手中。轻轻地吹着热气为他搓手。
于是我忍不住对他说,为了你的父汉母妃兄弟姐妹,为了你惨死的族人,更为了你自己,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他怔怔地看着我,脸上还有泪滑过的痕迹。
他似乎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然后,很久很久以后,他说了一句话。他说:“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
——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他说。
两天后我们离开了一片废墟的代来城。
临走前,我再次回望了这座已是形同枯槁的城池。城门上的冰锥已经融化,雪水丝丝缕缕地沿着粗糙的壁面往下流淌。我忽然想起前世的豆蔻之时,在一本书上看到的一句话。
在大雪覆盖下,谁都知道有新鲜的种子在萌芽。我们都无比坚信,风雪再寒冷,冬天再漫长,也无法阻止温暖的回归。
那本悲伤的书里是这样说的。所以我想,无论如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们跟随魏军前行。军队末是魏军从铁弗部缴获的战后果实——四百万头牛羊。
满载而归。
我知道南边的某个地方就是长安,可是拓跋珪却命令大军北上盛乐。
我一直以为他会以我为人质而向姚苌索要点什么。
可是没有,他甚至都没再出现在我眼前,一切都脱离了我的掌控。
但他似乎是心情大好,这种好使我不得不产生一丝越来越强力的害怕。随着距离盛乐的路程一点一点地缩短,我的害怕犹如渐长的洪水一样,汹涌膨胀起来。
他想要干什么呢?我望着头顶浓墨如黑的苍穹不住地猜想。他手上有燕的“皇族”,有姚秦的公主,可他不慌不忙地将我们带回盛乐,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所有的谜底在月末的一天,浮出水面。
那天没有下雪,甚至也没有寒风肆虐。和煦的阳光暖融融地铺洒在广袤大地上。没有鸟鸣,没有花香,没有莺飞燕舞没有姹紫嫣红,可是一切的表面就是那么的温馨美好。
但是据说这种美好的表皮下潜伏着一场暴风雪。于是全军选了个较为安全的地方,先行驻扎下来,躲避这场天灾。
我将军中分下来的干粮掰了一半,递给刘勃勃,径自默默地嚼着另一半。然后我听见有人在喊我。寻声望去,原来是一个传令官。
他走进我,用一种恭敬却略显平淡的语气对我说:“公主,大王要见你。”
“他为什么要见我?”我问。
“请随我去罢!”传令官这样说道。
我想了片刻,然后抖了抖洒在衣服上的干饼沫,站了起来。在我站起来的那一刹那,左手手弯却被人拉住了。
“不要去。”刘勃勃孩子气地说。
我用眼睛警告他,然后无声地对他做了个口型。
忍。
这时一路上我告诫过他无数次的话。
他没有像从前那样对忤逆他意思的人发狠。他只是沉默却纠结地望着我,然后他缓缓松开手,无声地转过头去。
我跟着传令官走了好一会儿,终于到了大帐。
我很平静地走进去。很平静地面对着这个残酷的君王。他从书案中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对我冷笑。
我说:“不知大王有何事找我?”
他丢给我一张被他搓成团状的羊皮布。
我打开它,只一眼,便将他折叠好,轻轻放回在案上。
“我看不懂上面写了什么。”我如实说。
“是吗?”他似乎并不相信我的言辞。
“是的。”我重复了一遍。
“堂堂秦国公主居然不识得字?连羌族文都看不懂?”
“是的。”我仍是这样说。但我已忐忑地感觉到*即将到来。
果然,他怒道:“你以为孤很蠢吗?”
我惊讶地看着他。感觉到他的怒火中烧,我顿了几秒钟,依然十分诚恳谨慎地说:“我真的不认识。
他突然拔出弯刀丢在我面前,“孤最后一次警告你,如果你敢再骗孤,孤一定会让你和那个孩子死得很难看!”
我更惊讶地看着他。完全不明所以。
“这算什么呢?”我终于忍不住撕下温顺的面具,目光从恭谨渐渐变为鄙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他气急败坏地拍案而起,“你还想骗孤?还想玩花招?”他恼怒地指着我,然后又从案上抓起另一张羊皮布狠狠地砸在我身上。
“念给孤听!”他命令道。
我终于明白过来。不用看也知道里面是什么,我甚至都没有将它展开的意思。面对他的喜怒无常,我只是说:“我不识字,哪个国家的字我都不认识。”
除了鲜卑文。
他狼一样犀利的目光如刀割一般落在我身上,冷笑:“但是你却能说匈奴语,汉语,就连鲜卑语也说得如此流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