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夏中,听说长安城内庄稼长势不好,而持续数日的旱灾更使城内许多水井干涸见底,长安城内的百姓无不生活如煎熬。更骇人的是,据说每当天黑时分,长安城已然变成了食肉与血腥的修罗地狱,那些勉强还算身强力壮的人常常去分食那些气息奄奄的老弱病残,在饥饿的摧残和折磨下,人性与亲情已经荡然无存。
然而在离长安不远的阿房,慕容冲统率的燕军大肆搜刮掳掠周村临庄,生活滋润无比,行径与强盗无异。
这就是我此刻生活的乱世,我无法得知未来的发展方向,一如我猜不到慕容冲下一步又会做出怎样残忍的计划。只因我对这个时代根本不熟悉。在我苍白的脑海里,中学古代史的课本上,似乎并没有关于这个乱得令人瞠目结舌的时代的记载,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躲在战争背后,由着历史的狂风大浪,或者推波助澜,或者随波逐流。
大约与此同时,又闻姚明珂那年迈的祖父,自称万年秦王的姚苌占领了位于长安西部的新平,竟不惜屠城,活埋平民人数多达一万五千人。
从私底下议论的宫女们那么听说这件事时,我震惊得好半天也说不出话来。我也终于明白,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时代,百姓或是连猪狗不如,只配成为砌城的砖瓦,地上污渍的泥土,或者只如猪狗,成为别人碗中的美餐。
“窦仪。”
我茫然地回过头,慕容瑶睁着乌溜溜的眼眸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什么事?”我仍是是茫然地说。
自从上次他随意一句让我赔着他的话后,我便被派遣到他宫内,成为他的婢女。或许应该是玩伴。还记得那天慕容盛对我意味深长地冷笑的样子,不屑而冷蔑。我纵然恼火,却不敢去骂他,对他说点什么。
多么戏剧化,那时恐惧会见到士兵口中寡言少语的小皇子,现在倒是真被派遣到他身边,而我……知根摸底后,根本没把这个小毛孩当回事。
他不满地蹙起秀气的眉毛,“叫你给我取衣裳来。”
我望了望他,转身从衣柜里挑了一件素缎褶衣与深棕色祤裆丢在床上。
“自己动手,别指望我会给你穿。”我说。或许是仰仗着他对我的依赖而小人得志,我从没把他高贵的皇子身份放在心上,只单纯地当他是个小孩。小孩子自是不能宠坏。
他不满地盯着我:“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小孩子不要那么娇气。”我反驳他。“知道你狠心。”他不高兴地说。
我望着他沉默无语。
我狠心吗?不,不是的,我只想好好教导他,不让他变得娇惯而已啊。
我的固执让他毫无办法,他只好慢条斯理地穿起衣服来,动作有些生疏而不自然。
这时几个婢女端着洗漱盆子进来。只听一个名叫吕英的婢女“呀”地惊呼了一声,她惊慌失措地搁下盆子便急忙奔到慕容瑶脚边,连呼“奴婢该死”。
她战战兢兢地跪下给慕容瑶穿衣套鞋,眼睛万分不解地瞥我一眼。我沉默地望着这一幕,转过头不再看他们。
她一定是吓坏了,竟把水洒了一地。
“我知道你一定不高兴,我硬把你从道运哥那里要来。”毫无预兆地,他突然这么说。
他这又是什么话呢?我忍不住回头看他。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乌溜溜的眼珠此时一片黯淡,嘴唇一直紧抿着,看起来有些凛人,而眼底却闪烁着汹涌的忧伤。
——所以我才会这样心疼他啊。
顾及着有人在场不好说什么“不敬”的话,我只谦卑地说:“奴婢不敢。”
他眉心微拧,眼珠一转,遣退了正惶恐地给他穿靴子的吕英。
然后诺大的屋子里就只剩我们两人。他低垂着头,眼睛望着地面,嘴里却闷闷地说:“如果你不高兴,尽管回去便是,我不会治你的罪。”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我轻轻地说。
然后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却见他抬起的眼眸层层堆积着孤独与哀默,心猛地下沉。我平时是不是对他太凶了。我望着他漂亮的眼睛忍不住这样想。在我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不由自主地俯下身拾起地上的靴子,仔仔细细地给他穿上。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我柔声道。
他仍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很久以后,我听见他说:“真的要陪着我,不可以离开。”
真的要陪着我,不可以离开。
这一刻,我的心随着他这句话而猛地加重。我深深地感觉到自己肩上多了一份不能丢弃的责任。这无关谄媚,无关风月,只因他这个自闭内向的小孩,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怜悯。
用早膳时有小黄门慌里慌张地走进来伏礼。
慕容瑶不悦地蹙眉,又恢复了在外人面前的面无表情。
“有何事?”他说。
那小黄门小心翼翼道:“陛下今日攻取长安时受伤,殿下要不要去大营探望陛下?”
慕容瑶紧张地站起来,“可严重?”
小黄门被他冷厉的注视吓得吱吱呜呜说不出个所以然。他索性将他斥退,然后转过头一板一眼地对我说:“父皇应该无大碍,否则整个阿房早已掀起轩然大波。不过我自是必须去一趟大营。”
我明白过来。
我点点头,转身准备去给他收拾些衣物,没走几步,却不安地扭过头来。
“那个……我也得去吗?”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