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
琦君（1917—2006），女，本名潘希真，浙江省永嘉人，著名作家，1949 年赴台湾，后居美国，主要作品有《红纱灯》、《琴心》、《桂花雨》、《三更有梦书当枕》等。我家乡有句俗话说：“这件事若是做得成功，菜篮都可以挑水了。”是比喻徒劳无功的意思。
最记得母亲当年常自言自语：“我就是拿菜篮挑水的人，都挑一辈子啰！”
外公就说：“菜篮也好，水桶也好，你就只愿挑吧。水溅了，水漏了，都没你的事。”
我那时小小年纪，不懂得他们在说些什么。现在想想，母亲的执著，和幽默的自我嘲侃，外公的不计功利，和无可如何而安之若命的人生哲理，实在令人叹息。
我很惭愧没有读过禅经。倒是觉得外公和母亲的话像是禅经。想起红楼梦里宝玉与黛玉打哑谜，一个说：“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一个说：“瓢之漂水奈何？”一个又说：“非瓢之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若是母亲会看红楼梦，也套一句：“非篮之漏水，水自流，篮自挑耳。”岂不也很“禅”呢？
还记得塾师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一个和尚（不记得他的法名了）在冬天里捧了堆堆的积雪去封井口，雪边捧边化，如何能封得住井口呢？路人站着看，都笑和尚痴呆，和尚却只顾捧着雪往井口送。
讲完故事，老师问我，究竟是路人傻，还是和尚傻。我想了下说：“和尚不傻，路人才傻呢。和尚明知雪不能封井，一定是有一番道理的。”老师点点头说：“你说得很好。积雪不能封井，是三尺童子都知道的。和尚之所以这样做，可有两种启示：其一是究竟是雪是泥土，在和尚心中已没有什么分别，他只专心做封井口这件事。其二是，雪水是清明的，雪水滴入井中，使井水也更加清明起来。至于佛家的深意，那就不是你现在所能懂的了。”
我忽有所悟地说：“雪封井口，跟妈妈许多年来说的菜篮挑水，不是差不多的道理吗？至于雪水与井水，究竟哪个清，那就很难说了。世上有分别心，总觉山泉比河水清，雪水比井水清，若自家心中有一道清流在，有何必计较是哪一样水清呢？”
老师颔首微笑。我这套半通不通的参悟，好像很有慧根的样子，其实都是从我最敬佩的一位鸦片叔叔那儿听来、学来的。叔叔常偷叔祖父的大烟抽，所以我喊他鸦片叔叔，他聪明绝顶，说任何事，不是逗你笑弯腰，就是逗你伤心得想哭。
他有次叹口气对我母亲说：“大嫂呀，你拿菜篮挑水，还把肩膀挑肿了。”母亲只笑笑说：“挑肿了，抹点薄荷油就消了。”鸦片叔叔又对我说：“你该是你妈的薄荷油吧。”
现在回想起来，我真能成为母亲的薄荷油吗？真能为她消去肩头的肿吗？再想想，我们一家人，父亲、母亲、早逝的哥哥，我，还有那位美丽如花的二妈，究竟谁是菜篮，谁是水呢？
往事如烟，不免百感交集，乃口占一绝，以追念虔诚奉佛，一生辛劳又容忍的母亲：
一烛炉香带泪焚，菜篮挑水也千斤。但能悟得禅经了，清水菜篮两不分。从“对不起”到“负恩”我一生很少施予别人恩惠，受别人恩惠却多，又多无报答，因此常怀“负恩”的歉疚，凡见到别人有关这方面的好诗句，也就留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