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策纵
周策纵(1916—2007),湖南祁阳(今祁东县)人,著名历史学家和红学家,著有《破斧新诂(诗经研究之一)》、《论王国维的诗词》、《五四运动史》、《论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古巫医与六书考:中国浪漫文学探源》等。一个十多岁的青年从裁缝手里接过一件才补好了的衣服,就随便在口袋里掏出一把钞票来付了款,又抓了几张零钞放在案板上,说:
“这是小费。”
他只听那瘦削的老头儿嘴里嘀咕了几句,就厉声说:
“给你这么多,还嫌少吗?”
“小兄弟,我说的是‘谢谢你,你给我这么多!’”
那青年学生尴尬了,涨红着脸,说声:
“对不起!”
就狼狈跨出裁缝店,三步当两步,走回街对角的中学去。
这中学的旧址,是宋朝著名的理学家张南轩讲过学的长沙“城南书院”。这青年学生名叫周策纵。
这件事,说重不重,说轻不轻,以后却折磨了我快六十年。每当午夜梦回,就想起:我怎么会对那善良的老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
真对不起,后来我也没有再去道歉说明过,每次见到那铺子,就匆匆忙忙走开了。这种“对不起”,正像“不识好人心,狗咬吕洞宾”,可是这未免太冤枉狗了,狗是人最好的朋友。人却最欺负狗,一连串骂人的话,其实都在骂狗,从“狗屁”、“走狗”直骂到“狗娘养的”,连人家的母亲都要侮辱一番,真正岂有此理!
不识好心也许还是小焉者吧,不少“负恩”的事,何尝不与此相类。中国从古以来就重视“恩”和“报”,衔环结草的故事,早就写在史书里。佛教传入后,此义更强。《史记》把侯嬴、豫让、聂政、荆轲为报知己之恩而杀身的事写得生龙活虎,有声有色。“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有时私恩超越了公理,未免过分。也许司马迁看到世上太多忘恩负义之辈,非常可鄙,所以总突出那些过分的“烈士”吧。
中国小说里描写报恩、负恩的事很多,《红楼梦》第三十六回贾宝玉对这种事情还发过一番妙论。中国诗却不同,固然《诗经》早就写过投桃报李的主题,直接写“恩”和“报恩”的却不多。古人论诗,甚至说:诗中用“恩”字者多不能工,所以主张避免押“恩”字韵。
我一生很少施予别人恩惠,受别人恩惠却多,又多无报答,因此常怀“负恩”的歉疚,凡见到别人有关这方面的好诗句,也就留意。前几年,席慕蓉的姐姐席慕萱写信告诉我,她多年前在伊利诺大学一位美国教授的壁上见到我写的一幅字,虽然全诗已记不清了,可是“无地可耕归不得,有恩堪报死何难”这两句,使她颇受感动,仿佛还记得。她若不提起,我也早已忘记有这回事。谢谢慕萱和Eastman教授,有好多人要我写字,挂了不久都丢了,字不好居然还留下来,该是留着友情。
痖弦和苏伟贞逼着要我写点什么,又不能太长。我一想起“负恩”的事,那就没完没了,怎么办?就只写一件最常有的事吧。大家都知道吴梅村有两句很著名的诗:“不好诣人贪客过,惯迟作答爱书来。”许多人恐怕都有同感,我自然也爱读来信,可是平生疏懒成性,越是好信,越想详细答复,就越容易耽误,有时一搁,连原信也不知从何处去找了,心里却老是挂念着那封信。有一位八九十岁的老先生,是工业界前辈,积极参加过五四运动,又写了长篇对《易经》的研究,晚年住在比利时,我虽然不认识他,却常给我写信,又要我读他的英文稿,起初我还回了信,后来接连收到他好几封,耽搁待复,几个月后等我回信时,原信被退了回来,信封上盖了个比利时邮局的圆章,说:“收件人早已去世。”有好几位大陆上多年失去联络的老朋友,也突然来信,字字血泪,怎能简短作答呢,不料一搁下来,把通讯处迷失了,等找到时,也同样是太晚了。因此,十来年前,我不避押“恩”字韵,写了这样两句诗:
沉思往事延前世,
迟复音书是负恩。
写过后自己一想,觉得应该把“是”字改作“愧”字,可是再三考虑后,又觉“是负恩”也过得去。辗转推敲,无法自决。便写信去和老友杨联升商榷,问他有何高见。他回信说:他也难于决断,不如写信给许多写旧诗的朋友,让大家来作一次秘密投票罢。这个提议很有趣。我拖延未办,还觉得用原来的字算了,懒得多写信。这是否有点太自信,或喜欢“护前”呢?难道没有一个更好的字吗?现在联升也已经去世了,于是我这“负恩”的诗,又给我添了一次“负恩”!论生死生死事大,但只怕我们都是想过了头,若平坦放在大自然的运转规律一看,原来也平淡平凡之至,“生,吾顺事,殁,吾宁也”,张横渠不是也说过这样的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