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气氛并不好,静悄悄的,冷清清的,像窗外瑟瑟的风。
乔且行也不是个擅长调节气氛的人,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可车里太安静了,咳嗽声在这份寂静里更显得真切压抑,他有些受不了这份寂静了,就伸手拧开了广播。广播上男女主持人正在讲着热烈逗趣的笑话。
过了一会儿,蒋小溪也嗤嗤地笑了起来。
乔且行也跟着微微一笑,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心里稍稍轻松了些。他时不时会偷瞥一眼副驾驶座上的姑娘,她的小狮子鼻翘翘,带一种稚气,可她的小瓜子脸却一会含着笑,一会小脸又绷得紧紧地,像是受委屈的小媳妇。
乔且行的心也跟着她脸上的阴晴变化,而跌宕起伏。这个女孩到底有什么魔力,竟能这么牵动他的心。这就是爱吗?这燃烧在后青春时代的火焰呀。怎么令他像是个刚刚情窦初开的小男孩似的,看着心爱的姑娘的一举一动,心里就揪得紧紧地,恐怕自己那一点做错了。他握着方向盘,有些心不在焉,连问了自己几个为什么,可心头除了一阵阵涌上的温热,再也没有其他。深深的夜用黑色的手掌蒙住了这个城市的眼睛,只留下指缝间那些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闪烁在城市里,倾泻出淡漠的光芒。
乔且行禁不住打了个颤。
他最害怕寒夜里这种凉薄的灯光,冷冷清清地泻下来,像一层透明的玻璃,疏离着人心,隔膜着热情。凄清的街灯下,踽踽独的影子里有多少孤单的心呀!曾经有多少个夜晚,他都是一个人走在实验室和寝室的路上,背着沉重的书包;工作了,每一次他加晚班,也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于医院空荡荡的长廊,听着自己脚步声回响在身后,哒哒哒,像是没有拧紧的生锈的水龙头,一滴一滴地漏水。
他缓缓下楼,一个人回家。
他总是一个人。
蒋小溪似乎注意到了身边男人后背轻微颤抖,她不经意的瞥了一眼乔且行,可乔且行却觉着她随意地撒到他身上的目光,仿佛在说,我懂,我懂。他心头一热,忽然很想要说些什么,可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蒋小溪已经转过头,慢慢地滑下车窗,脑袋探了出去,冷冷的风就倏的钻进车里,全部灌进了脖子。
乔且行柔声提醒,“风太大了,别吹感冒了。”
她没有吱声,脑袋还是任性趴在窗子上,她细长的手臂扬在车窗外,嫩白的修长的手指在空中画着许多个圈圈,妖娆的,颓废的,随性的。那无数的圈圈,像是某个午夜的寂寞房间里,在他指尖升起的一缕缕烟圈。
车窗外的摇摆在风中的落叶,随着她的手指起舞,像是这个夜的精灵都苏醒了。
乔且行的眼神惊异地掠了过去。
他爱极了这份随性的姿态,却依旧抿着嘴唇,沉默地开着车。他已经习惯克制着自己的一言一行。更何况,妹妹曾跟他说过蒋小溪的家世,父亲蒋夕春是海军高级将领,母亲苏蓝是重点大学中文系教授。想起这些,乔且行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失落像是铺天盖地一张网。他是泥淖中饥渴的鱼,那她会是相濡以沫的那个吗?
他不知道。
夜风从车窗户处灌进了他的脖颈,凉凉的,像是泪,像是他深夜停车场泊车时,心头升起黑漆漆和空荡荡的悲凉。乔且行扬了扬眉,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孩,心里默默想:就算没有杨静言,他们就可能在一起吗?家庭门第悬殊太大,她的父母怎么能看得上一个小医生呢?
三十岁,而立之年。
不能像个愣头青的小伙子一样,以一句“我爱她”就可以无视横亘在两人间的现实。三十岁的他该从容地面对所有的现实,该有分寸,该淡淡然地看待这份迟到的爱情,淡淡然,就像她肩膀上一缕缕随风飘扬的长发,卷曲的,肆意的,不羁的,妩媚的。
却不是他的。
蒋小溪不知道在开车的这个男人心头的千回百转,她还是背对着他,静悄悄地趴在窗户上。乔且行忽然乘她不注意时,指尖偷偷摸了下她的发梢,那一刹那,他的心也跟着怦怦地乱跳的。
西单商场门口,人头攒动。
蒋小溪笑着推开车门,感慨说:“天这么冷,还这么多人!”
乔且行一脸苦笑地握着方向盘,透过前挡风玻璃,看着站在人群里的蒋小溪,她朝他伸手,招呼他下车,有那么一瞬,他的涩然无比。昨天,他也留意了今天的天气预报,知道今天晚上很冷。
可偏偏要约在这个秋意瑟瑟的夜里。
似乎越天冷的寒夜里,情侣们越情愿相拥在街上,很让人哭笑不得,可感情这东西,也讲究个天时地利。但凡逛街吃饭,花前月下,卿卿我我,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如果,如果不能太爱,不能名正言顺,那或许天冷也算相拥相牵的理由,不是吗?
乔且行若无其事地泊好车,左脚踏出车厢的一瞬,热闹的喧哗声立即包围了他。他朝小溪笑了笑,心中的苦涩仿佛被这份的喧嚣的市井味蒸发了。他也把心中所有的纷扰抛了,抛到这喧嚣里了。他一把抓住蒋小溪的手,低头微笑,义无反顾地陷进了这份热闹里。
蒋小溪被拽住前的一瞬,正踮起脚尖在人群中东张西望。她些发楞,乔且行指尖的热度瞬间传递到她的全身,她刹那间失语。树梢的落叶被风吹散,盘旋在空中,凉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可蒋小溪觉着有些热,好热,好热,手心都是黏黏的汗珠。热闹拥挤的西单,一对对热闹的情侣从他们身边呢喃着相拥而过,那些场景,让她有些不自在,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她几次挣扎着想要抽出手来。
却是徒劳。
她的手掌被身边的男人攥的紧紧地,那个男人身上飘着干琥珀的香气和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他的眸子如秋水般深情,他望着她,她一点点地陷进了他的蛊。
天上的月亮婆婆,躲在树梢后,抿着嘴偷偷笑了起来,露出一枚小小的,可爱的月牙。
乔且行望着这银白色的月亮,心里微微一颤,诗情画意涌上心头。攥在他手里的那只手,软软的,滑滑的,有种嫩嫩的光滑,是养尊处优那种光滑。她的指尖微微不安的躁动着,那种温热感觉刹那间蒸发了他心中那份酸涩的失落。十指相扣时,彼此真实的温度,让他又莫名地希冀起什么来。他的心仿佛一座遭遇地下河流动的大山,正在慢慢陷落。
喜欢就喜欢了,为何他非要一直箍在壳里?
为什么非要是他?
两个人默契的肩并肩地走在人群中,仿佛已经经熟识多年,谁都不肯打破这份甜蜜的沉默。
偶尔,蒋小溪会轻轻偏过脑袋,看他,就想看他,她的眼神是调皮的,羞涩的,神采飞扬的。身边的男人脸庞温润,似笑非笑,薄唇似刀,眉飞彩风。蒋小溪的心,像是呼啦一下子撑开的风筝,那么热切想要飞到蔚蓝色的天空中,像所有沉浸在恋爱中的少年一样,她醉了。
周围的喧嚣仿佛都淡淡地隐匿了。
两个人越过了西单商场,君太,到了西单图书大厦,他们第一次相识的地方。长安街上车流如织,十指相扣的两个人像是要走到天荒地老。蒋小溪那只被握紧的手不再做任何徒劳的挣扎,她是那么心甘情愿,那么心甘情愿地陷进这个男人编制的情网里。就算梦会醒,这一瞬,她也情愿沉沉睡去。不要理性,不要矜持,她什么都不要了,她只要她的爱情,她心醉的爱情。就算那是毒药,那又怕什么呢?
那是嫩嫩的青春,心醉的美呀。
那一刻,愿死也为情。
时间过的慢极了,滴滴答答地,迈着微醺的步子,似乎也醉了。
“……小溪。”他突然低声唤了一声,蒋小溪愣了愣,转过脑袋看着他。乔且行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车流如织的长安街,一脸怅茫的失落,没有方才的风华正茂,喃喃道:“我们走过了。”
蒋小溪扬起脸,轻声感叹道:“是呀!乔大哥。我们走过了。”
“叫我阿行——”他的步子忽然定住了,他抓紧了她的肩膀,目光清凉,声音急促的有些颤抖,语气不容商量,“叫我阿行!”
蒋小溪诧异地看着他,“——阿行?为什么?”
“叫我阿行!”他突然无力垂下手,声音也跟着轻软了下来,“叫我阿行!叫我阿行,好吗?”
蒋小溪一脸怜惜摸着他低垂的脑袋,乌黑柔软的头发如韧如蒲苇,她怯怯地喊了一句,“——阿行。”
乔且行皱着眉头,神情有些恍惚。
“阿行!”
蒋小溪看到他后背猛地颤抖一下,颓然呆坐在台阶上,他攥紧了她的手,泪水跟着夺眶而出,低声嗫嚅道:“小时候,爸爸都这样叫我。”
“乔大哥?”蒋小溪忽然懂了,“你……你……别这样……阿行。”
乔且行瘫坐在台阶上,幽深的眸子穿过这萧瑟寒夜里,停在某个未知的地点,他喃喃自语地重复着:“阿行,阿行,阿行——”
时间像是病了,静悄悄地趴在地上,一声不吭。
过了很久,影影绰绰的黑暗中,蒋小溪听到他微微的叹息声,眼角滑过那滴冰凉的眼泪,路过的车灯的零散的光芒照耀上面,泛着淡淡的昏黄。蒋小溪忽然跟着难过起来,一片片金黄色的银杏叶在空中摇曳起舞,轻柔地飘落在他的肩上,她听到他轻叹的声音:“我吓到了你了吗?小溪。”
蒋小溪温柔地反驳他,“怎么会?”
乔且行捏了捏她的腮,跟着轻声笑了,“我们走吧。什么都会过去的。”
什么都会过去吗?蒋小溪的手指摸着冰凉的地面,那一刻的微凉勾动了她思念的情思,突然那么想外婆,她幽然地坐在树影里,轻声叹息,“你又怎么能吓到我呢?你知道你是想亲人,想爸爸了,是吗?”
乔且行喉咙涩然,“起来吧!地上太凉。”
“我也总是想起外婆。”蒋小溪靠在乔且行的肩膀上,轻轻地说道:“我听乔灿说,你们的父亲就是在图书大厦前面的马路上去车祸去世的……”
乔且行忽然打断她,“别说!求你!”
他别过头,想起那一地血肉模糊的场景,声音像风一样冷清地刮过蒋小溪的耳边:“那年我才十一岁,小灿刚刚出生,时间过的真快,小灿都十九了。”
“快吗?时间过得快吗?”蒋小溪柔然垂下头,“可我怎么觉着时间过的这么慢呢?我们好像认识你很多很多年了。阿行,我们是上辈子就相识了吗?”
“小溪!”乔且行忽然情不自禁地箍住了蒋小溪。
他的柔软的唇吻上了她的睫毛,她的黑黑的弯月眉,还有她微翘的狮子鼻,碰到她颤抖着滚烫的嘴唇,乔且行突然停了下来。
他腕上的表滴滴答答地走着,“我想我是真的爱上你了。”
她情不自禁地低唤道:“阿行——”
乔且行肩膀猛地颤抖了一下,缓缓地点了点头。
蒋小溪轻轻扳过他的脸,他那如水般氤氲的脸庞,深深地眸子像是绵长的夜幕,笼罩了她,也俘虏了她,她的唇蜻蜓点水般的吻了上去。
他滚烫的手臂轻轻颤抖着,箍地她更紧了。他低下头,深情地看了她一眼,内心的理智像是坍塌的城堡,尘土飞扬,面目全非,他的脑袋也跟着轻轻地歪下来。
火热的唇呀。滚烫的唇呀。
那一瞬,蒋小溪觉着自己要飞了,她的心像是奔跑在沾满晨露的鸭绿江边,像是开着抗馆的那辆军绿色的吉普在街道上兜风,她站在敞篷的车上,目视前方,大笑着,呼喊着,耳边刮过的风吹起了她海棠色的丝巾。那么潇洒帅气的心上人,那么自由自在飞呀。是什么让她的心自由起来?是爱吗?是爱吗?这真的是爱吗?
黑暗中,乔且行的舌头碰到她在发抖的牙齿,“是初吻吗?”
蒋小溪猛地想起,十六岁那年蜻蜓点水的一吻,表情有些不自然,可那个场景转瞬即逝,她轻轻地闭上眼睛,双腮像是要盛开的蓓蕾,露出嫩嫩的粉红,乔且行又情不自禁地箍紧了她。
多么一只纯洁的百合花呀!
热闹的长安街上,不时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他们身边经过,也有好热闹的人回头窃笑打口哨。蒋小溪有些难为情地把头扭向里面,害怕被人看见,悄声耳语道:“……有人来了?”
乔且行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唇又盖了上来,比刚才更加热情,他的唇像是一块刚被炭火淬过的铁,滚烫滚烫的。他敛起的眼帘浓密的像是一把扇子,温柔地摩挲在蒋小溪的脸上。
“我们好像有点儿那个.....”蒋小溪双腮似火,眼神慌乱。
“是吗?”乔且行的吻一次比一次热情,“小溪”,他轻轻在她耳边呢喃,他唇边吐出的热气吹在她的耳廓上,痒痒的,“小溪”,他这样轻唤着,小心翼翼地,仿佛是害怕吵醒夜的精灵。他吻得急切时,蒋小溪觉着眼前一阵眩晕,她像是落进了一只柔软的网,或者像是走进了一只美丽的瓮,一个繁华的迷宫。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一脸知足地闭上了眼睛。揽着她的男人,额角的几根翘起的发梢轻轻摩挲着她的额头,像是盛夏的夜里,那些轻吟在鸭绿江边的摇篮曲,软软的轻轻的,像是初生婴孩软绵绵的掌心在抚mo着她,又像是四月里草长莺飞的春风,轻轻挑逗着她不安分的心。
蒋小溪轻轻地歪了歪脑袋,似乎有些懂了,似乎有些懂得这接吻的奥妙了,舌头与舌头之间美妙的缠绕,像是原始森林里,寂静潮湿泥泞的河谷边,两条相互纠缠的蛇。乔且行柔柔地咬住了蒋小溪的舌头,温柔地吮吸着,像是逮到了至宝,嘴角也漾起了笑容,怎么也不肯松口。
这时,蒋小溪却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端详着乔且行含笑的脸,那原本如希腊雕刻般坚毅的五官,就因为嘴角那个甜蜜的笑,变得柔和起来。就像那天,那天,那天的惊鸿一瞥,浓密的法桐下那个捧着冰淇淋的大男孩,微微的一个笑就轻松地俘虏了她的心。
蒋小溪定定地看着他,目光愣愣的,手却突然一把推开了他。
乔且行直愣愣地往后滑了个趔趄,滚烫的唇上还停留着刚才耳鬓厮磨时的温存。蒋小溪呆呆地看着乔且行慢慢地从草丛里里站起来,又弯下腰拍了拍裤脚,她的眼睛上像是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似的,显得她整张脸都朦朦胧胧的。
乔且行凝着眉头,一脸不解地看着她:“小溪,你这是干嘛呀?”
“我……”蒋小溪突然打了个激灵,咬了咬嘴唇,慢慢地低下头,眼神里的朦胧褪散,目光无精打采起来,她盯着脚上的白球鞋,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