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创新同臭五先生一块回到家里,母亲王格华正在烧火煮稀饭。臭五先生麻利地挽起袖口,从猪圈旁边的棚子底下拽出一捆树枝,拖进屋扔到灶坑旁边,嘎巴嘎巴地折成几截就填进炉灶。尤创新一边盛饭端桃酱,一边向母亲讲开会选厂长的事。
王格华听了一阵就不耐烦地插言道:“这个罐头厂本来就是你爸开的,到现在十二匹马咱家占八匹,百分之七十的股是咱家的,让他们讨论什么,费那个劲,磨那个牙干什么?谁不同意就让他走人得了。”
臭五先生一边蹲着向炉灶里续柴火,一边含义不明地笑道:“姜还是老的辣,王格华董事长才像个领导干部呢!有魄力。”
尤创新煞有介事地瞪起眼睛一本正经地批评道:“妈,你这样武断怎么能让大伙心服口服呀?即使建公回来也没法领导这些人呀!你没听电台报纸总讲,当领导必须让群众心服口服才行,那才能万众一心拧成一股绳。”
臭五先生又插言道:“股份制经济,董事长就是上帝,谁的股份多谁说了算。”
尤创新更正道:“咱中国农村实行的是股份合作制,每个职工都有一票表决权,这跟西方的股份制经济不一样。”
王格华疑惑地问道:“这是谁说的,是你理解错了吧?来蒙我!”
臭五先生又插言打趣道:“瞧这母女俩都是高中文化,真是棋逢对手了,我当裁判,看你们俩谁能辩过谁。”
尤创新郑重其事地说:“中国农村实行的股份合作制是劳动者合作基础上实行的股份制,它尊重人权,是以人为本的新生事物;传统的股份制是西方发明的,它以钱为本,区别挺大,在对人权的尊重上完全不一样!”
臭五先生拍手叫好,“好!我宣布小董事长领先一分,老董事长屈居第二,现在中场休息一刻钟,开饭。”
晚饭后,掌灯时候尤创新又穿过堤坝来到婆家过夜。刚拉开东厢房的木门,一块石头掉下来正好打在头上,立刻满眼冒金花,脚下又被石磨绊了一下,感到头重脚轻摔倒在地上。也不知昏了多长时间,苏醒以后才勉强爬到炕上躺下,连脱衣服的劲儿都没了,睡梦中被什么动物追赶,好像是狼,用手使劲一掏原来是只老鼠,心中又害怕又恶心,于是便挣扎着爬起来要回娘家去,趔趔趄趄走下石阶。西厢房门开了,尤寻财走过来将她紧紧搂住,悄声央求道:“嫂嫂,上我屋吧!我抱你过去。”
在搂抱中嫂嫂感受到小叔子的火力已达到了饱和顶峰,可是自己疼痛难忍又加上反胃恶心,便有气无力地谢绝道:“谢谢你了!寻财,我太难受了,得回家去吃点药。”
尤寻财抱住嫂嫂磨蹭了一阵,听到上屋张文野说:“怎么?病了,创新,我找找看有没有药。”
“别找了,我妈那儿有,现成的,妈!我走了。”
“寻财啊,仔细点扶你嫂嫂回去。”
尤寻财这回可得到了合法身份,紧紧地搂着嫂嫂,寸步不离地搀扶着她,慢慢地走。尤创新头上的伤口疼痛不止,完全吞没了她的其他知觉,一路上真像残兵败将一样只顾逃命。至于小叔子在她身上做了多少文章就没法去数了。叫开家门,臭五先生点亮带玻璃罩的油灯,母亲王格华一看,女儿头顶上还淌血,便惊疑地吼道:“这是谁把你打成这样?”
“是我不小心摔的,帮我找件衣服换换,身上胶黏。”
“你不说,我问寻财去!”这时尤寻财早已溜出门了,只剩了个影子在湖面的白色水雾中流窜。王格华开开门冲他的背影大声抗议道:“你嫂子出个好歹我可饶不了你!”
臭五先生慢条斯理地回忆道:“我看尤寻财今天说话对你满腹牢骚,好像他家吃亏了都怨你!”
母亲王格华若有所悟地说:“噢!他是报复你。”
尤创新头上被臭五先生给涂了一层烧干的草木灰,疼痛有点缓解,就苦笑着接过话茬说:“是啊!他觉得没占着便宜就心理不平衡,给我点颜色看看,报复一下,他心里就舒坦了,两边都吃了点亏,这关系就扯平了!”
“你可真是阿Q精神,我可受不了,我眼里揉不进沙子,明天我非治治他不行。”王格华气得直挥拳头,恨不得立刻打他几下。
“你可出了气,你心里平衡了,可他又觉得吃亏了,再来找机会报复我,冤冤相报何时了啊!结果是恶性循环,越斗双方都越吃亏,还不如就此打住,息事宁人,各让一码也就得了。”尤创新无奈地苦笑着说。
王格华虽在理智上认为女儿说得有理,但在感情上总觉得过不去,就叹了口气问道:“那你头还疼不疼了?”
尤创新摇摇头说:“不疼了!快过去睡觉吧!”
在尤创新回来之前,臭五先生本来就和王格华睡在一起,见了尤创新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说:“我还是回沟外去睡吧!”
尤创新插言道:“都快半夜了,你还回沟外,不怕碰上狼啊?狼是专门夜间巡逻。”
王格华说:“我上创新那屋,这炕让给你行吧?”
臭五先生倒挺高兴,连连说好,可是尤创新却反唇相讥道:“妈!你别过来,我想一个人消停消停,等村长回来去开个介绍信到镇里登个记不就得了呗。”
臭五先生听了之后才心安理得地又同王格华睡到一个炕上。
村长尤保民这次到镇里足足待了一个礼拜才回到沟里,次日上午还没起炕,会计尤季雨就来造访,说:“董事长有事要请村长商量。”
当村长尤保民走进罐头厂办公室时,王格华和尤创新母女俩分别坐在办公桌的两侧,把正座空着显然是留给村长的。桌上摆了一把茶壶三个茶杯,等村长落座以后,会计尤季雨才特意走过来倒茶。寒暄中,村长对王格华总是称呼亲家,而王格华和尤创新母女二人则都称他是村长。尤保民当了二十多年的村长,是有一定政治头脑的风云人物,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是公事公办,不是闲唠家常,果然,尤创新开宗明义提出把厂长位置留给尤建公。问:“不知村长是不是有意见!”
村长尤保民沉思了半天皱起眉头说道:“你们不来问我,我也不会说三道四!按理说,董事长愿意聘用谁当厂长就聘谁,不过,既然问到我了,就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尤建公是不是个人才,得看看硬件,既不是硕士、博士,也没留过洋,连个中学都没上过,还没有寻租文化高,更谈不上什么发明创造了!另外,咱们以后修建狼洞需要一大笔资金,还得和政府银行打交道,作为厂长也得有个人样,起码在形象上得拿出手去,不能让外人小看了咱野狼沟啊!你看他缩脖端腔,窝窝囊囊能给你脸上增光吗?与其把咱这个厂长位置留给他,倒不如留给寻租,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你们女婿啊!也不至于被人家笑话呀!”
王格华越听越有气,她对女儿同尤寻租结婚很不满意,她早就警告过女儿,你爱尤寻租是一种形式主义的恋爱观,可惜女儿就是爱不起来尤建公。女儿尤创新深深地理解为什么母亲和父亲都很器重尤建公,每当她讥笑尤建公的丑陋时,父母都很生气,今天村长的一番谈论定然触到了母亲的心尖。果然,王格华再也听不下去了,她的脸盘同女儿相似,只是下颏很尖,眉毛很细,比女儿多了几分妩媚,平日说话声调柔和,很少生气,今天却有点沉不住气了,就板起面孔说:“我们选择厂长不是去搞外交,长相怎样,只是个形式。寻租长相再好,对于我们厂子的发展是毫无用处,他的心早就离开野狼沟,到镇里找铁饭碗去了!虽然他也负责过工厂的一段工作,那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尤创新的长瓜子脸不动声色,阴沉得像铁包公,微微向上翘起的外眼角,比她母亲多了几分刚毅和冷峻,斩钉截铁地插言道:“寻租的为人应该说,村长最清楚了,知子莫过其父,我只说一件事:在我父亲掉进狼洞那天,我求他和建公设法营救,可是建公找他好几次,他都是无动于衷,不肯下洞,在寻租的心目中唯一神圣不可侵犯的利益就是要保护自己,自私自利的人,谁敢托他办事?”
村长的猪腰子脸上又将眉眼鼻子嘴集中到一块,思索了一阵说道:“这事你们也别总耿耿于怀。当时天黑了,是我决定的,怕遭到狼群的袭击。”
“如果营救及时,铁山根本不会死。”王格华流了几滴伤心的热泪。她心里还有很多话,只是不便出口,她明明知道村长尤保民早就把尤铁山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了,怎么会组织大伙积极营救呢!
尤创新早就看出村长是个城府很深的人,要想用两片嘴去说服他,太难了!既不能按照他的意见办,也不能按照自己的意见办,只能暂时搁浅,另觅时机,再讨论下去也是白浪费时间,就避开矛盾焦点,岔开话题,另起炉灶。于是便强作笑容说道:“咱们还是讨论点有意义的问题吧!村长这次去镇里待了好些天,一定收获不小了!”
村长眉飞色舞地说:“你算说对了,为了打开局面我都跑断了腿,不光是镇里,连县里我都去了,哪个庙不烧香也不行,谁能算出来哪块云彩下雨啊?去跟各级领导疏通关系,这是为咱们沟里的开发和发展打基础。”
尤创新颇有兴致地问道:“村长德高望重,县里干部也得敬你三分,二十多年的村长资力在那摆着,论资排辈也数得上您了!”
村长是最喜欢戴高帽,立即兴奋起来,激动地说:“这些关系可不能小瞧了,它是一种资源,它能变成财产。”
王格华大惑不解地望着村长,自言自语地说:“关系、资源、财产?”
女儿尤创新深知母亲对村长的成见很深,唯恐她说出些令人扫兴的话,便尽量睁大自己那双不大的眼睛,充满好奇感地说:“快说说您的高见,我和我妈也跟着长点见识!”
村长像被打足了气又加了油一样激动地站起来比比画画地说:“打个比方,你想看病,找个好大夫,你可以挂专家的号,多加一两倍的挂号费就行了,可是你要见镇长、局长、县长,上哪挂号去?你想多加十倍的挂号费也见不了面,你的问题再大再急也没有用!”
尤创新鸡啄米似的频频点头,“对!有道理,我真想到酒店摆一桌席,把镇长和县长他们请来研究研究咱野狼洞怎么修建。”
村长哈哈大笑,“你能请来一个挂长的就不错了,还想那么省事,一次请几个!”
尤创新的长瓜子脸上泛起一阵羞涩的红晕。她母亲王格华的眼睛眨巴了一下,不以为然地讥笑了一下说:“那得钱!”
“只对了一半,还得有关系,没有交情,再高档的酒宴也请不来挂长的,光我的关系还不够,有许多新人都是寻租的关系。”
村长从皮夹克内兜掏出一封信,递给尤创新,“这是寻租让我捎给你的信,差点忘了。”
尤创新打开一看,只有略略几行字。
亲爱的创新:
数月未归,找个饭碗实在不易,请见谅。修建狼洞一事正在打通各种关系,望来助我一臂之力,一定带几万活动经费。
回家之后,在饭桌上,等到母亲吃饱了饭放下饭碗时,尤创新才拿出这封信给母亲看,她怕母亲心疼钱而吃不下饭,又怕母亲对尤寻租一家成见太深,发起火来她一个人招架不住,而在饭桌上有臭五先生作仲裁,事情总会好办一点。
“真他妈的狮子大开口,一张口就带几万块钱活动经费,还让人活不活了?”母亲火了。
“妈,我会仔细花钱的,不会让他胡造,爸的钱挣来也不容易,都得花在刀刃上。”
“你呀,你鬼不过尤寻租,他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考试他很少及格,可歪心眼比谁都多,跟他爹一样。你琢磨琢磨他是什么时候掏出这封信的?是先做你的思想工作,让你认识到人情关系比钱还重要,才向你伸手要钱的。”
“真有意思,我还真没注意到这几件事的先后顺序,嘻嘻!”尤创新摇头叹息着。
“我对他那是一碗凉水看到底儿,他一撅屁股,我都知道他能拉几个粪蛋!当初,他那么反对你爸爸挣钱,说搞商品交换是歪门邪道,现在他也知道钱好使了!”
“还是说点正经事,我去不去,去的话带多少钱?”女儿以请示的口吻问道。
“别听他的,带个千儿八百块钱就够了!”
臭五先生一直闷头吃饭插不上嘴,这回觉得该到自己发言的时候了,便主持公道似的插言道:“人家城里人吃饭可不像咱们野狼沟,吃个馒头米饭就算改善了,特别是官场请客,还能缺了山珍海味啊?千儿八百块钱许刚够一桌席的,宽打窄用也得一两万块钱才够你去活动活动的。”
“那就按五叔说的办吧,带两万,怎么样?妈。”尤创新以征询的目光注视着母亲。
“那我就少数服从多数了!”王格华虽然心疼钱,可是在异性面前总得讲点风格,给人点面子,只好勉强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