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精是一个外表清透,单纯,安静、内心叵测,狂热,冲动的名词。它既是友情的组成部分,也是友情的外延部分。我认为酒精是有生命的——它是液体的,易挥发,模仿了水的一切特征,有着自己的呼吸、体温和能量,带有很大的麻醉性、欺骗性和鼓动性,在不同人的杯具中,又演绎出不同的人生姿态和情致,把人引往前方未知的道路上,或上升为神仙,或堕落成魔鬼。酒精的醇香从远古的诗歌中飘来,时光这个酵母把它催化得古色古香,芬芳迷人。“酒史”已经存在了几千年,它是文学的美化剂,生活的润滑液,等待一代又一代人对它进行阅读和书写,它的光辉比火光耀眼,它的流淌比河流更有力量。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酒精就是这样一个词条。在东莞,我就深陷在酒精的怀抱中。2007年10月6日,我来到东莞,酒精的清香便开始弥漫,飘荡。于我而言,东莞其实很小,以酒杯为圆心,以友情为半径,东莞的面积其实只有一张圆桌子那么大。2007年岁末和2008年上半年,赵原,吾同树,黄吉文和我在一起做了饮者。傍晚时分,我们相约,在某一个饭店里开怀痛饮。我能记起每一个饭店的名字和位置(有些店已经关闭了)——川满人间、好日子、外婆楼、强记食街、湖南大碗菜、安天民饺子馆等;深夜,我们又转移到聚福市场的麻辣烫和烧烤档上,吃砂锅粥,继续纵酒放歌,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沉迷于白酒的火辣和啤酒的清凉中。酒花荡漾,在酒杯里挤挤挨挨地盛开着,闪烁着,像一群淘气的孩子,一刻也没有停下它们的奔跑。黄色的啤酒开出的却是白色的啤酒花,一朵挨一朵,一层铺一层,不断盛开,又不断破灭,闪着迷幻的、眩晕的光芒。透过玻璃杯子,我看到了另一种花朵的生长道路。我们一杯接一杯的干,“哐”的一声,四个杯子发出脆亮的的撞击声,我们就在这个声音中仰起脖子,一饮而尽。那些液体流入了胃部,也有一部分进入了血液,我们再也寻找不到,就像快乐时光。我永远记得那一次,2007年岁末,在雍华庭的安天民饺子馆,吾同树从家乡梅州带来一瓶“梅州长乐烧”,50多度的白酒,劲道很猛,我们平分殆尽,感觉意犹未了。然后,我们照例晃到聚福市场那里吃砂锅粥、烧烤,每人继续喝掉三五瓶啤酒,乘着微微的醉意回到出租屋。电话响起,说吾同树醉酒,胃出血,在南城医院挂点滴。我赶紧下楼,跑到南城医院,看见他靠在躺椅上,一滴一滴清凉的液体正顺着细长的管道,进入了他的身体。坐在深夜的医院里是一件很枯燥的事情,赵原,黄吉文和我来到医院对面的银丰路,在“一碗水”火锅店里,支起一个小火锅,扑闪扑闪的小火苗舔着锅底,锅里的汤水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似音乐。我们继续喝了几瓶啤酒,阴冷的冬夜变得不再寒冷和漫长。
我不知道那个晚上是不是一种昭示?昭示以后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后来,吾同树从金地地产公司出来,去深圳创业,不顺,回到东莞。2008年7月24日左右吧,我们在体育路口的湖南大碗菜,叫吾同树出来吃饭,他已经不再喝酒,精神萎靡,老赵鼓励他,“男人应该有点钢火”,我们以为他能迈过眼前的这道坎。7月29日,陶天财请吾同树在万江高埗路口的湖南大碗菜吃饭,我也去了,他喝了一点啤酒,然后我们一起坐公交车回来。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8月1日中午,我回到老家江西广丰,正与朋友们一起喝酒,接到来自东莞的电话,说吾同树已经自缢身亡,我手中的酒杯“哐当”落地,头脑霎时一片漆黑,此后便是无尽的悲伤,追念。
“诗酒趁年华”,下一句便是“风雨暗万家”,千年之前的天才诗人早就预言过。我们的诗酒年华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百年之后,在天国,在酒乡,我们再相聚,我们继续喝。
2009年7月,我到文联上班,做编辑,隔三差五的,和詹主席、侯平章、吴亮痛饮过许多回。衡水老白干、汾酒和北京二锅头燃烧着我们的身体,铺满红辣椒的四川菜和湖南菜填充着我们饥渴的胃口。酒精消弭了我们的地理差异和年龄差别,相同的酒精度把我们串在一起,那气味,芳香,无需多说的话语和共同的生活困境,都沉潜在透明的酒杯中。我们紧紧地握住酒杯,端起,仰脖一饮,而又轻轻放下。
我对酒精的描述,是那样的唯美,颓废。一杯摇晃的酒,银白、诡异的光芒,芬芳、眩晕的气味,倒映着我们转瞬即逝的面影,粗线条的勾勒出我们颤动而易碎的命运,这多像身患重度偏风的老人,站立不稳却又蠢蠢欲动。透过某一个酒精的分子或原子,我似乎看到了我的过去和现在,我的渺小如尘埃一样的躯体,越走越远的青春背影,薄如废纸的命运,它在挣扎,嬗变,它总是在四处流浪,找不到归宿。而酒精的辛辣依旧,一如我线性的生活历程,曲折,艰难,用50多度的热量和惯性推动我向前拥挤,奔突。再没有比酒精更加贴近身体和心灵的东西了。酒精美好而惨烈,它是灵魂的血液,它是身体的能量,我最终依靠它与朋友们抱成一团,相互取暖,相互砥砺,以换取前行的盘缠和力量。
酒精总是那么容易聚合,重逢,也容易挥发,别离。吴亮在东莞的出走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在此,我唯有献酒一杯,以表我心。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和他一起喝酒?只有时间知道。
每一滴酒精都有它的故事,每一个酒杯都有它的命运。少一个酒杯,或者多一个酒杯,对于生活而言,都是正常的。我当然记得与他们碰杯的清脆声音——海量且风趣的龚冠夫老师,当我离开了东莞群艺馆,我就难得和他在一起切磋了;被称为兽医的杂志主编蒋楠,我们还常常在四川小吃喝上几杯;诗歌写得漂亮的巾帼女侠蓝紫,携带着一个大号的酒瓶;英气逼人的80后诗人陈亚伟,流浪歌手成功转型为个体老板的蒋厚伦,一喝酒就脸红的孙海涛,喝醉了就趴在桌子上睡觉的陶天财已经远走福建莆田,至今单身的瘦弱诗人池沫树,老当益壮的刘枫老师,从宁波杀到东莞来的老表朱爱民……这些都是我的朋友兼酒友。一个热爱酒精的人,一定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一个有生机和活力的人。当一个善饮的人不能再喝酒的时候,那一定是老了,病了。他内心的悲哀是无法用语言和文字来表达的。他内心的世界日渐萎缩,他的创造力也在萎缩。现在,我已经基本不再喝酒了,我瞧见了我的窘态和苍老,酒精带走了我的青春、激情和诗歌。
酒精有一条属于它自己的道路,沉郁,崎岖,向上。它在每一个人身上经过,驻留。对于我而言,东莞的某一条街道和小巷是通往酒香的。我与一些人曾经在这条路上折返,徘徊,带着异乡人的疲惫、文字书写者的沉迷和壮志未遂者的缺憾。酒精养人,也伤人。我们出发的时候还是个郎当少年,归来时已是迟暮老人。在东莞,酒精呈现给我们的,是另一种精神的食粮。它是液体中的最高帝王,它聚合了光,也聚合了哀乐,让我们忍不住伸出双手,捧住酒杯,久久不放。它使人幸福,也使人疼痛,在它温润的身体里,我们获得了一种暂时的欢悦与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