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几条小巷,拐入一扇小门,再蹬上几层楼梯,取下挂在裤腰带上的钥匙串,先打开一把厚重、漆黑的挂锁,顺手将挂锁空锁在铁皮门上,然后再用另一把钥匙插进门上的暗锁,一拧,一推,门“哐当”一声,开了,一缕亮光和一股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当我这样描述的时候,我就进入了文林坊65号,五楼,503房间。这是东莞市南城区亨美社区的一间出租屋——暂时属于我的10来平方米的东莞,平淡,简陋,安静,切合居住者漂泊、动荡和困窘的特性。
出租屋总是藏着太多蒙灰的生活、红尘中怀抱的温暖和臆想中磨砺的锋芒。我一直生活在租与被租的关系中,出租屋与我的青春和理想同行——2003年下半年,南昌,江大南路青山湖小区,一楼,那个暗淡、破旧的二室一厅,竟然熬出了4个研究生;2004年上半年,广州,华南师大运动场后面的一间房子,我在等待煎熬之后姗姗来迟的消息;2006年5月至10月,贵阳,煤矿村的一间民房,我居住在那里读书,写作,喝酒。10月初的一个深夜,我被窃走了2个手机,这是我离开那里的唯一理由。
从一个城市到另外一个城市,从一个屋檐到另外一个屋檐,出租屋是我的驿站,也是我的命运。我像候鸟,注定了不停地飞翔和迁徙。那些从空中飘落的,除了一些尚存体温的羽毛,还有对于下一个归宿的迷茫和渴望。2007年10月6日,我携带着简单的行李,来到这里——文林坊65号,五楼的503房间。这个10来平方米的小房间,摆着一张床,一台电视,几只箱子,两张便于折叠的旧桌子,一撂书籍和一堆散落在简易灶台上的锅碗瓢盆,散发出尘世的庸常气息和寄居者的漂泊味道。简陋的空间存放着我白天的疲惫,苦涩的日子,难以入睡的辗转和对于明天的期盼,以及越来越远的梦想。
出租屋像一个蜂房,一个房间挨着一个房间。我的左边,505房间(二手房东避开了504这个数字),住着一对男女朋友,男的叫小张,小学毕业,做平安保险,女的叫小谢,高中毕业,做玫琳凯。我的右边,502房间,也住着一对男女朋友。先说505的这一对吧,从事保险行业的小张,从外面奔波回来,只要看到我的门开着,就会径自走进我的房间,顺便把皮包、手机和钥匙往我的床上一扔,开始吹水。三句话之后,谈话便变成了他的保险推销专场,他鼓吹了一大通关于保险的话题,还给我介绍了好几个险种。每逢我有朋友或客人来访,他都要死缠硬磨地推销一下他的保险。他还是个健忘的人,很多时候他回到505,却将皮包和手机留在我这里了。他的女朋友小谢,每天专心致志地描眉,抹粉,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然后出门做玫琳凯。她也经常过来和我的老婆谈玫琳凯,翻看玫琳凯的画册,介绍玫琳凯的产品,蛊惑得我的老婆很想买一套玫琳凯。化妆品于女人,犹如酒于男人,灵验得很。他们小两口经常吵架,有一回,我听到一阵轰天雷声过后,接着是一阵噼噼啪啪的大雨,女人的尖叫声随之刺破了五楼的平静。我跑过去一看,原来是小张将雪白的菜刀架在小谢的脖子上,小谢大叫,“我要报警了,我要报警了!”她真的拿起手机拨打了110.不一会儿,派出所的几位民警和治安队员赶到这里,了解了一下情况,带走了小张。小谢又后悔报警了,她很快跑下楼,去派出所,交上几百元钱,领回了小张。
再说右边的,502房间的这对情侣吧,姓名不详,男的个子不高,瘦瘦的,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女的据说是贵州民族学院休学的大学生,来莞打工。他们的铁皮门常常紧闭着。他们在楼下不远处的网吧上班,经常深更半夜回来,俩人嘻嘻哈哈的说着什么,似乎有讲不完的笑话,然后打开水龙头,哗哗哗哗的,在夜阑人静的时候响起,像一把冰冷的剑毫不犹豫地刺进了我的梦乡。他们一直要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过后才醒来,然后他们就开始做爱,那女的叫床声很尖利,大呼小叫的,一阵紧似一阵,像春天的猫叫,一直要持续二十多分钟,让五楼的空间布满了异常的气息。他们的功课每天都很准时,那个时段,我一般在吃饭,弄得我很不自在。有一回,隔壁的小张从房间里探出头来,伸出一根手指,“嘘”的一声,示意我不要声张,便拿出自己的手机,按下录音键,踮起脚尖,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把手机放在502的铁皮门下,收藏了这曲“叫床门”的乐章。过了半个小时,他们整理完毕,一起走出房间,下楼吃饭,我们都用怪怪的眼神盯着他们。这种声音每天中午都会准时响起,505的小谢就开始敲打自己的铁皮门,“哐哐,哐哐,哐哐哐哐”,敲击声猛烈,响亮,502室内运动的人似乎意识到什么,舒畅的“呀呀呀呀”的声音变成了低沉的“呜呜呜呜”。自从这次敲门事件之后,他们收敛了很多。小张一直很想和右边这位瘦瘦的男生取点经,至于后事如何,我也不甚清楚。
后来,502的小两口就搬走了;再后来,505的小两口也搬走了。出租屋里又住进了其他的人。
我还住在这里,那里;我们还住在这里,那里——那些或宽敞或狭窄,或明净或阴暗,或喧嚣或宁静的出租屋里。除非我回到故乡,或者拥有了那扇属于自己的灯光的窗户。对于一个行走在异乡的人来说,出租屋意味着什么?这是一个可以消解青春,困顿,疼痛,乡愁和壮志难酬的空间。随出租屋一起出租的,是青春的背影,挽留不住的时光,日渐暗淡的激情,而安逸和幸福却遥遥无期,像头顶上闪烁着的明明灭灭的星光。出租屋的空气里,流淌着汗味、湿气和油烟味,还有一缕微弱的书卷气息。往往,从外面看里面,出租屋显得阴暗,逼仄,压抑;从里面看外面,灿烂,宽阔,自由,这是否昭示了某种深刻的含义?
相对于城市光鲜的高楼大厦和璀璨灯火,城中村的出租屋是容易被人忽略的地带和生活。出租屋似乎是城市的细枝末节,可有可无地存在着。这群行走在城市边缘的人,倾听着雨水敲打着铁皮阳台,啪嗒,啪嗒……雨水那么有耐心,那么有力量,一直要持续到天亮。这冰冷、单调的声音也敲击着寄居者的身体和心灵。正如我在一首诗歌《凌晨四点的出租房》里所写的:
凌晨四点的出租房
一场秋雨意味着什么
闪电取走了台灯的光芒
雨水却给了我足够的宁静
我想写的诗歌还在路上
我想拥有的梦还未抵达
我不能抓住的忧伤和甜蜜
瞬间被一朵水花惊醒
我还剩下什么,我还祈求什么
“请把这场雨水的到来当作馈赠”
出租屋里的人,轻微、均匀的鼾声已融入雨声和夜色中,这个世界暂时归于安静。东莞,南城区,文林坊65号,五楼,503房间的灯光依旧亮着,轻微的闪烁着。这盏耀眼的灯光啊,轻而易举的照亮了这个我居住了三年的、10来平方米的东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