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儿一早拖粟粟起床的时候,天色还乌鸦鸦的黯着。粟粟睁开眼睛,首先看见的依然是窗外那值了一宿夜,尚未隐匿的漫天群星。
“丫头,快起来了,今儿早上可是要去娘娘近前辰值的。”燕儿催促道。
两人摸着天边那点鱼肚白的光亮,去院中的井里打了水梳洗,又含着卤漱了口,粟粟迷迷瞪瞪地做完这些后,随便扫了眼院角的漏壶……乖乖,才不过刚至卯初而已……
互相帮衬着对绾了发,燕儿是单面马尾环了个卷儿,粟粟则是双面马尾搭在胸前,姐妹俩套上统一的青绿色宫装,一个清丽大方,一个灵秀可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出了排房院子,向着内进王后的寝宫行去。
一路上燕儿又抓紧提点了些辰值的要项和规矩,粟粟才知道原来她们起得这么早,是为了接替在榻前值守了一宿的侍婢,因着王后娘娘醒来后不愿见到一个睡眼惺忪披头散发的人在一旁服侍,所以她们要起的比任何人都早,收拾的比任何人都利索才行。
结果一直待到了辰时过两刻钟,王后才起床,两人忙着服侍她更衣洗漱、用茶绾发。其间燕儿做的多一些,粟粟则主要是在观察和学习。她毕竟是初来乍到,并不了解王后的喜好与习惯,不适合大包大揽强出头。她好歹知道做多错多,反正目前王后也没有对她抱有什么期待,她也犯不着以身试险,只要在一旁维持好一个度就行了。
王后这边厢,也并未因身边突然多了一个粟粟而有所反常。虽然之前在西荟宫里,她也曾抚着粟粟的小手亲昵地如同一位和蔼的长者,可如今粟粟在她近前服侍着,她也未有多看她一眼,留意和关照就更别说了。只是在绾发髻和着服的时候似是无心地随口询问了粟粟对于图样和花式的评价,又在早茶过后赐了她一盅明显已经搁置微凉的莲子粥罢了。
一直忙碌到食过晌午饭,王后被粟粟从餐几旁扶到了临窗的软塌上,她一边喝着茶水漱口,一边开始询问燕儿关于即将举行的春宴的准备情况。
“返回去重制的两件襢衣还没做好么?这都什么时候了?”王后将漱口的茶水吐向近前案几旁的痰盅里,然后从粟粟手里接过湿帕一边缓缓擦拭唇角,一边提声道。
“回娘娘,奴婢前两天去探问过了,说还缺一料五色冰丝绣那吉祥天佑凤图的喙和爪,不过早前已经派人去补货了,这两天就能从鲁国送来,想来应是快妥了。”
王后点了点头,又问:“钗头和挂面上的东西都打制的如何了?何时给送过来说了么?总要提早先让哀家试上一试,也好敲定了当天头面上应做的样式。别老最后弄得紧赶慢赶,慌慌张张的!”
“回娘娘,宗祝那边的来人说了,娘娘的饰件一共打了三套并三十六副,现下都已齐备了,还需太卜大人核定了卦象挑选一套当天最合适的给您送过来。”
“嗯……”王后沉吟了一下,“毕竟是王宫里今年来的头一桩盛事,稳妥些的好。哀家还指望着靠这喜庆的气氛感染浸润一下人心,好让这宫中里里外外的都能振作起来……可千万再不能出什么岔子了!”
两人正这样一问一答的当下,就有奴婢从门外俯身而入,递了名牌上前来。粟粟迎上去过了一道手,只看到是面纯金的牌子,手掌能触到牌子背面繁复精工的雕纹,正面单一个浮刻的“周”字,她转手将之呈给了王后。
王后接过来一看,脸上就露出了惑色,问来人道:“他可说是因何事要见我?”
堂下的婢子就垂了头,俯首低眉顺眼地回答道:“大人只说有国事与王后娘娘商议,需要娘娘拿主意。大人他在垂花水苑的亭桥等着娘娘移驾召见。”
“知道了,下去吧。”王后端了一旁的茶,轻酌了一口。
看来人退下了,王后略为思忖了片刻,回首对粟粟道:“给你半刻钟的时间,你去吃点东西,回房给自己批件罩子,再来这里。过会儿,由你陪着哀家去前殿会一会此人。”
我?粟粟有点吃惊。她没有想到自己第一天服侍王后,她就叫自己陪着去外殿接见那些王侯公卿……
疑惑的看向燕儿,燕儿朝她眨眼笑了笑,表示“别担心,好好干,你能行”的意思。
王后也在一旁默然开口道:“别光看着她,她有她的事情做。”然后就对燕儿下令道:“燕儿,去取了那件裘皮衬里的披挂来给哀家披上,下午你就去负责盯着春宴那边的准备吧。”
“是!”燕儿说着向王后告了安,拉着粟粟退了出去。
出得殿来,燕儿才推了粟粟一把道:“还不敢快去吃点东西?这一出得前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得来呢!”
粟粟经由她这么一提,才突然省起来,抓着燕儿的手急道:“遭了,外婆今天启程去行宫的,原说走之前知会我,我这边抽得空去送送她老人家……可待会儿我陪王后娘娘去了前殿,岂不是接不到信,也脱不开身?还如何去见外婆最后一面?外婆这一走,可是要离开很久的呀!”说着,眼眶中就急出了泪花。
燕儿知她祖孙俩感情深厚,此刻却也无法,只得安慰她道:“你快去快回,没准王后那里也要不了太久,赶得及的!”想了想又道:“这样,我托个小丫头在宫里等着,送信的人来了,就叫她去前殿通知你一声。你再看当时情况有没有可能请得王后的准许,放你出去送外婆?怎样?”
粟粟想情况特殊,当下也没别的办法了,遂猛点了头,一面郑重其事的向燕儿道了谢,又叮嘱了些,便跑回去拿罩子去了。
因为中宫里统一定制的石青色罩衫还没有领到手,粟粟就找了一件鹅黄暖色的绒面披风拿在手上。又去到奴婢们用餐的饭厅,才发现已经过了晌午统一的用餐时间,要吃还得自己上厨房去煮,遂放弃了中午饭,直接又返回了王后的住处。
王后已在婢女的服侍下套了外袍和披挂,见粟粟来了,披着一件嫩鹅黄的小披风,与青绿色的宫装和宫装里雪白的中衬搭配下来,色彩相得益彰,显得朝气十足又清爽悦目,不由得随口夸赞了一句。又似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有些不郁。
粟粟一直低头俯首的也没有注意到,上前去搀扶了王后之后,就有宫婢在前方引路,将王后与她一道八面簇拥着,顺着中道走出了宫门。
七拐八弯的走了半刻钟,其间,穿过了两扇门楼,又绕过了一座宫殿,沿着廊桥蜿蜒而去,似乎便到得前殿。
放眼望去,各处宫殿外俱有甲士把守,穿梭往来的宫人也大多为宫厮而非宫婢。王后一行人向西面一拐,沿着湖岸边拂柳碎石的小道向远处岸边一处楼台小筑走去。
前殿这片湖泊与后gong的那一片应该是属于同一处水脉。粟粟眺望了湖心隐约的青色痕迹,得出了这个结论。之前行过的假山应是位在填湖而建的小岛上,梭形的岛屿与湖岸形成了两个窄口,将前殿与后gong天然的分隔开来。
小筑之前已黑压压的站了一群人,待王后此行靠近了,那群人便分散开立于道路两旁,十来个人一齐跪在地上行了礼。之前被他们围在中间的那人便迎上前来,俯身拜礼道:“老臣黑肩拜见王后!”
“免礼。”王后朝他摆了摆手。
那人便遣退了左右,引着王后向湖面上突出的一块亭桥而去。王后也把自己的人都留在了桥头,只带了粟粟在身边,跟着他向里走。
粟粟初见到此人便觉得有些模糊的印象在脑海中缭绕,却又回味不出来,只在身后打量他:身着青赭色弁服,顶带乌金危冠,腰有镏金佩剑,身宽体阔,老而者壮……
自己又何时见过这样的人?难道是失忆前?
亭中一对坐榻,案几上已布好了茶点,王后径直坐在了一边,端茶抬眼瞄了那人开口道:“周公辅国大人今日找哀家来所谓何事?”
粟粟听到才灵机一闪,想到之前那人自称“黑肩”,心念电转道:原来……竟然是他!
周公黑肩辅国大人:天子生前的左膀右臂,位列大周朝仅有的二位正卿之左,拜为当朝太师,掌行政大权。自然是,响当当如雷贯耳的人物!
粟粟理当是知晓他的。因着自己的失忆与他有间接关联!最近一次见到他,应该是接受指派去给王孙送汤药的那次吧?自己对他有印象,是不是说明丢掉的意识正在缓缓觉醒?
粟粟很兴奋,努力抑制住情绪的波澜,卑恭俯首的站在一边。
周公黑肩瞟了瞟王后身边唯一被允许跟近的小婢女,垂眉缓缓开口:“老臣是有一些将与王后商讨的国事,不过……”他停顿拉长了语调,用手捋着颌面下灰白的髯须。
王后便忽然在一旁朗声笑了起来,抬袖指了指对面的坐榻道:“老妇却是大意了……周公快请坐吧!您是两朝元脑,国之砥柱,如今又替天子督国,劳苦功高,在老妇面前无需拘谨客套!”
周公黑肩口里一边谦虚着“王后抬爱”的客套话,一边戢首谢了落坐。眼睛却还是盯着粟粟不放。
王后便在一旁开口道:“周公的要事可否先暂且放一放,容我岔句问话先?”
“王后请讲。”周公黑肩当下与王后平起平坐时,态度依然恭敬,可气势也未显得短了丝毫。他人老则老已,双眼却炯炯有神,被他那双灰瞳一直盯着的粟粟,直觉得自己如被鹰视之,被狼顾之。
“周公可还记得老妇托信与你,请在你的封地上寻得一处僻静清幽的田宅,用以暂时安置我外家远亲这码子事么?”
“老臣当然牢记着,此事臣已托了亲信去打理,只是近来政务繁琐,尚为有暇过问进展……王后可紧要此事?老臣则即刻遣人去督办!”周公黑肩回答地郑重,语速却缓慢。
王后笑着摆摆手:“倒未必如此着急,老妇只念着周公大人多多上心便是。当下自然以国事为重!”
“王后贤德,为社稷臣民之福。”周公拜首。
此时王后却回声招呼道:“丫头,上前来为周公大人掺茶。”
周公黑肩面前的茶杯并未动过,可王后说出这句之后,他便端起饮了一半又放回了案上,粟粟上前去绕到案几后面,执了壶将茶杯掺满。
周公便顺势在一旁问道:“适才睇到王后近前换了人,这位是……?”
王后拉了粟粟的手,把她带到自己跟前,向周公黑肩引荐道:“她便是哀家口中说的那位外家远亲,周公看她可还有印象?”
王后介绍时,粟粟自是低垂了眼帘,后又朝周公黑肩屈膝福了一福。
周公在一旁上下打量了一番,抚须沉吟道:“似乎有些印象……”忽而眼神微亮,“嘶,老臣想起来了,天子驾崩那夜,臣向王后借了些人手,里面可是有她?”
王后阖首道:“没错,当天给清心苑的王孙送汤药的便是。”
周公听后面露讶然之色,眼神闪烁间看了眼王后,见她容色平稳,便一副了然于心的姿态:“原来如此。对于那天的事,老臣后来倒是也知晓了其中的一些经过。王后如今既是要送她出宫,臣自当是竭尽全力襄助此事。”
“得周公如此承诺,哀家便放心了。”王后展颜道:“只是除了田舍之外,恐怕还需要周公帮忙拟造一份户籍名册,给她安置一个适当的身份,并几个下手、护卫与仆使,可行的通?”
“小事而已。”周公略微勾唇,牵动胡须轻抖。
“如此,老妇先谢过。”又招手道,“粟粟,还不前来拜谢周公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