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情在持续。
钟锐在土城住了这么久，最受不了的事情有三件。
第一件不能上网。村委会倒是有台能上网的台式电脑，还挺新的，但摆在了田支书家里，他实在不便进入私家深宅去上网，况且现在的那台电脑，早已成了田来宝的专用游戏机，他若去了田来宝也不乐意。因此，他多次恳求田支书给他扯根网线，费用如果村里困难，他愿意自己承担一半，然而老田的口气模棱两可，一拖再拖。钟锐被切断了和外部世界的联系，有种被抛弃的感觉，如同去年在煤矿实习时，下到矿井深处，在沉寂的黑暗中所产生的那种不知所措的慌乱和焦虑之感。
第二件隔三差五地断电，这也是令他痛心疾首的，抽屉里得时刻预备着蜡烛和火柴，当他在幽暗的烛光下看书时，经常会在某个瞬间生出错觉，恍若置身于远古的洪荒年代。
第三件就是水的问题了。田支书承诺打井，迟迟没有兑现，他用水只能每天拎着水桶到吕明玉家去提。他在城里生活多年，养成了每日洗澡的习惯，现在只能在屋子里烧点热水，用毛巾擦擦身子，非常不尽兴。
上周二到镇上开会时，他和谭峰聊起了这些境况，谭峰怂恿他向何镇长提一下，老何看韩部长面上不可能不重视。而钟锐不愿卖舅舅的人情，忙摆手制止他往下说。谭峰对他失望地叹气，道：“你乐意抱着金饭碗讨饭，就怪不得别人了。”
今儿早上，钟锐又去吕明玉家拎水。尽管她家的压水井是全村最旺的一眼井，也彻底压不出来一滴水了。空前的旱情已经严重威胁到村民的日常生活了。
钟锐提着空桶回到自己屋子，晃晃暖瓶，还剩下一点，勉强够刷牙，做早饭就没指望了。钟锐坐在床帮上出了一会神，思谋着和田支书商量一下，如何解决村里人畜饮水的问题。他缺乏任何这方面的经验，完全不知道怎么办。
他正要锁门出去，吕明涛拎着一桶水给他送来了。他前两次到镇上开会，买了两回电池送给吕明涛，打那以后吕明涛再不躲他了。现在吕明涛能做很多事了，只是还不爱说话。他问吕明涛哪里打来的水？吕明涛将水倒在钟锐的水桶里，抬手往外指了指，啥也没说就回去了。钟锐猜不出他指的什么，饭也没心思做，锁上屋门到前边找田支书去了。
钟锐出门碰见程小石，程小石开车拉着水袋刚离开吕明玉家的院子，这才明白吕明涛指的是程小石。钟锐问他哪里拉的水，程小石回答镇上。
钟锐继续往前走，离田支书家还有老远，就听到一片嘈杂声。他快步跑了过去。
田支书家门口，差不多聚集了全村的老老少少，黑压压站了好大一片，把田支书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像开批斗会。
“……阳屯南头的排灌站往咱们这儿翻水都翻了两三天了，水走到草桥让草桥截住，把闸口堵死，光浇他们自己村里的地，你这支书只会在家睡觉，也不出面理论一下，明天就到霜降了，小麦眼看就要错过节气了，播不下种，难道你打算下年领着全村去要饭？”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你是支书，是一村的主心骨，碰到这号事，你不出头谁出头？”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你个当支书的不争气，硬是做缩头乌龟，俺们做社员的，也只能跟着你做乌龟啰！”
“摊上一个窝囊支书，咱土城一千多口也都跟着受窝囊气，白白看着人家把水抢去，自家的麦子耩不上，你说这叫什么事！”
“你是当支书的，有统筹拿着，自然不愁吃不愁喝，俺们平头百姓，弄不来水播不了麦子，可就真的要了命啦！”
“田国栋！你这支书还能当不能当？不能当赶快换人，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
平日里和和气气的村民们，比绵羊还老实，眼下遇到了关乎生存的问题，就紧紧抱成团儿，变得比狼群还要凶狠。大伙儿撕破脸皮，所有的矛头全指向田国栋一人，言语里夹枪带棒，再无半点顾忌。
田国栋倒是沉得住气，蹲在门口的一个碾盘上专心抽烟，眼睛只瞧着燃烧的烟头，面色平静，仿佛身边并无一人，众人的聒噪也如同夏夜的蛙鸣一般与他全无关系。
钟锐眼睛扫了一圈，没发现黄万才和赫连喜两位支委的身影。
田国栋的老婆望着愤怒的群众，突然吓得放声哭了起来，边哭边向众人诉说：“来元他爸又不是神仙，你们逼他有啥用？大伙的事还得大伙一起想法子，咋能光靠他一个人？……”
老田抬起脸来，狠盯了老婆一眼，喝叱她：“这里有你屁事！还不快回家喂猪去！”
老婆素来怕田国栋三分，赶紧住了哭声，闭了嘴，扭身回院子去了。
这时田来宝从外边闲逛回来，看见门口这阵势，鼻子都气歪了，快步奔回院子，从屋里拿出那杆擦得锃亮的猎枪，甩掉上衣，光着膀子，脸膛赤红，冲到人群里面，用枪口指着田国栋面前的一位老汉，喷着唾沫星子大嚷：“妈的个×！反了你们了！谁敢对我爸不客气，老子就叫他好看！”
村民们气坏了，一齐喊道：“这小东西最不是玩意！打死他！”
被田来宝用枪指着的那位老汉又往前凑了一步，拍着自己胸脯说：“来！田来宝！朝这儿来！你要不敢开枪，你是西北叫驴的种！”
田来宝抓着枪就要往那老汉身上捅，田国栋忙从后面立起身来，一脚踹在田来宝腿弯儿上骂道：“****的！给我滚回家去！”差点将田来宝踹倒。院子里奔出老田的老婆，慌忙上前连拉带拽，将宝贝儿子弄回院里去了。
老田又点上一根烟，不紧不慢地对大伙说：“河水确实三天前就往北翻了，可是草桥的支书周麻子实在不讲理，他把水截住不叫往北淌，只顾浇他们自己村的地，我前天已经找过何镇长了，何镇长一个电话把周麻子叫到镇上，命令他不许独吞河水，影响下游的生产，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回去后还是照旧，我前天买了好烟好酒去求过周麻子一趟了，他****的根本不理这一套。我昨天在家里睡了一天都在琢磨这事，如今看来，来软的是不行了，只能来硬的了！”
大伙群情激昂：“咋样是硬的？你说吧老田！”
老田用力地丢掉手里的烟头：“还能咋办？你们要是有种的话，就跟我去抢水！出了事我担着，破着这窝囊支书不干了！”看来老田的性子也被挑起来了。
大伙齐声响应：“好！你说咋办就咋办！抢他奶奶的！”
钟锐挤到老田跟前说：“这事可不能乱来！要出人命的！你平常那么稳当的人，今天怎么昏了头了！事情应该还能缓和，你先别恼嘛！”
老田满脸都是豁出去的表情，嚷道：“一千多口子快吃不上饭了，我不恼谁恼！你害怕你走开，不用你管！”说着两手推开钟锐。
老田回院子取了一柄铁锹提在手里，带领众人去抢水。村民们也纷纷回家取了镢头钢叉跟在老田身后。一支迅速武装起来的队伍浩浩荡荡出了土城村。
在法律和道德触及不到的角落，往往依靠暴力解决问题。暴力是解决问题的最直接的手段。
钟锐赤手空拳跟在队伍的最后，一抬头看见吕明涛，也手里拿着一根赶羊的白蜡杆子在前面兴高采烈地走。他紧赶几步，扯住吕明涛的衣服，吕明涛奇怪地看着他。他说：“刚才明玉有事叫你呢，快回家看看吧，别跟着瞎凑热闹了。”吕明涛半信半疑地站住。钟锐催他：“快回家吧，明玉找不见你都快急坏了。”吕明涛转身回村去了。
老田率领的队伍穿过村西的小道，涌上公路往南而去。周仙枝从店里跑出来，不解地看着这伙愤怒的村民。
土城和草桥虽然相距十余里，但往南行了不到五里就到了草桥的地界，河水就是在此处被截死的。水闸是往上提开的，但下方被草桥的人用水泥板和砖块封死了。水闸往南就是草桥的地块，好几台柴油机正在抽水，马达在欢快地响着，远处的农田里，移动着草桥人的身影，在操着铁锨从支渠里往田埂里放水。
水闸那儿，草桥派了几个老年人看守着。
那几个老年人看到大批的土城村人气势汹汹地来到，立即明白怎么回事，赶快拢起双手当成喇叭筒，向田里浇水的人大声呼喊，请求支援。
土城人在老田指挥下，推开那几个老年人，下到河里撬开水泥板和砖块，河水迅速地冲过缺口往北流去。
老田用手里的铁锹指着水闸，咬牙切齿地喝道：“都给我看住！谁要再敢堵住，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
土城人一片声地响应着老田。此刻的老田恢复了他的最高权威，简直成了英雄，一呼百应。
草桥村的人从田里操着家什往这边水闸上跑来。
一场械斗眼看不可避免。钟锐掏出手机赶紧拨给谭峰，让谭峰转何镇长。谭峰说何镇长到市里开会去了。钟锐无计可想，只好拨了110。
周麻子带领本村人马很快赶了过来。
两个村子的人相互指着鼻子责骂对方。黄万福和李木勺两人因为跟草桥村有亲戚，默默退到后边。被老田看在眼里，大骂这两个人混蛋。
周麻子命本村的人下河堵缺口，土城的人拦住不让，两股人很快推搡在一起，相互动起手来。有人滚到了河水里，妇女们失声尖叫。一刹时乱成一团。
钟锐吓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害怕搞出人命来。
这时警笛声从南边响了过来，110赶来了。
双方打斗了不到十分钟，伤情并不严重。大家并不往致命的地方真打。
两个村的村干部被视为聚众滋事者，带回阳屯镇派出所做笔录。
土城这边的村干部就老田和钟锐两个人，而草桥那边却是全套班子八九个人，老田自叹不如人家草桥心齐。
在做笔录时，老田委屈至极，不由痛哭流涕，诉说土城村受草桥村欺压已久，旱天时，草桥将水蓄起来，土城若用水得轮到最后，常常耽误了灌溉的最佳良机；涝天时，草桥打开水闸，洪水猛灌过来，将土城的村舍农田全泡起来，因此，土城村一直凋敝至今，姑娘们都不愿往这嫁。
周麻子则在一旁别着脑袋一声不坑。
傍晚时分，何镇长从市里开会回来，到派出所里将两个人臭骂了一顿。
所幸并没闹出大事。何镇长将众位从派出所里领了出来，田国栋和周麻子留在镇政府给老何写保证书，其余的人当即散了。
钟锐当晚回到土城，先去安慰了老田的老婆，告诉她老田在镇上无事，跟何镇长唠嗑呢，明天就回来了。又捎回何镇长的话，劝告村民们，不准再恣意生事了，水的问题上政府自会妥善安排。
草桥村的人重又将水闸堵上了，继续浇他们的地。土城人恨得牙痒痒。
第二天下午，老田从阳屯回来时，草桥村的地已经浇好了，水闸那儿也被扒开了，河水正往北汹涌地流淌着。于是老田带领土城人抓紧浇地，争分夺秒地抢墒播种小麦。紧赶慢赶，总算赶在阴历十月初十立冬之前，将麦子全部耩上了。倘若错过了立冬这天，耩再多麦种也不会长出一穗麦苗了。土城人庆幸得很。老天总算给了一条活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