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扈与信使对望一眼后默默退下。
陆穹岩默默从地上捡起合真弥留时的信笺,漫无目的走到屋顶天台。
残月如钩,夜色如霜冰冽,海浪轻拍礁石,细碎的拍击声中,恒久不变的只有静谧的哀伤。
德雷悄无声息的站在陆穹岩身后,他从随扈那已经听说,陆穹岩正为了一位分商行离世的掌柜哀伤不已,心里不由有几分感动。
“东主请节哀。”
“哦,我没事。”陆穹岩恍惚许久才回道。
德雷:“还请东主定夺,明早是否立即离开。”
“通知商船解散出港,明早我们返回巴辛,剩下的你安排吧。”陆穹岩了无兴致,语气软绵绵的毫不着力。
“是,我即刻安排。”德雷等候了一阵,见陆穹岩没有想再说话的意思,轻叹一声,道:“东主请早安歇。”
陆穹岩随口答应了一声,甚至没有注意到德雷已经离开。
月光下,以往只在账本上见过信笺上娟秀的字体,每一个字都让陆穹岩黯然神伤。
信笺上回忆起合真一生的经历,字里行间对陆穹岩只有感激,从幼时无忧无虑的童年,到部族惊变沦落为奴,被陆穹岩赎回任用,直至身负重伤后,被拜库大祭司达尔玛用秘法所救,当时就已经被告知即使大祭司倾尽所能,也只有用无上法力凝固灵魄于肉身,再延续三年的生命。如今三年之期已到,自知不久于人世,因为觉得负欠太多,没有告诉陆穹岩其中实情,还请他原谅。
结尾处是一段拜库草原的民谣——『鸿雁南飞』:
草原上琴声悠扬
鸿雁于飞
经过无边青草牧羊
何处是去往的方向
鸿雁肃羽
停泊在贝加湖畔
天野苍茫
蓝天白云飘过的地方
哪里是我归宿的家乡
陆穹岩紧紧拽住信笺一角,已然被冰凉的汗水浸透,信笺内容中如耳畔淡淡哀愁细语,眼前只觉得有一位女子飘然远去,最后消失在无尽黑暗的波涛之后。合真向往的归宿是哪里,陆穹岩骗不了自己,这也是之前他一直在逃避的事情,总觉得合真的虽然对他有所倾慕,但更多的也许只是感激,而陆穹岩自己不应该是她的归宿。直到现在才发现在风雨中摇曳的柔弱女子用情至深,独自忍受三年生命的流逝,痴痴守望。
生如针织时,以细线织完,线断生泯……
造成现在的局面,陆穹岩要担负绝大多数的责任,毕竟导致合真病故的原因是由他而起。如果不是与德利格尔发生冲突,合真也不会无辜的卷入到那一场伏击当中。最让陆穹岩痛心疾首的是,在合真剩下的时间里,他竟然毫无察觉。
权势、财富在此时仿佛过眼云烟,这个世界里生存的法则并不只有这些。
如果陆穹岩有着大祭司达尔玛的能力甚至有过之,至少能让合真在剩下的日子更加快乐一些。从逃离秦无伤的掌握开始,甚至追溯到刚刚降生到这个时代,陆穹岩更多时候都只是抱着游戏人生的态度,他经历的世代远比一般人要多,很多事情已然看淡。
信笺不知不觉中如千钧重物,压在陆穹岩的胸口,唏嘘感伤。也许是应该回到新阳一趟,追根溯源,找寻他身体里莫名能力的秘密。
但现在除了巴辛,哪里都不能去,时机稍纵即逝,陆穹岩有心赶回拜库凭吊,往返却需超过月余。
远眺隐藏在海平面下另外一侧的洛图大陆,陆穹岩不自觉反复低嚼吟唱雁曲民谣寄送哀思。
残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隐入云中,陆穹岩长处一口气,突然对着天台处空荡荡的一处阴影索然说道。
“出来吧,我知道你来了很久了。”
黑暗中毫无动静,陆穹岩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的魄能主动使用虽然只能有限的运用在召唤螭麟上,对于附近魄能的波动却是十分的敏感。单凭这一点并不能让他确定有人隐藏,但现在所在的位置正好是他看向阴影处的下风所在。
随风飘来极为淡雅的馨香,他在熟悉不过了,因为不久之前才刚刚在很近的距离上嗅到过。
“夜深了,既然不愿意现身,就请回吧。”陆穹岩虽然感觉到魄能的波动,心里却没有危险的警讯,既然对方没有恶意,他也没心情再过与纠缠了。毕竟还和威廉达成过协议,能不与她见面正好少了将来的麻烦。
“你……怎么发现我的?”阴影随着悦耳话语声,隐约出现一个窈窕高挑的身影,逐渐清晰后,伊莎贝尔冰冷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讶异。
“应该是我需要问你来这里干什么吧?”陆穹岩对于魄能能用于隐蔽身形还有些不解,但想起秦无伤曾经用魄能追踪锁定自己逃亡的路线,灵魄术千变万化,应用其妙显然不是『天武凝魄决』上写的那么简单,手札里面更多的应该只是些基础性的论述。
片刻的宁静,见对方不愿回答,陆穹岩有些不耐,不想理会这个奇怪的少女,正要走下阶梯。
“你刚才哼着是什么曲子?”伊莎贝尔忍不住好奇,她与陆穹岩都回避了正面的问题,语气中也带着几分低落,“旋律很忧伤,很好听,是草原的民谣吧?”
陆穹岩被触动心事,轻叹一声,“是。”
“能再唱一遍吗?”伊莎贝尔语气依旧冰冷,但言语中却有几分哀求之意,让陆穹岩狠不下心拒绝。
听到天台上的动静,德雷其实已经带着几个扈从上来过,却发现是如此怪异的场面,知趣的回到楼梯下以备不测。
陆穹岩从不觉得他有唱歌的天赋,最多也只能算是五音俱全而已。只是倾注感情在内,一首鸿雁南飞唱的荡气回肠,愁苦悠绵。
伊莎贝尔静静聆听,一时之间,天地间仿佛再无他人,眼中只有这位击打着节拍,纵情吟唱的少年。直到陆穹岩唱罢,依然在细细回味民谣中的词义。
短暂的寂静后,伊莎贝尔心有所感道:“很像是在思念自己的恋人哩。”
陆穹岩心里猛然抽搐,一阵阵绞痛。冷冷道:“大小姐来此不会只是想听在下哼一首小曲吧。”
“她是谁?”伊莎贝尔依然没有正面回道,脱口而出感觉到她竟缕莫名的紧张。
陆穹岩语气倏低,“她……已经走了。”
“去哪里了?”
“也许是天国吧。”陆穹岩萧然道,
“啊……对不起。”伊莎贝尔轻呼一声,她自己都没有想到为什么要道歉,迟疑了一会,“能说一说她吗?”
陆穹岩不知为何没有拒绝这有些不进人情的要求,简单的说了一遍合真身世及替自己身负重伤,坚持数年后香消玉殒的经过。
伊莎贝尔从小就像温室里被细细呵护的花朵,从未听过如此凄苦的故事,被气氛感染,不由有些痴了。
说完后,陆穹岩原本就低靡的意兴更加阑珊,也不言语转身就要离开。
伊莎贝尔似乎一瞬间下定了决心,向陆穹岩的背影喊道,“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吗?”
陆穹岩凝立当场,摇摇头,“不想知道。”
“我连一个下人都不如?”伊莎贝尔见陆穹岩稍一停步,又要离开,焦急说道。
陆穹岩闻言心火蹭蹭上串,转身怒道,“她不是下人,是我的亲人,我身边每个人都是我的亲人。”
伫立在黑暗中,夜风轻袭,伊莎贝尔的在夜色下似乎弱不禁风,转瞬间就要随风而逝,先是没有预想到陆穹岩突然爆发,呆立当场,旋即双肩不可抑制的轻微耸动。
陆穹岩没想到看似冷傲如冰山的伊莎贝尔,内心有这么脆弱的一面。第一次相见要收他为仆人的童言,第二次匆匆而过的不屑一瞥,第三次旋转跳跃的舞步,算上这一次在天台上吐露心事也不过是见了四面而已。但陆穹岩心中隐然有几分慌乱,对眼前的少女竟然没有隔阂之感。
十亿年的跋涉,那一行清泪,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伊沙贝尔固然清丽的不可方物,可毕竟是纽兰与新阳的混血儿,五官鲜明,样貌与凤栖的柔美几乎看不出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只是为什么伊莎贝尔能让自己想起埋藏在记忆深处凤栖那风华绝代的身影呢……
“说吧,你找我什么事。”陆穹岩看伊莎贝尔不由心软,放缓语速说道。
伊莎贝尔竟然如受委屈的小姑娘一样,没有理会陆穹岩的询问。
陆穹岩只能无奈的走进几步,只是一时之间没明白对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说什么去安抚,本应该接受安慰的人现在却要想着办法去安慰别人,让陆穹岩都觉得有些荒唐。
伊莎贝尔紧咬下唇,同样她也不知道在陆穹岩面前为什么总是会情绪失控,平复后才说道,“我与母亲黛丽丝去见过了威廉。”
“嗯……”陆穹岩纳闷她竟然直呼自己母亲的名字。
伊莎贝尔,“见面之后,威廉把黛丽丝留下一小段时间单独说了一件事情。”
“回家后,黛丽丝才告诉我,威廉开口向家族提亲……”
“哦,那不是好事吗?恭喜大小姐将要成为纽兰国的王后。”陆穹岩不咸不淡的说道,他已经料到会发生这一幕,想起威廉最后的一段对话,对伊莎贝尔的未来生起几分同情和感慨。
甚至还有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情绪,不甘心……
“好事?”伊莎贝尔苦涩的说道,“只不过是家族的政治牺牲品罢了……”
陆穹岩没有再说什么,伊莎贝尔既然能看透其中的内幕,他也不能再虚以应付,眼睁睁的把一个少女往火坑里推。
“他们想要控制整个纽兰……我不能,也不愿意,”伊莎贝尔喃喃自语。然后把头侧向大海,似乎在寻找什么,然后回过头,凝视陆穹岩,双瞳如夜空中忽闪的星辰,深邃迷离:“我也想是一只鸿雁,在天地间寻找自己的归宿。”
“所以,带我走吧,只要离开纽兰,去哪里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