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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吹彻梅花

也是在这个早上,越嫂被主人叫去见他。当她回来的时候,姑娘们都看到,她的表情竟是从未有过的严峻。

姑娘们窃窃猜测和议论着,预感到会有重大的事情发生。越嫂思考了很久,对她们说,我们后天要出发离开这里,你们好好预备。一个姑娘眼睛亮起来,说,是要跟随主人回建康吗?我还没到过那里呢!她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兴奋,这无疑是她们期盼已久的事。越嫂看看大家,没有表情地说,不是,后天我们动身到淮南郡去。姑娘们惊惶着,迷惑着,好一会儿,有人问,淮南是哪里?为什么要到那儿去?越嫂说,到了自然就知道了。主人要出去做官,你们留在建康也没有用处。她打量着姑娘们错愕的表情,轻轻叹气,其实到哪里又有什么不同呢?

纪真从一动不动中抬起头,想,后天就要离开这里吗?!那么,主人不想再要我们了?她锁起眉,思索着。越嫂说,主人的朋友桓伊大人是淮南郡的太守,主人已经把我们托付给他了。姑娘们沉默着,没有话说。越嫂的目光是冷冷的,简单而又坚强。

纪真低下头来,脑子里空荡荡,好像丢失了重要的东西。她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在向下坠着,如果不用力拉住它的话,就会“砰”的一声摔在地上。那么以后,他将不再是我的主人了。她突然想,那个下午有多好,七香车里弥漫着奇特的味道,阳光穿过车窗,投下右窗雕栏的影子,跳动着,好漂亮。主人不说一句话,我却能感觉到他心里的悲伤。那味道、那阳光和影子,甚至那悲伤……她回味着,忽然听到越嫂说,真儿,你听清了吗?纪真稍稍清醒,说,我听清了。您是说,我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在赶往淮南郡路上,越嫂把新主人的事情讲给了大家:

……新主人桓伊是淮南郡的太守,他虽然出身桓氏家族,但与现在最有权势的桓大将军却并不亲近。他只是桓大将军的远亲,并且很少来往,所以,他一向并不富贵。后来,是刘夫人的哥哥大名士刘真长向朝廷举荐了他,他才出仕做官。他比主人小了十岁左右,说起来,甚至不算是同辈的人,但他们很早就是相互信任的朋友……

……新主人非常精通音律,尤其擅长吹笛,被人们称为江南第一。他是一个温和的人,并且富于感情。他和主人一起走在路上,听到有人不加伴奏地吟起歌,他就会愉快地同人家唱和。主人说,桓子野(桓伊,字子野)是个一往情深的人……

姑娘们漠然听着,没有人说话。仿佛这些都不再能触动她们的心。她们再一次印证了这真理:在这世上,她们是那样卑贱,而又那样弱小,那样理该被别人轻易抛弃。至于新主人是怎样的人,又与她们有什么关系呢?

这时,你忽然从沉默中开口,桓伊将军的确是一个非常温和的人哪。我想一想,说,你在北府时,曾经认识他,是吗?你说,淝水大捷那一战,他正担任西中郎将,和辅国将军谢琰一起,随谢玄将军渡水突袭敌军。桓将军文武兼长,为人也是和善,部将们常常称赞他。我微笑说,是啊,他是这样的人。那时,这对我们来说,是多么幸运的事。

姑娘们是永远不会想到的,当她们沉浸在失落与无望之中时,桓伊太守竟已经准备下了一切,在愉快地等待着她们了。

这自然是得益于两位主人在疏离中倒愈加显得庄重的情谊,不过除此而外,对桓伊来说,这也是一件让他心悦的事。两年前年轻女主人的过世所遗下的冷落,虽然还不足以让他忧惧,但仍然徘徊在宅园里,久久无法消散。而现在,想到竹林间,梅树下,不久就会忽然涌出轻歌曼舞,袖袂婆娑的姑娘们,他就禁不住微笑起来,在心里说,这真是不错的。呵呵,安石啊。

越嫂进府去拜见的时候,桓伊正在园中舞剑。越嫂恭敬地候在一旁,静静环视这座园子。作为一郡长官的宅邸,这府宅要比谢安东山的寓所大了许多,后园里栽种着青竹和梅树,交互掩映。桓伊看到她,忽然微笑起来,收剑在手。越嫂深深行礼,大人。忽听桓伊稍带诧异地说,姑娘们呢?为什么不把她们一起带过来?越嫂微怔,带她们一起到这儿来吗?桓伊笑答,是啊。说完就吩咐人去召唤。

桓伊自然地倚坐在梅林旁的青石上,微笑打量越嫂,忽然说,难道,你是越泠姑娘?越嫂一下怔住。她吃惊过后,心头渐渐涌起酸楚。桓伊的目光里闪动着真率,说,你忘了吗,那一年,我到谢仁祖那里去,吹笛给你们听?越嫂说不出话。那时的每一件事,都早已被她牢牢地封存了起来,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十几年后,竟会有人提起。

谢仁祖是谢安的堂兄,名字叫谢尚,在谢家的这一辈里,他是第一个做了将军的兄弟。他能作诗,善歌舞,精通各种才艺,喜爱美女,还射得一手好箭。他虽然风流不羁,但却是个有为的将军,几次为朝廷平定北方战乱,屡获升迁,直到安西将军领豫州刺史,并开府征召僚属……越嫂垂着目光,并不回答。桓伊所说,是十二年前的事。那时她二十五岁,而桓伊才刚满二十。她是在乌衣巷第一次见到桓伊的,并陪着主人一起听他演奏笛曲。那时,她的主人是谢尚,而她,是主人钟爱的歌伎。越嫂轻咬嘴唇,平静地说,大人,您的笛声就像天上的仙乐,奴婢怎么会忘记呢?

桓伊再次打量她,轻叹着说,安石向我提到你,但我没有想到竟是当年的越泠姑娘啊。那么仁祖去后,你就跟随安石吗?越嫂点了点头。谢尚未满五十岁就去世了,谢安把她接到东山,给姑娘们做师傅。对从前的事情,谢安绝口不提。越嫂感受到他的心意,也知道了自己应该怎样去做。这样,随着谢尚的去世,除了她自己以外,似乎所有人都把那些事忘记了,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只是,提起这些有什么好处呢,越嫂想,于是再不开口。桓伊看着她恭谨严静的神色,笑说,你不该是这样啊,日后这府宅里,你和姑娘们喜欢哪里,就去哪里罢,不要拘束。这时,姑娘们已经走进园来,怯怯地远远站立。在越嫂的召唤下,大家才走上前来,温柔行礼。桓伊微笑看着她们,忽然说,这样不好,一个一个来。你们都叫什么名字?多少岁了?最擅长什么?不要害怕。

姑娘们的心弦被拨动着,悄悄抬起头,打量这位新主人。他看上去英俊而明朗,仿佛周身夹裹在春风之中。纪真看着他,不知为什么,头脑里忽然又涌起那个下午,那七香车里的阳光还有那跳动着的影子,她觉得心在紧缩,再紧缩,忽然一下又放松开来,手心里沁着汗珠。她在心里肯定地想,新主人和主人是两样的人。

姑娘们渐渐不再害怕,一一走上前,笑吟吟地报上自己的名字。纪真照例是最后一个上前说话。但是,她并不欢喜。环境的变化,总是离她的心那么遥远。她想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静静地行了礼,说出自己的姓名,不笑也不抬头。桓伊注视着她光洁的黑发,想着,安石竟有这样小的姑娘?于是问,真儿,你几岁了?纪真说,十岁,主人。桓伊轻轻点头,曾经学过什么才艺?纪真踌躇着,我……她终于说,没学过什么。越嫂说,这孩子过江不久,到东山也才两个月。学了些琴曲。桓伊怜惜地看着纪真,竟向她伸过一只手,来。纪真的心轻轻抖动着,犹疑着伸出手,放在他的掌心。桓伊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在身前。纪真形容不出这感觉,一种温暖强烈地冲击着她的心,可她本能地想去抗拒。桓伊感觉到她的恐惧和退缩,微笑起来,轻抚她弱小的肩,说,你喜欢弹琴吗?纪真被这温暖包围,这是她从没有过的感觉。看她许久不回答,几个姑娘露出怜悯又无奈的神气,心里想,这丫头什么时候才能乖巧些呢?越嫂说,真儿,怎么不回答?纪真醒悟过来,慌忙说,主人,我……我不知道。越嫂无奈说,主人是在问你,是不是喜欢弹琴?纪真不觉得自己回答错了,因为她的确不知道。她窘迫地思考,仍没有做声。桓伊笑起来,好了。他在这近距离里观察她眉目分明的面孔,好一会儿说,真儿,你还是读些书罢。

纪真心中猛地一动,主人要我读书吗?小时候,父亲曾说,如果天下安定的话,就让哥哥们去读书。如果被中正官看中,还可以去做官。但她和姐姐却是不能的。但,这新主人竟允许我读书吗?这是她怎么也不曾想到的事。她抬起头,一动不动地注视他。桓伊看不出她的心思,说,你不愿意吗?纪真抖动了一下,不,主人,您说的,是真的吗?桓伊微笑说,是啊。就让秦奴给你做先生罢。纪真注视着他,唇边慢慢地浮起一丝笑意来。

这一回的变化是巨大的,所有人都在这变化中寻找着新的支点。对姑娘们是这样,对谢安来说,同样也是这样。她们离开的十天后,谢安举家迁回了乌衣巷,然后到尚书省复命。

谢安的出仕,在整个高门贵族中,颇引起了一些轰动,虽然他只做了一个不大的官。就仿佛一块美玉终于被找到了瑕疵,人们对此极感兴趣。不过,桓大将军却是十分欣喜的。这位当世第一名士最终投到他的帐下,无疑给他带来了极大的荣光。在江陵城的公府里,他一面等候谢安,一面慢慢回想起同谢氏家族曾经的交往。

他最为熟识的谢家人,是谢安的大哥谢奕。无独有偶,当年谢奕也曾担任他的司马。谢奕是个不拘礼法的名士,一个讨人喜欢的人。对于桓温,他从不懂得什么叫作尊敬。他会强拉着桓温做他的酒友,每每喝到酩酊大醉还不罢休。不过,这对胸怀广大的桓大将军来说,实在并不算什么。这样一个无害的人,又才气俊秀,难道不是非常好吗?但是……谢安呢?

桓温思索着,年轻的参军郗超走进来说,明公,谢安石已经到了,正在驿馆,准备来见您呢。桓温若无其事地问,嘉宾(郗超,字嘉宾),你见过安石,觉得他怎么样?郗超的目光机智地闪动着,说,这个人若论风雅,自然无可挑剔,但这治世的才能……郗超想一想,忽然说,您听说高崧的话了吗?桓温说,高崧说了什么?郗超说,谢安这次从建康出发时,官员们到新亭送他,高崧装作酒醉,说,你隐居时,人们都说,你要不做官,可怎么面对天下百姓呢?现在你出来做官了,这天下百姓又将怎么面对你呢?桓温大笑,这话说得有趣。哈哈,安石做人不易啊!嗯,你去接他过来罢。

谢安没有丝毫耽搁,郗超还没有走出府,他却已经来到了门前。他选择了标致的士人装束,披上白纶巾,拿起了麈尾扇。他忍不住在心里自嘲,这是四弟谢万的风格啊。只是这次来到江陵,是不得不如此了。郗超迎上前,两人相对长揖。郗超微笑说,安石,桓公早就在恭候了。谢安微显惶恐,快步走上去。

应该说,作为大晋第一权臣的桓温,并没有给谢安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并不是能够让谢安记在心中的那种人,即便他有一统天下的才能。他看上去英武魁伟,豪气干云,并且坚定而富于智谋,但无论如何,谢安并不欣赏他。

谢安庄重地向他行礼,入座,谦敬而含蓄。桓温并不掩饰地打量他,笑说,安石,人常说,你和无奕(谢奕,字无奕)相比,更加清朗超脱,今天一见,果然是这样啊。谢安听完,竟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感伤,轻叹着,明公过誉了,亡兄早去,今天想起他来,仍然历历在目啊。桓温注视他,竟觉得自己仿佛被打动了,安石,呵呵,你真是……郗超说,安石是真情的人呀。阿万做官时,多靠你指点,现在你到了江陵,倒正可以一展才干了。

谢安思索了一下,微笑向桓温说,嘉宾说得好,江陵实在是好地方。桓温说,噢?为什么这样说呢?谢安半含无奈,笑说,顾恺之去年两次到会稽,如果不是留恋江陵的风物,我怎会两次都没能留住他?桓温大笑。他一向是个爱慕人才的人,两年前就将顾恺之这位年轻的天才画家征为僚属,供养在麾下。谢安的话让他不由得感到舒畅。谢安又说,仿佛带着几分急切,嘉宾,你要早些引我去见他才好。桓温神色振奋,接过说,这是自然了。安石,你是有见识的人,对他的画,你评价如何?谢安的神思仿佛飘向远方,他悠然说,我以为,自有人事以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好卷……

桓温凝视着他,在心里感叹,如果谢奕是让人喜欢的话,那么谢安就是令人倾慕了。谢家兄弟,仁祖,无奕,万石,各个名士风流,都不是精于实务的人,今天看来,谢安……也是这样的风格了。只是他比兄弟们更沉静,更加不可以冒犯罢了。想到这里,他渐渐感到轻松,对这位风度翩翩的司马,一下子喜爱起来。

参军郝隆走进门,禀告桓温,益州的蛮部送来了一些药草,请大将军过目。桓温说,是什么珍稀的东西,也值得拿到这里。他接过郝隆手中的药袋,取出一片拿在眼前,问,这是哪一味?郝隆答,正是“远志”,他话一出口,忽然觉得好笑,瞟一眼谢安,又说,也叫“小草”啊。谢安微微怔住。桓温渐渐浮起笑意,向谢安说,安石,这一种药草,怎么会有两个名字?这……谢安沉吟不答。郝隆笑起来,说,明公,您不知道啊,这药草不同一般,隐在山石中的那些就叫“远志”,而长在山石外面的呢,却叫“小草”啊。桓温笑出声,郗超与郝隆也忍俊不禁。桓温笑看谢安,说,这话说得绝妙啊。谢安低下头,他除了羞愧以外,别无选择。郝隆无非是在讥讽他隐居时名满天下,好比“远志”,但出仕后却未必会有作为,不过是株“小草”罢了。

不过这是他意料中的事。自己的出仕已属“变节”,受到讥讽,本在情理之中,怨不得旁人。何况,被当面讥讽,这也并非第一次了。他保持着沉默,没有任何反驳地承受下来。大家笑了一会儿,倒觉得有些无趣,桓温说,好了,日后这样的药材不用再拿到这里来。司马舟车劳顿,先请休息罢,公务明日再议。谢安起座告辞,桓温目送他出府,脸上浮起淡淡的微笑。

不可思议的是,虽然谢安再一次受到人家的讥讽,他的心情竟是轻松的。那些话又有什么用处呢?他不会真正放在心上。而这一回与桓温的相见,却是令他满意的。他感受到桓大将军的心意,同时验证了自己做法的正确。

从大势来看,荆州军两次北征刚刚息战,军马劳顿,无论是再度北上,还是举兵向阙, 不能在一两年内成行;朝廷中,自从殷浩被废为庶人,司马丞相小心翼翼,为了不给桓温以借口,也不会有过多的举动。这将是一段相安的日子,是下一场爆发之前的积蓄与对峙……果然,当第二天早上,谢安再次来到公府,桓温并没有做下重要的部署,反倒拉着他愉快地畅谈起来。由于两人达成了契合的定位,所以心情都同样放松,谈话也进行得十分融洽。谢安离开时,桓温竟颇为留恋,不自主地对身边的侍从说,你们什么时候见过,我这府里有这么美好的客人呢。

后来的这段日子,谢安成为了桓温公府极受欢迎的人(只是,他并不是经常来到这里)。他除了陪着桓温谈论玄理、品评人物以外,几乎什么也没做。与其说桓大将军是为自己征召了一位司马,不如说是请来了一个佳友。有时,他还会亲自去拜访谢安。看到谢安对他的恭谨谦敬,他于心不忍,说,日后司马只须戴便帽相见就好,不用那样烦琐。谢安答谢,但依然不废礼仪……他就这样做了一个无害的人,与桓大将军始终保持着融洽与疏离。这些他在东山就已想好。只有这样,当机缘来临,他才能够没有后患地离开这是非之地。

太傅在江陵的日子,就是这样度过的。他的确就像一株“小草”,寄居在桓大将军这棵大树的浓荫之下。让人想象不到的是,在这样的境遇中,他居然过得很愉快。他没有把重压堆积在心头,总会适时地把它们从头脑里排遣出去。在这适然中,他等待了近两年,终于等到了机缘的来临。但是,这机缘……它首先带来的,竟是沉重的痛楚。

谢万去世的消息,是刘夫人从建康派人送来的。这对谢安来说,是完全没有想到的事。谢万刚满四十岁,不过,他应该算是一个幸运的人,虽然没有治世的才能,但司马丞相却赏识他的风流和玄谈,很早就任命他做了高官。这一次虽被废作庶人,但不到一年,就被朝廷再度起用。没有想到他刚刚赴任,竟突然染病,很快地亡故了。谢安陷入了沉痛中。虽然在旁人看来,谢万除了给他不断制造麻烦以外,再没有更多用处,但他却以为,三个弟弟中,四弟才最让人喜爱。谢安长时间地幽闭在寓所里,只是在想着从前的事。谢家这一支兄弟六人,如今已去三个。人生凋落如此,何以承担呢。

然而就在这悲伤之中,一件事却渐渐在他的头脑中清晰起来:他终于有了一个足够有力的因由,以使自己从周身的处境中解脱开去了。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对四弟的喜爱是那么不容置疑,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桓温。他一定是要为阿万服丧的,人们都会这样想。而事实上,这也同样是他心中的期盼。

事情看起来竟是这样顺理成章。当他把求归奔丧的书笺呈到桓温面前时,桓温就已经没有任何理由来阻止或者猜疑了。看着谢安那无以掩饰的悲伤和憔悴,桓温竟禁不住想,安石是应该回去的。他没能赶上大殓,恐怕已经寝食不安了。然而,就在桓温很快允下,目送谢安离去的那一瞬间,一种奇妙的感觉却忽然浮起在了桓温心头。他忍不住在心里问着,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当然,桓温的疑惑并不是谢安所要顾及。从公府走出,他立刻整理行装,乘上迅捷的马车,奔回建康。同桓大将军这第一次的交往,也终于宣告结束。而那个几乎失去了支撑的家族,也正在悲伤中等待着它的主人的归来。

当车马赶到新亭,回归的感觉终于在谢安的心头升起,他听到驾车人禀告,主人,羯公子来迎接了。谢安疲惫中挑起车帘,看到谢玄备了舒适的牛车,正带着随从,恭敬地在道旁侍立。谢玄披着缌麻丧服,原本挺秀的仪态,增添了几许落寞。他显然在寒冷中等候了很久,看到谢安,仿佛从期盼与忧虑中渐渐变得安静,叫声“叔叔”,迎上前温婉地扶住了谢安的手臂。谢玄说,末儿弟弟本也要来迎接您的,但府里的事情杂乱得很,婶婶把他留下了。末儿正是谢安的儿子谢琰,今年十五岁,是孩子们中年龄最小的一个。谢安在心中叹惜,阿羯无非是在为弟弟说话,这孩子从小就是这样,他那温存与谦让,有时竟会让人觉得于心不忍。

谢玄在路上把府里的情形大致地说给叔叔听,丧礼已基本结束,五叔谢石因为朝廷有外任,十天前离开了建康,而六叔谢铁在永嘉,比江陵还要遥远,仍然没有赶回来。四叔谢万的长子封儿谢韶正在守孝,家事是谢琰帮助母亲在料理……谢安无语地听着,车子已经转入乌衣巷,来到了府宅前。

谢安下车来,在大门口站了站。门前高挂的素帐,仍在对人们诉说着,这府中人正在经历的悲伤。这座府宅是谢家三代的积淀,兄弟们虽然各分宅院,但实际上仍是聚族而居。全府上下几百人口,在这乌衣巷中,虽然并不是最兴旺的家族,但也足够引人注目了。

谢琰披着同样的缌麻丧服,站在宽阔的正厅前,一面等待父亲,一面分派着仆人们。他虽然刚刚十五岁,但神气端庄镇定,有着自然的威仪。看到父亲进府,谢琰快步地迎上来,略含稚气地郑重行礼。忙碌的仆人们停下脚步,除了年岁大些的以外,他们对谢安都并不熟悉。二十多年前,谢安从这里离开,每年中逢有大事才会回来,也不多作停留。在仆人们的心里,仿佛他并不是这府宅的主人,倒像是一位贵宾。在这五六年中,谢家三位主人过世,凋落的伤感所引发的对未来的忧虑,渐渐侵扰着每一个人的心。谢安的到来,仿佛终于给他们带来了平静和安定。大家不自主地停住脚步,随着谢琰恭恭敬敬地下拜。

谢安抑制住心中的悲伤,扶起谢琰。却见刘夫人由谢韶、谢朗陪着,快步地赶过来。夫人脸上挂着欣慰,眼睛里却含着泪花。她注视谢安一会儿,终于说,您回来了。谢韶披着重孝,叫了声“伯父”,然后拜倒在地,泣不成声。谢安泪水滚落,扶起谢韶,说,封儿……带我去祭奠你父亲罢。

也许对于一个家族来说,这正是最为悲凉的时候了。亲人的死去,所带来的并不仅仅是悲伤,它还深刻地左右着这个家族的命运和希望。谢安把孩子们叫在一起。他们是大哥谢奕的孩子谢靖和羯儿谢玄,二哥谢据的孩子胡儿谢朗和谢允,四弟谢万的孩子封儿谢韶,以及六弟谢铁的孩子谢邈和谢充,当然还有他的儿子谢琰。他想,他们都已长大起来,要为他们慢慢做些谋划了。但无论怎样,四弟的早逝依然让他感到无端的自责,于是他决定,十年之内,府中将不再演奏音乐,仿佛这样,才能让他的心情稍稍平复。

然而,当这座府宅刚刚回复起平静,谢安却忽然接到了司马丞相的任命,要他到吴兴郡去做太守。虽然现在,他并不想离开,这里还有很多事在等待着去料理,但他却深深知道,这是不行的。

而就在他再次打点起行装的几天里,朝廷中却发生了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桓大将军第二次上疏,提议迁都洛阳。洛阳是桓温不久前派兵收复的,是大晋的旧都。但它屡经战乱,破败不堪,又毗邻氐族大秦的领土,朝廷怎么能够舍弃这得之不易的江南基业,而顺从大将军的意思呢?大家都知道这一定是不行的,但却没有人敢谏止。只有正担任散骑常侍的孙绰,上疏陈言,极力反对。扬州刺史王述说,桓大将军的用意,其实并不在迁都,他不过以收复洛阳的功勋再度要挟朝廷,来换取更多的主动和优势。……事实证明果然是这样,几番较量和进退之后,桓大将军无疑是取得了胜利,大晋没有迁都,而他,却在原本荆州刺史、征西大将军、临贺郡公的荣勋之上,再加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并被授予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皇家贵器“黄钺”。实际上,这一回之后,这个国家就已基本掌控在桓温大司马的手中了。

当然,这些离谢安是很遥远的。他也不愿让它们太靠近自己的心。他仿佛一无所知,只是预备好一切,到吴兴郡去。正要启程,建康却忽然迎来了一场极少见的大雪。出乎谢安意料的是,王羲之竟乘着雪来拜访他。

几年前,王羲之辞去官职到会稽隐居,就很少再回到建康。这一次,他是专为拜访谢安而来的,他有很多话要对谢安说。他已经五十七岁,并且也在病中。

谢安喜悦着,但看到王羲之已大不如前的神气,他的心头又蒙上了一层阴郁。王羲之拄着手杖,虽然明显气息不足,神情却仍然很开朗。他极有兴致地提议,这样的大雪,不如到冶城去,那里的景物一定是极好的。谢安欣然答应,立即披上白狐裘,登上王羲之的牛车。

谢安挽住王羲之的手臂,沿着冶城的石阶,迎着漫天扑散的雪花,一步步向上走。车夫担心地说,车中有伞盖,主人是不是要遮一遮呢?王羲之却极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大笑说,何必用那个呢?这样才正好!你也不要跟着我们啦!他的兴奋让谢安感到了惬意,脸上不禁挂起了微笑。王羲之侧头打量他,说,安石啊,你神气这样不好,一定还在为阿万伤心罢?谢安轻声叹气,说,人到了中年,总是容易感伤,不要说生死,就是和亲友离别,也常常好几天心中难过啊。王羲之颇有同感地说,是啊。像我这样,已经是桑榆之年啦,每有伤心,总是要靠丝竹音律来消遣……他转脸一笑,只是常怕孩子们听见了笑话。呵呵……

两人登上城头,透过垛口,向远处望去。风雪中,长江的边界显得模糊了许多,倒让人觉得它更加壮阔了。守城的士卒虽然不认识他们,但知道他俩若不是在京的官员,也一定是高门的贵族,所以并不过问,也不敢打扰。雪花从垛口扑面而来,但并不让人感觉寒冷。谢安看着远方,仿佛陷入了遐思。王羲之笑着,忽然说,安石,我一直有个疑问,今天正好问问你。谢安说,你有疑问,什么时候不是想问就问呢。王羲之说,那我可问了。他又顿了顿,终于说,你既然说“万殊混一理,安复觉彭殇”,那为什么又要为阿万的早逝而悲伤呢?谢安一怔,随即浮起笑容,他想,这真是件长久的事,他居然还没有忘记。

这两句诗,是谢安十年前写下的。那一年,王羲之还在会稽做内史,这年的三月三,他邀请了会稽四十多位名士,在山阴的兰亭会集,大家曲水流觞,饮酒赋诗。这两句正是当时谢安诗中的句子。他说:天下万物都是一样的啊,都遵循着天地间自生自灭的规则,这样看来,就再也不会感到那长寿的彭祖和短命的孩子有什么分别,再也不用为生死而悲伤了。正是庄子“齐万物”的道理。

不过,王羲之却并不同意他的观点。那一回,有二十多人当场赋了诗,共有三十余首。于是,大家公推王羲之把它们合为一集,并作一篇序。他微醉提笔,一蹴而就,写下《兰亭集序》。这篇诗序得到了人们极高的赞誉,说它是古今第一行书。有趣的是,王羲之却在诗序里说,“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这才知道说死和生没有什么分别是虚妄的,说长寿和短命没有什么分别是胡说”,直接并且尖锐地批驳了谢安对庄子的推崇。

谢安看到《兰亭集序》时,忍不住笑起来,立刻明白了王羲之的心思。他微笑中,只装作不知道,却称赞王羲之的行书真是没有人能比了。王羲之原想他也许会生气,说不定会来找自己吵架或争辩,但没想到他竟然这样置若罔闻,倒觉得心中失落了,但也不好再向他提起来。

谢安回想着,在心里感叹,这个人哪,到今天还对这事不甘心啊,竟然冒着风雪跑来找我吵架。他笑着,却不答话。不过王羲之这一回却是胜券在握了,他稍带得意地看着谢安,安石,你有什么好笑呢?你既然认为长寿与短命没有什么区别,却为什么还要为阿万而悲伤?谢安确实没什么可以说。因为这正是他心中的纠结所在。或者说,他认为最正确的道理,他自己却不能做到。

但是,王羲之今天提起这件事,却并不是为了同他吵架的。他有更重要的东西要说给谢安听。好一会儿,王羲之说,安石,这样看来,你并不能真的忘情,并不能真的去逍遥,是不是呢?谢安无语。王羲之说,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不在现世有所为呢?谢安的笑容渐渐收敛,想,原来,这才是他想对我说的话。他的目光穿过飞舞的雪花,望向远方的江岸,仍没有回答。王羲之心中焦急,你怎么没有话说了,难道不该这样吗?

谢安想一想,说,逸少(王羲之,字逸少),你希望我做什么呢?王羲之用手杖敲了一下地面的青砖,显然有些不满,说,你不明白你该做什么吗?谢安说,不明白。王羲之缓缓望向天空,说,大禹王为了政事而操劳,双手双脚长满了老茧;周文王忙于国事,废寝忘食,总还觉得时间不够用。他说到这里,心情忽然激荡,声音也高亢起来,现在国家处在危难之中,强寇在北方,边境四处告急,国中的情势,你自然也明白得很……身为大晋臣民,难道不该为国家而忧虑吗?你看看如今这些士人,天天空谈什么庄老玄理,求什么逍遥任意,做官的不通政务,诗文却写得不错,但这有什么用处!谁如果勤劳国事,却成了不合潮流,难道应该这样吗?这些毫无用处的清谈,难道不早该废止吗?说完这番话,王羲之喘息许久,但仍紧紧盯住谢安,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谢安的面色渐渐阴郁。如今的名士整天清谈玄虚,荒废政务,这是没错的,从大晋南渡以前,就是这样了。这是一个感伤的时代,也许是因为这个世界太频繁太深重地伤害了人们的感情,所以人们对它不感兴趣了。他们最爱的,是他们自己的心。他们淡淡地悲伤着,短暂地快乐着,谈论着今天的美好,从来不想明天的事情。“废止清谈”的提议,总会不断地被人提出来,但总是不能得到士人们的支持。而谢安,恰恰是一位清谈的推崇者,一位清谈领袖,《庄子》尤其是他的擅长。他在清谈中,陶冶着自己的性情,享受着身心的快乐,他认为这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他是不会同意王羲之的。他转过脸,声音渐渐变冷,逸少,我问你,秦国用商鞅,严刑治法,后来秦朝又怎么样呢?两世而亡。难道也是因为清谈玄理吗?

王羲之毫不相让,敲着手杖说,安石!你不要强词夺理,你既然名扬士林,被众人所推崇,你就该尽心国事,率先废止清谈,也算尽你士人的本责!谢安说,你是说“不仕不义”吗?你如果要同我讲这些名教礼义的话,闭口就是了。我自然不会那样做的!

王羲之无奈,忽然长叹,莫非大晋必当要亡吗!保住这半壁江山本来不易,如此,也不用再等多久了!如今浮华士风遍布朝野,就连徽之、献之,这两个不成器的孩子,竟然也学得这样虚浮而没有实干,难道真是我的过错吗!谢安说,徽之献之哪里不成器了?!各个洒脱风流,才华超凡,又有什么地方不如你呢!王羲之突然说,好,安石,既然这样,你当初为什么不把道韫嫁给徽之呢?为什么最后偏要选性情憨实的凝之!

谢安忽然语塞。王羲之太了解他了。他欣赏王徽之,却又不肯把道韫嫁给他,这恰恰又触到了他内心深处的纠结。逍遥和适意,虽然一向是他内心的追求,但他真的不理实务吗?并不是的。就像他欣赏谢万,但绝不会像谢万那样去做一样。王羲之见他无语,忽然神情落寞,说,如今,我已是老朽的人了,你这一回到吴兴去,还不知以后能不能再见到……我知道说不服你,但如果今天不对你说,只怕是日后再没有时机说了。

风雪在两人之间穿过,沉默之中,倒只有风声在耳畔响着。谢安陡然觉得心头袭上一阵失落和疼痛。王羲之说,你听着罢,无论你想不想听。你本来是有治世气度的人,徽之、献之、孙兴公、许玄度……他们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罢,但你却不该这样。君子立世,本当救民于水火,力挽狂澜于即倒,当有志于天下啊。

谢安所以坚持着听完,是因为他看重王羲之的一片真情。他喜欢这样真情的人。但王羲之的话实在和他心中的追求相差太远了,当听到“有志于天下”这一句时,他忍无可忍,转过身冷冷地说,天下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王羲之怔在那里。他一向知道谢安是个有主见的人,但没有想到他竟是这样不能改变。他说的是《庄子》中尧要把天下让给许由来治理,而许由不接受的故事。许由说,天下并不是我所需要的呀。的确,在谢安心里,也许世人所说的一切好东西,都比不过他的那座东山。

王羲之无话可说了。看来他所有的希望和建议,谢安丝毫也不准备接受。他忽然觉得心里怒火升起,看也不想再看他。他拄着手杖,转身就向石阶口走去。但脚下一滑,险些摔倒。谢安上前来,把他扶住了。王羲之愤愤地“哼”了一声,推开他,继续向下走。谢安不再扶他,只是在身后跟随着。

王羲之气恼地上了牛车,自语着,真是无可救药,真是祸国殃民!刚刚坐下,他向车夫喊着,快走罢。车夫犹豫,是不是等等客人呢?这里离乌衣巷很远呢。王羲之说,等他做什么!叫他自己走回去罢!车夫犹豫着,驱动了牛车。

不过谢安并没有准备上车,他只是无言地站在路旁,庄重地目送王羲之离开。王羲之从车窗瞟出去,竟见谢安恭敬地向牛车深深行礼,直到车子从他的身前掠过,走出好远。王羲之叹了口气,忽然伤感地说,停下……回去把客人接上罢。

那是太傅最后一次见到王羲之。他到吴兴郡不久,王羲之就去世了。但好在,对这些,他已经事先在心里做好了准备……你忽然说,我记得,谢太傅在吴兴做太守,曾经留下了很好的名声。我说,你知道那时的事?你微笑点头,他在任时,我正在吴兴。你淡淡回味着,那是什么样的情形呢?人们几乎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不过,在他调离之后,人们却都开始想念起他来了,那么当时,你知道太傅的事情吗?我轻轻摇头,不。那不是我们应该知道的事。

在纪真的印象里,谢安仿佛始终都是在荆州的,在那个叫作江陵的小城。这是越嫂告诉姑娘们的。她觉得那一定是个非常遥远,也非常寂寞的地方。不过,随着日子在不知不觉中的推移,那些事情,也渐渐地变得模糊了。仿佛那在极远处,在云雾间曾经隐现过的美丽楼阁,它们明明是在那里,但又永远再不能看得清楚。

纪真渐渐长大起来。她无疑是幸运的,因为幼小和无知,反倒使她得到了新主人最多的眷顾。秦奴在白天里教她读书,他虽然只是个年轻的氐族奴仆,流落到这里,但却是非常好的老师。他博才多艺,有着和主人相似的温存,并且很愉快。这让纪真迷惑了很长时间,秦奴同样是个不幸的人,但他却是愉快的,为什么呢?

忽然有一天,她一下子明白起来,是因为他的心里还有美好在!这对一个人来说,是最重要的事!这样想着,她渐渐地发生了变化,只是她自己却一无所知。倒是越嫂有一天忽然发觉,这孩子竟然喜欢笑了。她的话也多了起来,说话时,就总带着轻轻的微笑,温柔并且和美。越嫂欣慰地想,难道这就是读书的效用吗。这孩子仿佛在心里找到了什么,使她忽然有了勇气。但是,比起其他姑娘,她又是那样不同,她心里装着的,仿佛并不是眼前的这个世界,仿佛有一种欢喜,只是藏在她自己的心里,没有人能够明白。

纪真到了十二岁,主人开始教她弹琴,然后又教她吹笛。而此前的两年中,主人只是任她自己去听,去看,却不急于教给她任何东西。大概正因如此,比起其他的姑娘,纪真却拥有了异常敏锐又细致的触觉,她也渐渐地懂得:这人世间,真正动人的,不是美妙的旋律,也不是悦耳的语言,而是发自心底的真情。这真情会让任何人陶醉,会让你的心感到无比的幸福。

一切仿佛都是很好的,只是有一件事,却让纪真感到不安。

不知为什么,对于新主人,她始终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新主人无疑是和蔼而且亲近的,他为官简素,不喜欢结交仕宦的朋友,却把大部分时间和心情,都留在了府园里。他极富热情地把才艺教授给每一个姑娘,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喜欢和姑娘们在一起,喜欢看着她们把音乐这种人间最美好的东西曼妙地展现出来。另外,他并没有像谢安那样,对她们中的某一个产生超越其他姑娘的好感。他居然对每一个姑娘都赋予了同样的喜爱。那极易引发的嫉妒和争斗,也因此而显得完全没有必要。

主人是多么好呢,大家都这样说。但纪真的感觉却是奇怪的。无论主人怎样关怀她,无论他怎样同她亲近,她却从没能感觉到他的心。他的心仿佛飘在云端,让人永远无法感知。他的真情,有时会灿烂得像晚霞一样动人,但同样也像晚霞一样不可捉摸。两位主人的确是不同的。她想起谢安,虽然他从来没有像新主人这样与她亲近,虽然她同他只是见了一面,但她却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心始终就在那里,仿佛你一抬头,就能感受到它的力量。这样想着,纪真的心底竟隐隐地埋藏起了忧虑。

如果说纪真的忧虑是无由的,那么越嫂的担心,就是很重要的问题了。她看着姑娘们无忧无虑的快乐,心中日渐沉重。来到淮南已经五年,姑娘们的年龄越来越大,将来该怎么办呢?这样陪着主人愉悦,终有尽的一天啊。终于,她找到一个时机,向桓伊委婉地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桓伊听了她的话,许久没有回答,这件事他的确没有想过。但他知道,越嫂说得是对的。他轻声感叹,是啊,天下哪里有长久的欢聚呢?是应该给姑娘们找个好去处了。你说,这样好不好呢,姑娘们谁愿意出嫁的话,自然可以把她们送到富贵人家,如果愿意留下来,那留下就是了。越嫂由衷地说,我只是担心,您会不会感到寂寞呢?桓伊淡笑说,女孩总是要出嫁啊,再等下去,可怎么找婆家呢?他轻叹着,该走的自然要走,该散的也是要散的。越嫂深深行了个礼,主人,您真是……桓伊又说,噢,仙樱不满十九岁,真儿刚过十五,让她们两个留下罢。

于是这一年里,姑娘们开始陆续地出嫁。这里虽然快乐,但毕竟不是她们的归宿。能嫁到富贵人家去做妾,这对她们来说,已经是今生最完满的结局了。她们平安地度过了自己的歌伎生涯,没有被主人处死,没有受更多的折磨,没有被扫地出门,这是多么幸运。她们的生命踏上了新的台阶,也许还会有更好的命运在后面等待着呢。她们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依依不舍地向主人拜别,然后被送到夫家去。

每次把一个姐姐送出门,纪真都会怅惘许久,心里想,她嫁给了什么样的人呢?会是像从前的主人那样吗?还是像现在的主人?她忽然脸红心跳,又涌上一阵甜蜜,但仍忍不住想,我也是要这样出嫁的,我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每次想到这里,她就会想起那首古老的《越人歌》,想起鄂君子晳同那个越国姑娘的故事。鄂君一定是个非常美好的人罢?她想象着,无端觉得仿佛在哪里曾见过他。

姑娘们离去后,越嫂陆续买了几个女孩来。不过她们都还很小,最大也不过十三岁。大家有些百无聊赖,又无所适从。主人却忽然作出了一个决定,让大家都吃了一惊。他对越嫂说,去问问仙樱和真儿罢,她们两个愿意的话,我就收她们为妾。越嫂怔了怔,但很快就明白了。这本是很合理的事。越嫂说,主人,这是这两个孩子的福分哪,她们怎么会不愿意呢?只是,您是想,两个一起纳吗?桓伊笑着说,是啊。她们姐妹本来很好的,我如果只要一个的话,那另一个心里自然不高兴的。越嫂微笑起来,说,您真是太周到了。

听到这个消息,纪真形容不出自己的感觉。这应该是高兴的事罢?当然是的。仿佛漂泊的柳絮终于可以落地生根,她再不必为自己的一生而担忧。仙樱是高兴的,甚至越嫂也是高兴的,在她们看来,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世上还有哪个男人会比主人更好吗?何况,他仍然没有续娶夫人。纪真想,那么,我也应该高兴才对罢。但是,但是……她想不出这件事有什么不好,但却觉得,主人离自己仿佛太遥远了。当然,无论如何,这件事对她的影响是巨大的。晚上在园中再次见到主人时,她竟一下子忘记了以往的自然,忽然手足无措起来。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她就犹豫着停住步子,恭敬地行起礼来。不过桓伊除了显得比平常更加温存以外,并没有太多的变化。看到纪真,他微笑着向她伸出手,说,过来罢。就像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她走过去,小心地把手放在他的掌心。桓伊依旧把她拉在身前,端详她一会儿,竟轻轻地将她抱在了怀中。

纪真的心剧烈地跳动着,觉得自己仿佛就要被他的温暖所淹没。她顺从地依靠在主人怀里,在那温暖中极力地张开了心灵去感受他,仿佛要寻找什么重要的东西。但是……她忽然感到一阵失落,既而开始暗暗地反省,也许那些并不是我所应该希望的……于是,她反而平静下来,显得更加顺从了。脑子里倒浮起了一个极现实的问题,主人会不会要我陪伴他呢?我该怎样做呢?

当然,这同样也是桓伊正在思考的问题。这一段时间的冷落,让他仿佛忽然想起,自己也是需要女人的。但当他低下头,看着真儿乖顺的模样,又觉得有些于心不忍。他吻吻她的脸颊,轻声说,你们姐妹在府里这些年,也很寂寞罢?纪真慌忙回答,怎么会呢?我们过得很好啊。桓伊笑问,仙樱在哪里呢?纪真说,她正和小姑娘们一起唱歌呢。她想一想,忙说,我去叫她来罢。桓伊说,不用了。我是想,现在正是阳春,明天我带你们两个去游玩,你喜欢不喜欢呢?纪真微笑说,奴婢怎么会不喜欢呢?桓伊说,你以后不该再称“奴婢”了啊。纪真低头说,贱妾——知道了。桓伊无奈地笑起来,你非要这样说话吗?纪真不知所措,脱口而出,那我要怎么说呢?桓伊笑说,好,就这样说,最好了。纪真心里漾起一阵温暖,含羞说着,我知道了。

这一回出游是十分愉快的。虽然两个姑娘并不是第一次走出府宅,但坐着太守府最舒适的车子,跟随主人去郊游,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并且,她们知道,这一次出游之后,另一种生活就要开始了。因为做了妾的女人,是不可以陪着主人出门游玩的。所以,她们又格外珍视这一天。直到午后阳光渐斜,大家才觉得意兴阑珊。

仙樱愉快地牵着主人的手,轻声说笑着,向回走。纪真看着,心里忽然涌上一阵轻轻的伤感。快乐总是会有尽的时候,而流逝的日子也再不能回来了。她抬头看去,只见前面葱郁的山林旁,正有一道青白的小路弯曲地伸延着,沿着山石一侧开满了明艳而细小的杜鹃,落瓣随风洒落,把山路铺得满满。她不自知地慢下脚步,觉得这景色仿佛在哪里曾见过。

仙樱发现纪真落在后面,于是回身招呼她。纪真答应着,但当她抬头向前看去,却忽然怔住了。前面的小路上,正有一架华丽的牛车慢慢向这边行来,纪真一动不动地看着它,蓦地,一个遥远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那是一架四望七香车,只有身份尊贵的人才可以乘坐。啊,这是芸珠姐的声音。她抬头看着那架车,再次地判断着。没有错,就是它。七香车平缓地沿着小路向前走,赶车人对周围视而不见。

纪真不自主地向前跟了两步,看着它。忽然,一种奇妙的感觉潮水般地向她袭来,其实应该说,那并不是一种感觉,而是一种味道。那味道混杂着樟木的幽香和血气,而与这味道伴随着的,是午后那穿过车窗的阳光,还有一个跳动着的雕栏的影子,还有……那一种她曾经深深感受过的悲伤。这些突然一股脑儿撞向她的心头,它们已经无比遥远,但又这样清晰。她仿佛无力承担似的,身体轻轻晃了晃,两行泪水忽地从眼中涌了出来。

桓伊见她还不跟上,回过头来叫了声“真儿”。他一看纪真的神色,心中起了疑惑,沿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七香车,桓伊怔了怔,轻声感叹,七香车是王谢家之物啊。不知这车上的主人是哪一位?仙樱听了桓伊的话,说,我记得,很多年前,我从前的主人谢安石,就是一直乘七香车的。桓伊轻轻点头,噢。他望向纪真,竟见她怅然自失,秀丽的面孔上泪痕斑斑,注视着那架车,自己的话竟全然没有听见。他心里忽地显过一个念头,立刻浮现起她初到淮南时的模样,想,这孩子,难道……只是,她当年只有十岁啊。他想一想,又叫了一声,真儿。纪真仿佛从梦里醒来,轻轻“啊”地叫着,急忙地抹去泪水,走到主人身边。桓伊微笑看看她,没有再问什么。

大家回到车上,纪真却在心里暗暗想,是谁乘坐着那架车呢?难道我再也不能知道了吗?这时,忽然听到车帘外有人说话,请问是谯国桓子野先生吗?纪真听着,这话问得好奇怪,主人官居郡守,客人要问,也应该称呼他的官职才对,怎么能像对待布衣一样,称呼他的族籍呢。又听到秦奴的声音,尊客是哪一位呢?那个人回答,家主人琅邪人王子猷,行路与先生相逢,请赐清笛一曲,不知先生可愿意否?

纪真稍觉吃惊,心想,王子猷吗?这个名字秦奴曾经向她讲起过。琅邪王氏中,最超尘脱俗的人物,是属王羲之这一支,尤其以他的五公子徽之和七公子献之最为出众。在当世这一辈的名士中,这两位公子可算是佼佼者了。而子猷正是王徽之的字。这人竟是王徽之吗?那么那架七香车的主人也一定是他了。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心里仿佛安宁了似的。

桓伊的目光里闪动起了神采。他和王徽之从没有见过面,不曾想竟会在这里遇到。他是明白王徽之的心意的,仆人问客不称官职,倒并非不敬,不过意在告诉他,在王徽之眼里,那些世俗名分毫无意义罢了。桓伊想,他既是这样的人,那再好不过了。于是他在帘后答话,但只说了一个字,好。

阳光渐渐地西斜着,穿入林中,小路上满布着杜鹃的落瓣。王徽之的仆人在那落瓣上摆好两只胡床,请主人和客人入座。仙樱把车帘撩开一道缝隙,和纪真一起悄悄地向外看。王徽之很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岁的年纪,面色白晳而眉目端庄。虽然出自当今最显赫的贵族高门,但他的衣着却很随意,神情同样轻淡闲适。不过细细感觉,他仍是高傲的,但那高傲并不是来自于他的门庭,却是来自于他的内心。那眉宇间仿佛暗含着的烟云之气,会让人不自主地想去欣赏他,甚至去倾慕他。

王徽之和桓伊并不交谈,他们只是很自然地对视了一会儿。秦奴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一支长笛,交给桓伊。这支竹笛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虽然没有人说话,但每个人都知晓它的价值。它是汉朝时著名的琴家蔡邕制作的,名字叫作“柯亭”。桓伊沉思一会儿,横笛在手。笛声从深幽处荡荡而起,每一个人都凝注了全部的心意倾听着。

这支曲子,纪真是学过的,还曾得到了主人的赞赏,被他称作“解音人”。主人也曾给她讲过这曲子的故事。他二十岁时,曾旅居衡阳云绵峰,借宿在云绵庵的僧房里。云绵庵中遍种梅花,那年的秋冬,他就伴同着这些梅花度过。十月时,梅花已经苞满枝头,正待开放了。不想天气忽然和暖起来,那花苞竟然一个不发,宁愿抱香枝头死,也绝不肯违背天时。梅花忍耐了许久,甚至有些已经凋枯,却仍不见有一朵绽开。主人被深深地打动了,于是写下了第一调《梅花曲》。而不久,天气转寒,一天夜里下起了大雪,主人到庭院中去,只见满园梅花竟忽地全部绽放,娴静无声之中,千朵红花喷香吐馥,挥洒着几乎让人不能承担的生机!主人一夜未眠,挥笔续做了第二调。令人喜出望外的是,来年早春花时将过,忽然又落了大雪,满园梅花再度盛开。这一回,虽然不如上一次那样盛大,但却更加淡定,更加雍容了。主人在喜悦之中,终于续完了《梅花曲》……不过,主人吹奏这曲子的时候并不多,他说,那样的曲子,是再难吹奏出来了。可惜当时没能让人们听到。

王徽之斜倚着胡床,远远地望着山林外渐尽的日光,他那一动不动的神色,几乎让人怀疑,那不过只是他的躯壳罢了,仿佛他的心神,早已乘着笛声和青草的新气,飘到他目光投向的地方去了。秦奴静穆地侍立着,同样一动不动。阳光从另一侧映出他清秀的轮廓,仿佛很多年,他就站在这影子里,从来没有改变过。纪真在笛声中迷失起来,她所看到的,竟是一幅古老的画卷,画卷中的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来处,他们的心也正飘向各自要去的地方,谁和谁都不相干。

笛声徐徐止歇。桓伊把长笛从唇边移开,许久抬起头来。几乎是同时,他和王徽之竟不约而同地站起,仿佛这世界里根本没有对方似的,转头向各自的牛车走去了。

仙樱第一个回到了现实中,她微微噘起嘴,不满地说,这个王子猷,怎么这样没有礼仪呢?主人为他演奏了这样的仙曲,他竟连个谢字都没有?难道就因为他出身尊贵的王家吗?纪真说,不是这样啊。仙樱说,那你说是怎么样?纪真想想,说,是这样的。王子猷来见主人,是因为爱他的曲子,并不是想来结识他。主人愿为他吹奏,那是主人的事,他为什么要答谢呢?仙樱说,谁知道你说的什么意思。纪真说,我敢说,如果主人不答应他的话,他也一定不会生气,一定会毫不在意地就走了。这时,桓伊上车来,正好听到了纪真的话。他看了她一会儿,微微笑了,欣然地说,王子猷实在是不同凡俗的人哪。仙樱听见,瞟着纪真,撇了撇嘴。

王徽之的仆人又来到车外,说,家主人有话请问先生,刚才先生的曲子,既为写梅,自然是有名字了。家主人请问先生,这三曲各叫什么名字?桓伊听到王徽之这样通晓他曲中的意旨,脸上浮起了笑意,告诉你家主人,这三调既是写梅,称为《梅花三弄》就是了……

这一次出游之后,纪真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去接受那完全不同的生活。但她很快发现,主人并没有急于这样做。过了几天,桓伊把她叫到厅里,同她谈论起诗义来。他笑着吩咐,真儿,你坐下,我来考考你。纪真顺从地在他对面坐好,想一想,带着半分俏皮地说,您要怎么考我呢?桓伊说,你先品品这首诗中的意思罢。他微微抬头,轻吟起来:

~伊昔先子,有怀春游。契兹言执,寄傲林丘~

~森森连岭,茫茫原畴。逈霄垂雾,凝泉散流~

纪真倾听着。她先是微笑,然后眉尖蹙起,陷入沉思中。桓伊注视着她表情的变化,轻声问,你说说,这首诗怎么解呢?纪真思考说,这个作诗的人,他……她寻找着那感觉,终于抬头说,这个人,他虽然寄情在山林中,但心思却在旷远的天边。她仿佛对自己的评价感到满意和自信,微笑注视着桓伊,等待他的评判。桓伊现出认可的笑意,说,嗯,那你再来听听这几句:

~鲜冰玉凝,遇阳则消。素雪珠丽,洁不崇朝~

~膏以朗煎,兰由芳凋。哲人悟之,和任不摽~

在纪真听来,前两句的意思是很明了的:你看那鲜洁的冰凝结如玉,但遇到温暖就会消融。白雪美丽如珠,但那光洁在早晨太阳初升时就会消尽。但听到第三句时,她忽然觉得心中疼痛起来:那膏油因为能够放光,所以会被燃尽。兰花由于出众的芳香,所以会被采撷而凋零。智慧的人懂得这个道理,随和任达而不炫耀。

纪真没能弄懂。她除了心中的隐痛外,仿佛还有种感觉,但她不能表达出来。桓伊说,你怎么说呢?纪真回味似的自语,膏以朗煎,兰由芳凋……这说的是什么道理呢?她心里疑惑着,看这诗句的风格,应该不是古人的作品,一定是当世的诗人作的,可是,秦奴为什么从来没有对我提起过?她抬起头,轻声问桓伊,那么,这是谁的诗作呢?桓伊看着她,回答说,这是谢安石的诗啊。

纪真怔住了,半晌,她忽然现出欣喜的微笑,真的吗?想想又说,这第二首并没有完哪,后面的句子是什么呢?桓伊注视她每一个表情的变化,说,安石的诗是以玄妙见称,和孙绰、许询不尽相同。秦奴一直没有教你,是怕你年岁太小,不能明白。说到这里,他忽然叹了口气,拿起案上一叠文稿,说,这是安石的好友王胡之为他作的集,诗文都有收录,你拿去看罢。纪真微笑着,小心接过捧在手里。

这一天纪真走后,桓伊陷入了思索。经过今天的验证,他相信了自己的判断。那么,这孩子……无论如何,他觉得心头有种轻轻的失落。但很快,他就释然起来,忽然觉得这件事十分有趣。他微笑想,他把这孩子送给我的时候,一定再没有想过她,如果见到她今天的样子,他会怎样呢?

很快,事情就完全出乎纪真意料地发生了变化。仙樱被主人收为妾,于是,她拥有了自己的住所,和姑娘们再不相同。但对纪真,主人除了仍然和蔼,甚至更加宽容以外,却什么也没有了。这让所有人都感到不解,也无形中使纪真陷入了尴尬的境遇。小姑娘们悄悄地用同情并且带着猜疑的目光去看她,而仙樱,却总显得有些惭愧,仿佛偷窃了她重要的东西。

纪真在这无由的变故里,感到深深的委屈。她不断地想着,但却找不到原因。她躲起来偷偷地落泪,想,我哪里不如仙樱呢?是不比她美吗?或者不及她的才艺?不,不是的。所有人都知道不是这样的。但是……她忽然想起谢安的那句诗,膏以朗煎,兰由芳凋。她仍然不懂它的含义,她认为世界不该是这样的。不过,关于这件事,越嫂还是去问了主人。但主人的回答却让她十分不解,他胸有成竹地说,真儿自然有她该去的地方,她一定会非常高兴的。再等一等罢。越嫂虽然不能理解,但也不能再问了。

我想,也许是从前的日子里,我享受了不该属于我的幸福,本该轮到我去经受痛苦了罢,不然上天是不是太不公正呢?但后来我才知道,那只是一个序幕罢了。这一年里,发生了两件事,一个是仙樱有了身孕,另一个是主人续娶了夫人。而这以后,那些痛苦才算真的开始。

桓伊是不可能不再娶的,以婢妾终家室,这是极不合孝义的事。于是,这一年的秋天,他娶了高门袁氏的小姐为妻。而这时,仙樱也已经有了身孕。那么所有的一切都在自然中开始改变。夫人不是一个多言的人,她温和淑秀,举止端庄。对仙樱也关爱有加。但不知为什么,所有人却都感到了隐隐的不安。大家虽然一如既往地生活着,但每一个人都悄悄地意识到,这些是一定要改变了。

纪真认为,夫人是非常不喜欢自己的。每次遇到她,不用抬头去看,纪真就能感觉到,在那得体又高雅的仪态和言语之后,是一颗冷冷的不可去碰触的心。她清晰地感觉到,甚至对仙樱,夫人都是接纳的。但对自己,她只是在忍耐。不可否认的是,纪真的位置是特殊的,她自然不是主人,但她也不是婢女,也不用像初来的姑娘们那样战战兢兢。在这府宅里,她几乎是最自由的人。所以,她看上去总是那样自然,那样美丽。夫人懂得,这美好完全来自于主人的支持,那么现在,她只能去忍耐。只是,这忍耐也常常会有难以压抑的时刻。

那个早上,纪真到仙樱那里去,这在她们来说,是极其平常的事。她挽住仙樱的手,到后园去散步。仙樱是充满了担忧的,她仿佛并不相信自己会过得幸福。她担心不能生下一个男孩,日后将无法在桓家立足;又担心,即便真的生下了儿子,这孩子到底能有多少属于自己?她轻轻向纪真倾诉着,并没有意识到,她和纪真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人。后园里清晨的气息无比清新,微凉的风在脸颊上丝丝掠过。纪真抬头望向高檐外明亮又深远的天空,忽然微笑起来,说,你瞧,多好啊。她心有所动,竟不能自己地念出一句诗来:薄云罗阳景,微风翼轻航……看那薄云淡掩着春日的阳光,微风仿佛给那轻舟添上了翅膀……她所念的,正是谢安的《兰亭诗》,前几天她刚好读到这一首,就不由分说地爱上了这一句。她觉得它无疑是优美的,但那眼前的景象却又那样壮阔而深远,就仿佛这高檐外的天空。她微笑仰望着,仿佛周围的一切已经不在她的心中。

仙樱悄悄看着她,心里涌起一阵忧伤。她不能理解纪真的情怀,只是在想,真儿的命为什么这样不好呢?难道出色也是她的错吗?这时,夫人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来,你们真是不错啊。两个人吃了一惊,立刻转回身来。夫人的声音并不严厉,但还是让她们感到了不安。夫人淡淡笑着,真是不错啊。咱们家果然是诗礼之家啊,连婢女都能够在府里吟诗,外人要是知道了,一定会争相传颂的。

两人俯首听着,纪真的脸顿时红了,夫人明明是在指责她身份卑贱,竟然还为所欲为。这也是她一向最令人难以容忍的了。她垂着头,说不出话。但是夫人并没有就此作罢。她强忍着心中的怒火,说,真儿,你说呢?纪真再难支持,拜倒在地,说,夫人,我……奴婢放肆,奴婢……不敢了……夫人轻轻叹了口气,说,仙樱啊。仙樱慌忙应着,夫人……夫人说,咱们家素来以礼传家,你既是桓家之妇,身上又有大人的骨血,怎能这样不知身份,这样不自重呢?仙樱的心里仿佛失去了支撑,她的眼睛里闪过恐惧,俯下头几乎要拜倒,夫人,我……夫人轻笑,好了。伸手把她扶住说,不要弄坏了身子。说完,她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纪真,缓步走去了,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纪真伏在地上,泪水滴落在地面的青砖,留下一片湿渍。仙樱俯身拉住她,无比柔弱又怜惜地说着,真儿……纪真的泪水滚滚而落,半晌,她说,请您不要这样,奴婢担待不起……

从这以后,纪真很少再走出自己的住所,也不再去看仙樱。但即使如此,每隔一段时间,伤害仍然会降临到她的头上。她躲在小姑娘们当中,教她们音律的知识。然后就悄悄地读些诗文。关于谢安的诗,有很多首,她还是没有弄懂。不过她却发现,自己心中的苦痛在减轻了。她忽然明白了这道理,其实得到和没有得到,是一样的啊。如果你不想得到的话,你就没有痛苦。她把这句话深深地装在心里,当伤害来临的时候,它可以给她以帮助。

忽然有一天,婢女来告诉她,主人要她到房里去。纪真心中忐忑起来,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主人了,仿佛主人也并不想见她。她担心这会不会是夫人的意思。她在心里做着各样的准备,向后堂走来。

让纪真感到宽慰甚至惊喜的是,房里只有主人一个人。她噙着泪水,向他行礼。桓伊依旧像往常那样,笑着说,过来坐下罢。很久没有见到你,你是不是……他微笑中,欲言又止。纪真同样像以往那样,坐到他的身侧。她没有弄懂主人话里的意思。桓伊说,倒是我忽略了,本想等你再大一些,但你是不是不愿再等了呢?纪真完全听不懂他的话,她抬起头,仿佛无助地说,主人,您是什么意思呢?桓伊觉得有些迷惑。记得前几天,他向夫人提起真儿为什么不过来了,夫人笑说,真儿长大了呀,你总不能留她一辈子罢。桓伊想,夫人说得是对的,也许她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了呢。

泪水从她眼里滚落下来,说,主人,您是想要我离开吗?桓伊疑惑地说,真儿,你为什么这样伤心呢?纪真垂着头,什么也说不出。桓伊扶住她,轻问,你受了什么委曲吗?纪真感受着那久违的温暖,她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道主人对她到底是怎样打算,她只是忽然感到自己是那样弱小,那样希望能够被守护,哪怕只是一会儿呢。她俯下头,竟轻轻倚向主人的手臂,低低地哭泣起来。她的举动让桓伊吃了一惊,他自然地把她抱住,拥在怀里。无论如何,纪真的感觉是无比舒适的,至少此时,她感到很安全。

夫人站在堂外,她并没有去偷窥。但是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一切。她无言地看着园子里的梅树,觉得自己遭受着从未有过的轻蔑和侮辱。她知道,即使她现在走进堂去,她的丈夫也不会认为他做了错误的事。在他的眼里,她的尊严并不比那歌伎高出多少。他一向在辱没她,也一向在辱没她的家族。甚至,是辱没了整个高门贵族。夫人想,也许你是忘记了,我是有权力的,这是上天所赐予,没有人能够改变。她想着,举步离开了这里。

桓伊轻拍着纪真,说,好了,不要难过了。纪真抬起身体,知道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桓伊想,这孩子不知道自己的去处,看到仙樱有了归宿,一定是心里觉得冷落了。但现在还没有定论,对她说出还早了些,于是他说,真儿,过几天我要到徐州去,大约两个月才能回来,也顺便把你的事情办妥。纪真迷惑地说,主人,我的事情?桓伊微笑起来,你不用怕,将来一定会很好的,懂吗?纪真垂下目光,无言地点点头。

也许主人的确是犯了错误,越嫂是这样想的。他虽然是这世上极少有的人,但他仍然还是这世上的人。那么,他应该去遵守一些这世界的规则,这样生活才能平安地继续。但是……他完全无视这些。他丝毫没有觉察这已剑拔弩张的局势,这几乎将致人死地的痛恨。但除了为纪真担忧以外,越嫂什么也不能做。主人是不可能改变的,况且对他来说,真儿重要吗?甚至,夫人重要吗?他为什么要关心呢。那么,的确是没有什么办法了,越嫂想。所以,在主人走后不到一个月,夫人开始整饬府里的奴婢们,已经是越嫂意料当中的事。她想,如果夫人能够立下规矩,命令奴婢们都去遵守,也是好事。即便严厉些,也是大家的生路。只是真儿,她将会受到什么样的折磨呢?这是越嫂所不敢想象的。

那天清晨的时候,夫人把姑娘们都叫了去,但唯独没有叫越嫂。这让她十分不安。她试着请相熟的随仆前去打听,却被侧院门口的家丁拦住了。她焦急地等待,直到午后,才见秦奴领着姑娘们走回来。除了纪真以外,她们每一个都在哭。纪真面无表情地走在最前面,越嫂稍稍松了口气,想,真儿还是完完整整地回来了。她没来得及同纪真说话,秦奴就说,夫人让您过去呢。越嫂应着,又看了看姑娘们,跟随秦奴走出来。她轻声问,夫人是怎么处置的呢?秦奴微锁着双眉,仿佛不想去提及这件事,只是轻轻叹气,一会儿夫人会对您说的。

夫人十分客气地请越嫂坐下,显出非常疲惫的模样。她是年轻的,也很秀丽。但清冷的神气中夹杂着沮丧,让人感觉到她心中那尖锐的痛苦。好一会儿,夫人说,听说你从前是在谢家吗?越嫂忙答,是的。夫人说,你在谢家有多久呢?越嫂说,二十年。夫人稍稍诧异,二十年吗?越嫂垂着目光,是的。夫人思索着,那么,谢家可也像这府中这样吗?越嫂一怔,没有答话。夫人追问,是不是呢?越嫂踌躇说,这……夫人,奴婢没有明白您的意思。夫人的声音显得严厉了,我是问你,谢家是不是也是这样没有尊卑,没有家规吗?越嫂说,这……自然不是的。夫人压抑住怒气,说,那么你来说,这样的奴婢该怎么处置呢?越嫂行了个礼,说,夫人,奴婢们做得不是的地方,您只管惩罚她们就是了。夫人忽然叹了口气,难道惩罚她们很有乐趣吗?越嫂抬起头,竟见她的目光里流露着深深的伤感和落寞。夫人说,我倦了,不想再看到她们了。你……也走罢。越嫂望着她,半晌说,您的意思是?夫人淡淡说,你回谢家去罢。越嫂慌忙答着,不,夫人,这不行的。夫人说,那么,你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罢。越嫂怔怔的,无话可说。夫人又说,不然这样罢,明天我告诉主簿,说大人赐你良民的身份,收入户籍,好了罢?

夫人的话说得很轻易,但对越嫂来说,却是从来没有想到的事。一个良民的身份吗?那么就意味着,她可以与良民成婚,然后生下同样可以入籍的良民儿女。而后,她和家里人只要向国家交税纳粮,担当兵役,这个国家就会保护她。她如果不是做了违反法令的事,就再没有人能够伤害她,能够决定她的命运,无论你有多高的身份。这是越嫂所不敢想象的。虽然良民的生活同样艰难,虽然良民同主人们相比,仍然非常低贱,但是……但是,她的生命首先已经不再掌握在别人的手中。越嫂想着,泪水悄悄淌落下来。

她深深地行礼,说,夫人,我不知该怎样感谢您的恩德……夫人漠不关心地说,那你就走罢。越嫂再次行礼,想一想,小心地问,夫人,奴婢去了,那么姑娘们……夫人说,你不用担心了,我把她们卖掉了。越嫂愣在那里,许久,她缓缓问,那么……她们……卖到哪里了呢?夫人说,你问这个有什么用呢?大约现在已经走了罢,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她垂下目光,仿佛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而在这大事中,她同样消尽了心中的热情。她疲倦地说,你快走罢。如果无以为生的话,秦奴,你拿一千钱给她罢。说完她站起身,向后堂走去了,越嫂的道谢仿佛全然没有听见。秦奴走过来,把越嫂从坐毡上拉起,说,您先回去罢。有些事情,我慢慢地讲给您听。

夫人行使了她的权力。她并不害怕,即使桓伊回来心里会不愉快,甚至会斥责她,但他也不能把她怎么样。这是他应该为他的错误所付出的代价。只是这惨痛代价的真正承担者,却是姑娘们,当然首先是纪真。

她没有来得及和越嫂说上一句话,就被早已等待在门外的人贩带走了。管家曾经提醒夫人,像真儿这样的女孩子,如果让那人贩了解她的才艺的话,一定可以卖个极好的价钱。但夫人并不关心这些,她只是希望她们早一点从这里消失,好让生活尽快地回到纯净和美好当中。所以纪真就像一个最低级的女奴一样被卖掉了,唯一可以提高些价钱的,只是她的姿色。那么,生活在经过了七年之后,转了一个圈,又回到了从前的地方。她再一次被赶到船上,不知道要去向哪里。

越嫂用了一个晚上去思考将来的事情。在这场变故中,她莫名其妙地成了唯一的受益者,使她得以重新去筹划自己的人生。实际上,她一直都是有一个打算的,也一直为这打算精心地做着准备,只是从来没有敢奢望,它真的可以实现。她经历过三位主人,他们都可算是很好的人,但她仍然会被他们遗弃。这道理是多么清晰,仿佛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如果可能的话,就不要把命运交在别人的手里。如果你陶醉在你所享受到的奢华里,如果你为你所得到的宠爱而自得,如果你沉浸在摆脱卑贱的梦想中,那么最终,你将会受到自己的惩罚。她想,真儿也应该懂得了罢?她如果懂得了,事情就会好办许多。越嫂从秦奴那里得知,人贩把姑娘们带上船去,将会顺江而下,最终会到建康。于是第二天,越嫂就辞别了秦奴,出发到建康去。她想,她要去把真儿救回来。并且,在将来的生活里,她们还要相互支持。

建康对越嫂来说是十分熟悉的。她懂得南塘那里的规则,当她费尽周折找到纪真之后,这件事就并不难办了。纪真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越嫂会来赎她,也不敢想她竟能拿出这两千钱的赎金。她甚至在自问,难道我真的值这么多钱吗?

见到了越嫂,她仿佛终于从没有知觉中醒悟,哭了起来。她心里装着的,却是在这一路上所感受的那久违的丑恶。就在昨天的夜里,船上的几个人贩就在她的面前讨论着她的童贞。那是多么凶险的事。一个人显然是酒后起了色心,说桓府那管家是在骗人,说什么这个丫头还没有破瓜,一定是假的。这丫头也不小了,凭她的姿色,肯定早已被主人睡了。贵族府院里的事,历来不都是这样吗。他的意思那些人听得很明白。如果她从没有服侍过男人,那身价是要高出很多的。那么这个丫头就是碰不得的。但她如果已经……那么,自然就不用顾忌了。但是在享乐和钱财之间,他们还要权衡。在分配钱财中所占份数高的人,就不支持享乐。所占份数低的,却极力怂恿。有人把缚着双手的纪真揪到面前,逼问她是否已经服侍过主人。纪真却像没有听见,一句不答。那人在她胸前摸了一把,又将她掷回屋角。然后,他们继续吵着,几乎要动起手来。这时,有人来报信说,有官兵到南塘来了,也许又是来抢东西了。那些人忽地散了,各自跑回船去。那最后一个人堵起她的嘴,跑出去后紧锁了舱门……

这些她没有对越嫂说,她只是轻轻地哭着,抓住越嫂的手,在那破败不堪的渔船间穿行而过。她想,是不是永远都是这样呢,这世界上有的地方、有的人可以无比美好,但有的地方、有的人却会无比丑恶。越嫂停下脚步,心酸中流下泪来,说,真儿,你怎么样了?被人欺负了吗?纪真摇着头……没有,只是,她说,我该怎么报答您呢……

那一年的苦痛,是随着我们来到建康而结束的。那最重要的故事,也将从这里开始。我想我仍然是个幸运的人。这些苦痛没有白废,至少从此以后,我将不再属于任何人,再没有谁可以决定我的生死。越嫂说出了她的打算,我想,无论对我还是对她,这都是别无选择的事。于是,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我们的绿绮楼就挂起牌匾,开始迎接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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