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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再相逢

无论怎样看,绿绮楼都是简陋的。它虽然坐落在秦淮河边,但并不靠近那些华贵的宅邸。这里的繁华是杂乱而败落的,比之朱雀桥的那一边,是截然不同的世界。夜晚,站在临河的窗前,可以看到乌衣巷那隽秀超群的白色高檐,它们平静,明丽,而又矜持。秦淮河的水面映照着淡淡的月光,那景色竟是清幽的。这是因为,建康的丝竹笙歌,并不属于这里。这里是商客、流民和异族人的领地,他们营造起这繁华,并且鱼游其间,谋生,争夺,作乐。歌楼并不多见。仅有的一些也并非真正意义的歌楼。因为客人的卑微和穷苦,以身体为生的姑娘们,除了温饱以外,并不能得到更多,所以这行业竟是凋落的。

从外面看上去,绿绮楼并不耀目。它整素,简朴,略带些古拙。它是越嫂买下来的。这楼从前的主人也是一位贵族,他名叫袁宏,是越嫂的第一位主人谢尚的朋友。更恰当地说,谢尚曾是他的恩人。十几年前,谢尚官居豫州刺史,而袁宏家道中衰,不得已在江上做租运谋生。一夜,谢尚泛舟牛渚,听到袁宏在小舟上吟诗,竟被打动了,立刻请他相见。从此,袁宏的名字才开始被人们记住。不久,谢尚加拜镇西将军开府辟掾,就请他做了参军。越嫂是在那时同他结识的,并且了解他那非凡的才华。

越嫂拜望过一些从前熟识的人,但并没有得到帮助。所以她想起了袁参军。这一回她竟是幸运的。这时袁宏已在桓温帐下,正巧他因公务要在建康停留一些日子。见到越嫂,袁宏念起早逝的谢尚,不禁流下泪来。他说,他最初在建康置下了一座楼院,早已闲了,自然可以去用。越嫂却说,不然您折价卖给我罢。于是她用八万钱买下了它。

越嫂竟有这样可观的积蓄,让纪真非常惊诧,觉得她是了不起的女人。而后,越嫂仍是那样睿智,她一面打点各样的事情,一面不断到南塘去,挑选新的姑娘,她最喜欢貌美又懂得音律的,甚至最爱那些会弹唱和击鼓的异族女孩。纪真知道越嫂到底要做什么,但却不理解她。她想,她永远也不会是越嫂那样的人。

那天晚上躺在床榻上,越嫂忽然问她,真儿,倘若有一位客人喜欢上你,你愿意陪伴他吗?纪真说,我一定要陪伴他吗?越嫂说,不是的。我是说,如果你也喜欢他呢?纪真说,这样吗?那我为什么不陪伴他呢?越嫂有些吃惊。纪真的语气,竟那样像她小的时候。越嫂说,真儿,有些事你明白不明白呢?纪真说,您说什么事?越嫂迟疑一下,说,你知道这里的歌楼,它们都在做什么吗?纪真说,知道……但是,我们不能那样做的。越嫂侧头看她,为什么?纪真说,因为那样做,我们并不能比现在过得更好啊。越嫂轻轻笑着,说,是啊。你是个聪明的孩子。那么你说,我们该怎么做才好?纪真仿佛并没有想,我不知道。越嫂忽然说,真儿,我问你,如果你必须那样去做的话,你怎么办呢?纪真说,必须吗,那……就去做罢……越嫂迷惑了。虽然纪真一直在她身边长大,她了解她经历的每一件事,但是,她却始终不明白她的心思。为什么竟有这样的女孩呢。她读了很多书,知道很多事情。但她却常常像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并且绝不是装出来。而这一次变故,的确使她发生了变化,当她渐渐从那噩梦中醒转,她又微笑起来,对一切安之若素,甚至比从前更加柔顺。越嫂看看纪真,竟见她已经睡去,她的气息轻微而又饱满,十分满足的模样。越嫂苦笑了。原想今晚对她说一些事情,姑娘们就要迎接客人,真儿应该明白她如何去做。但是……

正像纪真所说,绿绮楼和那些歌楼是不同的。它本来也不是为这里的客人而准备。它的第一批客人,是袁宏请来的。他们都来自建康的高门。绿绮楼对他们来说,新奇而充满诱惑。他们忽然发现了又一种心神愉悦的游戏,而它的规则是,你在得到快乐的同时,还需要付钱。这让他们觉得,比起自家宅院里的姑娘,这里的姑娘们要有趣味得多。而一旦接纳下来,他们就认为,绿绮楼与那些歌楼是完全不同的。那些地方是低贱,是淫荡,而这里,却是性情的美好追求。当然美中不足的是,这里虽然已装饰得十分典雅,但在华美上,似还有些欠缺。

客人们尽兴而归,也并没有让越嫂和姑娘们为难。然后他们开始饶有兴致地把这事情传播到建康的各个地方。绿绮楼是很快繁盛起来的。这一点让越嫂喜出望外。甚至贵人们的不断来临,竟使这周围的贱民小心地止住了脚步,不敢再来靠近。楼前的石板路上,每晚都会停着华丽的牛车,车上倚着虽然昏昏欲睡但神态仍然倨傲的车夫,不远处的小渡口,也常常停泊着形制高级的游船。古拙的大门和屏风后,人们能听到彻夜的笙歌与欢笑,想象中,仿佛那里一定是像天堂一样美好。

纪真并不常来见客人。其实她对见客是很有兴趣的,只是有一样东西,她却一直没能学会,这就是逢迎。虽然她有着动人的微笑,但她不喜欢说话,更不愿意去称赞别人,这就很难办了。姑娘们都是很快就学会了的,但在她却比登天还要难。越嫂想,这也没什么不好。真儿怎么能同那些姑娘一样呢?于是,她只要纪真每晚去为客人们弹上一支曲子,其余的时候待在楼里就是了。所以,纪真同客人见面并不多。但也许正因如此,她却给大家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她的琴声和微笑打动了很多人,甚至如果听不到她的琴,这个夜晚的欢会就无法结束似的。由于她不肯说出姓名,于是,大家都把她叫作“琴妃”。这半年里,纪真见到了很多人。其中一些人她曾经知道,是秦奴讲给她的,她曾读过他们的诗文。纪真喜欢他们,她从不想自己是不是低贱的人。这是不可思议的事,因为从前,她并不是这样。

这一年的秋天,袁宏再次回到建康,他停留的时间并不长,但却带来了一位极难得的客人。纪真去为大家弹琴的时候,看到在早已熟识的客人中,多了一位俊美的年轻公子。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纪真的来临,而他,却坐在那个鲜卑姑娘的身边,和那姑娘一起摆弄着曲颈琵琶。他仿佛对这胡乐极感兴趣,轻握着姑娘的手,似乎在感觉那指力的深浅,对于纪真的到来,他丝毫没有觉察。

袁宏是要把纪真介绍给他的。于是,袁宏推了推他,说,子敬,难道你不想见“琴妃”了吗?纪真听着,子敬?难道是……王献之吗?她惊诧中注视他,应该是他了。王羲之的七公子献之,正是字子敬。他就像当年的谢安,二十岁时就名满天下,很快成为又一代风流领袖,为人们津津乐道。王献之有点不情愿地抬起头,看到纪真,他渐渐地蒙上了笑意,看上去明朗,清新,并且富于活力。

纪真微笑着,不等袁宏向她介绍,就缓缓地行礼,王公子。王献之忽然把曲颈琵琶的事忘记了,他说,姑娘姓秦吗?纪真不语。客人们一片笑声,不过,谁也不愿去点破,只想听听他要怎么说。王献之看着纪真,仿佛在品味着她,说,姑娘姓秦,这名字却不好。“妃”字轻俗,不配你啊。袁宏笑说,那你说说,换个什么字更好呢?王献之想想,再看纪真,忽然说,依我看,天下只有一个字,最配姑娘。纪真追问,那是什么呢?王献之说——真。纪真微微怔住,半晌无言。大家回味着这个字,袁宏看看纪真,轻轻点头,嗯,好啊。他又笑起来,只是琴妃本来不姓秦哪。王献之诧异说,噢,竟错了吗。大家笑着,纪真却恭敬地再次行礼,多谢王公子。王献之的心里迷惑了,她为什么要谢我呢?

这一晚,纪真是极用心地弹了一曲。她仿佛体会到了那一年,桓伊吹笛给王徽之听的心意。其实他们是相互在感激着,奏这曲的人难得,而听这曲的人同样难得。王献之是感动的。他想,这是一个多么少见的女子啊。他的夫人郗氏,才情兼备,与他情意相通,但仿佛有种束缚,她总是难以冲破。他的爱妾桃叶,技艺精湛,至性纯美,与他眷恋依依,但又始终缺少了一番气韵。眼前这姑娘,她时而柔弱灵巧,时而气韵飞腾,仿佛再没有什么能够将她缚住,即使极尽全力地跟随着她,你也时常会发现,她的心竟不知到哪里去了。他迷惑着,她是那样美好,但又那样遥远。纪真一曲渐收,满座寂然无声。王献之凝视她,缓缓地拍起了手。人们紧跟着喝彩。纪真并没有因此而惶恐,她仰着头,微笑着,柔美又自然,仿佛她心中的美与人们的赞赏并没有关系……

我想那一天,一定给献之公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罢,所以隔了不久,他就第二次来到了绿绮楼。那是那一年的七月十五,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有极好的月亮。他是一个人进楼来的,但后来我才得知,其实那天同行的,还有太傅。不知为什么,太傅到了楼前,却独自返回去了。你思索着,我记得谢太傅是在吴兴四年之后,调任朝廷的,那么当时,他已经回到建康一些日子了。我说,是啊。只是那时我并不知道。

谢安两年前就回到了建康,到朝廷出任侍中。侍中是离皇帝最近的大臣,他要跟随在陛下身边,负责草拟诏书,解答疑问,主持礼仪等等。对于这个国家来说,侍中历来都是这样的人:他必须才华出众,容貌俊雅,并且举止端庄。议定人选时,几乎所有人都第一个想到了他。甚至还有人认为,朝廷对他并不公正。他隐居时,人们强逼着他出来做官,但他出来做官了,却只让他做个地方的郡守,这是不是很没有道理呢?于是,谢安并没有进行任何经营,就顺利地回到了朝廷。虽然一切都顺理成章,但回头再看,这件事对他的一生,甚至对整个大晋,都是十分重要的。

王献之拉他去游秦淮河的时候,并没有提起纪真的事。只说要趁着月色去泛舟,然后不容推托地把他拉上了游船。河上月光明亮,只是夜风略带些凉意。仆人们摆下甘醇的酒,请他们喝了暖暖身体。王献之倚着船舷,虽然谢安比他大了二十岁,本来也是他的长辈,但他却毫不拘束。他自斟自饮着,惬意着,闲散着,仿佛眼前根本没有谢安的存在。谢安十分习惯地看着他,觉得这真是人生的一种美好。

两人闲适地交谈,不觉中已渐渐驶近渡口。谢安望向四面,忽然醒悟,献之这孩子……今晚只怕是有什么事情啊。于是,他斜睨着王献之,笑问,你——是打算带我到这里来?王献之坦然笑着,是啊。谢安无语,他的确不太喜欢这样的地方。不过,让他奇怪的是,献之又怎么会看上这里呢?王献之笑说,我自然要请您去一个好地方了,管保不枉此行啊。说着,不由分说地拉住谢安的手臂。子敬……眼看谢安仍要推托,王献之竟不耐烦起来,也不再顾忌称呼,你就算替我解解心里的迷惑,行不行呢?你看看这建康,谁还能为我解呢。倘若能找别人的话,我才不来求你呢。谢安没有办法,半含微笑说,你要我做什么?王献之又换回了笑容,先生啊,您只需要去听那姑娘弹一支琴曲,好不好呢?谢安无奈地点头,随你罢……两人好不容易谈妥,谢安正要下船,却忽然听到,袅袅的琴音正从那楼中飘出来。临河的窗子敞开着,凉薄的风从窗边穿过,琴声拂向河面,听起来竟无比清晰。谢安怔了怔,随即停下了脚步。

这一曲比起上一回纪真所弹,随意了许多。因为没有了愿望,也没有了听众,所以显得幽远而空灵。谢安倚着船舷坐下,举目望向远方的河面。琴声仿佛在从很远的地方追述着,那是一些极散乱的记忆,时而沉郁,时而悲凉,又时而幽深。它们并没有什么章法,只是极自然地隐现,交错,竟编织起一个旷远的天地来。王献之在心里感叹,难怪那天,我竟不能跟随她的心意,原来,她是并没有什么心意的!旁人又怎么能够跟随呢。他悄悄看去,只见谢安遥望着远方,一动不动。琴声渐渐变得温暖,现出一片美好的情怀,然后开始慢慢地细诉。谢安忽然感到隐隐的心痛,东山的岁月就仿佛一卷瞬间铺展开来的丹青,一下子呈现到了眼前,又渐渐地将他浸没其中。琴声仍然细诉着,十分细致而又轻灵。他忽然想,这样不好,于是想把心意抽出,但却没能做到。而此时,那美好之中,竟忽然腾起了几许肃杀,琴声戛然而止。

两个人的心随之一震,半晌,琴音再次响起。谢安倾听着,让他无比惊诧的是,那琴中赫然奏起的,竟是——《白马歌》!虽然这《白马歌》已和当年大不相同,虽然她只是片断地奏出了其中最精要的部分,但是……但是,它的确是《白马歌》无疑。芸珠?!他立刻念起这名字,举头向楼上望去。窗子是敞着的,依稀能感到灯烛的闪动,但却看不到人影。琴声转而幽咽,又渐渐深远,但谢安却不能再听下去。他不断地想着,她不会是芸珠的,芸珠早已经死去了很多年。另外,今夜这一曲,芸珠是不可能奏出来的。那么,她是谁呢?谁还会弹奏这支《白马歌》呢?他极力地回想,对,仿佛曾有个小姑娘,非常小……他想不起来了,只是清晰地感觉到心头的痛楚。

琴声渐渐开始煞尾,仿佛是琴者有其他事情要做,不能把这支曲子奏完。王献之轻轻地叹气,忽然听到谢安问,子敬,这座歌楼的主人是谁呢?王献之怔一怔说,应该是袁宏罢。谢安问着,袁宏吗?王献之微含迷惑地看着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感觉,仿佛这琴声里有些东西触动了他,而那东西,并不是自己所了解。那么……王献之想着,轻声说,您还是去见见她罢。

谢安仍在思考,好一会儿,他说,琴曲我已经听过啦,你自己去罢。王献之想,他显然是对这姑娘感兴趣的,但为什么偏不去呢。谢安淡笑说,呵呵,你去罢。但那神色却分明在表示,这是不可改变的了。王献之起身下船,回头看看谢安,仿佛在等待他反悔。谢安抬头说,子敬,如果要见,我自然会去见她的。然后吩咐开船的仆人,走罢,你先送我回去,再来等他。

纪真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她的日子,每天都在这样度过着,每个夜晚,大家都会极尽欢乐,就好像明天生命就不复存在了一样。于是,每个夜晚都是那么充盈,不到天色渐明,这欢宴就不会结束。她渐渐地有些厌倦,因为那欢宴过后的清醒,总有着无边的空虚。这并不好,她想,每一天都是这样盛极而衰,任何美丽都会凋枯。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想到这里,她微微地笑了,那不是我要关心的事。她放松地,甚至是慵懒地倚在窗边的坐榻上,让绵被轻轻拥住身体。下午的阳光照进来,一会儿,四周就升腾起温暖的气息。她微闭着眼睛,从妆奁里摸出一只木梳,没有目的地慢慢梳理颈边的黑发。

白天的时候,这里是没有客人的,所以不会有任何事情。这有多好啊,她想。她享受着,几乎又要睡过去,却忽然听见年幼仆人钟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真姐姐,你醒了吗?纪真打了个哈欠,说,噢,你进来罢。她稍稍坐起,微笑问钟儿,什么事啊?钟儿显然是紧张的,他走过来贴近纪真,小声说,真姐姐,真是奇怪啊,有位客人,说是要见咱们这里最善弹琴的那位姑娘,那自然就是你了。纪真也有些吃惊,说,是哪位客人呢?从前来过吗?钟儿说,我没见到这客人,是他的童儿来禀告的,从前没有来过。越嫂去给姐姐们置办衣料,也不在啊。纪真说,可也是一位贵客吗?钟儿不知所以,我……我不知道。大略是罢,那个童儿高傲得很。纪真知道,无论他是谁,无论他肯不肯说明身份,这样的人都是不可以得罪的。于是她笑说,钟儿,你再去问问罢,去问问我们该怎样称呼人家,我自然会请他上楼来的。

纪真忽然觉得好有趣,这客人为什么要白天来这里呢?为什么又不和朋友一道来?但一看自己的装束,却想,糟了,忘记了。这样怎能迎接客人呢?现在梳妆也来不及了啊。她忙不迭地挽起发髻,对着铜镜,正要用玉笄缚住,钟儿又跑上楼来。纪真说,你问好了?人家怎么称呼?钟儿想一想,背了起来,那位客人让他的童儿告诉我,让我来转告你,他姓谢名安,字安石……钟儿背着,因为出身的卑微以及年龄太小,他对谢安的名字竟从来没有听说过。让他惊诧的是,他刚刚背到这里,纪真左手捏着的那枚玉笄突然“啪”的一声,摔落在地,断成了两段。发髻应声散落,披散在她肩头。

钟儿十分怜惜地看着那玉笄,忽见纪真转过脸,问,钟儿,再说一遍,那客人怎么说?钟儿被她吓了一跳,半天重又背起,他要我转告你,他姓谢名安,字安石,陈郡阳夏人士,知道你是……他许久才想起那词语……高妙的人,愿请一见。纪真怔在那里。好一会儿,她忽然一手拢过自己的长发,仿佛要去找铜镜,但又立刻改变主意,说,钟儿,怎能让客人久等呢,这就请他来见罢。钟儿不知所以地应着,噢。纪真却又叫住他,你等等。钟儿转回身,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纪真舒了一口气,微笑说,你去告诉客人,小女子不知贵客来临,不及以礼相敬,如要相见,请先恕无礼之罪。钟儿听她说得这样郑重,又极力地记了半天,才下去了。

纪真不再惊惶失措,最喜爱的那枚玉笄已经摔碎,她也不想再去梳妆。她无声地坐着,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渐渐听到脚步声从木梯那一边传来,一句话却忽然响在耳边,能怎么样呢?这句话缠住了她,不断地在心里来回地说着,能怎么样呢?又能怎么样呢?有什么不一样呢?钟儿把谢安请进来,就下去了。纪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却忘了起身。我竟然又见到了他……他居然没有什么变化。那一年,他就是这样,好像永远都是这样……她纷乱地想着,忽然意识到,这是不敬的。于是她轻轻站起,俯身向他行礼。不知为什么,这时,她心里忽然袭上了一阵悲伤,两滴泪水无法抑制地滴落在地面上。她许久不抬头,渐渐地让一切都变得平淡。她本想对他说……久闻大人高名,今日有幸得见,足以令小女子荣耀今生……只是,她却没能说出口。许久,她只轻柔地说,大人,请恕我无礼了……

谢安是一直在感受着她的。不过,他没有认出真儿。但有一件事,他却已经认定,这女子和自己有着某种深刻的联系,并且她比自己更清楚。他把她称为女子,是因为他也已经认定,她并不是个孩子。这是让他惊诧的事,从昨夜听了她的琴曲开始。而现在,他又清晰地感受到,她有一颗稳定的心!这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所该有的,甚至许多人一生都不会有。她的情感虽然在变化着,但她的心却是有力量的。这力量虽然十分弱小,但对她来说,已经足够。她可以不饰装扮,可以不饰言辞,甚至不饰礼仪,但她却安然处之,不为外界所动。这很好啊。他想着,露出真实的微笑,说,姑娘何必多礼呢。纪真抬起头,此时,她已经换上了笑容。她已经把一切都想得很清楚。我并不认得他,那是不该记得的事,把那些都扔掉,一切就好了。于是,她回复了轻松,对谢安说,大人请坐罢。

如果大家都明白同样的道理,那么生活就会变得简单而美好。应该说纪真的感觉是更舒适的。因为她没有任何要求和目的。她真实而动人地微笑着,看着他。但谢安的感受却没有她这么好。他最渴望的,是要弄清他们之间那联系到底缘自哪里,但偏偏纪真已经在一刻之前,把它忘记了。这让他很为难,她心里已经没有这些,他还能怎么办呢。他进退两难,看着她那真情的,但却与一切无关的笑容,只好也笑了,倒含了几分无奈。

纪真愉快地说,大人,楼里有好酒的,我去取来罢。谢安想,也好,倒可以暂不想那件事了。于是说,好啊。纪真轻快地起身出去,她的长发飘散着,在他面前拂过,他觉得那是这世间极少见到的美丽。纪真取来酒具,殷勤地为他斟满,轻声说,大人您请罢。谢安似乎别无选择,只得喝干了它。他微微品味,忽然说,是颐白酒啊。这里也藏这种酒吗?纪真欣慰地看他喝了,不假思索地说,是啊。是您喜欢的。谢安立刻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他一向是不喜欢这样去针对别人的疏忽的,但这一回,如果不这样,也许他就没有机会了。纪真一惊,才醒悟了自己的失言。同时,那刚刚忘记的感觉一下子又涌上来,她的目光里忽然就多了一丝悲伤和幽怨,但是,她不喜欢这些,她不希望有任何没有意义的回忆来打破她这得之不易的平静的心。谢安看在了眼里,温存地说,说罢,你怎么知道的呢?纪真不懂得掩饰,她在悲伤中又慌乱起来。她想着,他为什么偏要问那些呢,问那些有什么好处呢。回忆和牵挂永远是痛苦的根源。不,我不想对他说。可是,她觉得他的心是强大的,让她难以违拗。在这压力之下,她几乎想逃走。笑容渐渐从她的脸上消失,她垂着头,一语不发。

谢安仿佛在一瞬之间忽然醒悟,他想,自己是不该这样对她的。这样将会导致那美好从世上消失。她用她弱小的力量支撑起了她的美好,这是多么难得啊,既然他喜爱这美好,那么为什么不去维护它呢?他忽然很想去拉过她的手,但终于忍住了。让谢安没有想到的是,纪真竟又微笑起来,说,大人,您一定要我说出来吗?谢安无言。他觉得自己又一次陷入了进退两难中。纪真为自己找到了退却的方式,她的心重新平稳了,她说,如果,您喜欢我说出来的话,我就说给您听。她微笑说着,目光真实而坦诚。谢安看着她,终于笑说,喝酒罢。纪真温存地再为他斟满,陪着他饮尽了。应该说是在这个时候,她让谢安产生了深刻的愿望。他缠在这种愿望中,欲罢不能。

纪真的感觉是那么清晰,就像小的时候。虽然他并不说话,但我却能感觉到他的心。有了这个,就非常好了,其他的再不想要。这又是奇怪的,这世上有很多人,会让我无由地感到恐惧,但是他,我却一点也不害怕……

谢安是天色渐晚的时候离开的,他们俩除了一起喝完了近一觚颐白酒外,几乎并没有交谈。只是谢安正要下楼时,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于是问她,你叫什么名字?纪真轻柔地回答,他们喜欢叫我“琴妃”。谢安说,你喜欢这名字吗?纪真微笑,那是他们叫我时用的。他们喜欢就可以了。谢安说,好,说得不错啊。他回头之间,与纪真目光相接,两人忽然同时笑起来,谢安转身下楼去了。

纪真回到屋里。她仍然愉快地笑着,又对着铜镜坐下,轻快地把长发绾成了环髻。她对着铜镜笑着,笑着,忽然,两行眼泪竟不自觉地滚落下来,她没有去抑制,任由泪水不断地淌下脸颊。

谢安在钟儿的陪伴下,刚刚穿过天井,却忽然听到一个似曾熟悉的声音,大人!他回头看过去,见一个人正站在小厅前恭候,再看,那人竟是越嫂。谢安吃了一惊,快步走过去。越嫂赶上前,一面行礼,一面落下泪来。谢安扶住了越嫂,不禁端详她说,你怎么会在这里呢?越嫂想了想,说,您如果不嫌弃这简陋的地方,就请到我那里坐一坐罢。谢安点头说,好。

越嫂把谢安请到房里,谢安说,这些年,难道你不在淮南吗?怎么会来到建康呢?越嫂原不想对他说这些的,因为,这些本来早就同他没有关系了。但听他关切问起,她才把那一年从东山离开后的事情,大致地讲了出来。她没有丝毫隐瞒,一切具实而说。谢安认真地听着,当听到越嫂提起纪真这名字,他渐渐地回忆起那个小姑娘的模样来,也记起了她曾经说过的那句曾让他十分惊诧的话……他想着,那孩子后来竟有这样的遭遇吗?

他想起一年多以前的事,说,我记得那一回,子野到建康,曾提起要把一个姑娘送回来。我答应了他。但就再没有音信了。越嫂说,我当时不明白桓大人的心思,现在才知道了,他早在心里认定,真儿原本就是您的呀。谢安思索着,忽然说,那么,琴妃姑娘,她……越嫂轻轻地点头,是啊,她就是真儿啊。虽然谢安已隐隐感到会是这样,但越嫂说出来,他还是惊诧的。他头脑中浮现着纪真的面貌,想着,我居然没有认出她来,那么,她会不会因此而伤心呢?

其实这些,才是越嫂想对谢安说的话。当钟儿告诉她谢安来看纪真的时候,她百感交加,难道这真是命里注定的吗?看上去,就像是在梦里。她感受到谢安的心意,思索着自己应该怎样去做。不过,谢安什么也没有再说。关于纪真,他也没有再问一个字。但越嫂认为,有些事情,还是要问问他的意思的。她犹豫着,说,大人,这孩子虽然经历了不少磨难,但仍然是冰玉之身哪。只是,在这里,她最得客人们喜爱,每天总不免耳鬓厮磨,这……我想……是不是不要她再去见客人呢?她注视着谢安,希望得到一个明示。谢安缓缓站起身,向外走去。越嫂随他出来,谢安说,她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罢。

你忽然问我,那是哪一年呢?是哪位陛下在位的时候?我思索着,那是……大约是太和三年,噢,当时在位的是……海西公。你说,就是被桓温大司马废掉的海西公吗?我说,是啊,陛下被废为海西公是后来三年的事。对大晋来说,那是一个险恶的年代。只是,那些之于我,就像之于秦淮河,是毫无意义的。你叹息着,但那些对于谢太傅,却非比寻常了。我说,是啊,但当时我并不知道,因为他从来没有向我提起过。

谢安返回乌衣巷的时候,夜色已经笼罩下来。他穿过宽阔的府园时,脑子里仍在浮现着纪真的微笑。刘夫人迎出来,笑说,您游玩回来了?谢安说,是啊。他走进门,倚榻笑着,谁对你说我去游玩了呢?夫人接过婢女奉上的清茶,交到他手里,说,你这个人哪,你出门前吩咐阿其告诉我,你要去游秦淮河,自己倒忘了吗?谢安醒悟,噢,我是说过的。夫人瞟了他一眼,你吃过晚饭了吗?谢安说,没有。夫人说,好啦,不要吃了,快换上袍服罢。夫人取过早已备好的官袍,说,王坦之亲自来请你,要你一同到王彪之那里去呢。谢安稍稍吃惊,噢,他已经走了?夫人微嗔说,人家等你许久,见等不到了,就说他先过府,请你回来后务必前去。谢安看看夫人,陷入了思索。

王坦之是谢安熟悉不过的,但他并不是谢安的朋友。他是谢安的同僚。当今陛下共设了两位侍中,一位是谢安,另一位就是王坦之。侍中是很奇妙的职位,它是门下省的最高官职,不过门下省本身权力并不重,远比不上尚书省和中书省。但他们是距离皇帝最近的大臣,有时候,会起到不可思议的作用。所以,这个职位永远不会旁落,总要属于声势强大的家族。而王坦之和谢安,正是当今太原王氏和陈郡谢氏两大家族的主脑。应该说,论起强势,在这国家中,第一位仍然是琅邪王氏,那么第二和第三,就是属于这两家了。

不过谢安和王坦之的交往并不多。他们原本就是不同的人。王坦之亲自来邀请他到王彪之那里,自然是有意思的。而王彪之,正是第一士族琅邪王氏在朝中的佼佼者。他是王导丞相的从侄,王羲之的堂弟。琅邪王氏子弟众多,除了王羲之这一支外,他们依然是积极于仕进的。王彪之刚刚回到建康,担任尚书仆射,掌握着尚书省的重权。

夫人说,这两位大人,一定不是找你玄谈,可是不是呢?谢安点点头,说得是啊。夫人帮他换着袍服,说,所以,你还是要穿戴得端正些才好。他们找你是什么意思呢?谢安想了想,忽然开朗地笑起来,你放心罢,不会是坏意思的。

王家的府第并不远,谢安只带了一个随仆,乘车而来。王家是他所熟悉的,这条路他也走过无数次。十几岁的时候,他就曾跟随父亲去拜见正如日中天的王导丞相,彼此都曾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也使他不满二十岁,就名扬建康。王丞相不久过世,极盛之后,琅邪王氏渐渐走入它的低谷,但即使如此,它依然是强大而难以撼动的。

谢安进门的时候,主人和客人的确已经等候很久了,他们都严谨而遵守礼仪。谢安自然地顺应着这些,端庄入座。王彪之已经六十三岁,须发皆白。虽然经历了多年的仕途坎坷,但现在看来,他依然神态庄重,有种令人敬佩的坚强。

王彪之爽朗地笑着,声音洪亮地说,安石,我这次回来,没能去拜访你,不要见怪才好!谢安注视着他,心想,果然是有气节的人哪。于是说,叔虎(王彪之,字叔虎)客气了。他想了想,诚恳而缓慢地说,身陷囹圄,却不堕高志,恐怕只有王仆射啊!一旁王坦之听到,也点头赞叹,安石说得好啊。

谢安所说,正是王彪之近年的遭遇。他官居会稽内史,并不掌兵权,算不得高官。但他依然勤心政务,政绩斐然。而后桓温升任大司马,集军政于一身,各方官员都到他那里奏请事务,却偏王彪之不肯。还说,大晋自有宰相,关大司马什么事呢!桓温几次寻找借口,奏请免他为庶人,朝廷迟迟不依。但终于还是被桓温抓住把柄,将他治了罪。王彪之被收入狱,直到遇到大赦,才得幸免。司马丞相自觉对他有愧,又不敢过分得罪王家,于是很快任命他担任了尚书仆射的高官。让谢安敬赏的是,他虽然年已花甲,又经历了这许多磨难,但神气竟丝毫没有被消磨,仍旧凛然不衰。

王彪之注视谢安,回味着他这一句话,却没有急于再开口。他想,他这次请两大家族的首脑人物来府中,这其中的用意,他们应该懂得的罢……

如今,大司马桓温兼领下游最重要的方镇扬州,这样大晋十分天下,他已得去了七成。他又将公府从江陵移到姑孰,与建康已经近在咫尺。比之二十年前王敦大将军拥荆州军谋反的情势,几乎如出一辙。倘若桓氏得了天下,那么王谢家族都将无法自处。王彪之一向是反对桓温的,这件事王坦之和谢安也一向是清楚的。但是,太原王氏和陈郡谢氏又是怎么打算的呢?准备何去何从?这是让王彪之最不能放心,但又实在无法明言的事。

但谢安的话,让王彪之忽然感到了亲近。他说“身陷囹圄,不堕高志”,那这“高志”是指什么呢?他想,谢安一定是早已明白了他的用意,那么这是在向他表示支持吗?他看着谢安,微露笑容,慢慢说,安石过奖,这实在算不上“高志”,不过为人臣子,自然要尽忠天子,报效朝廷,不能够做那不义的事,这难道不是天道吗?两位做何感想呢?

谢安想,果然是这样。王彪之的意思……自然是想看一看,桓大司马果真要吞并晋室,太原王氏和陈郡谢氏到底是什么心思。甚至……他或许会希望,如果事情有急,这三个大族能够联合一处,共扶晋廷。

这是好事。谢安从出门时就已认定了。并且,这也是必须的。

对于大晋这个国家,贵族是它最强大的力量。他们掌握着这个国家最多的权力,土地、财富、人口,甚至荣誉。如果希望我们的日子能够平安地继续,如果不想把我们有限的人生消耗进无限的战争中,那么贵族之间以及贵族与皇族之间的平衡和相安就是最重要的事。任何一家贵族也不可以将这天下据为己有。桓大司马的做法是不能接受的。至少从谢氏家族的存在去看,谢安也不能允许。

不过,谢安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他认为,虽然这是件好事,但它仍然很难办,而且很复杂。第一,以大司马的强势,一时也难有好的办法阻挡他;第二,有件事是不必否认的,虽然谁也不会说出来,这就是即便大司马举事成功,天下易主,三族也不会有谁追随皇室而尽忠。因为在贵族们的心中,家族的兴盛永远要比皇室的荣誉更重要。这是这时代无以改变的特征,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个王朝。他们的联合,与其说是要扶持皇室,不如说是要保护自己。所以即便能够结成一致,也不一定会是稳定的联合,局势一旦突变,难保哪一家不会撕毁前约。这将是很凶险的事。

谢安微笑说,是啊,为人臣子,自然要尽忠天子,报效朝廷,说得好啊。旁座上的王坦之听了谢安的话,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作为太原王氏首要人物的王坦之,今年不过四十岁。他同样很早就负有盛名,人们喜欢把他和桓温的参军郗超相提并论,称赞他们“盛德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另外,太原王氏和谢家也一向联姻,说起来,谢万还是王坦之的姐夫。

王彪之说,文度(王坦之,字文度),你笑什么呢?王坦之说,我忽然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来。王彪之说,噢,那要说来听听啊。王坦之笑说,大司马曾经写信给我,希望我把女儿嫁给他的儿子呢。王彪之说,你答应了吗?王坦之说,我哪敢自作主张,自然要禀告家尊。谁知,家尊一听这事,立刻勃然大怒,说,你怎么能把女儿嫁给这种当兵的人呢!人家都说你比我强,我看,你还不如我呢!谢安淡淡微笑,王坦之是在表明他的意思了。王彪之说,那你如何回复大司马呢?王坦之说,我写信给他,另托了原因。但他立刻回信说,我知道,一定是你父亲不乐意罢了。

王坦之与王彪之对视着,也大笑起来。王坦之止住笑,又向谢安说,安石,女儿的事暂且不提了。如今我这不成才的儿子国宝,已然十九岁,也还没有定亲啊。王彪之说,文度,今晚你是到我这里,议论儿女婚事来了?王坦之不以为然地说,儿女婚事难道不是大事吗?他又转向谢安,安石,我听说,你的小女儿今年也有十七岁了罢?谢安笑说,是啊。王坦之说,你如果不嫌弃我家门寒微,就把爱女赐给小犬,你我也做一做儿女亲家。你意下如何啊?谢安想一想说,好啊。

于是,大家心照不宣地达成了一个宽松而长远的默契,因为每个人都肩负着太重的责任,而情势又是那样不可预知,所以他们都给别人同时也是给自己留下了回旋的余地。不过,这已经很令人满意了。大家渐渐放松,王彪之捧出了珍藏的美酒,仆人们献上从北方得来的乳酪和酥饼,请客人品尝。然后又轻松谈了好一阵,才各自回府。

谢安倚在卧榻上,微闭着眼睛。婢女端上舒适的热水,侍奉他浴足。夫人看了他一会儿,终于问,今晚商量了什么大事吗?你为什么不说说呢?谢安不答。他不想对夫人说那些事。在回来的路上,他就渐渐把它们从头脑中驱散出去了。那些并不是他所喜欢,虽然不得不去做,但他总可以把它们忘记罢。

夫人无奈地说,怎么又不说话呢?谢安露出微笑,噢,是商量了一件大事。夫人追问,什么事?谢安说,我为女儿找到了婆家啊。夫人睁大了眼睛,你说是给小女儿找了婆家吗?谢安说,是啊。夫人显然觉得这事太突然了,不满地说,咱们女儿要出嫁,难道还用费心去找吗?你要把她嫁到谁家去?谢安说,王坦之家。夫人想了想,那是哪位公子呢?谢安说,三公子王国宝。夫人迷惑地说,我没听说过他的名声呀,你见过他吗?谢安说,噢,没有。夫人忽然气恼,又忍了忍,对那婢女说,你下去罢。看她出门,夫人才转过身,瞪着谢安,你这是做的什么事?竟然连女婿的面都没见过,就把女儿嫁了他?谢安并不生气,也不理会,扯过早已备好的锦被,铺在身上。夫人见他不理,更加忍不住,说,即便你不肯去问女儿,至少也该来问问我的意思啊。

谢安实在不想告诉她,他这样快答应这桩婚事,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不希望谢家任何一个人掺杂进那些复杂而险恶的事情当中。他想了想,忽然找到一个话题,于是故作不满地说,你倒指责起我了,前年你把大女儿嫁给王珉,又和弟媳一起把阿万的女儿嫁给王珣,你们可曾问过我的意思吗?

夫人稍稍怔住,谢安说得倒是不错的,那一年的上元节,夫人们到河边去看彩灯,她和谢万的夫人与琅邪王氏的几位夫人一拍即合,皆大欢喜地谈定了这两桩婚事。王珣、王珉兄弟,是王献之的堂弟,都是琅邪王氏这一辈中很出名的才俊。于是很快,两位小姐就嫁到了王家。夫人觉得有些委屈,这两桩婚事是很好的啊。况且,我是问过他的呀。于是夫人说,你倒说我是自作主张的蛮妇吗?难道我没有问过您老人家?你不乐意,自然可以不同意嘛。

其实,对那两桩婚姻,不知为什么,谢安确实感觉并不很好,但是夫人们已经把这事搞得沸反盈天,恨不得整个建康都知道,他也只好随她们去了。不过看夫人真的生了气,他无奈地笑着,拉过她的手,好了,是我说错了。夫人意犹未尽地说,原本就是你的错。谢安点点头,对。夫人露出一丝微笑,稍带恨意地说,好啦,你留在这里罢,我要回去了。谢安诧异地说,你去哪里啊?夫人叹了一声,你给女儿找了好婆家,不知哪一天就要去了,难道我不能让她陪陪我吗?谢安微笑,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说,噢,阿羯就要去上任了,你告诉孩子们罢,明天我有话对他们说。夫人笑说,好,遵命。说着,替他放下垂帐,出门去了。

谢安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日子如果能这样平静地过下去,一直到他离开人世的那一天,该有多好呢。但是,这一切又能够维持多久……他没有再继续想,只是舒缓着身体,让那些他所不喜欢的东西,渐渐地脱离意识。

纪真的笑容浮现在脑海里,他观察着她——这是一个完美的女人。就仿佛那蔷薇洞中一簇开放得极绚烂的蔷薇。它充满了精力和活性,感受着天时,对它来说,生命的意义,只是在于开放。它没有理由没有目的地生长,绽放,然后消亡,与这世间毫无关联。它不会因为得到赞赏而开得更加灿烂,也不会因为受到贬低而感到自惭形秽……她完全不懂这些,或者她真的不在乎这些……那么,在她心里,会怎样看我呢?

并没有一个女人,曾让谢安产生过这样的想法。也许这种得到对他来说,一直都太容易,所以他也一向并不看重。但是纪真……他可以决定她的一切,甚至生命,但他却不能左右她的心。她是那么简单,所以她就不必害怕复杂,她又是那么柔顺,所以她就不必害怕强大。

这件事应该怎样去做呢?他想着她的样子……她柔顺地坐在那里,唇边漾起轻轻的笑意,显得那么舒适,那么温暖……他觉得心头荡漾起来,再次升起那欲罢不能的愿望……好一会儿,他强迫自己从半睡中清醒过来,睁开眼睛。这件事是不能轻易去做的。他对自己说,再等一等才是最好的做法。

清晨的时候,谢安到厅上去,孩子们已经在等待着他了。他们大都过了二十岁,并且有八九个已经做了官。因为从小受到的熏陶,他们都显得淡定,自然,而又温雅。这是自谢安之后,这个家族所特有的风貌,完全不同于其他高门。这风貌使他们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很快得到人们的赞赏。谢安每次见到孩子们的时候,心里都是欣慰的。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美好生机,总使他隐隐感觉到,正有一番压抑不住的力量,在支撑着这个家族走向它的荣盛。

孩子们闲适地在厅上落座,议论着感兴趣的话题。看到谢安进门,才渐渐停止交谈。谢安环视了一下,正在建康的子弟几乎都在了。于是他温婉地说,今天要你们到这里来,正是有些道理要问问你们啊。

孩子们习惯地微笑,对谢安的方式感到无比熟悉。不过这一回,谢安却不是同他们讲论文学或评论人物的。他看着这些子侄们,抬起头,悠悠地说,如今你们都已经自立了家业,有的担当了府掾,有的领了一曹的侍郎,有的做了一郡的父母官,也都有了自己的门生。那么,男儿自存天地间,你们打算怎样立身处世,去对待当今天下的事情呢?

孩子们一时怔住了,谁也没有想到他会问起这些。谢安的话问得很直接。虽然他们从小跟随他长大,从小就都谨记了他的教诲:智慧的人应该随和任达,不去争斗,不去炫耀。但时下政局混乱不明,他们刚刚出仕,都还年轻,他们果真能够做到这些吗?这是让他难以放心的事。谢家不比琅邪王氏那样枝繁叶茂,即使损失一些子弟,也不致伤了根本。十几年来,王家屡屡有人被诬,被废,甚至被杀,但王氏依然屹立不倒。可是这对谢家来说,却是担当不起的。另外,这些孩子,都为谢安所熟悉和喜爱,他不想让他们任何一个遭到伤害。所以,他迫切地想知道,他们心里到底有着怎样的打算。不过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有些孩子,他们甚至还从来没有想过。

终于,胡儿谢朗第一个开口,他试着说,叔叔,侄儿以为,这天下的事,原本在一个“理”字,朝廷自有礼法,官吏百姓人人顺行,自然上下有序。侄儿在任,以“理”而行,心里自然就不用担忧了。您说,是不是这样呢?他小心问着,但谢安并没有回答。

谢琰思索着,行了个礼,说,父亲,谢朗哥哥说得不对。谢安说,哪里不对呢?谢琰说,要说天下的事,本来在一个“理”字,朝廷自有礼法,那么,从大晋开国以来,这礼法变了多少回呢?不要说开国,就算从王丞相以后,这礼法又改过多少次?父亲一定记得罢。那么,这天下怎么会有定“理”呢?

这时,封儿谢韶也说,末儿说得对。天下本来就没有定“理”啊。何必去理会那些凡俗的礼仪,去做那些庸碌的政事呢。应该结交高雅的宾客,驰骋自己的襟怀,就像当年司马相如那样。这天下的事和我本来就是没有关系的。谢安轻叹,想,封儿一直都没有改变,真是和四弟相像啊。

但是谢琰却不同意谢韶的话,他那俊美的面孔显得严肃起来,封哥哥说的,虽然不错,但我以为,男儿立身天下,自然要建立功业的。不然,家门怎么能够兴盛,又怎么能够历经百世而不衰呢?像王子猷和许玄度,他们虽然是可赞赏的人,但却不是我所喜欢的。谢琰虽然年龄最小,还没有出仕,但却言语逼人,并不给哥哥们留什么余地。

谢安认为,他们每一个说得都并没有错,只是志趣不同而已。但是他最想听到的东西,他们却都没有说。不过,孩子们谁也没有过分地关心时政,谁也没有固执地要去坚持或反对什么,这却是让他感到欣慰的。

正在这时,谢玄的话音响起来,我以为……他温和地说着,目光穿出前厅,望向庭院深处,我以为,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这天下的事,自然就是陛下的家事。既然不是我家的事,我为什么要过问呢。难道我要去贪图人家的好东西吗?但是这座庭院,却是我家的啊。为什么不像那庭院里的芝兰玉树,在自家的阶庭前没有拘束地开放生长呢……他说着,俊秀的脸上挂起微笑。

谢安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他抑制不住地称赞说,好啊,好一个芝兰玉树!说得好啊。应该说,谢玄这一番话,是说到了他的心里。这天下的事,不管是皇家的事,还是王家的事、桓家的事,那些都是别人的家事,并不是我们应该过问。谢氏子弟本当自守门庭,别人家事的得失,无论你怎样去参与,无论是支持还是反对,都是不对的。

在这样的时局之下,他希望孩子们都能谨守这道理,虽然还不至于韬晦自处,但也不要把枝丫伸到门庭之外。但这些他不能明言,所幸的是,谢玄领会了他的心意。另外,谢玄的想法,也是谢安今天最需要听到的。谢玄不久前被桓大司马看中,提出征他为僚属,马上就要到姑孰上任。他的处境,比起其他兄弟们,都更加复杂。现在听到他的话,谢安感到了放心。

谢安的神气振奋起来,对大家说,阿羯说得好啊。孩子们回味着,各自思索。谢安看着他们,在心里感叹,芝兰玉树,这正是谢家这些孩子们的写照啊。想着,他的心中漾起无限的温情,似乎沉浸在那美好当中。看到谢安的笑容,孩子们的心情也轻松起来。这时,六弟的长子谢邈忽然说,羯哥哥的话,侄儿明白了。只是——他犹豫了一下,我却想,伯伯一向雅德著世,名动江南,那么,您又是怎样对待天下的人和事,怎样自处于天地间呢?

谢邈的话一下子引起了大家的兴趣,孩子们纷纷抬起头,明澈的目光一齐集向谢安,期待着他的回答。谢安微笑着,谢邈问得的确有些突然,这个问题,他并没有特意地思考过。他想一想,说,那么我就说几句罢,你们听听怎么样呢。

谢安的目光投向远方,要说对待天下的人和事,那么……他思索着,如果遇到强大的,就先去顺应它,但并非畏惧……孩子们听着,思考着,谢韶问,如果遇到弱小的呢?谢安说,如果遇到弱小的,那就要去扶持它,但不是怜悯……他说到这里,忽然觉得精神振奋,接着说,如果遇到机谋权变的人,那么就要去抑制他;如果,遇到让你喜欢的人……谢琰忽然微笑接了过去,那么,我就要去结交他!谢安开怀地笑着,不错!这样,自然就会很好了……

孩子们入神地听着,许久没有人说话。当然谢安的话,他们并没有完全明白。他们一一地记在心里,想着,在将来的什么时候,也许就能够明白的。

我并不知道,他的肩上到底承担着什么,也并不知道,这个国家将要面临的危险。我认为,这不是我需要关心的事。你说,那么当时的局势,你竟然一无所知吗?我说,是啊。我是不是很傻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就是这么傻啊。我压抑不住地微笑着,说,但是,那却是我过得最幸福的一段日子了。

无论天下发生了什么样的大事,纪真的日子却还要一如既往地过下去,就像秦淮河依旧要流淌一样。绿绮楼的客人也并没有减少。客人们常常会谈起时政,也常常会评论朝廷里的人物,但这些,纪真是无缘听到的。不知为什么,越嫂忽然开始约束起她来,除了每晚为客人弹上一支曲子外,越嫂几乎再不放她下楼,也并不让她与客人多作交谈,甚至王献之也不例外。她并不情愿这样,但认定无法改变之后,她就顺从下来了。

她依然是愉快的,随意的,甚至还有些慵懒。她总是很晚才起身,很久才梳妆。闲暇中,她随心所欲地读诗,弹琴,有时高兴,会倚在窗边吹支笛曲。其他姑娘来看她,她就非常高兴地同她们在一起,但如果她们不来,她也并不想念。越嫂觉得真儿愈发不可理解了,她这样美丽,这样富于才艺,她如果稍稍聪明一些的话,也许就会拥有非常好的将来。但她仿佛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就这样闲适着,疏懒着,就像根本没有明天似的,不,甚至连昨天也没有了。

越嫂一面在心里为纪真惋惜,一面又疑惑着。应该快两个月了罢,大人为什么没有再来呢?难道他已经把真儿忘了吗?为什么从真儿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改变来呢?难道她也已经忘了吗?越嫂是那么清醒地旁观着,自古以来,曾经有过多少同样卑弱的女人,她们面对着完全相同的命运。那么,她们应该有什么样的愿望呢?越嫂可以把那些一条不差地描述出来。但是真儿……难道她真的傻吗?越嫂终于决定,还是去问问她罢。

越嫂的态度是庄重的,没有闪躲的余地。她说,真儿,那一回,你是不是见到谢大人了?纪真稍稍怔了一下,抬头说,是啊。越嫂看着她坦白的眼神,说,你认出他了吗?纪真微笑说,自然认出来了。他还是那样啊。越嫂说,他认出你了吗?纪真说,没有罢。他怎么会记得我呢。越嫂观察着她,忽然问,那么你伤心吗?也许是越嫂问得太直接了,纪真竟有些害怕……我没有伤心。越嫂说,但他现在已经知道你是谁了呀。纪真茫然地低下头,噢。越嫂疑惑地看着她,真儿,你到底在想什么呢?纪真有些退缩地说着,我……没想什么。越嫂说,大人对你说了什么呢?纪真思索着,但仿佛再也记不起来,没有……他没说什么……

越嫂无奈地坐在那里,许久,她忍不住拉过纪真的手,真儿,你从来没有想过,以后要怎么办吗?纪真迷惘地摇了摇头。越嫂注视着她,不容回避地问,那么,大人喜欢你吗?纪真的唇边挂起微笑,说,他喜欢。越嫂怔了怔,真的?纪真肯定地点点头,依然微笑说,是的。越嫂为她的坦白暗暗惊诧着,继续问,那你呢?你喜欢他吗?纪真想着,我……然后抬头说,喜欢。越嫂说,如果这样,他为什么不来看你呢?纪真轻松地笑着,我怎么会知道呢。您应该去问他才对啊。越嫂说,那如果他以后再不来了呢?怎么办呢?纪真仿佛觉得有些可笑,说,他以后再不来了?不会的。越嫂想,她居然这样肯定,于是说,要是果真这样呢?纪真思考着,果真这样,那就不来罢。我有什么办法。

越嫂看着她那和美的笑容,在心里想,也许我永远是不能理解这孩子了。

纪真是在心里相信,谢安一定会来的。只是,对于这件事,她并没有过多地去想。应该说,从淮南到建康,从桓伊的府宅到绿绮楼,她是发生了变化的。很早的时候,她就认定了那个道理,如果你希望过得快乐的话,那么很简单,只要你不再去希望,也不再去回忆,一切就好了。而后来,这句话竟渗透到了她的心里,她居然已经习惯去这样生活,虽然有时还会希望,还会回忆,但她总能很快地让它们远离自己。于是,再没有什么人什么事是重要的,日子变得那样轻松,她为自己找到了快乐,也不再需要什么。

纪真举头望着窗外深远的天空,如果不是越嫂提起谢安,她还没有意识到,的确是很久没有见到他了。想起他的面容和微笑,她觉得他真的是很好,很让人喜欢的。不知不觉中,一丝希望竟从她的心底升腾了起来,盘旋了好一会儿,才又释然下去。

谢安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第二次来到这里的,仍然是在一个下午。那已经是这一年的深秋,风穿楼而过,清冷而又潮湿。纪真听到通报,很自然地欢喜着,一直迎到木梯前。两人目光相接,仍然不约而同地笑起来,那笑容竟是同样的愉快、坦率而又简单。纪真居然没有向他行礼,只是笑着说,您来了。然后极自然地扶住谢安的手臂,请他到房中。

谢安感受到了她真实的喜悦,并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期待。这让他非常高兴。他留出了两个月的时间,以等待她的变化。如果今天,他没有感受这喜悦和期待的话,那么这件事情他就不准备再继续了。她是个不会去掩饰的姑娘,这样看来,这将是一种共同的快乐。

纪真依然像上次一样,愉快地陪伴着他,但并不想说什么。谢安让纪真同他一起坐在窗边的榻上,端详着她的面孔,忽然说,真儿。纪真微笑应着,大人。谢安说,你是晋人吗?纪真说,是啊。谢安说,在北方哪一个州郡?纪真说,兖州。谢安说,那么,你的父母兄弟呢?他们在哪里?纪真听着,忽然觉得这一切那样熟悉。蓦地,那一个下午,那七香车里奇特的味道还有阳光,再次涌上了她的心头。那一天,就是这样,他就是这样坐在那里,向我问着完全相同的问题,她涌起一阵伤感,突然抬头去看他。谢安没有等她开口,悠悠地说,我记得当时,你就是不肯回答我。说着,他微笑起来。纪真怅然若失,半晌说,您竟然还记得吗……谢安坦然说,如果不是又见到你,我就想不起来了。那么现在,你愿意告诉我吗?

纪真想着,她一向是不愿去想那些事的,不去回忆已经是她生存的习惯甚至武器。但上一次在谢安追问下自己的窘迫,却让她感到了教训。她渐渐想通,从前有什么不可以提起呢?只要我当作它们并不存在,那么,又有什么不能说呢?于是她想,他希望听到什么,那我就对他说什么。她平静地说,我的姐姐还有哥哥们,在战乱中死去了。父亲和母亲,也许活着,也许也死去了。谢安问,你再没有得到他们的音信吗?纪真说,是啊。她想起父亲带着最后的手下和武器冲出门去的情景,缓缓摇了摇头。然后说,大人,这没有什么用处啊。

这一次纪真做到了。当她平静把这些说完,甚至当谢安还在内心里为她的不幸而感慨时,她却已经忘记了。微笑再次浮现在她的脸上,她说,大人,我吹支曲子给您听罢。谢安的目光里流露着欣赏甚至敬意,他欣慰地说,嗯。桓子野可是百年难遇的名师啊,他教了你吹笛吗?纪真笑答,是啊,我是多么幸运呢。

她渐渐沉入遐思,把长笛横在唇边。笛声悠远清澈,在楼中萦回不绝。这支曲子谢安是熟悉的,正是蔡邕的《饮马长城窟行》。只是让他稍感惊诧的是,《饮马长城窟行》原本是一支琴曲,用笛来演奏,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发现,这样的变化,竟使这曲子忽然变得清灵,悠远了,并且极为飘逸,与琴曲已大不相同。纪真吹奏着,沉浸在自己的心意中,周身的一切已不在心间。

谢安的心随之飘荡,他听着,听着,忽然伴着她的旋律,用手轻击节拍,轻声吟唱起那诗句来: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

~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

歌声与笛音浑然一起,凝成一种相同的悲伤,把两个人淹没其中。清冷的风在楼中拂荡,让人渐渐感到抵挡不住的悲凉。很多的人和事,在谢安的心中缓缓掠过,然后就变得模糊起来。这国家,这皇城,这秦淮河,这乌衣巷,这家族,还有,已经死去的亲人和朋友们,他们的诗歌和书笺,甚至那已远离的东山……这些渐次在他心里模糊,这些都是他终将要失去的东西。他轻舒了一口气,努力把自己超脱出来,抬头叫了声,真儿。纪真停下来,似乎非常明白他为什么要打断似的,轻声说,大人,您是不是觉得冷呢?

她很快回到了现实,不等谢安回答,轻快地跑去,找了一领褐羊裘来。这也是她最贵重的一件衣服了。她小心地说,您不要嫌弃啊。然后为他披在了肩上。谢安舒缓着心绪,自然地握过她的手,把她拉在身前。纪真无比柔顺地坐下,她忽然产生了一种愿望,并且丝毫不想去压抑,于是,她轻轻地靠向他,虽然羞怯,但却无所畏惧。谢安缓缓将她抱住,用羊裘裹住她的身体。

纪真感受着他,她很快发现,这竟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他的心就在那里,在离她很近的地方,没有逃避,没有掩饰,无比真实而又稳定。就仿佛他正在轻轻地对她说,没关系,无论你怎么样,都不会有什么事的。谢安无语地抱着她,许久许久并不开口。窗外时而传来船桨拨动水面的声音,那汩荡声听起来格外清晰。纪真悄悄抬头,只见他淡淡地望着远处,那目光是那样明澈,那样优美。她涌上一阵甜蜜,再次紧紧靠进他怀里,这个下午多好啊,昨天,不,上午的时候,我还不能够想到。事情总是那样不可预知的。那么只要现在很幸福就足够好了,就算晚上就要失去他,也没有什么。她停止了一切思绪,只是享受着自己心中的满足。

纪真的确是什么也不用想的。因为谢安会想,而且他还会把一切都安排妥当。许久,他轻轻说,真儿,我在乌衣巷的那一边,另有一座宅子,过些天你到那里去住罢。纪真听着,过了很久才说,这样啊。谢安说,你怎么想呢?纪真说,大人,一定要去吗?谢安思索着,你希望怎么样呢?实际上,谢安这样做,是有他的苦衷的。正像他从来不肯晚上到这里来一样。绿绮楼的客人,大多都是任诞的名士,担任官职的也并不多,但他同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不能没有顾忌地在这样的地方出入。另外,他自然希望,能与这姑娘有个更舒适更纯净的所在,这样他也会更加放心。

纪真的感觉来得很快,也很简单。她并不愿意。听到他的话,她的脑子里浮现出来的,却是当年东山的那座旧宅。我怎么觉得,这和从前一样了呢?那时,我是他的歌伎,他可以随意地去处置我。而现在呢,他与我没有什么关系。但如果我听从他的话呢?那么一切不是和从前一样了吗?只不过我可能得到他更多的宠爱,但是……她在心里拼命地想着,在没有他的日子里,难道我不快乐吗?一切都是在变化的呀,桓大人是个很好的人,但他对我说的话,又有哪句实现了呢?如果大人不再怜爱我,那我该怎么办呢?不……她在脆弱的心里坚定着自己的信念……没有他,我也同样会快乐的。

于是,她踌躇着说,大人,我……我希望住在这里。谢安怔了一下,轻轻抬起她的脸,你希望住在这儿吗?纪真顺从着,但仍极尽全力地在坚持,说,是的,我……喜欢这里。谢安看出了她勉力中的艰难,轻声说,好,你喜欢这里的话,那就住在这儿罢。纪真忽然释然,她灿烂地笑起来,似乎又有些歉意,想了半天,竟突然说出一句,大人,我……您放心……我就是住在这里,也永远,不再去给他们弹琴了……谢安抑制不住地笑着,把她抱进怀里。

谢安下楼时,叫过越嫂,对她说,你带我看看这宅子罢。越嫂看到他愉快的神气,心中感到了欣慰。绿绮楼的后面是一个小荷池,但早已不用,有水道延伸出去,远远地通向秦淮河。谢安看着荷池另一面的一座双层楼阁,问越嫂,那是做什么用的呢?越嫂说,那是从前袁大人藏书用的,只是早已闲了多年了。谢安点了点头。越嫂送他出来,谢安说,我来帮你修缮一下这园子罢。越嫂吃了一惊,大人,这……谢安说,那座楼是不是还没有名字呢?越嫂忙答,是。谢安说,它既然面向东方,居于水上,那就叫初阳阁罢。越嫂想着,很快明白了他的心思。于是行礼说,多谢大人。

绿绮楼的这一次修缮,虽然不是很大的工程,但却使它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从外表看来,它依然是朴素而古拙的,但它的内部,却一下子变得十分华美和雅丽,与楼外的世界相比,仿佛真的像是天堂,这也使它的客人们感到非常惊喜。初阳阁是最晚完工的,人们不会想象出,这座看来平淡无奇的楼阁,它的内容竟是那样华丽和尊贵。那座小荷池也进行了修缮,并且疏通了水道,能使小船顺利地通行。谢安虽然没有再来,但一切都在按照他的意思进行着。越嫂惊诧于他的缜密,这样一看,他从乌衣巷乘船来这里,就完全可以避开那些繁华和杂乱,也很难被人知道了。

按照越嫂的吩咐,初阳阁完工不久,纪真就住了过去。走上楼的时候,她被那华美惊诧着,每迈出一步都是那样小心。但很快,她就坦然起来,开始自然地享受这一切,仿佛原本就应该这样。唯一有些遗憾的是,因为不能再去见客人,她时常会感到寂寞。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越嫂告诉客人们,琴妃不久前嫁了良人,已经不在这楼中了。大家叹惋着,怀念着,无论对他们还是对纪真,“琴妃”就像一个梦一样,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一天,谢安的童儿阿其来到楼中,还带了两个小姑娘。见到越嫂,阿其奉上了一只紫檀木匣。越嫂打开它,顿时怔住了。这是一只青铜方樽,从前在谢家,她曾经见过的,并且知道它是周天子祭祀时用过的礼器。她曾听吴兰说,这只樽可以换来一座十分舒适的宅子。越嫂说,那么,我这就给姑娘送去罢。阿其说,主人吩咐,这是送给您的。请您不必推辞,也不必道谢。越嫂领会了谢安的心意,感激地说,大人实在太周全了……阿其说,也有要送给姑娘的。说着,他叫着两个小姑娘,过来啊。又对越嫂说,主人吩咐,这两个丫头,日后就留在这里了。越嫂笑着说,好啊,让她们上楼去见见姑娘罢。

谢安是在把这一切都安置妥当以后,才到初阳阁来的。这一次,他改在了晚上。越嫂得知这信息后,深深懂得其中的意义,就叫过两个小姑娘,用心地为纪真装扮起来。梳过妆,越嫂坐在她的面前,握住她的手,心里涌上一片感慨。她抚了抚纪真光洁的脸颊,欣慰地说,真儿,你真是太美了。这时,身后的小姑娘芸儿和嫣然也说,是啊……纪真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泪光,觉得自己就像活在梦里。她迷惘着,紧紧地抓住越嫂的手。越嫂说,你又害怕了吗?纪真点点头,您说……我该怎样做呢……越嫂微笑说,你会懂得该怎样做的。

我一直认为,那一晚,我是嫁给了他。但我究竟是他的什么人,这件事情,我却很长时间都不懂得去想。现在看来,这是非常正确的。你坦然地看着我,微微舒了一口气,说,其实——你是幸运的啊。我说,也许是罢。只是,幸运或者不幸,对我来说,也是从来不曾想过的事。我只是感到很快乐,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快乐。那么,这是不是最完美的呢?

当初阳阁已被深冬的阳光洒满的时候,纪真才睁开眼睛。她极放松地侧卧着,漫无目的看着卧榻上凌乱的锦被,把脸贴在上面,似乎还能嗅到他身体上的气息。她轻轻想着,那是多么奇妙的事情。只是,他到哪里去了呢?她伸了一个懒腰,疲倦和疼痛使她又一次打消了起身的念头。这时,一直在帐外侍候的芸儿和嫣然,听到她的声音,忙挂起了垂帐。看她已经醒来,两个小姑娘对视一下,一齐微笑行礼,同声说,奴婢们给姑娘道喜,愿姑娘早得贵子——但纪真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她睡眼惺忪地看着她们,忽然醒悟似的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大人他到哪里去了?

芸儿回答说,姑娘,现在是午时。主人很早就起身了,他要去早朝啊。纪真怔了怔,说,早朝?芸儿说,是啊。纪真说,他每天都要去早朝吗?芸儿说,并不是每天,只是常要去的。纪真思索着,她虽然知道他正在建康做官,但具体的情形,她却一无所知。于是她问,你们主人做的什么官哪?两个小姑娘无比诧异,好一会儿,芸儿才说,大人官拜陛下的侍中,朝廷的礼仪,哪样也不能没有他啊。但看纪真依然没有反应,嫣然又来补充,侍中是陛下的近侍中最高的官位了,官居正三品。听到这里,纪真才大致明白。不过,她对此并不感兴趣。倘若小姑娘说他是当今陛下,倒可能会吓坏她,但其余的仿佛对她全然没有作用。

她漫不经心地答应着,缓缓坐起身子。嫣然忙上前侍候。不过,芸儿对她的神气却感到了不满。就算她得到了主人的宠爱,似乎也不至于这样不知斤两。芸儿想一想,说,姑娘,奴婢有句话……不知能不能说啊。纪真抬起头,芸儿,你要说什么呢?芸儿说,姑娘,主人他晨起出行,难道您竟不过问吗?纪真吃惊地说,他要到什么地方去,还需要我过问吗?芸儿说,自然不是的,只是……她犹豫着说,您怎能不侍奉他呢?纪真想着说,我需要侍奉他吗?那么,在府里,是谁侍奉他呢?芸儿庄重地回答,是夫人。纪真缓缓垂下头,她说,那么,今天是怎样的?芸儿说,主人他见您睡得很好,不肯叫醒您,自然是奴婢们侍奉他了。纪真释然地说,这就好啊……芸儿又是生气又是不解,说,如果这样,您不怕他日后会生气吗?纪真笑起来,芸儿,为这样的事情生气?他才不会呢。芸儿无奈,只好说,随您怎么样罢。纪真真诚地说,你不要不高兴啊。如果我必须这样做的话,那我试试就是了。芸儿低声说,奴婢怎么敢不高兴呢。纪真站起来,忽然觉得神气极好,于是笑问,你们两个读过诗吗?芸儿回答,读过一点点。嫣然说,姑娘,府里的丫头都读过一点诗的。纪真欣喜地说,那好啊,你们快坐下,我读诗给你们听罢。两个小姑娘对视着,不知说些什么……

当然,谢安从初阳阁离开,他的生活就会完全变成另外的一种方式。这种急促的变化,任何人都不会感觉到舒适。不过,他懂得如何调理自己。这个上午,朝廷里刚刚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陛下接到了桓大司马的上表,他向朝廷请命,再一次,也就是第三次出师北征。确切地说,那不是请命,而只是向陛下发出的一个通知。

谢安和王坦之同乘着一架牛车,从宫中回官署去。他们虽然没有交谈,但心里都在想着相同的事情。谢安的脑海中浮现着桓大司马的形象,忽然听到王坦之说,安石,有件事你知道了吗?谢安说,什么事?王坦之说,大司马这一回北征,将要命令徐州和豫州一道出兵啊。谢安点了点头,听说了。王坦之思索一下,问,那么你说,徐州和豫州会领命出兵吗?

谢安明白他的意思。徐州和豫州,正是朝廷最后两个不在桓大司马手中的方镇。分别由郗愔和袁真担任刺史。虽然桓温奉命都督全国诸军事,但这两人分属郗家和袁家,并不能算作他的势力。这两个高门虽然都已衰落,但祖辈的显贵仍在,他们并不是容易屈服的人。

谢安回答,文度,大司马奉旨北征,岂有不受命之理?他心中却想,奉桓温的命令虽然为难,但两州如不接受,却是极不明智的。除了将自己置于死地之外,再没有其他意义。王坦之听了他的话,稍显得焦急,压低声音说,安石,你难道看不出吗?谢安说,看出什么?王坦之说,大司马命令徐豫两州出兵,意在耗尽大晋最后的军力,无论胜负,他都自然坐享其成啊。等他得胜归来,朝廷又依靠什么自保呢?

谢安原本什么也不想说了,不过,王坦之虽然一向不太让他喜欢,但也不至于让他厌恶。于是,他忍一忍心情,终于说,文度啊,话不是这样说呀,大司马奉旨都督全国军事,他统兵北征,收复中土,各个方镇难道不该效力吗?难道你不盼他得胜吗?你说他命令徐豫出兵,他同样也命令自己的兄弟江州刺史桓冲,荆州刺史桓豁来到了姑孰啊,命令徐豫出兵,又有什么地方不对呢?难道北征只是桓氏一家的事吗?

王坦之听得起疑,有些生气地说,安石,你这是什么意思?大司马之心,难道不是路人皆知,怎么好像只有你不知道一样?谢安无奈,忽然笑起来,文度,我不知道,我的确不知道啊。好,依你说,大司马就是要耗尽徐豫的兵力,那郗愔和袁真该怎么做,你我又该怎么做?王坦之说,我倒是有一个办法。他想一想,说,今晚你可以写信同他们联络,另外请尚书省王彪之上表,就说东海的盗匪近来猖獗,不如派徐州军前去挟制,明晨你我再面谏陛下,这事肯定可以办到的。只是豫州袁真那里,只好先听命大司马了。这样,朝廷多少还有徐州军在啊。

谢安想着,王坦之的话说得很真诚,他的确是费了心思的。但是……谢安思考着,依然认为,这样做是不对的。琅邪王氏和陈郡谢氏原本都有强大的方镇,但在桓温近年来的削夺和压抑之下,势力渐渐枯缩,现在,权柄仅在朝廷中枢。而太原王氏,原本地方势力已不足,到王坦之这一辈才在中枢掌权。那么,王谢三族对于方镇的能力,几乎微乎其微。但是,他们在中枢的力量却是强大的,虽然现在还不能显现出来。也正因此,大司马一直不敢贸然涉足中枢。而现在,桓温仍然没有与朝廷短兵相接,还没有表现出要同王谢为敌的意思。那么,要跳出来,向桓温宣战,阻挠北征这当今第一大计吗?在大司马最为强大的时候,先把自己暴露在他的灼灼目光之下?不,这是不行的。谢安想,这个时候,做这无理的事,只会把局势推向难以收拾的境地,只是怎么对他说呢?

他拍了拍王坦之的手臂,悠悠地说,文度,你看那从山顶飞泻而下的瀑布,那从上游奔腾而来的长江,万物若遇到它,都会摧折;但你再看那流淌在山间的溪流,那下游滋养起两岸百姓的江水,你只要筑起一条堤坝,就能抑制它的奔流。你说不是这样吗?

过了好一会儿,王坦之说,安石啊,你这庄子玄言,虽然人人称道,可我却不是玄道中人哪,我只担心,你这不是治国的策略啊。谢安笑起来,坦率地说,文度,不要说这些了。我自然知道你不是玄道中人,只不过,今天这事情,还是不要做了。王坦之看着他,他不能肯定谢安说得是对的,但却觉得不接受他的意思是很难办到的。他沉默一会儿,终于问,安石,这件事,果真不去干预最好吗?谢安淡淡地点头,但他的心意却极其坚定,几乎能让所有的人都信服。

于是很快,桓大司马就出师北征了,这一次他将要作战的对手是燕国。但在他出兵之前,却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又颇有意味的事。

徐州刺史郗愔,接到他的命令后,不久即回了书信来,大意是说,老病之身,难以再领国家的重任,只愿求得一地以终老,更无他愿。这让桓温十分惊喜,于是,郗愔很快被任命为会稽内史,再不掌握重权,而他,并没有费任何力气,就兼领了徐州。后来他才得知,这得益于他最亲信的参军郗超。郗超是郗家这一辈有名的才俊,正是郗愔的长子。他将父亲原本准备参战的书信撕毁,重新写了这一封,送给了桓温。

事情总是奇妙而复杂的。桓大司马有两位最亲近的下属,一位是郗超,另一位就是谢万的女婿王珣。人们说,这两个人,可以看透桓公的心思,可以左右桓公的喜怒。但这两个人在谢安的心里,却是很不一样的。虽然王珣与他是姻亲,但他却并不了解,因为王珣到他这里的时候并不多;而他对郗超竟是赞赏的。他曾听过郗超的玄谈,认为他是明白人生道理的人。而这一回郗超解决徐州的做法,谢安认为无疑是聪明的。对郗超来说,这既帮助了他的主公桓温,又保全了郗家的性命和声誉,真是最好的办法了。谢安略带遗憾地想,郗嘉宾是个有智慧的人哪。

那一次北征倾动了国家空前的力量,没有人违抗大司马的命令。朝中的官员都到姑孰去为他送行。这场战争大约持续了一年,但整个建康,却依然歌舞生平。建康人的淡定是令人钦佩的,即使后来在比这更糟糕更凶险的局面之下,人们也从来没有惊慌。仿佛这座城市受到了上天格外的眷顾,除了音乐、美酒和歌舞以外,永远不会有苦难降临到它的头上。你微笑着问我,这应该和谢太傅有些关系罢?我笑答,是,应该是有的。

这事情到底是不是始终牵挂在谢安的心头,这是没人知道的事。官员们只看到他依然春风和煦地出入在宫廷和官署,依然陪着擅长清谈的丞相司马昱进宫去和陛下谈论人生哲理,而乌衣巷中,也依然车声辘辘,高族名士们如往常一样,隔上一段日子,就欣然聚集到他那里,饮酒,作诗,品评人物。“战争”这两个字似乎从来没有进入到人们的生活中。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没有人能够否认谢安对这座城市的影响。虽然他官位仍不算很高,但他的举动和言语,却总是牵动着都城里所有名士的心情。

不过这些,却令王坦之感到了担忧。虽然目前,论起强势,陈郡谢氏还比不了琅邪王氏和太原王氏,但若论起声望,他和王彪之却都无法与谢安相提并论。名士们是那样任情,他们只在意喜爱谁,其他的全然不放在心上。如今国家危机在即,这些官员名士不忧心国事,却愈发地清谈老庄,歌舞升平,而谢安,无疑是其中的主使。王坦之忧心之余,却又没有任何办法。于是他对王彪之说,咱们这位风流谢侍中,要我说什么好呢?将士们在外浴血杀敌,他却在乌衣巷饮酒作诗,逍遥自乐,这国家他到底是想要还是不想要呢?

王彪之拈着胡须,颇有意味地说,安石潇洒啊,你说的这些,他才不会去想。王坦之说,那他想些什么呢?王彪之笑说,有件事,我问问你。王坦之说,你要问什么?王彪之说,这一回北征,倘若桓大司马胜了,可是件大事吗?王坦之急说,自然是了,倘若大司马胜了……我看他还怎么挥麈清谈!王彪之说,他性情如此,是否挥麈清谈,原本与大司马无关。只是,今日这挥麈清谈,他还是有些用意的。王坦之说,那是什么用意?王彪之说,大司马这回北征,为何要弄这么大的声势?自然是他认为必能取胜啊!倘若他胜,晋室天下怎么样呢?你心里明白得很,难道谢安心里不明白吗?呵呵,王彪之得意一笑,如果,我料得不错的话,谢安意在……

王坦之说,意在什么?王彪之说,意在让天下忘掉这一场战争啊……王坦之听着,微微怔住,缓缓地说,你是说,这样,大司马即使得胜……但朝廷上下却不以为重大……那么,他这威势自然要减低许多了……王彪之笑说,不错啊,文度好悟性。北征得胜自然是大好事,但却不能因此而图谋朝廷,这难道不是最好吗?说着,他感叹起来,我一生研读名礼,少读老庄啊。可安石却是个玄道中人。你来看,什么叫强呢?倘你认他为强,他就强啦。倘若大家都不以为意呢?而况他本身又算不得高门……王彪之说到这里,忽然来了兴致,目光炯炯,说,这正是老庄之道啊!看似什么也没有做,但其中却大有玄机。呵呵,还有,难道你我天天茶饭不思,撕心裂肺,然后弄得草民都人心惶惶,大晋就能重振国威吗?依我看,倘若如此,明晨百姓如果不四散奔逃,已然是万幸啦!他说着,哈哈大笑,银白的胡须随之颤动,很好啊!文度——你不要在这里烦恼了,我可是要读书去啦,我那部《古今礼典》,正愁没有闲暇作完呢。王坦之思索着,终于露出几分笑意。

于是这一年,就是这样度过,谢安总是愉快的。并且,他每隔几天,就会到初阳阁来。

纪真陪伴着他,度过了一段非常快乐的日子。人如果是为了自己的内心而快乐的话,那么人间就不会再有标准。一切都变得简单而真实。他们有很多共同的东西,音乐、诗歌、醇酒,真率、宽容、感伤,还有,对美好的热情向往。他们用对方的美好愉悦着自己,没有谁是在付出。所以,这几乎是一个接近完美的状态。一切都那么发自内心,没有负担和期待。

纪真并不懂得去关心他的事,而她也不想关心。甚至她也曾试图清晨起来侍奉他,但却因为贪睡而根本没有实现。芸儿和嫣然惊讶地发现,对这些,主人竟然安之若素,似乎还很欣赏。这与以往是完全不同的。在府中,主人除了公子们的事以外,其余都极少过问,包括主人许多自己的事情,也都是夫人在料理。但在这里……事情竟然完全相反。主人会替纪真把一切都安置妥当,丝毫不用她动一点心思。可她呢,傻傻的却像根本没有看到一样。两个小姑娘惊诧着,实在想不通。这姑娘不过年轻些,美貌些,有些才艺,但除了这些,她什么道理也不懂,主人为什么竟会这样骄宠她呢?

但是,谢安的快乐也是令小姑娘们惊诧的。晚上的时候,当她们进去侍奉,有时会看到这样的场景,初阳阁宽旷华丽的厅堂里,在四周高燃的红烛的照映下,案上的美酒已经饮尽,珍贵的酒器散乱着,泛着温和悦目的闪光。而主人,居然和纪真衣袂相拥,一面唱着歌,一面尽情地跳舞。他俩愉悦着,仿佛对周围的一切丝毫也不觉察,或者是觉察了也不加在意。那深浓的情味,常常会吸引她们看上好一会儿,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打动了……更有些时候,当她们进门时,却忽见主人正把她抱在膝上,或者是他在轻声吟诗,或者是她正贴在他耳畔唱歌,她的黑发任性地散乱着,衣裙也并不整齐,但他们仍然毫不介意,仍然是对周围视而不见的豁达,仍然是仿佛昭示天下也无所顾忌的坦荡……她们诧异着,感动着,觉得脸红心跳,同时又更加谨慎。她们意识到自己的平庸,悄悄地退出去,回到这现实世界中。

……这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日子,纪真感受到了他深藏心底的东西,而这个世界上懂得这些的,只有她一个人。但是,这日子却持续得并不长久。完美的东西总是很容易被刺穿,有时是顺理成章的一件小事,或者是一句言语,一切就改变了。无论当事人怎样去珍惜,都会猝不及防。

纪真渐渐发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变化。这虽然是极合情理的事,但她还是觉得那样不可接受。她没有告诉越嫂,她知道越嫂和芸儿她们,一定都会无比欣喜地跑来向她祝贺,但那并不是她所向往。她无奈地想,完了,这一回,他就永远会同我有关系了。那么这些快乐,恐怕也就要消失了。

谢安再来的时候,她还没有拿定主意是不是对他说。但是在陪他下了一局棋之后,他就发现了这问题。他停下手中的棋子,看着她说,你心不在焉,在想什么呢?纪真的眉尖蹙了一下。想,我就知道瞒不过他,那么,是不是该告诉他呢?

谢安向她伸出手,真儿,你过来。纪真小心绕过棋枰,温顺地坐在他的身侧。谢安抱过她,轻声问,发生了什么事呢?纪真忽然觉得,自己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仿佛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亲近,好像怎么分也分不开了似的。她不自觉地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心里又是沉重又是悲伤,竟忍不住哭起来。谢安疑惑着,把她抱得更紧。纪真哭了一会儿,终于哽咽着说,您说……是不是,以后我就再不会这样快乐了呢?谢安抬起她的脸,你怎么想起这些来的?纪真躲开他的目光,说,我不需要这样……我不想要……谢安更加迷惑,你不需要怎么样呢?你不想要的东西,不要就是了。说到这里,纪真忽然抬起头,真的?谢安说,是啊。有什么问题吗?纪真又变得失落,不行的……您别骗我了……谢安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说,我没有骗你,你不喜欢的东西,自然可以不要。你说是什么呢?纪真停了停,忽然说……孩子。

谢安怔住了。一会儿,他不自觉地轻轻微笑。这样合乎情理的事,他居然一直忘了去想。他调理着思绪,这对他来说,真是一件很好的事。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一直没有纳妾,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都是夫人所生。长子谢瑶又早早病逝,现在只剩下谢琰在支撑着家门。而谢家的其他兄弟,人人婢妾盈房,子嗣要繁盛得多了。这真是一件很好的事。谢安想着,却忽听纪真说,您说,您是不是在骗我呢?谢安温存地看着她,笑说,只骗你这一回,行不行呢?纪真垂下目光,失落地想,我早就知道,他是不会明白我的。

她的神色让谢安醒悟了一些,他想,我不该忽略了她的心思啊。于是说,你不需要他,是吗?纪真踌躇着,觉得心中很委屈,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好……谢安体会着她的想法,说,你觉得这很沉重,很让人担心吗?纪真的眼泪“哗”地流下来,说,大人,我什么也不要啊,我只愿意那样无牵无挂的,就像那天上的云,风把它吹到哪里就是哪里……随便到哪里去……一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我不想打扰任何人,也不想被任何人记住……大人……您是不是知道呢……谢安没有回答。虽然他知道她一向是这样,但是,她这样清晰地把这些说出来,还是第一次。这让他很感动。他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罢,不用再问我。纪真说,不行啊。但您需要他……她艰难地想着,终于说,那么这样行不行呢,您既然需要他,那他就是您的。请您允许我把他忘掉……行吗?谢安轻轻地叹气,紧紧抱住她,许久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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