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到京城参加一个著名会议之后返回家中,我的旧毛衣已经垫在一个不大的竹筐里,毛衣上坐着一只小黄狗,毛茸茸的小家伙用栗色的眼睛无辜地看着我。天气寒冷,小家伙的两条前腿有些抖。
太太解释说,狗窝异常重要。初入家门,小狗会把毛衣上的气味永久贮存在记忆之中,作为第一主人的标记。挑选我的毛衣,即是委托我做第一责任人。小黄狗舔了一些牛奶之后蜷曲在竹筐里睡着了,如同乘坐一条小竹筏漂来的不速之客。没有籍贯和家族姓氏,没有品行鉴定档案、来访动机,一个带有体温的小生命不由分说地塞到手上,拒绝已经来不及了。
一个成熟的男人似乎必须有些特殊嗜好,譬如吉普车,加上一条大狗。这两者将与粗布牛仔裤、翻皮高筒皮靴以及辛辣的烟卷气味共同组成男子气概。粗犷与孤独是男人的境界,狗是一个孤独男人的唯一伙伴。野旷天低,暮云四合,一个男人坐在门槛上默默地吸一支烟,一条狗安详地趴在他的身边,电影都是这么演的。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准备好养狗。我是一个怕麻烦的人,况且也不怎么孤独。
或许我得承认,我还有些脆弱。一条狗的寿命只有十来年;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不可阻挡地在主人的眼皮之下衰老,皮肉松弛,动作迟缓,最终气息奄奄,但是,它对于主人的依恋始终不泯,最终的诀别摧人心肝。卷入这种伤感的故事不啻于额外的情感折磨。我宁可回避。另外,一个友人遭遇的情节也多少吓住了我。由于偶尔施舍了几块面包,一只流浪狗不屈不挠地尾随这个友人返家,再也不肯离去。不久之后,友人察觉这只流浪狗已经怀孕。照料一窝小狗显然超出了他的负担能力,友人决定放弃。他驾车载上狗,辗转数十公里来到一个相对富裕的村庄。各安天命吧,他将狗推出车门后一溜烟地疾速驶离。然而,当他驱车返回家中,这条狗已经躺在门口大口喘息,长途奔跑之后几近虚脱。它泪眼汪汪,目不转睛地盯住友人,企图挣扎起来。事后他说起这一段依然心有余悸:一条狗进了门,你就绝不能再想抛开它。
我听明白了,我的选择权仅仅是——要不要让一只狗进门。
然而,这只小黄狗自作主张地破门而入,而且已经大咧咧地睡到了我的毛衣之上。太太叙述这件事的时候使用了“缘分”一词。进入花鸟市场,路过一个装满小狗的铁笼子。一大堆小狗在笼子里翻滚嬉闹,唯有这只小狗趴到笼子的栏杆上冲着她摇尾巴。她拐个弯走到了另一侧,这只小狗又蹒跚地转过来,双眼无邪地仰望,尾巴摇动如旗。太太再也挪不动双腿,她断定这就是“缘分”,于是掏出一千五百元把它带回。她所能了解到的资料仅仅是:拉布拉多,来自加拿大东南部的名犬,亲善快乐,资质优良者可以训练为导盲犬——但是相当贪嘴。女儿无双为这只狗取了一个略为欧化的名字——卡普。因为她的一只毛绒玩具狗就叫卡普,同时,她正在画的三册绘本是一只卡通狗的故事,这只卡通狗也叫卡普。
我对于“缘分”这种说法将信将疑。上帝真的在两个生命之间设置了密码吗?但是,我相信没有多少人可以拒绝笼子里那些憨态可掬的小狗。遇到街头的狗贩子,我多半硬着心肠尽快离去。否则,那些天真无邪的眼睛和柔软的小爪子很快会叫人迈不开双腿。
有次小黄狗睡得从竹筐里摔出来,四脚朝天地滚到地上。它居然没有醒,一只小爪子盖在脸上继续打呼噜。真要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倒好办,我心里暗暗企盼。
贰
我估计太太带回这只小狗,多少受到友人间话题的影响。如今养狗的人如此之多,坊间传诵着形形色色养狗的趣事。一个友人在屋顶上养了五条狗。晚上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五条狗一溜地趴在面前,专注地研究他的表情。他的一颦一笑都会产生不小的骚动。友人满意地感叹:这不就是帝王的享受吗?另一个友人养了一大一小两条狗。他端坐在沙发上,两条狗分别占住了他的左右手。他抚摸了一下右边的大狗,左边的小狗就会不满地哼起来,吃醋争宠。这不就是一妻一妾的梦想吗?
然而,我始终觉得,养狗是一件严肃的、甚至严重的事情,不可轻易触碰。养几条金鱼,养一只啁啾的画眉或者一只肥胖的猫,这些事无非怡情养性,闲暇的时分逗自己一乐。而一只狗的到来,性质远为不同。我们可以得意地享受狗的忠诚,然而,过多的忠诚必定演变为一副沉重的枷锁,牢牢地将双方铐住。即使主人轻率地背叛抛弃,狗从来不会企图报复。它的一如既往终将逼迫主人无限内疚地返回。所以,没有足够的热身,我们的内心无法负担这种忠诚。日本拍摄过一部影片《义犬八公》——狗的主人上班途中出现意外不再返回,这只狗每天傍晚来到车站等待,十多年始终如一,直至皮毛不再光滑,四腿无力再也跳不上车站的花坛。许多人甚至不敢看这部影片,过重的情义也能深深地刺伤人心。我常常想,狗的性格如同古典社会的遗风:义重如山,一诺千金。现代社会的一个特殊品格是轻佻。整个世界正在大拆大卸,弃旧图新,没有多少人愿意画地为牢,为自己套上各种精神重轭;现代人潇洒如风,善于抛弃或者替换,从陈旧的服装和家具、款式过时的冰箱和汽车到相互厌倦的情人。这时,一只狗摇着尾巴坚定地追随左右,不离不弃,简直叫人不知所措。如果重新决定一个负责的选择,我现在大约还是要勾no。
卡普的到来是太太即兴开始的一个故事。现在,我不得不抖擞精神,对付诸多的后续情节。当然,最初我怎么也料想不到,那些细枝末节在后续情节之中占有如此之大的分量,譬如狗毛。事先为什么没有听到人们抱怨无所不在的狗毛?墙角,衣服上,客厅里,四处飘拂的狗毛犹如春风里让人打喷嚏的柳絮。当然,更为麻烦的是****。遛狗之际必须带上小塑料袋,必要的时候得将手套在塑料袋里抓起地上的****蛋。没有在马路上抓过热乎乎的****就称不上养狗。我曾经抱怨****的臭味,太太正色地说:美国总统的私人庄园里,那些签署总统令或者按核电钮的巴掌照样要抓****蛋。我不知道这是否杜撰,但是,她的严肃态度迫使我接受这种观点:清理****显现的是一个人的责任心。嫌弃臭味显然是纵容个人品德的缺陷。
太太负责的工作相对文雅,譬如,培养卡普的高贵风度,调理卡普的浮躁性格。这些活计肯定比预想的困难,我猜她时常受挫。我曾经在书房里听到她在另一个房间愤愤地对卡普说:你真是无聊呵!知道什么是无聊吗?不知道上百度去查!我暗笑,猜想卡普是端坐在她面前聆听训话,还是不耐烦地逛来逛去。
当然,太太的工作还是显出了初步成效。卡普很快学会了按照主人的口令坐下、握手和趴下。不过,这些举动显然用于换取口腹之乐。卡普常常专注地盯住太太手中的食物,一面敷衍地伸出前爪拨拉一下充作握手。如果看不到吃的,它多半兴致索然,甚至讪讪地转身而去。太太不止一次地用恨铁不成钢的口吻叹息:卡普呵卡普,你真是没有出息,你那小脑袋里百分之九十九的想法都是怎么吃。
这的确是一只无比贪吃的狗,什么都吃得津津有味。肉食、青菜、地瓜、萝卜、马铃薯、各种水果、糖、鸡蛋壳;我们甚至不得不费神猜想,它究竟不吃什么?太太曾经将辣酱装在一个盘子里送到它跟前,卡普舌头一卷,半盘辣酱不见了,再一卷,盘子干净了。还曾经喂它半杯的高度白酒,喝下不久它有些步态摇晃,在客厅走出了两条S形的弧线,眨眼之间又泰然自若。我不止一次地想象,它的腹腔里究竟装备了一个多么强悍的胃?
卡普似乎永远没有吃饱的时候。每一回端出狗食,它总是欢欣鼓舞地原地打转,然后凌空跃起表示庆贺。不是刚刚吃过一顿,怎么如同饿了两个星期?风卷残云般地吞下配给的狗食之后,卡普会专注地将铁锅的每一个角落舔得锃亮。确认再也没有什么可吃的,它气恼地叼起铁锅往空中一甩,哐当当地一阵响,直至铁锅倒扣在地。如果顺手扔给卡普一根大骨头、一个馒头或者一枚生地瓜,它要围绕着战利品前仰后合地跳一阵桑巴舞,制造各种仪式延长获取意外之财的巨大欢乐,然后专注地趴在地上,用前爪圈住战利品,龇牙咧嘴地慢慢享用。
我们家匀出一条狗的口粮大致不成问题。然而,卡普的可恨在于,常常让我们在大街上难堪地颜面尽失。套上狗链子带它出门,卡普无论如何装扮不成一个有教养的绅士。它总是伸长脖子在马路上东嗅西嗅,发现什么可吃的就一口叼住。对于这条狗说来,“可吃”的范畴远远超出了通常的认识。除了一般食品,包装食品的塑料袋、泡沫饭盒、方便面的纸罐子乃至冰棒棍子都是它的捕猎对象。有时我们不得不蹲在马路边,费力地将这些垃圾从它嘴里抢下来。我从未在马路上遇到这么不体面的狗。别人的狗迈着小碎步跟住主人,昂首挺胸,尾巴翘得高高的,骄傲的神态如同一个穿上了钢箍长裙的公主。自惭形秽之余,太太终于忍不住牢骚:拉布拉多,也算出身名门,卡普呵卡普,你怎么会如此没有尊严呢?
那一天我带卡普出门。经过楼梯拐角,它竭力挣扎着向一边伸出头去,我只得略为松了松狗链子。看到它兴冲冲地伸出舌头将抛在墙角的一枚烟蒂卷入嘴里,气得我一脚狠狠地踹在它屁股上。卡普吃惊地嗷了一声转过头来,满眼疑惑。
我后来猜想,它肯定无法明白:胃口好又有什么不对呢?
叁
忙碌而琐杂的日子里,卡普不过是我们心目中一个长毛的大玩具。玩具的大部分时间肯定是扔在某一个角落,我们没有耐心仔细揣摩卡普的心思。一条狗又有什么资格要求特殊的精神待遇?所以,很久之后,我才试图用另一种眼光解释卡普发动的著名战役——对于家里的鞋子展开全面攻击。
我想不起来这个战役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总之,很短的时间内,家里的各种鞋子惨遭卡普利齿的摧残。皮鞋的鞋面咬破了,高跟鞋后跟的带子断了,塑料拖鞋仅仅剩下半截。太太拍下了损毁的皮靴照片发布在网络上,赢得了一片同情的啧啧之声。我从鞋柜里取出一双崭新皮鞋,惊愕地发现鞋子内里的皮垫子不见了。太太宽慰我,没有人能看得到鞋子内部;我的调节能力一定会很快适应行走之中左高右低的感觉。当然,狼狈的场面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入住宾馆的时候,收拾房间的服务员偶然看到搁在墙角的皮鞋,她脸上流露的神情令人发窘。相当长的时间里,家里所有鞋子的摆放位置必须超过一米五,太太几双珍贵的鞋子甚至小心地搁到冰箱顶上。
攻击鞋子大获全胜之后,卡普开始扩大战果。它放肆地撕咬嘴巴够得着的一切玩意儿。茶几上的电视遥控器,沙发上的老花眼镜,甚至嚼烂了墙角插座的电线——不知道为什么它的鼻子居然避开了电流的袭击。可以预料,它最终必定会踩在沙发上入侵我的书架。某一天早晨睡眼惺忪地从卧室出来,忽然发现客厅的地板上铺满了残破的书籍,一条狗嘴里叼着几张书页冲着你洋洋得意地摇尾巴,你会不会想大喊大叫?
我的确有好几次真的大喊大叫。脱下脚上的拖鞋抓在手中气势汹汹地扑过去的时候,卡普迅捷地钻到楼梯底下,蹲伏跳跃,卖力地向我展览各种战斗姿态,它肯定认为逗乐的时刻开始了。直至被揪住项圈拖出来,嘴巴和屁股遭到狠狠的抽打,它开始浑身发抖,翻着白眼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接受惩罚。必须承认,这时我的脑子里肯定冒出了扔掉它的念头。
远在异地的无双对于卡普充满了童话般的浪漫想象。她的持续叙述之中,卡普显然扮演了一个可爱的小精灵,以至于她的众多小伙伴甚至打算长途跋涉,来到这个城市探望卡普。听到我们的愤怒控诉,她总是这么安慰:这是狗的青春期叛逆,一年之后它就安静了。一年的期限到了,无双小心翼翼地打来电话:卡普是不是变成小天使了?得知这个家伙顽劣依旧,无双自作主张地延长了期限:一年半之后保证脱胎换骨。一年半的期限到了,卡普的冥顽不化终于让无双心虚起来。她委婉地引用网络上的一条消息安慰我:据说某个人家的一条狗淘气得让主人受不了;一个炎热的下午,男主人单独将这条狗带到街心花园密谈了两个小时,从此这条狗老实了。我再度天真地燃起了希望——怎么遗忘了思想教育的伟大传统!我连忙请她在网络上查询,男主人阐述了哪些励志的格言。不久之后她回话了:网络上的大部分留言都是求演讲稿,不幸的是,那一位男主人再也没有下文。
如今回想起来,大约是另一条消息阻止了我的怨恨持续上涨:专家研究表明,狗常常因为孤独而产生破坏欲。报复性地咬坏各种带有主人气味的物件,这是狗思念主人的特殊形式。想象一条狗孤独地卧在各种碎片的中央,嗅着这些碎片上的主人气味安慰自己,我的内心突然感到一阵酸楚,于是决定谅解卡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