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普特别憎恨我和太太上班使用的包。它常常扑上来,凶猛地撕咬我的公文包,甚至跳起来把太太的挎包从肩上扒下来。它显然已经发现,这些可恶的包不断地把主人带到一个它无法企及的世界。上班时间整装待发,卡普总是追到门前百般阻挠,甚至不知羞耻地一把抱住我的大腿。这时,我与太太不得不相互掩护着撤离。一个人向远处扔一块饼干,或者引诱它攻击一个空的矿泉水瓶子,另一个人疾速地开门。侧身闪到门外的时候回头瞟一眼,总是发现兴高采烈的卡普突然怔住了,痴痴地望着我们。
这时,必须立即把门掩上——哪怕迟疑一下就可能丧失关门的勇气。
肆
所有的人都知道狗依恋主人,然而,只有狗的主人才知道每一条狗不同的依恋形式。
我与太太每天晚上都在二楼的电脑前工作,卡普必定坐在通向二楼楼梯的最高一层——我们用一块窄窄的木条拦住楼梯口,阻止它上楼捣乱。卡普嘴里发出各种哀怨的小声音吸引我们注意;若是恩赐般地看它一眼,它就会持续地摇动尾巴,以至于它身后的那一面墙壁被尾巴刷得油光发亮。长成了一条肥胖的大狗之后,楼梯的狭窄木板几乎无法容纳它的身躯,但是,卡普仍然夹紧屁股颤巍巍地坚持在那里。有时疲倦得无法支持,它会跑到楼梯的拐角小睡片刻,醒来之后立即又不懈地坐到原处。
偶尔有机会上楼,卡普念念不忘的一件事情是抢占我们的卧室。它一定意识到,主人在每个晚上总是长时间地消失在卧室的门板背后。发现我们开始睡觉之前的洗漱,卡普立即会抢先进入我们的卧室。它站在床铺旁边探头探脑,对于门外的饼干等各种诱饵高度警觉——有机会扑上前一口叼住立即退回屋里。有时必须两人合力才能把卡普拽出房间。即使被项圈勒得两眼翻白,它的屁股仍然顽强地下坠,四爪撑住地面竭力反抗。
一个人悠闲地靠在躺椅上阅读,一条狗驯顺地卧在他的脚下——这种经典的电影镜头从未出现于我们的家里。卡普的参与感太强了,它随时试图插手家中正在发生的一切事情。也许,这是它慷慨地表达自己的爱意?种种迹象表明,我们与卡普使用的语言系统无法精确地互译对接。至少,卡普的示爱话语过于草率和粗豪。
人类的示爱话语是一门深奥而微妙的学问。眉目传情,鸿雁传书,“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西门庆勾搭潘金莲的时候,王婆为之设计了十几道严密的程序,缺一不可;阿Q鲁莽地跪在吴妈面前,露骨地宣称要和她“睏觉”,于是,鸡飞蛋打的时刻到了。卡普的加拿大祖先哪里传授过这些秘诀?所以,这个家伙总是把一个柔情似水的场面搅成混乱的无厘头。
为了制造亲切感人的家庭气氛,我不时会伸手抚摸卡普。可是,这个家伙的毛躁配合多半不得要领。它激动地伸出爪子又抓又挠,甚至钩住衣服的袖口,以至于我不得不尽快地缩回巴掌。星期天上午阳光甚好,卡普逛出阳台造访书房,太太正在那儿敲打电脑键盘。卡普犹犹豫豫地把它的前爪搭上太太膝盖,试图爬上去。这个没有眼色的家伙始终不明白,它那六七十斤重的躯体怎么可能搁到太太的大腿之上?太太不耐烦地扭开转椅甩下它的爪子,它又换一个方向重新尝试。无趣地碰了三四个钉子之后,卡普就会来到另一张桌子和我搭讪。我正得意地挥毫泼墨,它把前爪搭上桌子摇头晃脑地欣赏。可恨的是,这个家伙的伪装甚至维持不了一分钟。我正待蓄势落笔,它的一只爪子啪地按到了宣纸上;我愤怒地把它的爪子推开,另一只爪子以更快的速度伸过来。除了立即把它轰走,这种故事不会有别的结局。
携带卡普出了家门,它觉得遇到的每一个路人莫不如同失散多年的亲眷。卡普撒欢地向人们奔去,起劲地摇动尾巴乐呵呵地表示亲善,然而,它的过度热情总是换来一阵阵恐惧的尖叫。每逢这种时刻,我们只能竭力抽紧狗链子,嘴里一迭连声地道歉,再道歉。
伍
我终于向太太提出了这个问题:咱们家的卡普是不是有点儿傻?用北京话说,就是有点“二”。承认这个痛苦的事实需要一些勇气,犹如承认自己的子女不怎么聪明。
卡普初入家门的时候,我们殷切地期待它长成一条聪明伶俐的大狗,骄傲地充当左邻右舍的谈资。太太曾经多次提到当年住宅附近的一条明星狗。这条狗每天早晨与傍晚单独出门两次。第一次嘴里叼一个篮子,其中零钱若干,一张纸条注明主人所需的早点。这条狗目不斜视地跑到早点的摊子,如数买好之后,叼着篮子矜持地跑回家中。傍晚它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出现,嘴里仍然叼有零钱若干。它跑到报亭要一份晚报,而后转身一颠一颠地离去。这个街区所有的人都认识这条狗,它的出行如同每日不辍的定时表演。相形之下,卡普黯然失色。一个多年养狗的作家曾经语调铿锵地鼓励我们:什么人养什么狗,你们家的狗肯定傻不了。现在,我猜太太一定有些失望了。所以,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已经想好了安慰之辞:傻一点儿没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指望卡普考一张名牌大学的文凭,家里也不需要它为各种开销算账。
卡普没有机会参加海关缉毒或者刑事案件侦破训练,也不会到马戏团里表演加减乘除。它的日常时间大部分生活在阳台的玻璃门背后,一日两餐的等待无法显示它的小脑袋拥有多少智商指数。我的记忆仅仅搜索到它的一项擅长:开门。如果没有锁好阳台的几扇玻璃门,它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夺门而出,呼啸着冲进客厅。一个友人家养了一只藏獒,一样隔离在阳台的玻璃门背后。试图进入客厅的时候,藏獒只有一种单调的表述方式:伸出强壮的前爪,执拗地敲打在玻璃门的同一地方。藏獒看到的世界没有缝隙。卡普显然愿意动一些脑筋。它在玻璃门背后来回踱步,伸出爪子哗哗地抠每一道可疑的裂口。如果哪一个插销没有扣上,它会迅速地察觉。然而,这种擅长没有多少意义,鸡鸣狗盗之技而已。况且,智商指数超过藏獒算不上什么。藏獒素来以剽悍忠勇著称,过多的思想只能对这两种品质产生干扰。一个足智多谋的军师决不会满足于与一个骁勇的武士比试智力。
卡普有点儿傻——我的内心曾经不断地躲闪和回避这个结论,但是,某些事实还是不容置疑地搁到了面前。譬如,遭受斥责或者惩罚的时候,卡普的简单态度是不是证明了智商的低下?一个友人的狗听到主人责骂儿子,它就会知趣地躲到床下,等待风暴的平息;另一个友人的狗遭受批评之后会低头羞愧一个下午,并且在适当的时候讨好地用头轻轻地蹭主人的裤腿表示歉意。卡普从来不可能如此多愁善感。它表示不满的发泄方式是,站在玻璃门背后斜眼盯住人两秒,然后一甩头不屑地扬长而去。事情的可笑在于,卡普的生气通常维持不到一分钟。仅仅在阳台上绕了一两圈,它已经忘了刚才的不快;走完第三圈返回的时候,它的内心创伤已经平复——它又开始起劲地摇尾巴了。哪怕是犯了过错遭受体罚,它似乎皮厚肉实记不住疼痛,没有过多少时间就故伎重演。太太感慨地说:这条狗的脑容量太小,记不住多少事情。
当然,由于它的简单性格,卡普的为非作歹始终不存在阴险的意味。它叼着一块毛巾逃走,一面斜着眼看我们,力图引诱我们参与它追逐与逃亡的游戏——这就是它所能设计的最为复杂的圈套。另一个友人的狗显然老谋深算。它的主人从餐桌上带回一块肥肉,到家之后顺手喂了家里的另一只小狗。这只狗对于不公的分配方式持有异议,但是,它不露声色。它的报复方式是,乘着主人到浴室洗澡的时候,悄悄地将他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叼起来,扔到院子里的雨水之中去。
心头无事一床宽。卡普是一条没有心计的狗,它常常坦然地在阳台上酣睡。我不断地回想起第一次看见它睡得从竹筐里摔出来的情景,一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卡普那天依旧躺在阳台的阴影里,我在玻璃门边站立了很长时间仍然没有把它惊醒。卡普的四条腿伸得笔直,嘴里叽咕几声犹如梦话。我突然觉得,这哪像是一条狗,这不是一只猪吗?就是在这个时刻,我清晰地意识到卡普的智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