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教科文部主任刘世诚和做教师的妻子曹智芬睡前谈论着儿子的婚姻大事。
“刘立也二十四了，虽说长得一表人才，可他性格腼腆，工作特点又不大稳定。我看他找对象得咱们多操点心。”
“那你心里有谱吗？”丈夫似乎听出点门道来。
“我的一个同事周老师提过，她邻居有个姑娘不错，在合资饭店工作，盘儿靓，条儿棒，收入也挺可观。这姑娘父亲在外地，母亲去世了，我觉得更好，免得在眼前天天咕咕，矛盾事儿偏多。”
“哦……关键是得刘立当意。”
“那当然；可咱们也不得任其自流呀！”
意见似乎并不完全一致，话题到此为止，夫妻俩便到那边就寝，妻子曹智芬每每睡得快，不觉间已发出轻微的鼾声。丈夫尽管还没睡着，他也为妻子能够快速入睡而自慰。这也许就是她工作、家务双料劳累却能保持身体健康的诀窍。最近在一家报刊文摘上看到一种说法：睡眠是生命的黄金，比饮食还要重要的黄金，看来是有道理的。尽管他自己还没有睡，却比自己也同时睡了还欣慰——她完全有权代表他入睡。
不知从阳台上还是从房间的某个角落传来秋虫的唧唧声，一缕清冷的月光透过白纱窗帘正投射在妻子的面庞上。她虽四十八岁，但年轻时那张匀称的脸蛋轮廓未变，还有那秀气的小鼻子……然而，鬓边那白发已作为进入更年期的标志浮游于静夜的空间。这使丈夫更强烈地感到：她太劳累了，在那**********的不堪回首的年月，他作为****对象“下放”到外地省城，一去就是十几年。她在这里抚养一双儿女，容易吗？但也显示出她作为中国农家出身的女子特有的坚忍与干练，那时候，她有时也去省城看他，主要是为他洗洗缝缝，帮他料理一下他最不擅长的家务。每次他送她走后，回到自己住室，看到她洗干净熨好了摞成一摞的衣服，扑在还散发着肥皂香味的枕巾上，他往往百感交集地呜呜哭起来。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他却货真价实地哭了。能够使他这样的，也就只有他去世的老母可比。真是无独有偶，世界上只有两个人（而且都是女性）能够使他这样，至少截止到目前是这样的。
即使在现时，每当他出差去外地，在紧张的工作之余，想到的仍然是他的妻子，梦中出现的也仍然是那个叫曹智芬的普通的女人，更确切地说，也许一直就在他心里，一有闲空，这个女人的形象就浮现出来；甭说是别人，就是他自己的儿女，也绝少在梦中出现。他有时也责问自己：为什么就连他心爱的女儿刘砚也很少梦见呢？不是常言说“孩子是自己的好”吗？但没用，再做梦还是依然如故。真是说也说不清的事。其实，有什么说不清的呢？他一个人在外地十分清寂的时候，便下意识地默念妻子的名字，此刻还往往伴以眶间的潮热。这是最真实的一种感情自然流露，是永远也装不出来的。当然没有任何人旁证这一点，但不须证明，妻子曹智芬完全相信，甚至也能料到丈夫对她必是这样的。
不过，他和智芬之间却不是如今电视屏幕上展示的那种标准金婚、银婚式的模范夫妇。人家那类夫妇在介绍相互关系时，最动人的说法就是“一辈子没红过脸”，更谈不到吵架了。不，他们夫妻之间不时为一些小事意见不一或言语不合，彼此性急便吵起来，甚至气得一夜不说话。有时智芬竟像小孩似的争着她想看的电视节目，而决不相让，也许她下意识地觉得：这是她仅有的应享的一点“特权”。为此，丈夫不得不忍着不看另一频道播出的“京剧大赛”……所以，他早就断定：即使他们活到了金婚年龄，也不敢大言不惭地在电视屏幕上充当冒牌货。而且非常清醒地认定：他这个家庭是个不错的家庭，但不是什么水柔浪静的避风港。他往往是在这里加足了水、添足了燃料，稍作将息后，又重新扬起船帆，抖擞精神，驶向事业的海域。
那缕清冷的月光已从妻的面容上移开，秋虫的鸣声已止息，时间不知又过了几许。世诚不愿开灯看表，犹恐惊扰了她的甜觉。此时，不仅听不到妻的鼾声，就连呼吸的节奏也感受不到。一种不安的意念袭上心头，因为……因为她平时身体虽然比较壮实，但血压有时偏高，遇到不适时要服用“牛黄降压丸”。从他绝不平坦的生活道路上得出的经验之一，就是在任何事情中突发性的因素还是存在的，他不由地向妻子贴近，将耳朵凑向她的鼻息，一种微细而均匀的呼吸告诉他一切正常，他也许是神经质的惊扰代之以轻松与舒心，但就是这“神经质”式的举动，使他进一步确认，他的生命中不能没有她，整个家庭中也不能没有她。甚而还可以说：他的信念内涵中不仅包括事业上的追求，也有她性格中的闪光因素。后者无疑也是不可替代的感召力和推进力。
忽然，他想起晚饭后写就的那篇关于中原地区打击车匪路霸的采访文章中，有一段评价不妥，明儿上班就要交稿，他历来的习惯是不隔夜的。于是，便悄声儿爬起来，披上衣服，趿上拖鞋，去到隔壁工作室。拿起圆珠笔，写时才知笔芯已没油了，他不得不又回到寝室，在五屉柜最下一层“文具箱”里去取笔芯，蹑手蹑脚地，生怕扰醒了她。当他不得不拉灯绳时，妻子翻了个身儿，与之同时，将一只胳膊浸溶在夜的寒气之中。他拿起床边的一条毛毯，轻轻给她盖在身上……
当他重写这段评价文字时，从寝室敞着的门里面，送出分明是妻子的话音，比较模糊，却仍能听得出是：“还不睡呀……”
他不知她是在说梦活，还是看到了门外投射进的灯光而觉出他又“溜号”了？不管怎么着，都说明她还在关心着丈夫。
这就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