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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格 涩

“格涩”这个词儿,流行地域并不算小;至少在中国北方,为数相当多的人们大体都懂得它的意思;只是在不同人的笔下,用字也许不尽相同,据说有人是写成“隔色”的,但含义都差不多。它虽不是什么褒义词儿,却还够不上大逆不道或十恶不赦,充其量仅限于个性上的缺点。

在我们这个城市里,人文出版社四编室(即“综合室”)主任章茂贵,就被同事和一些相识的人,送了这样一个名号。无非是说他对事物的认知、待人处事上,总是与普通的多数人不大合辙,甚至老有点拧巴劲儿。还有,一些生活习性上也与众不同,有时常惹人讥笑,纵然不当面说,背后也难免让人摇头:咋就这么不顺溜呢?

可是,生性如此,又不至于酿成滔天大祸,改也难。

譬如,老章穿越马路就神经紧张,尤其是过车流闪电般的环岛路,还有路口四通八达而一时又走不到尽头的广场交道口,虽有红绿灯,他也不敢过。咋过?他也有他的独特方法,当然,肯定比一般人要麻烦得多:有时宁可躲开路口,前走一二里或后走一二里,看前后汽车不多,快速穿过马路;或者等堵车时,从瘫痪状态中的汽车空当里“安然”穿过……实在不成,他为了快些到达斜对过的目的地,不惜花上十元钱乘出租车去往那里,这倒便宜了“的哥”。只走不到一公里路程,却轻取十元钱,省了不少的汽油。在这些独出心裁的过马路方式中,有的应该说是不大合乎交通规则的,好在也不算是什么大的罪错。为什么要坚持这样做?当然与他面对飞驰穿梭的汽车心里发憷有关(据说还有遗传因素,此人家居农村的老母亲来到城市,也有此毛病);另外,还来自他对开汽车的与众不同的理解,他认为,人的头脑毕竟不同于精密仪器,只靠司机的大脑控制,怎么可能绝对精确无误地不轧到人?绝大多数肇事者并非是主观故意,可事情还是出了。所以,作为行人就不能完全依赖开车人不出错,只能是主观上采取自我保护措施,以便最大程度上防止被轧的现象发生。还有一点,这就怪诞得离谱了。他说有一种“科学说法”:在众多的人群中(包括开车的司机),有千分之几甚至百分之几,其神经活动中,也许是下意识有某种主观攻击倾向的因素。为了不使这种因素成为不幸的现实,行人只能是尽最大可能避开这个“铁包人”的车老虎,甚至还包括“人包铁”的摩托花豹。至于这一“科学说法”,根据何来,好像也没有人与其对质和深究。

这位老章不只是防止自身受到日益增加的汽车安全隐患之威胁,还为一些主干马路上交通警察的安全担心。因为,看到他们毫无顾忌地站在无围挡的车道分界线上维持交通,汽车在他们的身边飞驰而过,使局外人看着暗自惊心,要是万一呢?为此,老章曾郑重地写信给市有关领导部门,建议有必要恢复“****”前******总理提出的在马路中心设立“安全岛”,以保障交通警察的安全。可能是因为时代发展,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昔日的办法已不符合今日的现状。所以,当单位里有人得知他的“多事”之后,笑他实在无异于“杞人忧天”……

以上这些,还不过是他的个人认识与行为,其实远不止此。更多的“格涩”还表现在与别人的认识分歧上。譬如,在一次本市新闻出版界同仁的“饭局”上,当有人提起“天上不会掉下馅儿饼”这个老话题时,老章却立马放下筷子,突然冒出一句:

“不见得!”

“怎么,你见过天上掉馅儿饼吗?”几个人不约而同地问他。

“我说的掉馅儿饼是借喻。”老章接着滔滔不绝地说,“对于极少数绝对幸运儿而言,送到门上的好运气、好事儿,可谓层出不穷。不是偶然情况下的瞎猫撞个死老鼠,而是叭叭地往下掉,有人伸长了嘴巴还应接不暇。这样的好事,何止是‘馅儿饼’之类的小菜呢?当然,这类好运特运对一般人来说,是绝对难以想象的。不过——”他呷了一口代酒的茶水,语气变得异常地平和,“但我是绝对不馋的,真的。因为我十分明白,自己生来不是这样的绝对幸运儿。不但不馋,对收获‘馅儿饼’的人也毫不嫉妒。我这样说,你们愿信不信。”

这时,有一位素来一本正经、五十出头的女同志毫不客气地质问他:“你这不明摆着宣扬……唯心主义哲学吗?”

“我这是符合科学的,只不过完全诠释它尚须时日。‘贝尔诺’那边留有一个空位子,准备奖给未来的那个科学家。”

席间,有熟悉老章的人发出轻松的笑声,他知道老章所说的“贝尔诺”指的就是“诺贝尔”。老章有时为了调侃,故意将一个词儿颠倒过来说——也是他的一种独特习惯。

“还是天上不会掉馅儿饼的,天经地义!”多数人的七嘴八舌,意思却是一致的。

“老章的话,也有几分根据。”有人终于不依从多数,“就说我们局的眼镜司马怡吧,讲提拔,从哪点上也轮不上此人,可就是莫名其妙就当上了常务副局长。这个‘莫名其妙’是否便可理解成为‘馅儿饼’?”

“哎,也许吧!”只有人的这种模棱两可的含糊话,往往能够起到缓冲的作用。当然,这种非正式的饭桌研讨会,是不必也不可能产生什么决议类的文件。

不然,老章的“馅儿饼说”,还是给人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直至有个别人背后以“章馅儿饼”取代他本名章茂贵,但这一绰号好像并没有叫起来。

尽管如此,老章这人“爱抬杠”“爱较死理儿”,至少在本市新闻出版界赢得了不大不小的名声,远远超过了他作为人文出版社“综合编辑室”主任那点分量。去年秋天去榆陵市参加的一个本行业研讨会,老章与人发生了一次表面上没有脸红脖子粗实质上是针尖对麦芒的争论。那是在一位出名的爱显摆的范“大拿”发出一番旁逸斜出的宏论之后,老章不紧不慢就搂了一闷棍,还真的不大好抵挡哩。

范“大拿”义正词严地说:“‘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句古训,被无数铁例一再地证明是绝对的至理名言。最近,我研究了当过直系五路联军总司令的军阀孙传芳其人其事。作为反动军阀,他一生杀了许多人,有名有姓有身份的就并非个别。当然不是必得他亲自举起屠刀,他的指令别人执行也等于是他杀的。别的不论,单说他俘虏了敌方师长施从滨,吊上高杆,然后砍头,这是何等的惨无人道。我们大家都晓得,杀害放下武器的俘虏这是违反国际法的呀!正因为他滥杀人,所以若干年后,尽管他有所反省,还是在天津居士林被施从滨的女儿施剑翘刺死。这就是杀人者必遭人杀的报应。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全报,事情的规律就是这么简单!”

几乎是没有间歇,一个身体中等面貌没有什么特点只是有点谢顶的中年人接了上去,确切地说是“截”了上去:“从一般意义上说,范先生的说法是有道理的;但如果从‘二般’上看,也还不那么绝对靠得住。不错,军阀孙传芳是杀了很多人,可是中国现代史上还有一个屠夫肯定比孙军阀杀了更多更多的人,不是说‘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掉一个’?这就是此公的著名座右铭嘛。当然,同样的情况是,他亲手杀的也许不是太多,但不也是出于他的指令吗?孙传芳杀俘惨无人道,那位屠夫杀俘恐怕更多得无法比。人所共知的方志敏、瞿秋白等等,不都是被俘后杀掉的吗?报应了吗?不错,最后此人惨败之后逃到台湾——就是******文章中说的‘那几个小岛上’;可此人并没有像孙传芳那样‘验明正身’,而是活到了八十七岁才正常死亡,按中国传统的说法叫‘善终’的。如按范先生刚才的逻辑,至少并不算是应得报应的结局吧!这又如何解释呢?”

“这倒是个有意思的问题儿。”不少人便叽碴叽喳地议论起来。谁都清楚老章指的“那人”是谁。

“这是内涵不同性质不同的两种概念。”一向气盛的范“大拿”,又玩起“概念”的游戏。

本来,刚才在下面撺掇老章也代表他发表以上观点的念清朝,一直缄口不语。老章瞥了他一眼,老念只装作没有看见。其实,他本来是要说话的,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妥:最近一个时期,报刊上不断出现“新的观点”,说老蒋还是很抗战的,中央军主当正面战场,云云。在这种情况下,自己一开口,很可能引起一些不必要的争执,也不利于“团结”……

可这一来,范“大拿”却与老章结下了疙瘩。第二天早饭吃自助餐时,老章端着盘到他这桌上来,他拿起碗就“转移”到另一个桌去。

老章瞥了他一眼,并没有在意,自管将油条泡在豆浆里。身边一个小青年低声问他:“章老师,加糖吗?”“加一点也行。”小青年拿过来一包砂糖撒了些在他碗里。老章一面道谢,一面品了一口,蔫蔫乎乎地点头说:“嗯,这么一来更对口味了。”淡定中还很有趣。

今天一上班,一编室主任吕非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向来自负,一般情况下不大理睬作为综合室主任的老章,可今儿个竟破例地向后者倾诉起来:“又是咱对门储蓄所那个小短腿儿,我去办业务,她比过去更变本加厉地耍横,想不到惹到老子头上来了!”

老章非常理解吕非今天的“破例”之举,这位平时光占便宜还不知足的主儿,今天碰上“吃生米”的对头,如何能够咽下这口气?

这时,跟储蓄所“小短腿”打过交道的几个同事,也禁不住七嘴八舌起来:

“你们说这块料儿究竟有啥仗恃,一个蛋壳大的储蓄所,一个小小的办事员,我们办业务还得吃她的气儿,难道那里离开这个蝲蝲蛄就种不了绿豆?”

有一个似乎多少了解内情的女同事插嘴说:“可我听说,别看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办事员,却是本市一个挺硬壳的局长的近亲。在水池子里游泳的海狗,也能扑棱起不小的水花来!”

老章听着,不禁在想:自己也曾在这个储蓄所与这个女的打过两次交道,的确够恶的。此人从面相上并不丑,只是有点阴相;至于她的腿短到什么程度,他倒是没有注意。不过有一点,他还是想不大明白:如今的企业单位,不都是讲求效益的吗?那里的办事人员态度如此恶劣,怎么能不影响单位的声誉和效益呢?还有,这家储蓄所本来有三个前台营业员,可那两位服务态度好的反倒出勤少,而这最差劲的一位却几乎是“全天候”地上岗,又怎么解释呢?

一编室主任吕非见老章闷声儿不说话,便明显地敲了他几句:“老章平素抬杠倒是一把好手,怎么今儿个该仗义执言的时候,反倒不吭气了?”他的话还未落音,其他几个余怒未消的同事也憋不住说:“贴在咱门上这么一块膏药真够讨厌的,这个短腿蜘蛛、短腿蛤蟆!”

“算啦!不是说辱骂和恐吓不是战斗吗?”老章终于开口了。

“那就看你老章有何高招了!”吕非带着讥诮的口吻说。

老章再没多说一句话,自回他的“平台”工作去了。但在下班前,他多耽误了一点时间(至多不过四十分钟),兀自在灯下写了这样一封信:

市工商银行党委负责同志:

我是市人文出版社的一名员工,名叫章茂贵。今致函向你们反映一个情况,并提出我的相应建议,希望你们能够重视我的意见……

我希望你们能对057号员工同志加强教育,并大力改进该储蓄所的工作。但我又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使一个同志真正认识其问题并彻底改正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为了使工商银行的信誉不受损失,尽快改正该储蓄所的服务工作,我建议至少在当前这一时期,调换一下057号员工的岗位。因为从实际情况看,她已不大适合天天接触顾客的前台工作……当否?殷望贵行认真加以考虑……

此信寄走半月以后,人文出版社的职工发现:对面储蓄所的那位态度恶劣的女员工不见了。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代之是一位满面春风、温和诚恳的女同志。常去储蓄所存取钱款的两三位同事,就像发布重大新闻似的:“哎,短腿蛤蟆不在了!”“真是,短腿蜘蛛……”这句话刚说了半截,迎面见老章伸出食指按住自己的嘴唇,明显示意别这样拿别人生理特征来贬损,也就收回了下半截话。不过,一编室主任吕非还是不以为然:

“怎么?平时爱抬杠的先生今儿个充起正人君子来啦!可真够格的。”

“真讨厌,窗外的毛茸茸都飞到屋里来了!”

看来今年又是一个暖春,隔着玻璃都能感觉到外面生机的躁动,甚至能听得见树梢的嫩叶相互拥挤着往外冒的声音,但这一切都没有影响会议室内一次难得的报告会的进行。

特邀的主讲人是一位社会心理学的权威,很有些名气的“知音阿姨”。她总是带着似笑非笑的笑意,但有人却又觉得这笑里并不温暖,也不亲切,而是包含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她面对与会的六十多人讲了当前在工作、生活压力下,一个为数不少的人群患有程度不同的心理失衡症,甚至由于严重的抑郁而产生自杀倾向。一个多小时之后,邀请方的主持者提出:“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请教尊敬的李老师。”

“我说一下。”刚刚退休的晚报副主编范“大拿”头一个响应。他固有的要强好胜,对发生在半年前的那场争辩仍然耿耿于怀:

“李老师,有幸聆听您的讲话,获益匪浅。您刚才的讲话使我想起我的一个朋友,他是人所共知的爱抬杠爱较死理儿的格涩人物……”

“大拿”显然指的是人文出版社的章茂贵,当然他并没有指名。为了说明他提出问题的真实准确性,接下去又举了几个他认为的典型事例,其中也包括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孙传芳与******的问题。

“知音阿姨”手里抚弄着一支红蓝铅笔,但显然一直在听,而且频频地轻轻点头,看来她已是成竹在胸。所以,当范“大拿”的话刚刚落音,她就很有把握地进行分析了:

“这位先生谈到的这个事例,有很大程度的代表性。你的朋友的心理和行为特征,请注意,我暂时不称其为‘症状’,是各方面推力挤压的结果。譬如说,他有极大可能在感情上受到非同一般的挫折与刺激;即使有婚姻家庭也不和顺,诸如夫妻矛盾加剧、子女不争气,总而言之是拧拧巴巴;还有,个人在事业上好高骛远,但总是心想而事不成……这一切一切,都会造成心理激流横冲直撞,导致所谓的‘逆向决堤’,以抬杠、较死理儿,还有一些偏执行为以寻求负性平衡。其实,这都是无济于事的。其结果只会形成恶性循环,状态愈演愈烈……”

当她讲到前半段时,范“大拿”还报以点头称是;但讲到后来,“大拿”反而皱起眉头。此“大拿”本就不是轻易服人的主儿,又听她对当事人的主观推测愈来愈不贴谱,此君尽管气盛,却还不致以歪曲乃至诋毁他人来达到自己“气顺”的目的。“知音阿姨”的过分的主观臆断,反而使他产生了逆反心理,一丝良知涌动使他说出了自己所知的章茂贵的有关情况,实际上是反驳了李权威“温柔”的武断:

“李老师,据我所知,这位朋友的婚姻状况还是比较顺心的。他的那一半好像是个贤妻良母型的女性,对丈夫照顾得很周到;他有一个女儿,在本市顶尖的光华中学上高三,考上名牌大学没多大问题。他本人性情是有点怪僻,通常的说法是忒格涩、爱抬杠,但还没达到您所说的那样野心勃勃、自加压力的地步。在这方面,他倒是满足于‘家道小康’,在名利待遇上从来不跟别人攀比,也不干力所不及的较劲事儿。所以,看来他的毛病根源不在这里……”

听的过程中,“知音阿姨”不断地伸出小指下意识搔着自己的脸腮,当瞬间的愠色掠过之后,又重现出那种怪味的微笑:

“是万先生吧?哦,对不起,是范先生,您刚才的一番解释,在我听来好像对您开头提出的问题是一个自我否定。但我还是要深化一下我的剖析:他家庭、婚姻等等,表面上的和顺不说明任何实质上的问题;表面上的东西恰恰反映了当事人内心的压抑、无奈甚至是一种扭曲。而事业上的表面满足是搏斗失败无望的淡定,同样是一种假象。他的抬杠、较死理儿等等狂躁宣泄今后只会更加剧烈,而不可能走向平和。范先生,我希望你今后严密关注你这位朋友,来验证我的剖析。你看怎么样?”

“唔……”范“大拿”不知是答应还是不屑,实在听不出属于何种肯定性表示。连“大拿”自己也没想到:本来向李老师提出那个问题,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以章茂贵为例对他进行不在场的报复,借以舒泄自己的心情。谁知“知音阿姨”的过度自以为是反而激起一向不轻易服人的“大拿”式反弹!这一来,在客观上导致他自觉不自觉地向老章方面的心理倾斜……

“什么社会心理学权威,不过是一个被莫名其妙哄抬起来的自我装潢的冒牌货!”范“大拿”未等“权威”闭嘴,便假借上厕所离开座位,进了楼道的“洗手间”,却没有真的“方便”,倒是扭开旧式的水龙头,名副其实地洗了洗手,从墙上挂着的纸盒里连抽出三张纸,狠狠地擦了手,提前走了。

一年里最热的天气还是到了,灼烫的马路地面和水泥板块高楼大厦合力蒸烤着来来往往的都市行人。尽管如此,市人文出版社资深编辑章茂贵却有点“心定自然凉”的闲适,他在公休日照例偕其夫人和女儿到外面走走。而这个公休日自是非常,他和妻子商定要给期考优秀的女儿买两件中意的夏装。他们先进了一家“摩登时装广场”,挑挑选选,一家三口都不中意,正打算到信誉较佳的“国际商城”看看,在商城对面马路右侧只听有人喊:“撞人了,摩的撞人了!”老章定睛一看,果然有一个戴草帽的瘦子紧催摩的向南狂奔,而在他身后不远,是一位瘫倒在地呻吟不已的六十多岁的老妇。人行道上和商店门口尽管有人在喊,却无人上前搀扶,也没有谁去追那摩的司机。老章见此情势,对妻子和女儿说:“你们先进去,我去去就来。”他转身抢上前去,凑近老人,问她:“大妈,怎么样?”“疼呀!疼死我了!”老章想扶她起来,老妇不知是无力起身还是咋的,反正是身子很沉,老章也不敢再拉。他掏出手机,要打110报警。老人拽住他的腿,恳求着:“别,别,麻烦你先打电话给我儿子,他——就在不远处郴州路……菜市场,他叫汪为。”“电话号码是多少?”“呃……88889999。”

老章打通电话,过了一刻钟光景,急匆匆赶来一个身躯轴实、浓眉小眼的中年汉子,一过来就连连地问:“咋样了?是谁撞的?”那老妇往南虚指了指:“车……车……跑了!”老章只觉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老人没有像传言中的那样逮住谁就赖谁,更不是故意“碰瓷儿”。于是,他向那中年汉子一摆手:“这位师傅,您来了我就放心了,我还有事就不陪了。”那汉子猛一眨眼:“大哥,您还不能走,先跟我上医院;然后公安来了,您也好作个证明。”老章一急,不自觉地搓着两只手说:“我确实还有事儿,家里人还在那边等我……”汉子顿时拉下脸来:“对不起啦,大哥,好人做到底吧!谁叫咱摊上这档子事了呢?就是耽误您个把钟头嘛的,作个见证,见证。”说着,一招手叫来一辆出租车,又转头对老章说:“麻烦一下搭个手儿,把我老娘扶到车上。”

就这样,正经的拗不过耍赖的,不由分说,终于老章也被他推上了车。开向离此最近,据说是医术最高的三甲医院孔仁医院。

然而在车上,老章掏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号码。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汪为,警觉地回头问他:“咋?”

老章没有答话,却对接话方从容地说:“我叫章茂贵,是过路人,刚才在兴乐路一辆摩的撞倒了一位老太太,摩的逃逸,我只看清了车牌最后的两个号码,司机是一个瘦高个儿,戴草帽,现在老太太的儿子和我正送伤者去孔仁医院……”

在老章说这番话的时候,汪为还一直回头连声地问:“咋?咋?”老章却只顾说下去。因汪为坐在前面,也不便阻拦,一面还要扭头安抚母亲:“老妈,你要挺住,立马就到了。”

车到孔仁医院急诊室门前,二人先把老人连搀带抬地安放在病床上,但挂号时院方要押金一千元。汪为又涎着脸恳求老章说:“大哥,真不好意思,我出来太急,没带钱;要不您先给垫上,回头我亲自送到府上。”他一边说一边双手拍着裤兜,然后又擎起双手,作接钱状。老章二话没说,去到窗口,说:“我带的钱不够,只有八百元,看能不能通融一下?”果然是“孔仁”医院,窗内送出淡淡的四个字“就这样吧”。

急诊室经初步诊断,可能是胯骨骨折,但还要进一步确诊。正在这时,两位警察也赶到医院,问:“谁是章茂贵先生?”“我是。这位是老太太的儿子。”警察告诉说:“肇事逃逸的摩的三轮司机已经抓到。他在逃跑的过程中又撞了一个小女孩,现正在分局受审。他对撞老太太已供认不讳。”这时的老章,趁警察转身与老太太的儿子对话时,抽身离开了医院。

在医院门口,他几乎和妻子女儿撞个满怀。妻子数落他:“我们在国际商城看好了两件衣服,可是不能买,钱带在你身上。幸亏商店门口的好心人告诉说你去了孔仁医院,我们俩就赶了来。没事儿了吧?那咱们去商城好吧?”

老章仿佛带着一种莫名的委屈说:“那八百元,我刚才替他们代缴了……押金。”

“什么?”妻子似要埋怨,又咽了下去,只有嘬牙花子的无奈。

女儿到这时才开口说了两句话:“没被诬赖就是万幸;我有一个预感,爸的八百元怕是回不来了。”

老章咕哝着说:“要不……从咱们的八千元存款里再取十分之一吧?”

“你呀你……”妻子狠狠地白了丈夫一眼,不知她是不是想说,“你呀,真是个格涩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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