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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近视镜片后面的暗影

吴记者热衷社会问题的采访与报道,而最感兴趣的是亲情、邻里,社区的和谐与其乐融融。因为在他的思想深处,理应追求一种“普世”的人性宽容乃至相惜的契合点。至今在他的大本子里,已经记录了不少有关这方面的资料和线索。他还期望在退休之后,能够做出一篇举世瞩目的大文章(大工程)。

然而(多么恼人的然而),最近这一时期,他耳边不断传来,有时也亲眼见到与此相悖的许多事例:诸如邻里之间为了停车问题互不相让而大打出手,父女、母子更不必说是兄弟姐妹为争房产对簿公堂,而且当堂咆哮演成全武行闹剧等等,还有更匪夷所思的奇闻怪事为他自己的追寻设置了严重的心理路障:普世的宽容、爱怜究竟是怎么了?

最近,吴记者又得知刚刚惊爆的一桩血案:在本市一家宾馆做服务员的李某,正月十五夜在邻近本市的外省村镇的家中,被潜入的凶犯杀害,而且连同李某的父、母、弟、妹共五口遭到灭门之惨剧。凶手不是别人,正是李某的前男友敬某,起因就是单方面结束“朋友”关系而引发的……

说起“朋友”这个概念,内涵实在有些多元而模糊。其中的一个特定含义就是男女之间的某种性质的交往,大致起始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青年学生和知识圈,而盛行于本世纪初的都市开放层。但具体情况又不尽一样:有的属于未婚“对象”,有的实际上是中年姘居,有的又是说不清什么关系的纠合,但即使是男女合伙犯罪,在司法案件陈述中往往也冠以十分文明的词儿,“男友”、“女友”云云,表现出十足的“人性化”。

而上述这个灭门血案中的主角李某和敬某,就曾是相交了将近两年的男女“朋友”,两个月前女方向男方提出分手,而男方则不情愿。这两个月间,实际上也是哩哩啦啦地时断时续,敬某对李某多方纠缠,李某有时躲避,有时又严词拒绝。而且,女方在一个交叉的时间段里,又认识和交上了新的男友,她为了使敬某死心,也曾先后两次或隐或显地在敬某眼前亮相,但并未因此而屏退死追滥缠的敬某。终于在他彻底绝望的一个没有月光的元宵夜,做出了丧心病狂的一幕……

女方李雪娇出生于一个典型的北方省份的农村。但与一般村庄不同的是:她这个村庄距离特大城市仅有七十华里。她自小就不闭塞,没少到大城市开过眼界,长大了又在县城上了职业高中,学习酒店服务专业,毕业后不费周折地进入了就近那座大城市的一家四星级宾馆做了前台服务员。这家宾馆名叫“爱雅饭店”,前台服务员从身份和工作等级上无疑胜过打扫房间和楼道的同行,因此她的工作自然也赢得职高同学更不必说是村里乡亲的称羡。其实,雪娇既没有任何特殊的门路,也没有施展什么非常的手段。如果说有什么优越条件的话,大概是因为她生得身材适中,头是头脚是脚的,面目虽还够不上十分的姣好,倒也清雅有味儿,还衬着那初中就戴上的近视眼镜,反而为她增加了几分文气。

说来怪也不怪,就是这位条件还算不错的二十三岁的女服务员,两年前却交上了附近的一家精神病院的保安。这名保安叫敬唐郎,据说来自于武二郎武松老家附近的乡村,三年前进大城市打工,当上保安也一年有余。他俩的相识说起来完全出于偶然,还多少带点“英雄救美”的老掉牙的情节。不过,这确是真实的。那日李雪娇接了一个电话,是老家打来的,说父亲患了急腹症送进了医院。她一向很听父亲的话,父亲是全家的主心骨,一听他得了病,怎能不急,下班后匆匆离开宾馆,步行奔向距此一公里远的汽车站,为了赶上最后一班长途汽车。谁知在绿灯开启正当通过时,被斜刺飞来的一辆中巴“蹭”倒在地。之所以说是“蹭”倒,是因为虽未直接撞,却连惊带刮,她扑地向后仰倒,但就在这时有一年轻男子将她强力扶起,并拦住了那辆中巴。开中巴的是一个一米八左右的壮汉,而且凶眉恶眼,他刚想驾车开溜,却被救人的小伙子死死揪住。尽管这小伙子比那个开车的足足矮了一头,他却毫无惧色,而且自作主张要他带被蹭倒的女士去医院检查。那开车的虽说也是横茬的,也拗不过小伙子的威厉。最后去医院检查的结果并无大碍,在小伙子的坚持下,开车的除负责检查费和药费外,又付给李雪娇精神损失费六百元。

这件事虽使雪娇误了当晚回乡的行程,但她还是感激那个叫敬唐郎的保安小伙的热心相助,他们从此认识了,而且成了一对“朋友”。对啦,雪娇父亲那天患的急腹症最后证明是阑尾炎,一个小手术便解决了问题,并没有因为女儿那晚没有赶到而受到任何影响。看来彼此都是一场虚惊。

世间形形色色的男女情事,细纠起来各有各的起因,各有各的内涵,说起来千差万别、千扭万曲、千奇百怪也不为过。就拿李雪娇和敬唐郎这一对朋友来说吧,在女方的内心深处,主要还是出于感谢恩情,盛意难却;而在男方来说,则更多的是由于他由衷关切,穷追不舍的结果。甚至于他在“仗义”行动之初,就是为了一个最佳的相交线索,至少是出自某种本能的驱使。因此从关系的开始,彼此感情“齿轮”的咬合就并非严丝合缝。

首先是在形象上,男方对女方那是没说的,咋看咋动心又动情。可女方看男方就不然了。方脸方头不说,一个大男人跟她站在一起还矮一公分。另外,没有脖子没有腰更没有型。这当然不是她心目中如意郎君的形象。但世间好多事儿就是这样,不如意归不如意,可这男女朋友还是继续交着,而且爱雅饭店的不少同事都知道雪娇交了一个家在外省的保安员。

再者就是对他的名字也觉得别扭。有一次他约她到天意公园“坐坐”,他情不自禁开始了亲密动作,她显得有点烦,反而咄咄地问他:“你为啥起这么个名字呢?”

他对捏着自己的手指,喏喏地说:“是我爷爷给起的,他……他打小就爱听大鼓书《说唐》,对……对唐……唐朝很崇拜。还有,他……他还特别佩服家乡的武二郎,就……就取了两个字儿,叫、叫唐郎了。”

“有多难听,叫人家不知哪个字儿的听起来,还没准儿以为是练螳螂拳的呢!”她这时似乎一点没考虑到他的自尊心。

“哎!”刚才正尴尬中的他突然兴奋起来,“我是练过螳螂拳,要不为啥我救你的时候不憷那开车的大块头呢?我心里有数,真动起手来,他恐怕不是我的对手!”

“……”她仿佛想说什么,终于又没说出,那天的公园之行总的说来是以僵局结束的。

还有,雪娇的父母对这个“准姑爷”也不满意。“凭咱们闺女那条件,找一个户口在千里之外的穷保安?”因为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敬唐郎说他从业的那个单位叫“心理咨询公司”。可雪娇爹心细,为此他专门跑了一趟那个大城市,反复一打听,啥心理咨询公司,就是一家神经病医院。回来跟雪娇娘一说,雪娇娘也炸了:“他身上老是带着疯人气,别把咱闺女也给传染了!”等闺女回家跟她一说,雪娇倒也没做出肯定性的表态。

此后的一段时间,两人的关系还是在不好不赖地“当啷”着。

还在“走”着……走在一个北方大城市的大街小巷,走进了囊中羞涩却还要充作出手大方的“好男人”,走进了敝院陋屋混合着青壮年的汗味和烟味的栖息地……

人有时就是这样矛盾着而又不能时时省察,或者有时清楚有时糊涂,有时反悔有时又得过且过。只能说是处世明智者比较善于及早做出恰当的处置,犹疑者和目光浅近者则一再失机或处置不利,甚至步近深渊而浑然不觉。所谓爱情、婚姻本属喜庆事,按说与失误乃至凶险不沾边,遗憾的是有时也难以逃脱这一法则。

而在这当中最起作用的是:恋爱与婚姻双方常常隐藏着的不对等或不完全对等性。姑且不十分恰切地称作“买方市场”和“卖方市场”。即往往存在着一方对另一方的渴求,而另一方或多或少存在迁就与将就成分。当然不排除发展过程中可能会发生某种变化;但更多的是在进行中出现了某种岔头或纠结终生。

至于李雪娇和敬唐郎这一对向何方向发展,只能看他们自己以及彼此的命运如何了。

敬唐郎肯定也意识到他和他死死抓住的她之间存着危机。一般人或在某些文章中看到的多是称作“感情危机”,但其实在很多情况下,即使在起始阶段有否感情也很难说。但这位敬保安肯定认为他们是有感情的。既然感觉到了,就不可能不动心思。唐郎的嘴茬子并不凌利,但心眼还是有的,要不怎会在医院里博得了一个“蔫鲇鱼”的绰号。为了讨些主意,他乘动车去东面的一个沿海大城市,专程去找他的“老叔”。按老家称呼,本来是叫“小叔”的,但按那个沿海城市的叫法,排行最小的叫“老”,也就入乡随俗了。老叔在那里当个小包工头,混得还不赖,很有些脑子。他把亲侄子领到一家中档饭店,边喝酒边聊。唐郎的爹在老家早就殁了,老叔是他最依赖的人。眼前自己那点心事,他竹筒倒豆全倒给老叔了。“她总是那么不冷不热,好像有一搭无一搭的,我也不知她心里到底是咋想的。”他说。

“现在你们到啥程度了?”比他大十二岁的老叔绷着脸很老到地问。

“倒是啥事儿都办了。”唐郎说话时也皱着眉头,“不过都挺不顺溜,差不多都是我硬按着,有一回,她……还……打了我一巴掌,好长时间不理我。我向她赔了很多不是,这才又走动了。总是这么的叽叽歪歪,不顺舒……”

“唔……”老叔想了想,拿筷子点着盘里的凉菜海蜇皮说,“你看见了吗?这东西又滑溜又皮艮,牙口不好都咬不动,但冷菜系里一般还少不了它。你要学这玩意儿,脸皮要厚,做法要皮实,俗话说:烈女怕缠郎,只要你做的得法,功夫到家,到最后她也就认了。”

唐郎一直耷拉着脑袋,这回才抬起来,有点茅塞顿开的样子,端起盛满“二锅头”的酒杯,跟老叔碰了一下,然后一仰脖饮进大半杯,开口说:“老叔,你这话对我有启发,看来我以前功课做得是不够充分。当然,也有不利条件,我……”他又面现难色,黯然摇了摇头。

老叔毫不犹豫,掏出钱夹,抽出一沓钱来,草草地数了数:“这大概是两千块,你拿着,也好打点着用!”

唐郎一伸手,又缩了回去,想拿仿佛又不好意思,老叔索性将钱拍在他的手里,说:“你比我小十二岁,我又比你爹小十二岁。小时候我上学净挨欺负,都是我这个二哥给我搪着,他死得早,我这个老叔不管你谁还能管你!”

敬唐郎还真是行了个老礼 —— 他叩谢了,又乘动车赶了回来。

从此,他脑子开窍了。这一年间赶上外国的情人节和中国的七夕节,他都买了花送给李雪娇。端午节和中秋节他提早买了天价粽子和天价月饼,通过邮局快递给雪娇的老家父母收。还别说,雪娇收到了鲜花,在同事,尤其是女同事面前,觉得格外有面子;她回家觉得父母的口气也有所松动:“看来,唐郎这孩子还算懂得人情世礼的!”

可他们哪里知道,每次暗暗咬牙破费过后,敬唐郎差不多都要瘦一圈。他真的是节衣缩食,勒紧裤带,从牙缝里和指甲缝里,挤出每一分每一角钱。照他老家的一句俗话说的那样:“烙铁烧热了,总能暖过人的心来。”

正在这时,一个非常事件给敬唐郎提供了进一步表现的机会。入冬以后,天气转凉,雪娇的娘心脏病又发作了,需住院活疗。敬唐郎心很细,他看出雪娇有不小的心事。开始她总是吞吞吐吐,在他的一再追问下,她吐露说,娘住院得三万块钱,可她家刚刚装修了房子,一下子真是拿不出这么多钱,东凑西借也还是有缺口。唐郎听话听音,她这话不是借也是借,节骨眼上不剜大腿肉还算爷们儿?可是,他手里也紧,这半年为了给雪娇家送礼,连自个儿家六十岁的老娘都没有寄钱。倒是还有最后的不能轻动的八千元钱,那是他准备来日与雪娇结婚用的,可现在也顾不得了,咬紧后槽牙也要拍出来,不信换不过她和她们全家的心来!

可想而知,八千元几乎等于救了半条命。当时说是“借”,其实一个没想到还,另一个想到了却不需还。娘出院以后,雪娇往唐郎的敝院陋屋走动得勤多了,她的一句话使敬保安永世也忘不了:“我没有别的回报你。只有……”那个“只有”是啥呢?不言而喻。

为了创造她夜间能来的条件,唐郎也算是费尽心机。他搔着后脑勺对出租屋的同事说:“兄弟,我晚上睡觉打呼噜,影响你的休息,我看你换个地方住吧,这样对谁都有好处!”那个小保安拗不过他,只有搬走了,六平米的陋室只剩下他一个人,可租金也随之多了一倍。那他也高兴,不论是方便面还是开水泡窝头就榨菜,吃起来都香。

来了,天黑的时候,他终于把她盼来了。简直就是天仙下凡,还带着大宾馆那种香气。尽管雪娇不经意间紧耸了一下鼻子,但毕竟解下了围巾,摘下了绒线帽,注定是不走了。

这时,他才觉得老叔的见解是真的见效了。以前虽然也与她亲密接触过,但在这个夜晚,他才算真正尝到了女人滋味。但他仍然不明白的是:她哭了。他希望她是因为高兴哭的,记得从前什么时候老叔对他说过:女人感到特别幸福的时候,反而是会哭的。他觉得她应该感到幸福:一个男人前后等于救过她母女两个,若是再不感到幸福,那就太没有良心了。

“我没有别的回报你。”拂晓时分她准备上早班,起身穿衣服时,她仍然重复着这句话。

唐郎获得了空前的满足。至少在他这方面,她已经彻底成为了他的人。男女之间,谁已是谁的“人”,这在他们乡间的传统中是有讲究的。这样一种讲究可谓根深蒂固,而不论时代到了什么时候,也不论是在七○后还是八○后的头脑中……

不管怎么说,这是敬、李两个男女“朋友”之间处得最紧密、最高潮的一段。直到这年的“冬至”节前,有一天他到宾馆来看她。她低声对他说:父母想到冬至那天,请他到她老家来吃饭。因为按她的乡间习俗,“冬至”是请未过门女婿上门的好日子。这本是一桩喜庆事,但雪娇在说这话的时候,却一点笑容也没有,而且一双没经修饰的眉紧蹙着,似乎有什么担心的事。好在敬唐郎听了,只顾高兴,也没有太理会。不过,这毕竟是第一次上岳父母的门,一定得拣一套好点的衣服穿上,免得让爱挑眼的丈母娘见笑。

世间有好多事儿,达到高峰状态往往就是跌落的开始,何况,他们之间的高峰期大多是形式上的,而且更多的是唐郎的单方面感觉。

“冬至,冬至”,真正的冬天到了,飘个雪花都是锥子雪,就说那雪像锥子般的,扎在肉上生疼生疼。

七十华里的一级公路,乘大巴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李雪娇家的大门处于村东南角,与整个村子的格局稍有游离之感,进门是一个大院,坐北朝南是一拉溜五间正房,还有两间西厢房。整体感觉是宽敞、洁净、清爽。

然而,当未过门的女婿与雪娇爹娘一照面,心目中的岳父母顿然敛起笑容,拉下了脸。尽管唐郎带的见面礼还过得去,对方一直未缓过神来,勉强地把“贵客”(此地称姑爷为“贵客”)让至上房,雪娇爹自管门里门外地忙活他的,根本没跟新客搭上几句话。雪娇娘话说得不少,但也是冲着自家闺女,仿佛那目光一触到未婚的女婿就要着火似的。雪娇的妹妹在镇上信用社上班,还没回来,只有弟弟在西间屋里温习功课,偶尔出来探探头也不说话。

父母的这些表现,雪娇心里自然是门儿清,她也明白爹娘对唐郎的长相、个头不中意,不过她觉得他们也有点过分,一点也不顾及大面儿。不管怎么说,唐郎对家里所做的贡献也还是挺够意思的。所以她时不时找由头跟“男友”搭话,不使他过于尴尬。好在敬唐郎平日话语也并不多,总的来说还比较内向,似乎并不过于介意准岳父母对他明显的冷落。

尽管雪娇在双方之间竭力协调、周旋,这位二十六岁的男友还是警觉性不够强。也许是他待得有点窒闷,竟从衣兜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打火抽起烟来。这一下便引起正在准备做午饭的雪娇娘的注意。她除了心脏疾患以外,冬天里哮喘也时常发作,最忌讳吸烟。雪娇一皱眉,以手势制止唐郎的抽烟举动,唐郎还有点不服,小声示意:“农村还禁止抽烟?”难怪雪娇没有事前“预警”,他在大城市尤其是到饭店找她时还是有所节制的,一到了农村,他误以为又可以放松了。幸好他还算识趣,使劲地吸了几口,就熄灭了。却不知是事有凑巧还是怎的,由于他日前患有风寒,痰多,喉间上涌,瞅了瞅,屋门边一角有一小堆垃圾,便随口将痰吐在那里。不料雪娇爹从当院进来,看个正着,使劲干咳了一声,以示警告。雪娇暗自揪了唐郎衣角一下,小声说:“注意点儿!”唐郎没想到的是:自己的两点不小心,看来都引起了未来岳父母的不快。

中午饭菜做得了,雪娇娘强作笑容,大面儿上还过得去。娘的烹调手艺还相当可以,四盘八碗摆到祖传的八仙桌上,也算是够体面的。开饭前,雪娇妹雨芬也下班回来,一家五口,加上“贵客”,气氛虽说有点沉闷,“戏”总算是演了下来。

饭后唐郎勉强喝了一杯茶,看看手表,说天不早了,要赶回去,晚上还有夜班。雪娇不想和他一起回去,推说明天上中班,想明儿上午回去。不过,她送唐郎到村头汽车站,路上她并没有批评他的“不文明”行为。

雪花又飘落下来,彼此仍没有说什么话,雪似乎不大,但不大工夫已覆盖了大地,村庄南边是一片开阔地,看上去有些惨白。雪娇一直等中巴过来,等车开走,她才踏雪回家。途中偶然用皮靴的尖儿无目的地踢一下那雪,可谁也不知她此际心里想的什么。有时,一些多嘴多舌多情的小说家的描写也只是出于他们自己的猜想。

雪娇一进家门,还没掸尽头巾上的落雪,就听父母在东屋没好气地说着。她小心地进屋来,摘下近视眼镜,擦拭着上面糊着的霜气。娘性急地数落起来:“以前光看相片,都把俺们给蒙住了;这一来看到全身,太差劲了,上下一般粗,又不够尺寸,还不及咱南园里那个枣树桩子,咋配咱的闺女?雪娇,爹娘也是为你着想,你就不怕跟他走在一起叫人家笑话?”

说到这份上,雪娇再也憋不住了,她戴上眼镜慢慢地说:“也不至于差到这份上吧?再说你闺女也不是什么仙女下凡!更够不上国际巨星世界小姐!”

“你扯到哪儿去了!”娘的话茬儿还是不后退一步,“反正我养的闺女我知道,我们也不攀高枝儿,啥巨星小姐的,但整个木鸟村八百多户人家,谁都说雪娇姑娘有派又有味儿,论工作也都不在别人之下。可那个敬唐郎,论工作,论长相,还是论文化修养,要哪样没哪样。雪娇,我和你爹都不是那号死脑筋,也不是干涉女儿婚姻自由的老封建,就是琢磨着,光眼前凑合着不成,怕的是你真的结婚过日子以后会后悔,到那时闹出乱子来对谁都不好。”

娘的这番话,对雪娇似乎有了触动,她开口说:“你们这些话,怎么早不说,娘病重住院,需要钱,唐郎勒紧裤带挤出八千块钱,你们当时不也挺高兴?说还是这孩子仗义,怎么现在又成不是人了?用了人家的钱,总得有点感动吧?”

“孩子,你这不是逼着爹说话吗?”当家人又一次发话,摊出一大堆的充分理由,“年前我和你娘就叫你带他到家见见面,可一直拖到现在。我们不见真人儿咋好拍板?这亲眼一见,可好。八千块钱,也憋不死活人,咱们还他不就得啦!慢说咱们家经济上已经有了好转,就是有难处,砸锅卖铁也要还他。”

听爹这话,分明是要女儿跟唐郎“了断”,雪娇有点犹豫不决起来。本来,她对这个“对象”一直就不铁心,只是因为唐郎不歇气儿地追,拼命献殷勤,后来又有经济上的资助,实在使她骑虎难下,现在看来,经济问题容易补偿,可父母哪里知道,自己的身子……也……这可咋办?

爹见女儿长时不语,知道她正在进行思想斗争,于是他又紧了一扣,干脆把他这一时期的奔走成果全盘托出:

“闺女,爹向来做事是米不烂不揭锅,现在事情有眉目了,可以对你说个透彻。你知道万蒲镇原来是属于咱们县的,解镇长是咱们的一个远亲,打小跟我交情不错,如今万蒲划到大城市开发区了,老解也一步登天,进了开发区筹委会,将来肯定是个不小的角色。他的独子叫解炜,商学院毕业,留在开发区工作,前途远大。我见过这小子,虽然才二十五岁,办事挺沉稳,要个儿有个儿,要样儿有样儿,比起那个啥唐郎来……”他瞥了女儿一眼,可能为了不过分刺激她,又转移话头说,“我对解镇长提过雪娇,他也见过你,我们俩都……都啥来?对,叫心照不宣,都想成为亲家,解炜那头没问题,就看雪娇这头了。”

话说到此处,还没等父亲征求她的意见,女儿就一甩头,离开东间,回到西间屋里。这边爹小声问老伴:“咋,谈崩啦?”娘一挤眼露出笑意:“她开始动心了,不信你瞅着吧。形势不离,我生的闺女最懂她的心思。”“不离”,此地为“不错”“挺好”之意。

事情还真的被雪娇娘一语说中:雪娇一甩头回到西屋,不是执著的反感,而是心动了之后又怕被爹看破,回到西间一头埋在被里展开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当晚她不但没吃饭,而且基本一夜无眠。这两年与敬唐郎构筑起来的情感防线,被证明比二战前的法国马其诺防线还要脆弱。原因非常简单,她在这方面基本上是被动式,“盛情难却”而已。这时她心底只有一个症结忐忑不定:就是未来的新郎官解炜会不会识破,是否会计较她……这是对爹娘也不能说的绝对隐私……

然而,世间的许多事情本就是难以精准预测。雪娇爹娘既然看出了闺女转向有门儿,便开始了紧锣密鼓地穿梭行动:先是两边的父母痛快敲定,接着又是安排解炜与李雪娇一双新的男女对象见面。双方首次会面话语虽不很多,但内心已经是一拍即合。表面上看,雪娇仍是被动地任人摆布,但实质上是不一样的。以前与敬保安之间的被动是不那么心甘情愿、缺乏欢趣的,而现在与解炜之间是充满激情热度迅速上升。而且使她暗自庆幸的是:原来担心的“那方面”问题在一个燃烧的夜晚自然被顺利解决,看来也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她不明白的是她的新未婚夫是因为不是很懂,还是由于观念使然并不那么介意。反正就是在与唐郎疏淡的半个月当中,她跨过生命中新世纪的高栏,开始感受到做一个女人真的有说不出的快乐……

下一步便是不可回避的摊牌行动。这一层雪娇姑娘倒是没有跟任何人商量,她以令一般人足以吃惊的果断给敬唐郎发了一则手机短信:

唐郎:

最近我反复地思考,结果决定还是分手吧。你我的性格、生活习惯还有好多想法都不一致,再交下去彼此都比较痛苦。然后,我父母对你以及你的一些表现也很不满意,这样我们即便是结了婚日子过得也不可能顺利。所以,我再三考虑,我们就此分手对谁都不是坏事。请原谅我的直帅(率)。将近两年间,你对我还是很关心很照顾的,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就算我们最终不能在一起生活,还可以成为好朋友的。请理解我吧,唐郎!

你的朋友李雪娇

当敬唐郎看了短信,恍似三九天里听到了晴天霹雳,整个身心都立马僵了。在过去的两年中,虽然也经历了时起时伏、时冷时温的日子,甚至冷言冷语、讽刺挖苦的伤害,但还没有从她嘴里吐出“分手”二字。这次怎么这样突然,他一下子脑袋大了,像斗,像石头,不,又像一颗即将爆炸的炸弹!不行,立马得过去,到爱雅饭店去找她,当面问个一清二楚!以前雪娇曾给他立下规矩:一般情况下不要到饭店去找她;有多大的急事儿,也要事先打电话,约她在门口见面。如今也顾不得了,说去就去!——当然没有打电话。

在饭店,雪娇推着唐郎来到门边拐角处,低声却厉声地质问他:

“你干吗不打电话就跑过来干扰我的工作?你不知道我刚刚转正了吗?”

“我……我,不知道。我顾不得了,我受不了,你为啥那么绝,绝情绝义,我接受不了!“

“什么叫绝情绝义?”雪娇出乎意料的绝无愧色,而且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为什么,我在短信里都说得很明白,时间证明咱们是不合适的。你甭害怕我会欠了你什么,都会还的。”

唐郎这时也变得脸红脖子粗,话茬子也不再吞吞吐吐:“咱们的关系都到了啥程度,你忘了吧?告诉你,咱们是没领结婚证的事实上的夫妻!”

“我没忘!”对方的几句话反而使她激动起来,“我正要说这话你倒提醒了我——你想要的我都给了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不管当时是属于什么情况下给你的,我都不再算后账了。不过,反正你得到了我最宝贵的东西,咱先不谈谁吃了亏谁占了便宜,就算两清了吧。”

“没有清,我想要你一辈子!”唐郎这最后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甚至有点穷凶极恶。

但雪娇好像没有听出他的背后含义,她不想再跟他谈下去,只见她摘下眼镜,下意识地擦拭着,只甩下一句:“我还正忙!”一转身走了。

留下一个浑身僵硬的大活人。他没有去追,只掏出干瘪的烟盒,捏出一支,打着了火,那模样,似乎要将烟与火一起吞在肚里。

三天以后,敬唐郎正在精神病院大门传达室值班,一个年轻的陌生男子走近呼唤他的名字。唐郎打量来人,身材中上,面皮白净,长脸,尖下巴颏,浑身上下穿得相当讲究,叫什么款式唐郎还真说不出来。只听来人说:

“我叫解炜,是李雪娇的未婚夫。去年她不是借了你八千块钱吗?我今天来还你。呐!你点点,看对不对?”

“我不要,我不要!你算啥东西,我不认识你!”敬唐郎的语调真可以用气急败坏来形容。

“你不要我不管,钱,我放在你面前了。”叫解炜的把装钱的大信封拍在他眼前的桌子上,“你看我都不要求你打收条,够大方吧!因为咱都是爷们儿,我信得过你。”然后,一闪身出了传达室。

敬唐郎一时被噎住了,说不出啥话,他本来想向这个男的兜底——“我早就把李雪娇办了。”还未及说出,来人就骑上摩托车飞走了。

唐郎随后一直愣着,但他的手却没有忘记收起那个大信封,还是把它仔细地掖进棉衣的内兜里,用手在外面拍了拍,鼓鼓的。

但他终于没有等到下班时间,对传达室康大爷说:“我出去一小会儿就回来。”他出门跨上自行车顶着来自西北方向的顶头风驰向爱雅饭店,下车后,隐在一棵梧桐树后。他有一种预感,那个叫解炜的男子并没有离开这里。这时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也只能说是模糊的,伹却执著地不想轻易离去。巧了,也就是过了二十多分钟,那个男人出现了,不过不是他一个人,而旁边还有一个女人挎着他出了饭店。二人直奔门外停车场,那男子跨上摩托,女子坐在后座上,两手抱着男子的腰。然后,绕了一个大弯,上了马路,向北驰去。此刻在敬唐郎眼中,什么都消失了,只有一条血红的围巾在那女人颈项上飘舞。他认得,这是一年前深秋,他陪着他当时的女友李雪娇在本市著名的一家超市选购的。

一个恶念在这个叫敬唐郎的保安员脑间闪出。生活中在某些人某个特定时候这类恶念是会萌生的。只不过在许多情况下,恶念没有兑现成恶果,但作为并非良性的种子,它并不会完全消失,而游荡在适宜造孽的某种气候中……

经过几天的辗转反侧,挖空心思,敬唐郎决定进行最后一搏。他在阴历过“小年”,即灶王爷回天言好事的那天的第二天赶往李雪娇的老家木鸟村,准备跟她的父母苦口婆心地谈一次,做希望很小但仍抱一线之机的努力。因为,经过这一时期的思考,他判定雪娇的“变心”主要是由于她父母的煽动,遇事要从根本上做工作,哪怕服个软儿求他们高抬贵手也豁出去了。

谁知,到了那里,雪娇并不在家,她爹她娘正在杀鸡和面准备过年,见了这位不速之客突然闯进门来,怎么能有好气儿:“不是把钱还给你了?我们不欠你了吧?你还来搅和我们干啥?在年关口上,这不明摆着是丧门星吗?”

真要命!对于唐郎来说,这当头一棒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雪娇的父母自从攀定了解家父子,心理上更有了仗恃,不论在势、财、貌等方面对比眼前这个敬唐郎都有明显的高下之别,对于敬保安的上门力争当然烦透了。唐郎的服软求告无效后又本性毕露,强作厉色几近失态。雪娇父母虽已年近六旬,却没把他的软硬两手放在眼里,自信这只是他的最后挣扎罢了,也犯不上和他比声高,还净落得街坊听了见笑。但在最后,雪娇爹还是狠狠挖苦了这个“丧门星”:“我说唐郎先生,快过年了,我还要送你两句话:你说你就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能值几斤几两?”雪娇娘又跟上几句,虽说是带笑说的:“你也不好好寻思寻思:凭我们家雪娇这么一棵牡丹花,插在脏土堆上还能有个好?孩子,还是好离好散吧。”

这时,雪娇的妹妹雨芬下班回来,但没马上进屋,在进门照壁前听了一会儿。她现在正二十岁,刚刚交了“朋友”。她听着听着,也觉得爹娘的言词有些过分,却不好分解父母,便好言好语地对来人说:“唐郎大哥,您也别往心里去,多想开一点儿,反正是强扭的瓜儿不甜。所幸您还年轻,天下的女孩儿有的是,还可以再找你中意的嘛。事情已经到这份上了,水泼在地上恐怕很难收起来。其实,交朋友找对象成了是姻缘,不成也挺正常,想开些吧!”

此刻的唐郎正火烧心肺,哪里听得下这好言相劝,一抡胳膊甩了两声:“都是一丘之洛(貉)!我是吞不下这个苦果的!”噔噔噔,跺着地冲出门去。

虽是同胞姊妹,李雨芬比较有“脑子”,敬唐郎这最后的两句话,使她的心里很受震动,连中午饭都没吃好。好歹等姐姐晚饭前回来,她把姐姐拉向西屋,非常认真地提示她说:“姐,今天敬唐郎到咱们家,我看是来者不善。他最后丢下两句,我听着也是话里有话,要提防他来了那股邪劲,对你和咱家不利呀。”雪娇听了,却并不在意,而且是一副轻蔑口吻:“他邪?他能使出什么章程来?来邪的他也没那份魄力。他要有那魄力,也不至于混了这么几年也没混出个人样来!”

妹妹雨芬听了,也只能黯然地摇头而已。

世间多少人有时候,特别是在沉醉于异常兴奋和得意之中时,表现为昏头昏脑也不为怪。雪娇与解炜相识相交之后,可以说是一见如炽。男方对女方什么也无可计较,女方对男方痴迷有加,其他任何事情都全然不顾。她二十多年来从没有现在这样的好心情,整天沉浸在甜蜜蜜的感觉之中。这段时间是她生命年华盛开的顶点。在这种心理状态下,她只会勾画未来的美好图景,根本不可能也不愿意去想任何负面东西乃至突发不测……

最后一搏又遭挫败后,敬唐郎几乎接近疯癫状态。他唯一打电话倾诉的就是身在外地的包工头“老叔”。对方在电话中听出他的心态有点不对,便郑重地提示他要“保持冷静”,并说如果想散散心,可以请假到老叔这边住上几天。他回答说:自己没问题,但又发出狠话说:“我绝对不能轻饶了他们!”老叔再次严厉警告他:千万不要胡来!他答应得好好的,还说“我没那么傻”。老叔千叮咛万嘱咐,开导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说:“听老叔的。”当夜似乎冷静了些,但第二天因为琐事和同事保安吵了一架,心里郁闷,又迁怒于雪娇家人“毁了他”,到外面买了一瓶“二锅头”,就着榨菜丝和花生米便喝了个底儿净。当晚就从铺底下取出平时备下的尖刀和榔头,在自己的小屋里将刀磨了个锋利无比。

罪恶的意图一旦与凶器结缘,便是魔鬼狞笑的日子,人也变得只有走向疯狂的一条狭路。

什么老叔,什么忠告,也都统统扔在脑后!

终于,在过了年正月十五灯节的傍晚,他乘最后一班长途汽车奔赴木鸟村。而且事前他给爱雅饭店打过电话,前台说雪娇回家过节去了。

他在李家东墙外进行了“侦察”——这边不靠邻居只有一条乡村小道,从墙头便可看到住屋窗户的灯光。当晚十点钟左右,周围已静了下来,耳边只听到稀落的鞭炮声。但李家窗户的灯光未熄,这个叫敬唐郎的杀心正炽,觉得时机已到,探头见李家大院里没有人影,便纵身逾墙跳进院内,在他熟悉的院内西南角的厕所里隐藏谛听动静。约莫三十分钟后,第一个遭害的恰恰是户主雪娇她爹。他几乎是走进厕所的第一时间就先被榔头击倒,后又被利刃狠戳了十几下,但他还是发出一声惊叫。走出屋门观察动静的是雪娇的小弟,在厕所外被突然扑上来的凶手狠击,一个半大小伙子未及抵抗就糊里糊涂地失去了知觉。杀疯了的凶犯迅速地窜进屋内,先在东间刺杀了因过分疲劳已提前睡下的雪娇娘;然后正迎着从西间抢出来探看究竟的雪娇妹妹雨芬,她一见挺刀持锤的凶手,惊恐中做出了反应:“唐郎哥,我可没有伤害你!”红眼贼回答:“你是好人,也顾不得了!”当胸一刀将姑娘刺倒在地。在西间门内,几乎与迎上来的雪娇撞个满怀,雪娇只穿着内衣,似乎还比较镇定地说:“唐郎,你不要这样,我们可以好好谈谈。”已完全变态的魔鬼只说了两个字“晚了”,一刀刺去,雪娇一闪,没中要害,她喊着向外跑去,恶魔几步追上,从后心将她刺穿……

也许是因为雪娇喊过,凶手怕惊动邻居前来,所以没有片刻停留,随即脱离现场,打开院门,然后大步奔向他同样比较熟悉的村西南冰封的小河边,坐在一堆乱草上。此时机井旁还有村民送来的元宵灯,蜡油燃烧将尽,荧荧欲灭。祸星唐郎在这一时间里连抽了几支烟,烟蒂散落一地。在他的一念中,想赶往万蒲镇去报复解炜,但后来并没有动。而是割腕似欲自杀,但用力太小,没有切断血管,只落得皮肉出血。也就在这个空当里,他还做出一个混蛋的举动,将身旁的青萝卜灯和胡萝卜灯各咬了一截,胡乱地吞食。随后,不知是头昏还是血晕,他失去了知觉……

村庄的一桩灭门惨祸被夜色覆盖了半个晚上,看来乡亲们并没有被惊动。直到次日拂晓,一位有晨练习惯的老者发现了此人,才得以报警,然后对其施以抢救……

吴记者得知这一惨案发生后,对相关公安部门进行了详尽采访。有关案发的前因后果,包括一些重要细节,无一遗漏。但当他事后深思,如果只写成一篇惨案纪实文字,对于它所能引发的深层思考,作用是极其有限的。他作为一名资深记者,已远远不满足于此点。于是,限于自身的水平,他自知也难以探索到位,为此,他特地拜访并请教了他的中学同学——社科院哲学所的刘研究员,老刘这一时期正在专意思考和研究犯罪心理与刑侦哲学这一课题。吴记者的问题可以说恰恰是打到他手里的一张牌,根据老吴提供的具体案情他饶有兴趣地侃侃而谈:

“有关婚变尤其是未婚相恋男女的感情变故引发的血案,在近年来有明显上升的趋势,但遗憾的是并没有引起社会各方面人们的专题注重。我之所以说‘专题’,是因为这类条件的发生很有它的一些特殊构成因素。一般来说,被弃或者说是被分手的一方往往是男性;而且一般是本来感情基础就不牢稳甚至非常脆弱,被分手的一方往往是有缺欠、有过错或是无过错但相对处于劣势者。本就处于不平衡状态或在发展过程中趋向于不平衡,而且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被分手的男方在性格上不是属于暴戾型就是比较内向压抑型。后一种更容易被主动分手的女方所忽视。这样一旦被摒弃更会因自卑、绝望而采取极端手段进行报复,或达到变态疯狂程度不惜同归于尽。你所说这一案件无疑就是这种情况导致的恶果,而且非常之典型。

这类案件具有特别值得思考的教训。加害的一方且不说,被害一方的教训很有些共同点。以本案为例,女方开始与男方结识往往出于偶然,但始终包含着不满意不情愿的勉强因素,却又优柔寡断,甚至出于某种考虑而苟且应付,这便给了男方不少误解和希冀,埋伏下导致危机的种子。这类案件的另一重要特点是:女方的家长,当然主要是父母往往起着重要作用,影响乃至左右女方的意向。而女方本人最大的教训往往是:对事情的发展前景、福祸安危考虑得严重不足,目光浅近,处置简单化。特别是对方长时间的委曲求全反而助长了她的自恃优越;如果再遇到某种催生因素更会促使她思虑不周采取贸然行动,导致矛盾迅速激化。本案的女方长时间不果断,而在有了新男友后,又对前男友过于简单草率,而不是一种比较和婉的过渡,可以说前后两段都有失误。当然,她的父母在这当中也缺乏必要的理智,对于恶果的形成起到了不小作用。不仅自身受害,而且波及满门遭殃。这类案件对于所有可能涉及到的当事人教训实在是太多了。许多人往往对于感情问题尤其是两性之间的感情可能造成的冲突认识不足,不知这类所谓感情的双刃性质,仿佛可以根据自己一方的好恶甚至感觉变化便可以随意处理,这是很缺乏考量的。对于那样内向的、自卑的、隐形极端性质的男方,自恃为优的女方往往低估了他们可能干出什么,实质上是很具危险性。因为这类人的进退天地比较狭小,自然会放大了失去之后的绝望,相反索性击碎之后付出的成本又较低,故而导致此类案件一再发生而当事人似乎并未引起足够教训。其实恶果并非绝对无法避免和减缓,关键是处置上须有智慧,方法得宜……”

两个小时的谈话,使吴记者深受启发,他决定重新写一下他对此案的文章。然后,他又想访问一下一位相关人士,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幸免者解炜。他虽答应见面,却不愿深谈,看得出他还处于伤痛之中,对相处虽然不长的未婚死者真的爱怜有加。在他与吴记者见面时,还不忘手持他收藏雪娇的唯一遗物——近视眼镜。吴记者揣度他此举的含意,可是暗喻透过眼镜能够永远看到远去的逝者?也未可知。

不论怎样,吴记者却从这近视眼镜中,悟到了一种别的东西,一种引为教训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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