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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人性在战争中下潜

最近,前方军情紧急:自潍县出动的蒋系第八军李弥部三个师已侵占掖县,在掖城附近与我军区主力发生激战,距此百余华里的我县已隐隐听到炮声。军分区机关和独立团昨日已由县城移驻至距前方更近些的十里镇,以便待机做出下一步行动。

军分区孙司令员已率独立团两个营加机炮连去距此五十华里的西南界河等候上级调遣,必要时亦可能投入战斗。军分区刘政委与机关和独立团一个营留守后方。

在十里镇中心小学北操场门外,是本镇富商兼地主宋省三的高门大宅,东西二府毗邻而居。这二府实际上是当日省三伯父和乃父的两支,其伯父天生膝下无嗣,娶了三房太太生了一窝“公主”,结果两府都由省三“顶”了下来。他们家本来就不以本乡基业为主,大部分人丁都在北平。那里开着十几号粮、油、盐店。去年(1945)日本投降本乡成了解放区,宋家在乡的人丁也带着金银细软逃往北平,为了躲避“穷鬼”们的斗争。

而如今,东西二府都被公家征用。东府驻的是地方区委和区政府,西府则驻的是刚刚设防的军分区机关。东西二宅都是二进院五间房。军分区刘桓政委就在第三进西大屋办公。

刘桓同志身材不高,而且偏瘦,面色微黄,不但是胃口不好,十年前在青岛搞地下工作时,被捕期间遭受酷刑留下了伤疾。只因为他至死坚不吐实,只承认是一个行商,为了挣点钱才与“共区”有些来往,最后来了个“取保暂释”。可一出狱,就由组织上派人护送离开城市,自此转战于抗战爆发后的胶东半岛。

军分区和区机关既是邻居,战争年代军地互相依存,因此彼此来往也多。区委孙敬书记(对外称指导员)是本地干部,身躯精壮,一副络腮胡子,腰间皮带上总佩有一把带皮套的日造“鳖盖匣子”,走起来分外威武。他手下有两员得力的年轻干部:一员是文书战人范,教员出身,“参政”才一年有余,但作风勤快,忠于职守;一员是女同志周仪卿,工作十分积极,说话干脆,行动利落。身个儿不胖不瘦,浑身绷紧了青春活力,而且肤色白皙,面颊细润中透着粉红,不是西北地区那样的“红二团”,而是真正的健康色,分明是吸收功能良好的象征。她现在的工作职务是政工干事。

今天是周末,虽说战争时期不休息,但约定俗成的星期六下午是体育活动时间。这不,刚刚军分区机关同志与中心小学的教师们举行了一次友谊篮球赛。教师队获胜。

当参赛人员都散去之后,刘桓政委和中心小学李原桑校长还在篮球架下聊着,内容主要是篮球发展史以及学校里的一些事情。刘政委的兴趣很广泛,他从不拒绝向懂行的人请教他想知道的知识。正在这时,一个身材高挑的男生从后门进来,他是借下午没课的时间到对面军分区政治部的对外宣传栏看战争形势图的。这位六年级的学生对于国内外大事与相关知识有着广泛的兴趣。

“时燕军,你过来。”李校长喊着,嗓门很大。

时同学有些怯怯地走过来,脸上立时泛出羞涩的红晕。

校长向政委介绍说:“这位同学是我们学校的优等生。最近全县毕业班会考,他名列前茅。最主要的是,思想进步,社会活动积极,觉悟高。”听话听音,时同学也是校长最心爱的学生。

刘政委端详着时燕军,好像从直觉上已感受了什么。问他:“你最爱好的是什么?”

“是地理,历史……还有报纸,小说。”答话者虽还有些羞涩,却在首长面前并不迟疑。

“好,你们学校的报纸可能不多。如果你愿意的话,课余时间可以到我那里去看,我那里的报纸全一些。”刘政委这番话说得毫不含糊。

“嗯,嗯。”学生只是诺诺连声,分明是诚惶诚恐。

这时刻,就连经事甚多的李校长也颇感意外:一个初次见面的小学生,怎么就得到军分区政委兼地委书记的重视与信赖?

然而,瘦削的首长一摆手,果断地说:“就这样,最近几天,你哪天来都行!”

时燕军真的去了,而且就在次日的星期天。这一是因为他有时间,二是考虑到首长可能相对也不那么忙。见首长,他心里并不十分惶恐:这以前也接触过一些军队和地方的“大干部”,大多数都挺和蔼,没有架子,对他这个小学生都很喜欢。夏天在县城东河召开全县“反对内战,以自卫战争粉碎蒋军全面进攻解放区的图谋”动员大会上,他代表全区师生讲话。当讲完话从大桌子上往下跳时,有一只大手托住了他。老师告诉他:这是军分区孙司令员。孙司令还嘱咐了他几句话:“好好学习,不断进步。我们这些人的希望所在就是你们。”其实,孙司令这“老一辈”也不到四十岁呢。

现在,他走进军分区大门,门房传达室的一位年轻同志含笑问他:“你是时同学吧?”他点头称是。那同志告诉他:“政委正在,直接进去吧——第三进西屋。”燕军小心翼翼地在门口叫了声:“刘政委!”刘桓热情地说:“是小时吧?请进,请进。”

屋内南边靠窗的炕上,中间是一张炕桌,政委坐西朝东,好像正在批阅文件。他一指对面:“小时,你就坐在那里,慢慢地看。”说着,他将一摞报纸递过去。

燕军虽还有点不好意思,但并未太客气,静心地翻阅着,偶尔抬眼看看政委,才注意到:他工作时是戴眼镜的。但首长好像并未理会对面多了一个人,自管聚精会神地批阅他的文件。

时间在不经意间悄然流过。如果就这样一直下去,人间可能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但偏偏就在这当儿,也许是精神过于专注,燕军将手中的报纸往前一推,不小心将没盖盖儿的墨水瓶碰倒了。这孩子立马大惊失色,两手反而不知所措。刘政委却一面安慰他:“不要紧,不要紧的。”一面起身拿来抹布,迅速地制止了墨水的流溢,然后又用废纸擦了个干净。他面对时燕军惊魂未定的样子,一再安抚他:“小时,没事儿,千万别介意。”他可能已料到孩子心里想的什么,又宽解他:“以后有空还来我这儿看报纸。我欢迎你。”

时燕军没有说任何感激刘政委的话,也许他不善于表达什么,也或许是想说又说不出来,脸上羞愧的红晕却始终没有散去,只低声说了句:“刘政委,我走了。”同样的,没有说半点致歉的话,但他心里却极度的自责。因为,当刘桓同志下炕来送他离去时,这个十分自尊的孩子那沉重得有些不规整的步子已透出他此刻的心情。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是在小说中用得太频繁的两句谚语。然而,现实生活中这类情况还真是屡见不绝。

就在初冬落叶乱飞撞人面时,十里镇中心小学校长李原桑被区政府宣布免职了。是否另行任用,没有说,反正至少是眼前已回村“赋闲”了,一个硕大如牛的身影在学校的各个角落顿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免职的理由是:一、大搞风头主义,将十里镇中心小学的校旗做得硕大无比,用金线织的穗头张扬得气势逼人;二、洋奴思想,将洋人的一些篮球规则搬到我们解放区的学校,当篮球裁判员还使用英语,投球不说投球,叫“寿”,传球叫“帕斯鲍尔”,犯规叫“否尔”,暂停叫“泰姆傲特”,洋腔洋调,乱七八糟!三、对抗领导,多次不听从上级的指令。这后一点,没有举出具体事实。其实,事情的导火线连一个六年级的小学生时燕军都知道一二,那是两个月前学校宣传队演的一出话剧,剧情中有一个国民党军官开枪打死了一个老农,需要手枪道具,李校长用木头刻了一把手枪涂上墨,可用起来还是不太像,影响了演出效果。还是宣传队副队长(队长是由教师担任)时燕军提出:能不能借区指导员的“鳖盖匣子”用一下,可以卸下子弹嘛。但当李校长向孙指导员启齿借用时,当即被指导员严词拒绝。可能由于态度比较严厉,使一向个性很强的李原桑觉得下不来台,当场“倔”了领导两句。自那以后,孙指导员对李校长乃至整个中心小学的态度大变。果然不久,就发生了校长被“撸”的事件。当李校长收拾东西准备离去时,许多人怕担干系,“吃瓜落”,都疏远了老李。这时的时燕军却专门到教导室与李校长告别,而且小小年纪的他竟主动向校长检讨说:“其实借枪的事是我提出来的。我当时脑瓜一热怎么就那么冒失!战争时期,领导干部的枪怎能离身呢?这一来,叫校长背黑锅了。”李校长听了学生的这番话,感动得眼睛都湿润了,他反而安慰自己的学生:“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借枪的事只是一个引子,你还太小,长大了才能明白大人之间的事儿。”

没承想师生临别时这场简短的对话,不知被谁听去告诉了区委政工干事周仪卿。她又刻不容缓地向区委书记孙敬进行汇报:“那个时燕军顶个儿是个骄傲自大的典型,他竟敢在背后和犯了严重错误的李原桑勾勾搭搭,说区委领导的坏话。对喽,还有一件事很重要,据可靠消息,该人还经常到军分区刘政委那里去看报纸。这件事很值得咱们注意,必要时您也要提醒刘政委。要知道,那个时燕军家庭是中农成分,按照毛主席阶级路线,中农只是团结对象,怎么能那么近距离地接近首长呢?呃……还有,这个时燕军思想作风也很有问题,那回我到中心小学去要他们搞集市宣传的典型材料,李原桑叫我去问一下时燕军,可一进教室的门,他冲我一笑,那笑我觉得很有问题,很不正派,说啥好呢,反正不是正经人的笑,在这方面,我的警觉性特高。”

区委书记仔细听完了她的这番汇报,对于别的,老孙没有当场表态,只对其中一节他非常敏感,这就是时燕军去军分区看报的问题,他决定向刘政委核实一下。

“为了首长的安全,这事还真不能耽搁。”仪卿干事恨不能孙书记立马就去找刘政委;对刚才孙书记的反应,她又高兴又不满足,高兴的是她的进言毕竟起了作用,不满足的是老孙对她所说的另外两点——出身中农和作风不正派没有立即表态。这位十九岁的周干事好胜到了极点,只要谁触犯了她,哪怕违背了她当时的一点感觉,她就想给谁点颜色瞧瞧,否则心理上就不平衡。

尽管她还有些不满足,但当看到孙书记系上腰间皮带,一副虎着脸雄赳赳的样子,就知道他就要去找刘政委了。每当她称心的时候,她那丰满的口唇总是格外鲜润鼓凸,仿佛还滴着亮光,正当青春焕发的姑娘显得更加动人了。

“不错,那姓时的孩子是来我这儿看过报纸。”刘桓是在自己的屋子里与孙敬接谈的,却不是通常坐炕上,而是站在地上,“不过,不是经常来,遗憾的是他只来了一次。我倒是愿意他多来的,但他却不好意思。怎么,这里面还有什么问题么?”刘政委眉棱突出,瘦削的两个眼窝几乎深陷,但眼睛却炯炯有神,让对方感觉很有穿透力。

“主要是从首长的安全角度考虑。”二十八岁的孙指导员这时只是重复着周仪卿对他说过的话,至于中农成分的问题、笑得不正派的问题连他也觉得碍口,尤其是笑的意思不对劲这类小节,他真担心说给刘政委会被对方觉得一个堂堂的区委书记咋就如此幼稚!

但就是那个出于“安全”的关心,这位曾蹲过三年大牢的政委也还是没有“模糊处理”。他声调平常却节奏铿锵:“时燕军这个学生我了解过,苗子很正,个人表现又好,父母都是正经八百的庄稼人,姐姐是党员,他本人不但学习优秀,而且一切社会活动都走在前面,白天集市宣传,晚上搞‘土广播’,我们进驻之前还参加过少儿宣传队,到前线冒着敌机扫射的危险给战士鼓劲……是我们期望的新一代。对这样的苗子,我们就是要扶持关心,多鼓励,多给温暖,帮助他们成长。要使他们和所有人感到:我们共产党人打仗干革命不仅仅是让穷苦人,也使一切受欺压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正直善良的好人翻身解放、过上舒心的日子。这样才能真正地团结大多数。也让人们感到:我们共产党人,不仅是不怕吃苦不怕死的革命战士,还是心胸开阔的与正直人、好人为善的有品性的人。这样,他们才会更心甘情愿地跟我们走!”

刘桓这番近乎训教意味的话,着实使那资历浅他一轮的孙敬无话可说。每当老孙内心略感尴尬之时,往往都要下意识地摸着他自己本已刮得很光的下巴。但他还是有点表白似的说:“我也是出于对首长的爱护。”

“谢谢你,孙敬同志。”刘桓炯炯的目光在对方眼前一掠,似乎随口一问,“那些刚才说的情况是哪位同志听到的还是观察到的,够敏锐的哪。”

“是……是……”平素干脆果断的孙书记这时却嗫嚅起来,但在对方的洞察之下又不能掩饰,“是周仪卿听到的反映……”

“噢,是那位女同志……”刘桓点着头,若有所思,但话头一转,又问,“我刚刚听说,中心小学的校长易人了,是不是有这回事?”

“是的,是的。”孙敬不等刘桓再问,紧接着解释,“原来的校长作风比较生硬、粗暴,家长有不少反映,战争时期不利于稳定后方的人心,所以就换了一下。”

“唔……”刘桓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问,“新的人选定下来了吗?”

“定了。”孙敬忙不迭地回答,“是辛家坡初级小学校长章勇烈,已经接手工作了。”

“哦。”刘桓皱着的面皮宽松了些,“此人我知道,是不是辛家坡头一家富户的二少爷?”

“是……”孙敬开始还有点紧张,揣摩着说,“虽说是富家子弟,但多年来一直表现进步,工作上也有能力,所以……”

“我了解此人。”刘桓语意又进了一步,“1943年秋天,他到南山根据地带来一些宣传品,在县城西南撞上伪七区的便衣,被捕了。押送途中,正碰上我带领县武工队穿越公路,伪便衣两个被击毙,活捉一个,救下了那位章勇烈。他很感激,说是共产党使他迷途知返,八路军是他的救命恩人。这一晃三年没见面了。”孙敬听了这番话面现喜色:“真是太巧了。”

刘桓这才放开说:“孙敬同志,按说军队不宜多管地方同志的事,不过我毕竟还兼着地委书记嘛。尤其是关乎驻地的有关情况……”

“应该的,应该的。”孙敬显然也解除了顾虑,“我倒希望刘书记多指导我们下面的工作。”他自然地改称“刘政委”为“刘书记”了。

这番谈话总的来说结果不错。他俩一同走出军分区大门。然后刘桓说:“我想随便走走。”孙敬真诚地说:“要不我陪首长一起……”“不必了。”

刘桓一个人进入了小学操场北门,不想迎面碰到了刚才谈话中提到的女同志周仪卿。小周万分热情地趋步向上,脆亮地说:“刘政委,您怎么一个人,警卫员没有……”

刘桓打断了她的话:“是我一个人想随便走走。小同志这里有事?”

“我找新上任的章校长,向他介绍一下近期的社情。”

“唔……”这是刘桓在特定情境下的语气,“有和学校相关的情况吗?”政委似乎是随口一问。

“有。”周仪卿语调仿佛很凝重,“我提示校长注意一下那个时燕军,不要因为受到器重就不知好歹,不能乱闯军分区机关,扰乱首长的工作。”

刘桓绕着弯儿问她:“这位同学有什么问题吗?”

“大的问题倒没……发现。不过,不是说要防微杜渐嘛,也是对积极分子的爱护嘛,再说时同志的家庭成分只是个……呃……中农。”

刘桓又是一个斜出旁逸,浅笑说:“周同志肯定是贫农成分了。”

“是的,是的,是地道的贫农。”仪卿显然有些兴奋起来,“我哥哥还是主力军的连长。”

“哦……”又是刘桓的一个习惯语气。过了一会儿,他又补了两个字:“很好。”

近日,西距十里镇三十华里的港口情况有变,随蒋主力军窜犯解放区的还乡团,急不可耐地组织“敢死队”,纠合海匪乘汽船和机帆船偷袭港口附近村庄,打死打伤我村干部和积极分子,气焰嚣张。为稳定后方,打击匪特窜扰,配合前方我军作战,军分区刘桓政委带领独立团所余的一个营驰援港口,与那里的海防中队一同作战。

在这当中,区政工干事周仪卿也格外忙碌,不断地巡跑各个村镇,尤其是十里镇中心小学,她来得更为频繁,有时事先告诉孙书记,而更多时候则悄然前来。

她来学校,当然主要是接触新任的章校长:了解情况,交流宣传事宜。来得频了,过于忙碌的章校长心里也有点烦,又不好表现出来。而周仪卿却意兴非常。她当然最清楚自己的心理:特欣赏章的魄力,积极上进,作风干练有效率,而更使她暗自心动的,是她觉得章特“男人”。究竟这“男人”二字包含哪些具体内容,她自己也分辨不清。看来人生许多事儿也真是难以做到完全公平:其实前任的李原桑校长也很有魄力,办事也挺干脆有效率,可这周同志愣是不欣赏,而且在孙书记面前也从没有说过李的好话。这二者之间的明显差异除了年龄因素外,还有哪些破解不清的奥秘呢?

今儿是个星期天,孙书记到县委开会去了,小周同志又插空赶往中心小学。在这之前,她打听到章勇烈与妻子关系冷淡。他住学校不回家固然是因为“工作狂”,也不能说与夫妻的感情因素没有关系。为此,今天仪卿着实修饰了一番:将本来就留得较长的短发拢在脑后用皮筋扎了一根不编的辫子。一身洗得几乎泛白的灰色干部服显得十分干净,身段线条分明,走起来每块肌肉仿佛都在有机地柔动。脚上是一双新买的青襻带鞋,少有的白丝袜。如果说小周同志“特女人”的话固然不错,但还要加一个“强”字才切合她。

因为昨夜章勇烈连夜写了一份工作计划,睡得晚了,以至小周走近敲他的宿舍门时,他正在刷牙,但一听到是周同志,还是开了门,出现在小周面前的是一个两嘴角嘟噜白沫的精壮男人,不过此际周仪卿不仅不觉得对方难看,反而觉得更添了几分别样风采。而且,正由于刷牙的引发,使她很自然地进入了关键话题:

“章校长,我上回来时就看到你还是用的牙粉,我就觉得跟你的资质不大合拍,正巧我前天进县城买办公用品,在百货店看到新的牙膏,据说特好,也特时兴,就买了两个,我用了一个,就把另一个给你带来了。”说着她从木把布质的提兜里拿出牙膏轻轻搁在桌面上。

“哎呀,这多不好意思……”三十二岁的大男人也觉得不便接受。

“这有什么?不是很正常嘛。”十九岁的大姑娘从语势上竟使对方不便再有推托。

然而就在这时,不知是事多巧合,还是朴厚诚实的区文书缺少点眼力见儿,他也在外面敲门,“请进!”章勇烈倒没有多想。

“小战,你来干什么?”周仪卿立即拉下脸来。

“我……我来给章校长送教师待遇的文件,有专区的,也有咱县的实施意见。我……”战人范还想说点什么又没有说出。但没等他识趣退出,周仪卿先自告辞走了。然而,她的脸色非常不好看。

对于小周同志来说,她本来在心里描绘的粉色星期日一变而为灰色星期日。以往,她只是有点看不起小战,而今天却觉得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丧门星”。小周生来有两个铁铸般的习性:一个是极端不容她熟悉的冒尖的同龄人,甚至包括十三岁的“小孩”时燕军,总是有意无意地“铲”之;另一个是猜疑心重。就说今儿个吧,她总觉得战人范是有意跟踪她,破坏她高兴的心情。

她只要这样想了,别说是“挥之不去”,就是硬抠也抠不掉。这个“要强拔尖”的仪卿同志!

人间之事,出现“逆转”尽管很大程度上不如人意,发生率却也不少,也就在章勇烈就任十里镇中心小学校长的几个月后,突然有一天早晨,关帝庙门口,镇政府大门两边,更不必说是中心小学大门对面照壁上,贴遍了揭露他的大小传单和标语:“请看中心小学校长章勇烈乱搞破鞋的丑恶行径!”“披着人皮的色鬼不配为人师表,更不配当校长!”“呼吁区政府撤销章勇烈的职务,并对其严肃处理!”……

一石激起千层浪,俗语云:“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不到一两天时间,章校长的形象由一个积极向上、思想进步的解放区知识分子一下子成为不堪入目的三花脸。甭说是大街上,在他的办公室,在十里镇和辛家坡村,那个精干匀称的汉子的影子完全消失了。但他的丑事却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家家户户。

原来,还在一年前,当他担任辛家坡初小校长之际,即与一个鲍姓大龄女生识久生情,发生了不正当关系,终在日前生下一个私生女,留下纸条置于庙门口乞人收养。但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人提供确息,所弃婴儿就是章、鲍二人私通的结晶。

章勇烈本是本县知名人士,是个极要脸面的男人,瞬间满城风雨,使他一时难以承受,情急之下唯有一躲了之,竟出此下策,南下青岛,据说干了他原来所不齿的蒋军卵翼下的还乡团。

还是在章逃走后的几天里,区政工干事周仪卿情绪也有些不正常,表面粗率实则心细的区委书记孙敬瞅出了八九,终于有一天他突然问她:“大张旗鼓造势的事是你插手了吧?”他的一双微鼓的大眼逼视着她细嫩如粉的脸蛋,使她不敢推托狡辩:“我知道一些情况,可不是我鼓动的。人家乡亲们对我反映过了,我不能做群众的尾巴呀!”

孙敬“嘿”了一声,只能搓着自己的双手,没有正面指责小周,只说了两句:“不到一两年,倒了两任校长……”他更多地从他自己的业绩形象考虑的。

也就是过了几天,刘桓带领独立团的一个营回来了。这场持续半月之久的战斗搜索,共击沉敌汽船一艘,缴获机帆船两艘,击毙还乡团和海匪二十余名,俘虏九名,使港口形势又暂时趋缓。

回到十里镇的第二天,刘政委按照自己的老习惯早起到对面小学后操场散步,没有见到以往清晨在这里投球的章勇烈。适巧文书小战从操场穿过,政委向他打听:“章校长不在家?”小战看看四下里没有别人,便说:“老章出事了。”如果不是刘政委主动问起,他是不会讲的。现在他便一五一十地对他讲了个彻底。然后又朝北门那边瞄了一眼。他忌讳的不是顶头上司孙书记,而是另一个人……

刘政委沉思了一下,只说了句:“我琢磨着有点不对劲儿。”然后一甩手,回到机关喝了碗玉米粥,就给区委书记孙敬打电话,请他尽可能过来一趟。

针对章勇烈出走一事,刘政委向孙敬又核实了一下,然后开门见山地表示了他的看法:“章勇烈固然有他的过错,可以批评教育,乃至进行处分都可以。但那种大造舆论的做法只会为渊驱鱼、为从驱雀,逼他走向绝路,我是了解此人的。如果我们处理得当,相信他会认识错误的,甚至会感动的,那对我们的事业会很有利,为什么要采取这样极端的措施啊!”

孙敬嘴唇嚅嚅欲动,似乎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把责任全部承担下来:“刘政委,您批评得对,我也觉得没有处理好这件事,是个不小的教训。我……”

“教训不止于此。”刘政委那深陷的眼睛,搜索着对方的神情变化,深沉地说,“孙敬同志,我们做领导工作的,最应忌讳的是耳根子软……”

“唔唔……啊啊……”孙敬未置可否地支吾着。

西南远方,炮声又隐约地响了起来。

军区来电,为了壮大我主力部队,以便适应面临的形势,独立团升级为主力军,而且抽调地方精干力量参军,与部队一起奔赴胶济前线。

独立团升级是没有难度的,重组新的军分区独立团基础也很充分:全分区六个县的独立营各调一半力量即已足够,余下一半尚可作为骨架重组新的独立营。但要说选调地方精干一同参军却需细心斟酌考虑。当然,在区委区政府机关适合的干部有多名,而且闻风而动,都向领导递交了决心书。其中就包括政工干事周仪卿和区委文书战人范。在小周显然是向孙书记探口风时,孙书记斩钉截铁地回答她:“你不能去,一个女同志到野战部队总的来说是不大合适,再说你哥哥已经在野战部队了。”

“那……总得有人去呀!”仪卿皱着眉头挺负责地说。

“有一个已经定了——区政府的人武干事小梁,他有些战斗经验,比较合适。再一个……你看呢?”

“区政府有了,咱们区委嘛……小战同志身体比较好,而且有强烈的上前方的愿望,又没有家庭负担,不如……”小周仰着红扑扑的脸蛋探询着。

“倒是可以考虑,我再和他谈谈吧,工作还是要做细。”

孙书记工作作风也是雷厉风行,跟战人范一谈就妥。当书记问他还有什么想法可以直言时,小战犹犹豫豫地说了一件事:“小周原来和章校长的关系还是挺不错的,对他也有比较高的评价,可章勇烈的那桩事出来以后,小周的态度变得过度厉害,鼓动村民给章贴黑帖子。那些贴帖子的人,有些还是行为不正的痞子……我也琢磨不透是咋回事儿。”

孙书记在小本上记下来,随后又嘱咐小战说:“这些话对我说过就得,不要再扩散啊,记住。”小战没有“扩散”,但当晚在日记上写了这样一段话:“做真正的革命人首先要做一个好人。对敌斗争勇敢是真正的善人,对同志暗算的人是真正的恶人……”

一个半月后,蒋军以多于我军三倍的兵力向半岛解放区猛扑,前锋已达距此六十华里的西南界河。军分区机关和警卫部队即速转移至南面山区,接受新的任务。在与区委书记告别时,孙敬向刘政委提出:能否让周仪卿随军分区机关前去,她也有在部队机关大显忠心的坚定志向。刘桓婉言未表同意:“马上就要打大仗了,等到击败敌人再说吧。我料蒋军至多三个月就会滚蛋的。”他这话是真的,不过还有些话不好说。自从一年前刘桓与周仪卿接触之后,他的面前始终闪晃着一个曾经熟悉的人影。那是十几年前在青岛做地下工作时,有一个女交通员常在他身边咕哝:今天说那个同志不可靠,明天又说这个脑后有反骨。可形势一恶化,她说的那几个同志有的坚定地转移至农村根据地,有的不幸被捕,却一直保持革命气节,在百般折磨下也未屈服,其中当然也包括他老刘……而那个整天进谗言的人,却在被捕后不久便成为敌方警察局长的小老婆……所以刘桓对人,从来不光看他说了些什么,更看其人紧要关头的表现;不光看他的出身成分,还看他人行善恶正邪……他觉得:后者一百个重要,一千个重要!

敌占本地的半个月前,从前方传来消息:参军后不久在营部担任文书的战人范,在灵山阻击战中当一个营打得只剩三十多人时,他面对扑上来的敌人冲入敌群,拉响了手雷的弦,与七八个敌人同归于尽。十里镇区委区政府干部和当地群众代表以及中心小学高年级同学,在北操场举行人范烈士的追悼大会。大会由区指导员孙敬同志主祭,周仪卿同志代表农工青妇讲话:

“乡亲们!同志们!我们一定要继承烈士遗志,革命到底,战胜敌人,人范同志安息吧!”声音极其高亢清脆,伴随着讲话人挥舞着的拳头,强势而有力,冲激着深秋似乎在怪笑的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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