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乡村里而且是早期的乡村里，有洋人吗？不错，有洋人，就在我的老家，自清光绪年间的1879年已有一二十个洋人，而到民国初期，包括他们的家眷已经“奋生”到百十人了，他们在一个几百平方公里面积不大的县份的土地上，占据着（表面上是购买的）三百六十余亩来兴建教堂、医院和教会学校。那红、白、青三色相间的建筑，错落有致的格局，绿茵茵的草坪，品种别致的灌木丛，在当时古朴、简陋的中国乡村中是一个另类小世界。如果不是有中国面孔的工匠在园林里劳作，不是有为数不多的教徒、学生和就诊者在这里来往进出，很难想象这是人为地“塞”在中国土地上的西洋人生活区。
数十年后，我少年时代亲眼目睹的洋人小世界已被解放区政府接管，在这里发生的种种故事，特别是与我生长的村庄有关的故事，还是年逾花甲的叔伯舅舅曰润讲述的。那是在夏天的晚饭后，在青纱帐边沿的村头，我们几个纳凉者坐在苇席上听曰润讲述，任从蚊虫饕餮，也兴致不减，星星眨眼，似也听得津津有味……
“二毛子”的出现
有真鬼子就有二鬼子，有洋毛子就有二毛子。在这个仅有二百户人家的仙坡村，也出了一个“二毛子”。许多故事往往都与此人有关，甚至就是由他引出的。
一个卑琐、其貌不扬的人物能有这样的魅力吗？人生空间里似有人应声：正直与高尚，有时因卑微甚至奸伪的映衬而愈见其美；阴晦黯淡更促使人们渴望光明的闪现……
“二毛子”也许就是洋人在中国土地上营造的一个肿瘤，一个令人厌恶却往往又无法完全摆脱的怪物。
不必考据这个“二毛子”的出身成分。也许很多人太重视这一属性，而往往忽略善恶基因对一个人的轨迹的重要因素。
“二毛子”吕泽恩小时候当然不叫“二毛子”，他小名“外找儿”。意思是父母最希望他长大后，能多占便宜，多得外快，走捷径而少花代价。此人入学读书不爱用功，最喜欢在同学中挑拨离间，引动彼此之间相互猜疑，闹些无谓纠纷。更愿向老师“禀”这个“禀”那个，久而久之，此人成了某些老师安插在同学中的“眼线”，而他自己即使考得不好，也能被老师暗中加分，“以示鼓励”。
也许歪人爱走歪道，时运爱找癞痢头，此人十三岁那年，本地闹义和团，团民群去城东攻打教堂，但被赖牧师等人一顿来福枪弹打得头破血流。这时小小的吕泽恩竟能想出奇招，一天天地去往城东教堂所在地，看能不能捡个洋落，不只是为了挣钱，更想找机会讨好教会，求得歪打正着，一步登天。
机会不负有心人，这一天“主”真的开眼，有一名义和团的残余分子为了给死伤的父兄报仇，背着一粪筐又大又尖的石头，去往教堂近处，猛力往玻璃窗上扔石头，还打伤了一个看光景的洋小姐。为此洋人开枪射击，这人跑了，没打着。却不料被躲在树后面的吕泽恩用弹弓打伤了一只眼，伤者疼痛难忍，被追赶过来的教堂保安人员逮个正着，然后五花大绑送至大清县衙，以“寻衅滋事，侵害友邦”的罪名执行了刑法 —— 南门外枪决示众。
吕恩泽开始走运了，教会为表彰他保教有功，赏赐他美金十元，并允许他在教堂、医院、学校自由行走，为教堂方面传递情报，竭力尽忠。一年过后，吕泽恩便在乡亲中博得了一个“二毛子”的雅号。
在此期间，有一个小秘密外间是绝少知道的，该吕为了这十块美金，将自家的东厢房打扫干净，将美金搁在玻璃匣中，每逢初一十五都要焚香上供，三拜祷祝，步步登高。有时还拉着老婆孩子一同施礼。老婆表面上做了，背后对孩子们讲：“你爹简直是吃饱了撑的，为了这几块洋钱，连老祖宗都忘了。”
仙坡村的双寡妇
仙坡村东有一通节妇碑，正对着南面二十里的绛福山。一个阴阳先生说：这碑妨男人。根据是仙坡村在几年之内就出了两个寡妇。此碑正对着绛福山，把仙坡村的福气都冲淡了。当然这只是一种说法而已，节妇碑照样还在那儿立着，谁也不敢提出来将它推倒。
不过先后出了两个寡妇，而且都是家道殷实的寡妇确实存在。村西头的是朱寡妇，现年（民国二十五年）四十七岁，有一个独生儿子吕仕博，在中国人办的县立中学读书。她的丈夫当年在县城开当铺，挣了些钱财。民国二十年本县闹霍乱他一病而亡。朱寡妇也许受了本村二百年前节妇的影响，誓死不肯再嫁，守着一个独苗儿子作为精神寄托，倒也过得清净。
另一个是村中段田家过道西侧的徐寡妇，现年三十四岁，嫁过来两年丈夫就因痨病（肺结核）去世，膝下有一个女儿，出落得乖巧俊秀。徐的娘家比较富有，妆奁很厚，所以至今日子过得充实。徐寡妇毕业于本县东门外教会中学，笃信基督教，现在本村小学教数学课，每月还有二斗小米的收入。
暑假过去不久，随着初秋的风雨到来，一向身体很好的吕仕博突然病倒了。开始时朱寡妇没在意，感冒发烧也是常有的事，谁知四五日高烧不退，朱寡妇找到全村的“百事通”近邻林曰润，征求他的意见。曰润建议请大名镇的著名中医金墨三诊治。但朱的同宗大伯子吕泽恩不同意，他说事不宜迟，应赶快送城东教会医院，那里的外国洋大夫医术高明，肯定药到病除。朱寡妇素来信不过这个“二毛子”本家，还是按曰润的意见请大名镇金大夫把脉，开了几剂汤药，但吃了几天仍不见好转。这时吕泽恩更有理了，又找上门来，催促速去教会医院，并为朱寡妇备好了车，俨然以至亲族长自居。
也是阴差阳错，朱寡妇因连日为儿子的病操劳过度，身体虚弱未能跟随儿子前去。两天后“二毛子”传来凶信，说仕博本来正在治疗当中，医院却意外地在他的衣兜里发现了有通共内容的日记，涉嫌推翻国民政府。为郑重起见，院方已将“罪证”交给县警察局，因此病人已被监护。朱寡妇闻之极度惊恐，无奈之下只好征求平时多次对她非礼而被严词拒绝的二毛子。吕泽恩宽慰她“不要着急，只要肯出血，打点好方方面面，孩子是安全的”。这个二毛子求欢而不可得，转而又讹财，人在万般无奈之时常常会乱了方寸，朱寡妇眼下就是这样。
先是拿出五十块“袁大头”，二毛子在手里掂了掂，抿了抿嘴儿走了。过了两天，又着脸来到朱寡妇家，喷着唾沫星子说：“第一关算是打点过了，还有第二关，有没有首饰珠宝啥的，可以捎给局长的太太，在炕上吹枕头风是最管用的。”朱寡妇又忍痛拿出镇家之宝玛瑙佛珠和一对蓝田玉手镯颤颤巍巍地交给他。又过了两天，二毛子连打哈欠又带咳嗽地来了，说：“第二关又过了，还有最后一关，就是县党部，有没有……”朱寡妇忽然警觉起来，这个二毛子，谁都知道他的脸皮比脚后跟的老茧还厚，这样下去，那不是无底洞吗？尽管她这时身体极度衰弱，还是挣扎着说：“我要进城去看我的儿子。”二毛子一看这情景，只怕机关败露，磕巴着俩眼托词儿走了。
又过了四五天，朱寡妇有心无力，难以支撑起身子进城，而这时吕泽恩进门，见此情景，趁势给了她重重的一击，虎着脸冷冷地说：“你儿子已经死了，就是因为你最后不肯出血，惹恼了县党部老爷，以私通八路的罪名拉到南门外砍了脑袋。”朱寡妇一听此言，立马揪住二毛子要儿子，吕泽恩手一松，寡妇扑倒在地，再也没缓醒过来……
关于吕仕博的真正死因，一直是个悬案，说法主要有两个：一个是二毛子吕泽恩说的：因通共被官方处决；另一个是被教会医院的女护士长打盘尼西林前没有做试验，患者因过敏而死，纯属院方的医疗事故。但不论是哪方面原因，都激怒了仙坡村民，当时由全村“第一明白人”林曰润带头，十几位村民联名告到县政府，要求彻查死因，为仕博伸冤。但结果是明摆着的：无权无势，而且苦主家又没人出头。县政府一纸文书批下：“查无实据，不予受理。”一场糊涂官司便不了了之。只落得真的知情人二毛子在家里“偷着乐”。
一场典型的草菅人命的医疗事故在洋人和二毛子的联合串演下被遮掩成了无法复原的历史，一个由赫然的慈善机构发现与培植起来的怪胎成为二十世纪初游动于北方乡村愚弄弱者的“孽障”，善乎？恶乎？
徐寡妇的命运好像要好一些。据吕泽恩透露说：她在赖牧师跟前“挺吃香”，连二毛子也有些妒忌了。她每周差不多都要去城东教会。穿着打扮绝不一般，很喜欢穿阴丹士林布的旗袍，有天蓝色的，也有靠白色的，依季节而有所变换，洁净素雅。发式也很时兴、很大方，一般像她这个年龄的妇女都在脑后挽个纂儿，而她却将头发拢上卷起，用半月形发卡卡住，非常舒展自然。真可以说“头是头脚是脚”的，走起路像一阵小风吹过。但有一点，她实际上是很喜欢看男人的，不过不是直冲冲的看，而是半低头半斜眼从底下偷觑男人的“下三路”。
按说她在基督教是劝善的，但她的性情其实很暴躁。在课堂上虽然很少体罚学生，却酷爱羞辱，很伤学生的面子。而且言语刻薄，不留余地。就拿本村“石胡楼”（一根筋，不拐弯之意）的儿子石恒玉来说，书念得好，又勤奋用功，可就是因这孩子性子倔，不会刻意讨好老师，徐老师就不喜欢他，经常剋恒玉。恒玉伏天被蚊子咬过，一挠就是一个疮，腿上胳膊上到处都是。徐老师讨厌他，叫他休学，他不肯，她便对他家长说必须到城东慈心医院找斯格特大夫医治，治不好就别来上课了。“石胡楼”被逼无奈，专门到集市上粜了一斗玉米，换了十元钱，带着儿子恒玉到慈心医院找斯大夫瞧病。斯大夫看了一眼，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了句：“他的血液里有杂质。”开了一瓶深黄色的药水，花了八元钱，加上两元挂号费，正好是一斗玉米的价值。“石胡楼”问大夫这药水怎么擦，回答是：“兑水洗患处。”“兑多少？”回答以微笑式的不耐烦：“兑多少都可以。”“石胡楼”回家用一盆水兑上一小半药水，洗了三次，一点儿也不见好，也不知是用法不对还是怎的，反正是十元钱打水漂了。
恒玉无奈还是到学校上课，徐老师一见他疮没有好，问他去医院看过没有，他说看过了，没治好。徐老师挖苦他说：“你天生是个生疮的命，神仙也治不了你的病，你不要怨天怨地怨大夫。”搅得小恒玉两眼含着泪，却不吭声。
但徐寡妇对另一个学生臧建伟却很欣赏，只因为臧最会拍马溜须，故意在村里放风说：“徐老师是仙坡村小学的台柱子，有她在学生脸上都有光。”让人们在徐寡妇耳根子传话，捧得她心花怒放，说什么“别看臧建伟家境贫寒，这只是暂时现象，瞧着吧，这后生必成大器。到那时，仙坡村可要蛟龙升天喽”。
但渠水也有倒灌时，徐寡妇也遭人祸。她做梦也没想到，她的精神支柱和……赖牧师，只因为见到她女儿春帘一次，就朝思暮想，专点她星期日一个人去他的卧室见他。那个所在本是徐寡妇谒见牧师的禁苑之地，怎能让年仅十八岁的黄花闺女去那里？她当然知道，她自己怎么着都是自愿的，女儿可不成。万般焦灼之时，她想到本村公认的最正直最讲理的一个人——三辈贫困的外来户梁臣。梁臣在徐丧夫之初，曾帮过她许多忙，而且不计较报酬。多年疏淡了，今天她忽然又想起他来，以往她基本上不到穷人家去，她的成见是：穷人家不讲卫生，有异味。现在也顾不得了，一径来到老梁家，放下架子向他求助。她先是一五一十地倾诉了她面临的难关，请求老梁“指一条明路”。老梁开始一声不吭，当他抽过一袋烟后，在鞋底下磕了烟灰，开口了：“这事儿叫我说是三个字儿：走为上。”
“怎么个走法？”
“你能舍得闺女出嫁吗？要是能舍得，我一定做媒，找个可靠的主儿。”
“嫁出去就安全了吗？”
“嫁到绛福山南根据地，连国民党中央军都不敢过去。”
“那……赖牧师知道了怎么办？”
“保密，谁都不说，牧师问起来，就说闺女大了不由娘，跟人跑了。”
“那叫街坊听见了多难听，丢人现眼。”
“怕难听俺就没办法了。”
“只要能保护住女儿，我不在乎一切。”徐寡妇掏出一叠钱，想掖给老梁，四十八岁的老梁霍地站起来，声如洪钟：“我要贪便宜，就不对你说这些了。”
梁臣的主意果然奏效，春帘姑娘嫁了个可靠的主儿，而且密不通风，全仙坡村都说春帘因私情跟人跑了。徐寡妇从此与教会也疏远了许多，而且想转念找个主儿嫁人，不想再“守节”了。
从“二毛子”那里也传来赖牧师的讯息：虽然他在信徒中不缺女人，但他还是叹息着说：“谁也不如小徐有味儿。”看来二毛子也是两河水，不只是向主子报告对洋人有利的消息，也下传对主子们不利的“新闻”。
一场亲善大奖赛闹剧
吕泽恩这几天忙得脚丫朝天，他为了贯彻城东教会和教会学校的意图，一定要打通校董董保仁和修身课老师张明策这些关节。校董好办，一串玛瑙佛珠就摆平了。其实这串佛珠也不是他祖传秘宝，而是去年他从本村朱寡妇那里连蒙带唬讹来的。朱寡妇一死，她的儿子也死无对证，董校董捋着八字胡笑眯眯地：“泽恩，都是乡里乡亲的，我这一关好过，要紧的是明策那边，他负责修身课，你的特别考试不是用他的课时搞吗？他那青皮脸可不好说话，再说他们家又是本村第一富户，有实力，我估摸着说通他不大容易，看你的本事吧。”
果然被校董说着了，吕泽恩好歹和张明策碰了一面，一张口，就被张老师撞了个乌眼青：“你少拿洋干爹吓唬我，我张某人孬好还是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我的修身课是教学生怎样做人，不是给他们灌迷魂汤的。我们中国人本来就够熊的了，还想叫他们当奴才加走狗，一盘散沙的中国还有救吗？”吕泽恩本来还准备了一只镀银的绵羊想送给这位两腮青黢黢的胡子楂的汉子，这当头一棒抡得他手软了，手在衣兜里哆嗦了一下，又缩了回去。张明策头也不回就登上讲台讲课了。他历来就看不起这个没人格的二毛子，认为他从来就不是什么虔诚的基督教徒。
但生性“皮实”的吕泽恩却不因受挫而止住脚步，他当晚又去了代理校长国文教师邢老头家，邢老头刚吃过饭，打着饱嗝正在剔牙。吕泽恩一进门，按街坊辈叫了声“二叔”。
邢老头让客人坐在他平时坐的竹椅上，而他则半卧在破旧的躺椅上，燃着水烟袋咕噜咕噜地抽着。吕泽恩不讲来意，先掏出一条自称是百年徽墨，还有一小匣真正的湖州“大小由之”毛笔，说：“这是我孝敬二许（叔）的，整天就是瞎忙，有朋友从浙江来，带来点儿文房四宝，我知道您稀罕（喜欢）这些玩意儿，搁在我家也是干供着，就拿过来了。”
果然是投其所好，一定见效，邢老头把玩良久，连连称赞“好好，好好”。到这时，吕泽恩才把自己的来意和盘托了出来。邢老头也不顾老伴不住地向他眨眼示意，一拍膝盖朗声说：“你放心，大侄子，就凭我是代理校长，这点儿主都作不了，我就不是前清的秀才了。何况我还兼着国文老师，你就在我的教室里考试，我那个班上有好几个尖子生，像穷小鬼家的臧建伟啦、石胡楼家的小子石恒玉啦，要是把他们都感化过来，那你在赖牧师眼前可露脸了。”
一场“华洋亲善有奖选拔赛”在这个千年古村仙坡开场了。这天，主持者不仅有二毛子吕泽恩，还有华方本地头面人物校董董保仁、教育界代表遗老邢效清，更引人注目的据说是赖牧师的帮办罗贝尼也乘坐轿子来到这个不大不小的村庄。这可是这个典型的中国乡村破天荒的奇事，村民们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了黄头发蓝眼珠、耷拉下来的尖鼻子，穿着撅腚开衩洋服的真洋人，而不是终日撇洋腔唬人的二毛子，这天的热闹劲儿，可以用“百户空宅”来形容，人们都拥到“模范小学”操场上来，连裹着小脚的老年妇女也透过校门旁砖砌的“花墙子”往里看光景。
但煞风景的插曲也在这个时间同时发生——全村首富的二公子、修身课教师张明策为抗议此次活动，毅然决然地辞职了，还发表口头声明：“坚决不上列强侵略者的当，不做为虎作伥的洋奴才。”这也给表面上欢天喜地的选拔活动盖了一闷棍！
不过，选拔考试还在按计划进行。在邢老头经常上课的最大一间教室里坐了四十多名学生，考试由语无伦次、不伦不类的“二毛子”吕泽恩主持。他在这种较大场面上历来磕磕巴巴，不过还是硬充人物，宣布仪式开始，首先由校方代表邢效清讲话。这邢老头每逢重要场合必定戴上他当年考秀才时戴的青缎面红顶珠的瓜皮帽，但怎么强装也拦不住鼻孔里不识时务的清涕下淌：“中华大国，向来讲究与外邦和睦亲善；国学国学，千古不变之学，今日吸收外洋新法，也是世界潮流，我莘莘学子，国之希望，认识潮流，跟上时代，呃呃……善哉善哉。”
随后是洋人罗贝尼讲话，由“二毛子”吕泽恩担任翻译，其实这位二毛子也是瞎掰，他固然有脑袋瓜机灵的一面，跟随赖牧师和慈心医院斯格特大夫和他的助手德尔也“熏”了几年洋话，但至今还是个“二把刀”，而且带有浓重的本乡土音。但他还是要胡翻一气，有一大半他也听不懂，完全是按自己的猜测“硬译”，反正罗贝尔也听不懂他说了些啥，用他常说的一句话叫作“会做媳妇的两头瞒”。
讲话完毕，由“二毛子”给每个学生发试卷。坐在第一排的臧建伟与坐在第三排的石恒玉都拿到了试卷。看着看着，恒玉不禁皱起眉头，别看他当年才十一岁，平时话不多，还常受比他年龄大的同学的欺负，可他的头脑很清楚，是非绝对分明。这是什么华洋亲善试卷！看，它的第一道题是选择题：
1840年引起中英鸦片战争的罪魁祸首是：①林则徐②琦善③邓廷桢；
第二道题是填空题：
1860年英法联军是为了帮助清朝政府（）通商；（）新政；进行（）之间科学交流；
第三道题是问答题：
为什么说1900年八国联军是为了平息中国国内团匪暴乱，保护列强友好国家的在华利益？为什么说联军是正义的行动？
第四道题也是问答题：
为什么说中国人是东亚病夫？为什么说欧美国家来中国传教、开办医院和学校是改变中国人的落后和愚昧，表现他们对中国的真正援助，促进了现代文明？
小恒玉越看越看不下去，他一下子就想起早晨上学路上叔伯舅舅曰润嘱咐他的话，“要小心别上当，别叫洋人当枪使，我琢磨着他们多半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这话是警号，如果我顺着杆儿爬，不小心答了题，那就留下了污点……可是不答，又怎能搪得过去？他手拈铅笔直愣神儿。这时他的眼角余光瞥向右前方的臧建伟，见他正咬着自己的小手指头。这个比自己大五岁的“大学长”，一转一个心眼，平时他使啥点子叫别的同学欺负人时，往往就有这个咬小指头的动作。他的歪点子真多，有时叫别的同学从牙缝里剔下脏东西，抹在小恒玉的嘴里；有时又强迫他作牲口拉犁状，来污辱他……现在，恒玉看到臧建伟开始答卷了，他急中生智。
“邢老师，我，我头疼，疼得厉害。”恒玉对走近他巡视的邢老头低声说。
“那怎么办？”
“我答不了啦，我要请假回家……”
“那……你改日再补答吧！”
恒玉得到了邢的恩准，急忙拿起书包从后门溜走了。
这时，“二毛子”吕泽恩正和罗贝尼小声嘀咕着，一见石恒玉走了，抢过来问邢老头：“怎么回事？”
“他头疼得厉害，请了病假，叫他改日补考吧。”
“不对，哪有那么凑巧的事？”二毛子转过脸来，又一次鼓动学生们说，“大家千万别受不争气人的影响，好好考，考好了，一人光荣，全家光荣，一疃（村）都光荣。”
结果，臧建伟是最先交卷的，他现在不咬小手指头了，而是面带骄矜，昂首挺胸地走出教室。二毛子捧着臧的答卷，一副先睹为快的样子。只见臧建伟答的是——
第一题：1840年鸦片战争的罪魁祸首他选的是“林则徐”；
第二题：1860年英法联军是为了帮助清政府……他填的是（互利）通商，（实行）新政，进行（华洋）之间科学交流；
第三题：八国联军来华，完全是义和团反对教会，杀害洋人引起的，联军是为了保护在华正当利益的自卫行动，所以说是正义的；
第四题：中国人不讲卫生，不体育锻炼，所以是东亚病夫。列强来中国传播现代文明，可以帮助中国老百姓过上和西洋人一样的富裕生活。
吕泽恩看着，露出了狐狸般的笑容，又将答卷递给身旁的邢老头。邢老头不看则已，一看也有些心跳。就连这个爱贪小利跟着董校董和二毛子“吃浑汤面”，动辄“大清国”如何如何的乡村遗老也觉得有点儿过分。他不明白，这个身家寒微、脑瓜好使的臧建伟怎么会中毒这样深？再咋说身体里也流着中国人的血，还能胳膊肘往外扭，说洋人爱听的话？邢老头尽管这样想，脸上却不流露出来。特别是当吕泽恩一个劲地问他感觉怎样时，他竟连声说“好好，好好，太赛了！”“赛”，是当地方言中极好、顶尖好的意思。原来这位邢老先生大半辈子说的话至少有一半是违心之言。
“大奖赛”总算是收场了，在参加答卷的三十八位学子中评定出一等奖一名，二等奖二名，三等奖三名。不消说，这一等奖当然非臧建伟莫属。据说在评选时，赖牧师特别强调授予臧建伟的意义：他的祖父和父母都是从南面的穷县逃荒到此地安家落户的。可他们没有走一般穷棒子的道路，而是发奋读书上进，崇尚西方文化，从这次大奖赛答卷中，充分看出此子头脑开明，认识独特，用一句中国人的老话说是“久后必成大器”，所以必须大加鼓励。颁奖那天，“二毛子”吕泽恩周密部署，由赖牧师的帮办罗贝尼亲自发奖，敲锣打鼓来到仙坡村，将两丈华达呢蓝布和五十元中央银行法币交给出门迎接的臧建伟的爷爷和父亲，又将一支派克金笔颁给大奖得主臧建伟，按市价，十元法币可买一斗谷子，就是说：今冬明春臧建伟一家六口饭食无忧了。
臧家的门上从来没有充盈过这般喜气。据前清秀才邢老头说：只有当年中了举人才能享受这势派。建伟爷爷的满脸“车道沟”也变得灿烂起来，捋着自己沾有饭粒的小黄胡，连连说“造化呀，造化……”
过了几天，由圣心教堂和爱心学校出面，在城东门外河沿市场竖起一块极其醒目的大牌子，上写一行字：“中国学子的出路，贫家子弟的楷模 —— 臧建伟”。下面写的是他答卷的内容，获奖的理由，引得赶集的人们好奇地拢来观看。
已经辞职的年轻教师张明策专程来看，回来他对村里的“第一明白人”，恒玉的叔伯舅舅曰润说：“看来列强侵略者不仅是掠夺中国的土地，还要吃我们孩子的心呀。”
曰润深深点头，沉思良久，眼睛远望着南面淡青色的绛福山，略带忧思地说：“不知久后当我们不在的时候，那时的人到底会怎么看怎么想。我们都是真相见证人，但终究会把一切带进棺材里去的。”
明策毕竟才二十九岁，他疑惑地问：“二叔怎么想得这么远？”
天有不测风云
人有旦夕祸福，世有阴晴变幻。1941年12月以后，由于珍珠港事变，日本与美国和其他一些西方国家成为交战国，三年前已占据县城的日伪军当即侵夺了原圣心教堂、慈心医院和爱心中学。并将慈心医院变成专为日军及其家属疗治伤病的战时医院。
在这之前，日军就闻知城西仙坡村有一个西洋人的铁杆“二毛子”吕泽恩，还有一个西洋人豢养的“模范学子”臧建伟，有一天，由“中国通”渡边少佐带队，突袭仙坡村，从被窝里将吕泽恩和臧建伟抓获。二十岁的臧建伟机敏过人，他好像早有准备，从锁着的抽屉里拿出他五年前的答卷，指着说：“皇军请看，我说八国联军来到中国是为了解救中国民众建设王道乐土的。您再请看我在八国中‘日本’二字的旁边加了圆圈，那是象征大日本帝国国旗。说明那时我就心向大日本。不过，在西洋人淫威之下，我是不得已而为之。”
“二毛子”吕泽恩也连声附和着：“对对，当时我们就是那么想的。八国本就包括大日本帝国。”
也不知渡边少佐究竟是怎么盘算的，他顺坡骑驴说：“好，既然如此，你们俩从现在起就为大日本帝国效力。”把这二人带到县城，叫吕泽恩做日方与西洋人沟通的翻译，将臧建伟送到日方开办的日语培训班，结业后，派到原慈心医院现日本军医院做门卫，当了一名打手。
对于“二毛子”吕泽恩和臧建伟如此快速变脸变身，仙坡村民众议论纷纷。有的说当年朱寡妇、吕仕博母子命运咋就那么惨，狂风一刮倒就再也爬不起来。可眼前这“二毛子”和臧小鬼的儿子转轴快，咋就总在风头上垮不了，不是说上苍有眼吗？咋就这么不公平？
对于这些议论，“百事通”曰润沉默不语。他现在自家的一亩半水浇地里经营着一小片葡萄园，收成还可以，正推着小车进城卖葡萄。在路上，与家住大名镇的县中语文教师韩良顺路，说起人间的好人与坏人。韩老师认为不好区分，因为所谓“好人”身上也有坏的因素，所谓“坏人”身上也有好的一面。曰润本不想驳他，却仍很气盛难以抑制内心的“火性”。他说了，而且说得并不含蓄：“也许你韩老师看到的是那样，我看到的可不是，就拿我们村的二毛子吕泽恩来说，我看他都快成‘三毛子’啦。我和他是一块儿长大的，我就没发现这个劣种身上有什么好的一面。这么说吧，谁要是说吕泽恩还有半点儿德行，我林曰润就操他八辈祖宗！”
身居本县数十年之久的西洋人遭到了空前厄运。
一长溜白种人的队伍踉踉跄跄地走在北中国尘土飞扬的公路上。
公元1942年，日美英开战，因为遍及全球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在日寇占领的本县，包括教会、学校、医院的西洋人全都沦为战俘。他们和他们的家眷百十人被强行驱往山东半岛潍县的集中营。在这百十人中，就有原圣心教堂的赖芮勃牧师，他的帮办罗贝尼，慈心医院院长斯格特，他的助理、主治医师德尔以及护士长兰瑟莉。一时间，绅士变为瑟瑟缩缩的落汤鸡，茫然无助的眼神里已经找不到昨日那傲慢自得的影子。
不仅是疲乏与饥饿的折磨，走得太慢或对押送日军不那么顺从也要遭到皮鞭抽打甚至刺刀的威吓。
这种情景，使队伍中同行的一个特殊人物产生了联想：他年轻时在听书唱戏时了解到北宋末年金兵攻破开封，俘获了宋朝皇帝、皇后，还有太监、宫女、工匠等好几千人，生生地押送到冰天雪地的金邦……现在的洋人虽在数量上没有那么多，但也有着相似的惨状。产生这种联想的就是仙坡村四十七岁的村民林曰润。他年轻时闯过上海，在一家西洋餐馆做过帮厨，学了些“洋泾浜”式的英语。由于日军的英语水平普遍蹩脚，而被俘的外侨又需要语言沟通，便在当地中国人中搜罗会英语的人。由于“二毛子”吕泽恩的举报，曰润被日军强拉了来，造成这个仙坡村“第一号明白人”面临一场人生劫难。
但他尽量坚韧对付，以待脱身之策。他心里清楚，由于世界形势的变化，人的角色也发生了转换。他和这些被押送的西洋人都是日寇的摧残对象。因此还要见机行事，区别不同情况，尽可能做些力所能及的善事。
在押送行进的第二天，慈心医院的斯格特大夫“内急”腹泻，他恳求相识的“二毛子”吕泽恩向日军渡边少佐要点儿消炎药。“二毛子”不但不去，反而反唇相讥说：“你不是内科博士吗？自己还不能给自个儿治病？”这位院长只能将大便拉在裤子里。
牧师帮办罗贝尼见此情景，小声骂了句：“都是一群恶狗。”二毛子吕泽恩听懂了，立马报告给渡边少佐。渡边指着罗贝尼问曰润：“他辱骂皇军是不是？”曰润从容应对：“他只是说拉肚应该吃药，不算骂吧？”使罗贝尼逃过了一劫。
曰润眼瞅着气得跺脚的吕泽恩，又一次看清了什么是十足的小人。这样的人昨天还在西洋主子面前摇尾巴，比对自己的亲爹还孝敬。一旦旧主子走背字儿了，又立马摇身一变，百般讨好新主子，而且不惜以陷害旧主子邀功请赏，真他妈不是人做的！
曰润在半路上不止一次有逃跑的机会，但他还是按住了自己的念头，他知道即使侥幸逃脱，日寇也不会轻饶他，甚至还可能殃及全家，祸及全村，所以他觉得还是“智取”为上。到了潍县集中营，他终于感化交往了日军中的一名书记员，说他家中有病重的八十老母，想回家见她老人家一面，希望得到同情。那位书记员与集中营管理方的渡边关系不错，为之疏通，曰润得以逃离回家……
西洋人离去之后
在艰难的岁月里，夜空有时也很宁静。
已经是夏末秋初，曰润的葡萄和瓜园的小棚还没有拆除。今夜这里聚集着仙坡村的三个人，警惕却又很温馨地低声交谈。
他们的出身和性格都不一样，一个是四十八岁的地下党员，雇工出身的庄稼汉梁臣，另一个是全村“第一明白人”林曰润，还有一个是仙坡村首富家的二公子张明策。但现在，三个人的心是拧在一起的。
夜色里，虽有疏星，彼此却只能看到对方面孔的轮廓，梁臣多么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们三人会成为一个党小组，那样就不用到毗邻的大名镇去参加支部会议。自己现在则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说话最多的是老梁，他建议——现在只能是建议，希望明策不要再“倔下去”，要投入到村小学的工作中，利用自己的家庭地位说通校董董保仁，趁邢老头干不了的机会，把校长的职务拿过来。这样对将来开展工作非常有利。明策老师今天特地剃了胡须，表明他要接受老梁的意见，开始新的生活。
老梁对曰润的建议是：还要进一步发挥他“百事通”的长处，稳当而积极地从思想上争取群众靠拢共产党八路军，扩大抗日的群众基础。
曰润轻轻摇头说：“其实所谓百事通是乡亲们对我的抬举。我对自己有数，有些事儿做起来也是心中没底，有的事儿做完了还犯嘀咕。上次押送洋人去潍县集中营，我保护了牧师的帮办罗贝尼。事后想起来还有点儿后悔，不如借日本的军刀宰了这小子。因为罗贝尼对中国人造了不少孽。”
明策宽慰曰润：“二叔，我看你总的没做错，抓主要矛盾吧。”张老师也在不断进步。
老梁跟着点了点头。
一声震天巨响，一阵爆豆般的密集枪声过后，发生在县城东门外黄水河东二里的“圣战”医院的战斗迅速结束。
胶海军分区独立团一营乘着夜色对日军炮楼和分驻所野矶小队的奇袭获完全成功。在根据地军民药品奇缺的岁月里，只用一个小时即将整个医院的重要药品如盘尼西林、磺胺类药及碘酒、酒精、纱布、绷带等悉数端走。而且还捎带俘虏了日本军医和中国伪事人员十余名，已先头由常连长带至根据地，断后的是连指导员刘迎真、一排长梁世英和十几位精干战士。按照约定，仙坡村的地下党员梁臣和抗日骨干曰润每人推一辆胶轮小车，运来四百斤小米，以支援人民子弟兵。他们在仙坡村与大名镇之间公路北侧的一个废砖窑中交接，并作了简短的交谈。梁排长是梁臣的大儿子，他说话嗓音自然低沉：“我们根据曰润叔侦察到的情况，先用五百斤炸药炸了小鬼子的炮楼，趁爆炸声突袭了分驻所，用机枪打死了从睡梦中惊醒的鬼子，然后除以小部队监视县城那边的敌人外，就是集中抢运药品，还有一部分联币大票和银元，联币大票没多大用处，太毛了，银元还挺有用。在当前敌人扫荡根据地最困难的时期，药品可是救命的灵丹了。谢谢曰润叔和爹爹了。”
世英说到这儿，又想起一件事：“哦！对了，我们在医院守卫室还抓住了给鬼子当保安的臧建伟，他被流弹打伤了肩膀，但不重，也被我们先头部队押回根据地，这小子先是投靠西洋鬼子，又傍上了东洋狗子，没一点儿民族良心，这回得好好收拾收拾他。”
梁臣听完儿子这番话，对刘指导员和世英说：“我们共产党八路军就是为了救国救民的。不光是要救受压迫的好人，也要救那些****埋半截身上有臭味的人。救一个是一个，救一个也就救了他们全家。”
“我看这家伙中毒太深，是穷苦人中的败类，未必能救得过来。”世英坚持说。
“回根据地后根据实际情况解决吧。”刘指导员最后说了这样一句话。
从县城方向传出了几声枪响，他们该分手了。梁臣和曰润推起小车向北。刘指导员、世英他们并没有马上南撤，他们目送也是掩护着两个人消失在夜色里。知识分子出身的刘指导员沉静地说了句：“特殊的村庄，特殊的人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