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怜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藏在大袖中的手指死死捏紧。叶城来到距她三步远处,站定,施了一礼。“听闻殿下喜爱醉仙楼的蜀菜,微臣特意备席,为……上次之事赔罪。”他两眼看着青石板的地面,周围一片寂静,微风将自己的心跳声送入耳中。
温怜脸色略微一变,看不出是喜是怒。她心中刚刚升起一股喜悦之情,立马便伴随了自我厌弃。她良久没有说话,脸色变幻不定。
叶城等了一会儿,不由轻轻唤道:“殿下?”抬起头来。
温怜背过身去,利落地上马,双腿一夹,马儿便撒开蹄子跑起来。叶城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一阵失望。却听一声娇喝远远传回来:“不是说去醉仙楼么?愣着干什么!”
水煮肉片、麻婆豆腐、宫保鸡丁、泡椒凤爪……菜一个一个地上上来,全是川蜀名菜。温怜拒绝了叶城叫酒的意思,抿了一口手中的茶。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叶城闲话着,有意说些他感兴趣的,二人聊起边塞雪景,草原荒漠,谈起弓马骑射,行军打仗,就是绝口不提南山之事。
眼看吃得差不多了,温怜搁下箸,掏出绢帕优雅地抹了抹嘴,轻声道:“说罢,什么事?”
叶城怔然看向温怜。温怜微微笑了一下,目色宛然,笑容清冷:“若不是有事须我帮忙,你怎么会摆宴向我赔罪?若非此事令你极为忧挂,以你之为人,怎肯央求于人?你当我看不到方才你三番四次欲言又止么。”
叶城身子后仰,靠上椅背,声音冷硬地道:“既然公主已经猜到,微臣就不绕圈子了。我想请你帮我救几个人。”
温怜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叶城微微侧头,不知是有意无意,半边脸隐在阴影里,温怜看不清他的表情。“扬州苏家前些日子……”
温怜放在桌子上的手指微微一动。扬州苏家?她低着头神情不变,静静听叶城说完,沉吟片刻,淡淡道:“不过是一件小事。”说完便起身离开,也没说帮是不帮。
温怜回到公主府,坐在亭中,看着桥下的流水,心中颇不平静。以她对叶城身世的了解,怎会不清楚苏家与他的关系。她的性格向来骄横霸道,自己看中的东西,就算得不到,也不会叫别人得了去。那日叶城胆敢说苏小姐与她判若云泥,她居然生生咽下了这口气,事后也没有向苏家报复,自以为已经宽容仁让到了极限。如今苏老爷却是被查出贪污巨款、淫人妻女、草菅人命等多条大罪,数罪并罚,判了秋后处决,没收家产,家中幼子发配南疆做苦役,妻女没入乐籍。
温怜觉得有点不对,当初调查叶城的时候,她对这苏家也有所了解,苏老爷不像是这样的人,这案子揭破得也有点莫名其妙。但是她现在可没兴趣去为他翻案,不落井下石已是大恩了。奇怪的是叶城的态度,他是能够面圣的堂堂五品京官,却不去力求翻案,反而向她求助。难道,他认为苏老爷并没有受冤?温怜有些不解,却也没有想得太多。她若是想赦免一个人,那人究竟有没有犯事,犯了多大的事,根本不重要。
关键是,她愿不愿意。
温怜坐了很久,直到醉袖忍不住上前为她加了件披风,她才发现已经到了日落的时候了。“殿下,您最近究竟是怎么了?有什么事,连奴婢和云闲也不能知道?您信不过我们了?”醉袖握着她冰冷的手,看她眉眼之间的憔悴,心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温怜摇了摇头,从石阶上下去。“醉袖,你说,如果有一个人三番两次冲撞你,却又求你帮忙,你帮是不帮他?”叶城何止是冲撞,当胸那一拳,直到现在还让温怜隐隐作痛。
醉袖睁大双目:“如果那人是奴婢不喜欢的,奴婢为什么要帮他?”她眼珠一转,想到温怜和她的不同,忙又加了句:“大约得看他能给奴婢什么好处罢。”
温怜脚步一顿,低声自语道:“是啊,我为什么要平白帮他?”她站定,冷冷一笑:“让人去请宁远将军过府一叙。”
叶城很快就过来了,这次倒是随传随到。温怜眉眼淡淡地喝茶,眼尾扫了一下坐在下位的叶城,想起当初邀约他时那一次次的拒绝,心中一时五味陈杂。
叶城抿着薄唇,狭长的凤目墨瞳深黑,定定看着温怜。
温怜此女,心性实非常人可以度之,若是寻常人经历这些事情,无论还喜不喜欢叶城,都决计不愿去救自己的情敌。但若真的不死那份心,自然会借机再诉衷肠。
温怜轻轻放下茶盏,注视着叶城微笑道:“救人如救火,此事十万火急,若是晚了,不仅苏老爷命丧黄泉,那貌美如花的苏小姐也真真可惜了。”她现在的心情很微妙,一方面,她并没有完全放下叶城,但是另一方面,在今天之前,她也是真的想要放弃了。一见钟情这种东西,只要不再执着,慢慢的,心总会淡下来。
当初之所以没用权势相逼,一是叶城性情刚烈,二是温怜心中爱惜他的才华,三,是她不忍心,舍不得。
但是世事种种,苍天自有决断,将这样一个机会放在她眼前。她为什么还要如先前那样忍气吞声,做小伏低?她以从所未有的温柔容忍相待,他却不稀罕。温怜笑意愈深,既然这样,便让他看看,华宜公主到底是如何的“骄淫狠酷”,相信,他绝不会失望。
叶城听她这样说,虽然神情不变,但是眼中却不经意地掠过一丝紧张。“殿下说得极是,您若肯相救,微臣和苏家上下一定感念恩德,永世不忘。”
温怜玩味地看着他,缓缓起身,从台阶上步下,她身上玫红的罗裙裙摆如扇,竟然长达三尺,随着她的步子渐渐在地上铺开,开出的金牡丹花到荼蘼,美得奢华。
她噙着笑踱到叶城身前,微微俯下身子,将脸凑上去。
叶城目光陡然变冷,杀气迸出。温怜似毫无所觉,一张俏脸越来越近,眼看要贴到叶城脸上去。
叶城终于露出厌恶之色,猛地把头一偏,却是强忍着没有离座。温怜在他耳边轻笑一声,几乎是咬着耳朵道:“本宫从来遵守法纪,嫉恶如仇,若是现在违背自己的原则帮了叶将军,将军打算如何报答呢?”叶城听得这话,知道温怜要刁难他,转头欲言,却忽略了二人的姿势,嘴唇猝不及防地触到一处柔软,一缕幽香沁入心肺。
温怜和他俱是一僵。
温怜慢慢直起身子,一手抚上嘴角,嗔他一眼:“这便是你报答本宫的方式么?”叶城的嘴唇比他的人柔软,让温怜回想起以前温泉边为了救他的亲密接触,然后不愉快的往事浮现,生生把要烧起来的脸连同脑子一起冷了下去。
叶城俊颜绯红,看着温怜的目光像要喷火。“殿下自重!”
温怜掩着唇娇声笑起来,目光却是冷冷的,与叶城四目相对,正如冰火相交。“叶将军说笑了,这是有求于人时的态度吗?”
叶城努力压抑下自己的怒火,也对温怜冷笑一声:“开出你的条件吧。”
温怜邪邪一勾唇角,看着叶城道:“其实本宫想要什么,将军应该再清楚不过。或者将军认为,自己还有什么砝码可以与本宫做交易?”最后这一句,轻飘飘的,带着一丁点不屑,正是在说:除了以色侍人,你还有什么价值?
她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她的神态语气,却明明白白。
只听“呛”地一声,寒光乍起,长剑如游龙出鞘,在空中带起一道凌厉的残影,直指温怜咽喉。
剑气激荡之下,温怜的一缕断发从空中飘落。
但她甚至连表情也半分未动,依然笑吟吟地站在那里,任凭剑指咽喉。“看来叶将军不想做这笔交易。也罢,本宫最不喜欢强人所难。叶将军,请了。”她话音一落,便有两个婢子从侧门快步走出,对叶城道:“将军请。”一手引向门外。
叶城深吸口气,还剑入鞘。忍着屈辱抱拳赔礼道:“微臣一时冲动,还望殿下恕罪。”
温怜心中极冷,令她的心肠更又硬了几分,把对着叶城的一丝情意也抛开了。她越是忍着气怒心伤,语调却越发温柔起来:“将军还是不懂。”她徐徐退了两步,“本宫看重的是将军的诚意,无论是道歉还是请求,总需拿出点诚意来才是。”
敢对她出剑?好,很好。今天她一定要把他给的屈辱加倍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