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容南的目光一如初进公主府时的清和平静,仿佛把万事看在眼里,万事不萦于怀。四年的时光并没有将他改变多少。
长身如玉树,宽袖盈月光,春风暖笑靥,冬阳融雪衣。面对这样的一个男人,相信没有任何一个少女能够口出恶言。温怜暗中长出口气,对自己的冷淡自持还算满意。当年她初见谢容南时,也曾羞红双颊,暗自遐想日后举案齐眉、比翼白头的生活——虽然在那次难堪的婚礼之后,她的心情全变了,但这并不妨碍她对他发自内心的欣赏。
正如皇后所说,华宜公主的驸马是个世间难得的美男子。而温怜向来喜欢一切华贵美丽的事物,这当中也包括美色。单论五官容色,谢容南与她后院众侍儿相比并不出挑,然而他那种高贵脱俗的气质却是独一无二的。
温怜看着那双如碎玉琉璃的清眸,在等谢容南回答的片刻间脑海中极快地掠过四年里少有的几次相处的场景。
“我想出去骑马散散心。”谢容南垂眸说,声音清润悦耳。他的手放在红木椅的扶手上,修长漂亮,指节极为匀称。温怜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眼前浮现出那只手握着笔在书上写下一行行带着墨汁清香的字的情景,那些字风骨内敛,一句句通透明晰,她熟悉它们,信服它们,喜欢它们。在无数个挑灯夜读的晚间,悄悄依恋上它们。
地下跪着的一个玄衣护卫久久未听见谢容南的下文,也不闻温怜的声音,心中一急,帮谢容南补充道:“驸马已经大半年未出过府门了,属下认为在城里走走没关系,于是和弟兄们保护着驸马出门,哪知半路上惊了马,才有了这场意外。”
他的声音让温怜回过神来。她淡淡扫他一眼,重新把目光投注在谢容南身上:“马怎么会受惊?”她续道,“不要让我问一句你才答一句。”
谢容南面对她这样居高临下的质问,甚至可以说是审问,眉头也不动半分,说道:“大约是意外吧。不然公主以为如何?”他昂首一笑,“莫非是我自己动的手脚不成?”他站起身往外走:“公主请放心,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我决不会用这样笨的办法。”话音未落,那一袭白袍已经消失在门口。
温怜看着他从容走出去,对地上的玄衣护卫道:“我记得,我在指派你们去保护他的时候,就告诉过你们:驸马身体不适,长年卧病在床。”虽然从她的语气中听不出怒意,四人依然从心底升起一股恐惧。温怜道:“你们虽然出于体贴驸马之心,但是这样不顾驸马的身体状况,险些铸成大错,不能不罚。”她看了四人一眼,道:“各领二十杖。没有下次。”
护卫们眼里露出一丝不敢置信的欣喜——普通杖责,二十杖的惩罚对于他们这样身怀功夫的人来说,咬咬牙就挨过去了,实在算不得什么。四人的心情经历了一个大落大起,对温怜感激不胜,情真意切地谢恩退去。
就在四人退下不久,一个奴仆弯着腰进来,呈上手中的托盘。
盘里只有一块小石子儿,棱角并不规则,也无甚特别,就是地上随处可见那种。唯一的特别之处,大概是那上面沾着血迹。
“是从马耳中取出的。”奴仆禀报说。
温怜走到近前,面上露出一丝嫌恶之色,没有伸手去触碰那块石子儿,对着窗外的阳光仔细看了看,冷笑道:“意外?”
春天的太阳灿烂而不灼热,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骨头都似要酥了。春风拂面,带来一股淡淡的百花香气。温怜骑在马上,头一点一点的,眼睛也微微眯着,正是犯着春困。
最近朝事清闲,温怜告了假在家里睡懒觉。今日皇帝不知遇到什么事情,派人来宣她入宫。
她看了看亮晃晃的日头,想着就算是朝会也该散了吧?这个时辰宣她入宫,难道是想请她吃饭?那倒不错,有阵子没在宫里用膳了,不知道那些缺乏创新精神的御厨有没有钻研出什么新的菜式……
就这么一路胡思乱想着进了宫门,她原想着无非是两种情况,第一,朝会上遇到了什么有争议的问题,大家还在热烈讨论,等着她加入。第二,早朝已经散了,温桓召她进宫是私底下有什么话要说。
从感觉上,还有从理智上,她都觉得第一种情况比较靠谱,但是实在想不出最近风平浪静的能有什么事能让人在无聊的早朝上燃烧激情。
很快,她就明白,她错了。事实是第三种情况。而且人们远比她所认为的要更富有激情得多。
当那个引路的小太监点头哈腰地把她往较武场上领的时候,她还处于惊讶新鲜好奇的一头雾水中,步子也一扫拖沓懒散,变得轻快有力起来。
然而她刚刚迈步进去,眼前一花,还好她及时侧身躲过,那道黑影重重摔出去,居然是一个大内侍卫。他蜷缩在地上,双手抱着右脚,呻吟声从牙关泄出。
温怜一惊,提起裙摆就冲进去,却见皇帝好端端坐在一边,身前身后仪仗威仪如常,这才松了口气。温桓的脸色不大好看,看了温怜一眼,没有说话。温怜一边向他身边走去一边打量周围,只见一个蒙古贵族打扮的青年坐在皇帝身旁不远处,那一身织金锦直筒袍真是金光闪闪,晃瞎人眼。
温怜双目大睁,紧盯着那人不放,只因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前一天才见过的阿尔斯冷。这时阿尔斯冷转头看到她,脸上露出同她一样诧异的神情。
温怜看向较武场上,此时正在与一个内宫禁卫较量武艺的,不是卓立格图是谁?
较武场周围围了一圈人,文武百官齐聚,个个看得激动不已。他们摩拳擦掌,手臂乱挥,唾沫横飞,素日里一张张呆板严肃的面孔在观赏暴力演武中变得充满激情与活力……
然而就算己方支持者声势再强大,场上的侍卫依然从卓立格图手下败下阵来。渐渐的,官员们都收敛了动作声音,场内除了打斗的响声,只余一片难堪的安静。
文官还好,武将哪里受得了,在第三个侍卫被打倒在地后,一个三十出头的李姓武官大喝一声:“竖子休狂!我来会你——”也不待皇帝吩咐,翻身跃上场去。
温怜暗自摇头叹息:武官学习和实践的重点在于沙场垒军之道,而非近身搏击之术。而那个小个子蒙古人明显是天生神力,后又习得高深武艺,一双肉拳有穿云裂石之力,下盘也扎得极稳,非二十年苦功绝不可能。
没想到蒙古人中也有这等高手!温怜看了一阵,忖道:“他力气大得超出常人的想象,外功基础很硬,招数却平平无奇。若是父皇令他的御前带刀侍卫下场的话,倒有七成把握可以赢。”莫怪她这样想,普通的大内侍卫一般是官宦子弟出生,得到这工作靠的是关系,武功究竟如何还真不好说。但是皇帝身边的带刀侍卫就是他的人肉盾,与他的安危息息相关,挑选的时候由他亲自督管,半点私情也不讲,一切全凭真功夫。这二者间的武力值,根本不在一个档次。
她又想:“狄人就是狄人,怎晓得我中原武术的博大精深?莫说御前带刀侍卫,就是我的内力精纯、剑招精妙,也是他比不得的。”她这两年来勤练武艺,自觉进步良多,心头亦颇为自负。这时便不自觉地暗相比较,暗自将场上与卓立格图比武的人想象成自己,每一招每一式在心中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