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孤儿和吾丽雅提老太太长谈了一次,而后把情况细细地讲给了苏里堂和哈力克。他们长时间没有说话。他明白了朋友们的意思,说,苏里堂你是有学问的人,不行你帮助我到河滩街打听一下,有没有个叫麦尔艳姆的老人,咱们再做打算。苏里堂说,河滩街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吗?都是一百年前从各地逃奔来的人,你的母亲怎么会在那样乱的一个地方呢?,我看,这弄不好是个游戏吧!穆明孤儿说,不可能,吾丽雅提老太太都给我说了,我们还是去找那个麦尔艳姆老人吧。哈力克说,这么多年来,我们没有少跑,再跑一次怎么了?又不会丢腿,我陪穆明孤儿去找。只是,影儿也没有的事情,怎么能花这么多的钱呢?
下午,哈力克和穆明孤儿来到城东北方向的河滩街,开始沿河滩观察溜达。在桥头,穆明孤儿首先发现了一个卖乌斯曼眉草的老太太,他给哈力克使了个眼色,走过去,蹲在老太太前面,问候了一声,开始问乌斯曼眉草的价钱。老太太说,便宜,一块钱一把。穆明孤儿说,老妈妈,你这堆乌斯曼眉草我们都要了,想和你打听一个人,我们到对面的茶馆喝点茶好吗?老太太说,茶馆我就不去了,你问吧,要找什么人?穆明孤儿说,叫麦尔艳姆,你认识这个大妈吗?老太太开始正眼看穆明孤儿,说,你问的是哪一个麦尔艳姆?是老人还是姑娘?姓什么?老太太看了一眼哈力克,又说,麦尔艳姆这个名字多了,她姓什么?哈力克看了一眼穆明孤儿。穆明孤儿说,叫斯迪克,麦尔艳姆·斯迪克。老太太平静地说,噢,我认识这个人,群众电影院东边有一个奶油市场,麦尔艳姆·斯迪克就在那里卖奶油,人称黑麦尔艳姆。穆明孤儿说,谢谢老妈妈。哈力克说,老妈妈,这乌斯曼草一共是多少把?老太太说,早晨是四十把,卖了五把,还剩下三十五把。哈力克给了老太太一百块钱,说,不找了,你把这些乌斯曼送人吧。老太太高兴了,说,谢谢你们,愿真主使你们顺利。
这河滩街,在一百多年前是片没有人烟的草地,后来是活畜市场,再后来俄罗斯人在河上游建了两座磨房,这一带就开始有人气了,后来游走大地的一些汉子留下来了,在草地上开始建草棚住人了,活畜市场就搬走了,变成了最大的劳工市场,那些劳工们在日子的帮助下,手里有钱了,就开始盖正规的土块房了,不同地方上来的人,都盖家乡的款式,最后这里变成了民居博览园了。街头,电影院,桥头,车马店周围也都形成了独特的小市场,什么样的日用品都能找到,饮食也是全疆各地的吃法,土著人喜欢到这里来玩,喜欢他们的饮食,喝点小酒,欣赏一下他们俊美的姑娘,黄昏的时候就唱着小调走人。但是他们不喜欢这里的人,认为都是不同年代里流浪来的人,底细不明,都很神秘,不能交友,说走,一个晚上屁股一拍就走人,影子也找不到。土著人的哲学是非常固执和吝啬的,认为好人和本分的人是不离开家乡的,他们骨子里的成见,在嘴里是非常丑陋的。
他们来到了群众电影院东侧。看见他们走来,卖奶油的老太太和姑娘们开始叫卖了,都夸耀自己的奶油是最好的熟奶油,就是牛奶慢火熬煮,上面凝固的奶油呈微黄色,看着很舒服,味道极佳,尤其是女人们喝奶茶的时候,不能没有奶油,时间长了,肚子就美美的圆了。哈力克来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跟前,买了一罐头瓶奶油,但是姑娘要留下罐头瓶,要他自己找东西装。哈力克说,瓶子的钱我给。姑娘说,但是这种一公斤的瓶子不好找,明天影响我们做生意。穆明孤儿说,那好,我买个缸子来装。穆明孤儿走后,哈力克说,你很美,我们能找一个地方喝奶茶吗?尝尝你的好奶油。姑娘笑了,说,你这是讽刺我吗?我这个样子还美吗?天天太阳晒着黑蛤蟆一样了,我这个脸你看着那奶茶能喝下去吗?理发馆里电影里一样的美人不少,你们可以找她们喝奶茶,那才能喝出味道来。哈力克说,你误会了,我们想和你打听一个人。姑娘说,什么人?哈力克说,你们这里有一个叫黑麦尔艳姆的老妈妈吗?姑娘说,有,你看,就是那个在给客人装奶油的黑妈妈,她是我们的黑珍珠。哈力克说,她家住哪里?姑娘说,磨房街。穆明孤儿回来了,带着两个大缸子,每人买了两公斤奶油。姑娘说,你们可以小指挑一点尝尝,纯正的奶油。哈力克说,你这里有羊奶油吗?姑娘说,鸡奶油有,你要吗?哈力克说,你又误会了,你看我是一个滑稽的人吗?姑娘说,我这里人奶也有,你吃吗?穆明孤儿说,不说了,我们没有恶意。穆明孤儿说,问了吗?哈力克说,问了,麦尔艳姆大妈就在这里。穆明孤儿说,姑娘,你能把麦尔艳姆大妈给我们叫一下吗?姑娘大叫一声,把麦尔艳姆叫过来了。哈力克心里说了一句:这么大的声音,男人一样!看她那惊鸟一样的眼神,脑子里一定缺几颗螺丝钉,而肚子里又一定多了几颗螺丝钉,脑袋里的螺丝钉到肚子里去了,生下来就是一个多事的小悲剧。
麦尔艳姆已经驼背了,走过来,昂起头,大声说,黑蝌蚪,什么事?姑娘说,这两个汉子找你。哈力克心里说:声音一个比一个大,太阳晒着心里热乎,奶油吃着喉咙润滑,好叫唤了。穆明孤儿说,麦尔艳姆大妈,我们找你有事,能找一个地方说话吗,比如在茶馆。麦尔艳姆看了一眼穆明孤儿,眼神顿时暗下来了,说,你们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我的奶油还没有卖完呢!穆明孤儿说,你的奶油我们全包了,咱们边喝茶边说事吧!麦尔艳姆说,也好,我把东西放在自行车上,那就去茶馆吧。
麦尔艳姆去收拾东西的时候,穆明孤儿笑着说,好姑娘,谢谢你,咱们一起去茶馆坐一会儿吧。姑娘说,我不配,刚才黑珍珠说了,我是小蝌蚪,我这个脸,会吊你们的胃口。哈力克说,你经常这样贬损你自己吗?姑娘说,不,我这是尊敬他人的美丽。麦尔艳姆推着自行车过来了,他们走进了小路对面的茶馆,哈力克从隔壁的羊羔肉馆里要了一大盘肉,自己端进来了。麦尔艳姆没有动肉,喝了一口茶,馕也没有吃,呆呆地看着穆明孤儿,沉默了。心里的虫子说:这就是你那个丢弃的穆明,现在成人了,来找妈妈了。穆明孤儿说,麦尔艳姆大妈,有件事我们想麻烦你,是吾丽雅提老太太要我找你的,我叫穆明,我从小就没有爹娘,长大后,我一直在找爸爸和妈妈,吾丽雅提老太太说,你会帮我找到我亲生父母的。麦尔艳姆说,她说得对,我们也知道你一直在找你的父母亲,很长时间过去了,我们也有难处,其实,我们非常不愿意认你,吾丽雅提当年答应一辈子不向任何人讲这事,现在把秘密给你了,我们不知道她是为什么。也是,一辈子的事也是很难的。我们一直都很了解你的情况,那些年你打馕的时候,我们经常买你的馕,后来你开景点以后,我们可以在电视广告里看见你了。现在,没有办法了,孩子,我们必须承认一切。但是你记住,对你和我们来讲,真实是比毒药还要残酷的东西,因为在你的生命里没有母爱,而我们的耻辱是抛弃了你,我们的人格不是没有记录我们的血泪,只是我们的嘴脸在这漫长的日子里被我们的灵魂所收买,我们苟活着,太阳天天年年东升西落,而你没有放弃寻找我们,我们生活在巨大的自私里,今天,一切都败露了。那年,你五岁,是哈斯也提把你送给我收养的,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的亲生母亲是谁,我带了你半年。一天,我带着你到集市上玩,我们在露天餐厅吃抓饭的时候,一个女人坐在我们对面,说,你这个孩子,你看他的眉毛和下巴,隐藏着一种邪气,你要找人给好好念念,不然,他会带来灾难的。原来这个女人是个算卦的人,我把你带到她家,她给你念了三天,最后说,这孩子既然是你收养的,就送回去吧,人们常说,养牲口你满嘴脸都是肥肉,养人口你满嘴脸都是血口,你这个娃娃,弄不好长大了就验证这个俗语了。第二天,我就把你送到哈斯也提的手里了。今天我只能说这么多了,明天中午我们在这个茶馆见面,我把哈斯也提也请来,你见个面,剩下的话,让她来说吧。
麦尔艳姆站起来,准备走了。穆明孤儿留下了她大包里的奶油,把钱给她了。送走麦尔艳姆,穆明孤儿坐下来,木头人似的愣在了那里。开始,脸黄了,又一会儿后,流泪了。珍珠一样晶亮的泪水,从他苦难的脸庞流下来,变成一串串项链,在空中优美地旋转,飘舞着从窗口升上了明朗的天。哈力克说,这些妈妈们心像石头一样硬啊,这么多年了,这有什么丢人的呢?真会折磨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