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呈现给读者的感受是多样性的，有的地方晦涩难懂，多数情况则是趣味十足。譬如，谐音现象就比比皆是。单就地名来说也是如此。甄士隐居住地十里街、仁清巷，旁边有个葫芦庙。十里谐音势利，仁清谐音人情，葫芦谐音糊涂。贾雨村本是胡州人氏。胡州谐音胡谄。这些不是我们要讨论的问题，却可以引导我们来讨论“红学”中的一个问题，就是地点问题。也就是《红楼梦》故事发生地是写南京还是北京的问题。我们姑且称之为“南北”问题。曹雪芹及其家族有先后在南京、北京生活的经历。所以，是南、是北，亦南亦北本不是个问题，唯其因时空交织一体而引起争论，又变成了一个问题。因为辨析能使我们更接近事实真相，本节我们来讨论这一地点问题。
周汝昌先生在《红楼梦新证·地点问题》中说：“其实南北之争，本不成其为问题，《红楼梦》一开始写姑苏、写维扬——两个全是曹寅先后仕宦的地方——是引子。一入正文，黛玉入贾府，即是从姑苏进京，根本并未正面写过南京只字。问题的缠夹，似乎即在《红楼梦》之所谓‘京’，未标明是‘南’是‘北’，所以引起争辩，殊不思单文独用的‘京’，历来就是首都的称呼。”“请问南京城里的薛家，甄家他们进的‘京’再不是北字，难道南京人还要再进南京？”“贾母如本在南京，如何还回南京去？”
周先生的意思，林黛玉进的“京”就是北京。
为了弄清问题，我们还是回到文本看看。
甲戌本《石头记》凡例第二条：
“书中凡写长安，在文人笔墨之间，则从古之称。凡愚夫妇儿女子家常口角，则曰中京，是不欲着迹于方向也，盖天子之邦，亦当以中为尊，特避其东南西北四字样也。”
脂砚斋深知究里，知道作者有意模糊地点和方向，不愿落到实处而授人以柄。但是，《红楼梦》的字里行间，还是把南北的方位透露出来了。
（一）《红楼梦》透露南方的文字描写：
《红楼梦》第一回：
“后来，不知又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一番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有一首偈云：无材可与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寄去作神传？诗后便是此石堕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
此石——通灵宝玉，其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就是《石头记》。通灵宝玉堕落之乡、投胎之处，《红楼梦》第一回进行了暗示：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甲戌本脂批：是金陵。）“注释1”有城曰闾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闾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一日甄士隐于家中做梦，梦见僧道携带通灵宝玉伴随神瑛侍者一同落尘（暗示贾宝玉降生）。这就是暗示贾宝玉的出生地是金陵。因此，可以说《石头记》是贾宝玉在金陵亲身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
《红楼梦》第二回写贾雨村和冷子兴攀谈，雨村说：
“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游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甲戌本脂批：点睛，神妙）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
第一回：“南方人家都用竹篱木壁者甚多。”
第二回：贾雨村说：“不用远说，只这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你可知么？”
第三回：写贾雨村依附黛玉而行，“有日到了都中，进入神京。”“至荣府门前投了。”
第三回：写贾雨村烦贾政协助“轻轻谋了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
第四回：“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
第四回：“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
第四回：小门子出示给贾雨村看护官符：“……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第四回：“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那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是书香继世之家。”
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见只拣自己家乡的封条看，见到了“薄命司”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
第六回：刘姥姥说：“我倒替你们想出个机会来，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的。”
第七回：“题曰：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本姓秦。”
第七回：王熙凤又道：“临安伯老太太千秋的礼，已经打点了。”
第十三回：写贾蓉的履历：江南江宁府江宁县监生贾蓉，年二十岁。
第十四回：“苏州去的照儿回来了。”
第十六回：赵嬷嬷道：“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请江南王。”“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
第十六回：凤姐对贾琏说：“嗳，往苏杭去了一趟回来，也该见此世面了。”
第五十四回：两个女先儿说书：“这书上乃是说残唐之时，有一位乡神，本是金陵人氏，名唤王忠。”
第三十五回：贾母向他人介绍“软烟罗”和“霞影纱”系江宁织造实有生活阅历，此处暗示地点。
（二）《红楼梦》大致在第十八回到二十七回之间没有写出任何具体实有地点，其实在作者心目中已暗暗发生了转移。这一阶段主要是写了“省亲”和“魇魔”事件。
（三）《红楼梦》透露暗示北方的文字描写：
第三十三回：宝玉遭贾政毒打时贾母心痛不已，说：“去看轿马，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即回南京去。”
第四十六回：鸳鸯说：“大太太才说了，找我老子娘去，我看他南京找去。”平儿说：“你的父母在南边看房子……”
同回凤姐回答邢夫人：“他的名字叫金彩，两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从不大上京。”
第五十二回：贾宝玉要薛宝琴拿真真国女孩子作的诗看，宝琴说：“在南京收着呢？此时那里取来？”
第五十三回：乌进孝给宁国府送年货时对贾珍说：“他们可不是都愿意来见天子脚下世面。”
第五十四回：贾母对凤姐说：“正好鸳鸯的娘前儿也没了，我想他老子娘都在南边，我也没叫他家去守孝。”
第五十六回：史湘云对贾宝玉说：“闹急了，再打狠了，你逃到南京找那一个去。”
同回，甄宝玉和贾宝玉同时做梦梦中见到对方。甄宝玉说：“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
第五十七回：紫鹃骗贾宝玉：“你妹妹回苏州去？”
第七十四回：入画哭诉：“我老子娘在南方。”
第七十五回：甄家犯了罪，现今抄没，调取进京治罪。
同回，王夫人说甄家因何获罪，抄没了家产，回京治罪。
综合以上情况，为了更直观起见，我们用下列图表来表述一下：
《红楼梦》除明写暗示南和北以外，还有亦南亦北，南北混写的现象，既有南方的翠竹，也有北方的土炕。语言运用上也如此。《红楼梦》第三十九回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二门口该班小厮们见了平儿出来，都站了起来，有两个跑上来，赶着平儿叫姑娘。”此处有蒙王本和戚本脂批：“想这一个姑娘，非上称下之姑娘也。按北俗以姑母曰姑姑，南俗曰姑娘，此定是姑姑，姑娘之称。每见大家有小童，称少主妾曰姑姑，姑娘者。按此书中千人说话语气及动用前照饮食诸类，皆东西南北互相兼用。此姑娘之称，亦南北相兼而用者无疑矣。”再举一例，《红楼梦》第五十二回写晴雯生病吃药而不见好，烦躁骂小丫头，唬的小丫头子篆儿忙进来问：“姑娘做什么？”此处有脂批：“此姑娘亦姑姑娘娘之称，亦如贾琏处小厮呼平儿，皆南北互用一语也。脂砚。”
《红楼梦》文本中还有两处描写地点和方位的文字值得注意：
第三十九回刘姥姥讲故事，南院里的马棚里走了水，“贾母最胆小的，听了这话，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来瞧，只见东南上火光犹亮。”此处的“东南”与第一回地陷东南似相呼应。按照曹雪芹“现场关联法”的写作方法，我们推测：这里有暗示处于中华大地东南一隅的南京曾发生过曹家遭抄着火的意涵。
《红楼梦》第四十二回写贾母和大姐儿游园时被风吹病、着凉。刘姥姥建议看祟书本子。平儿拿出《玉匣记》叫彩明念：“八月二十五日病者，东南方得之，遇见花神。用五色纸钱四十张，向东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这一处地点宜与上一条引用的地点合看。
周汝昌先生坚持《红楼梦》故事发生地点是北京，是有其他目的的。他说：“这分明说出宝玉在几岁时回到北方，根本不记得南京，只不过常听家中上下时时提及南京原籍南边老家的情形而已。”（《红楼梦新证·地点问题》）这是他为自己坚持的曹雪芹生于1724年的观点提供支持。空间地点的争论从来不是单纯的，而是与时间密切相关的。这是这一问题争论的实质。
从以上列举的情况来看，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既写了南也写了北。大致而言，第一，从第一回到十七回，写了南方。如果有“京”和“都”也属幻化性质，是“幻”京，是“虚”京，不应视为北京。第三回林黛玉“有日到了都中，进入神京”。此“都中”、“神京”不应看作是进北京城。从南京进南京是一种幻笔写法，在小说创作中使用幻笔是一种正常现象。《红楼梦》是小说，不是皇帝的本纪，不是世家、列传，不是一本严格意义上的史书。第二，大致从十八回到二十七回空间暗中发生转移，文本中无一处透露实有地点。中间正好发生了“省亲”和“魇魔”事件。第三，《红楼梦》大约从二十八回到八十回，暗示了北方。暗示的方式却都是明写南京、南方。南京、南方处于远方，从而暗示书中故事发生地、书中人物所在地在北方。
无可争辩的事实是，历史上发生了曹家被抄并从南京返北京的事件；同样不可争辩的是，《红楼梦》文本中既写了南京、南方，又暗写了北京、北方。并且先写南、后写北，还隐过了从南到北的转换过程。这恰恰反映了曹家被抄前后历史梗概和脉络。怎样从南京到北京，曹雪芹所处的写作时代不允许他实写，否则就会有杀身之祸。他是用幻笔“京”不知不觉中转换的。已知的事实是，曹雪芹写作旧的《风月宝鉴》和《石头记》是在北京西郊。博览群书的曹雪芹，在写作《石头记》时将出生和生活十余年的所在地南京在心理方位上定为神州大地的东南方，并屡次提及。有南方和北方生活经历的曹雪芹，在《红楼梦》语言使用上南北方混用，写景物也是如此。
综上所述，把《红楼梦》描写地点局限在北方的观点是罔顾事实的偏见。从地点的转换中我们依稀可以找到一些曹家被抄北返的脉络和影子。这是铁的事实，不容否认。
“注释1”本文作者按：这是一个十分有趣的话题，作者曹雪芹讲是姑苏（苏州），而批书人都说是金陵（今南京）。恐怕《红楼梦》与这两处地方都难脱干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