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具有多方面的文化素养和革新精神,在书法艺术中也体现出来,并且取得卓越的成就,自成一大家。
苏东坡敢于创新。唐人尚法,他却认为执笔无法,书法乃无法之法。他斜执笔,用侧锋,曾遭人讥议,却笔挟伟力豪气。他置“书贵瘦硬方通神”的训则于不顾,用既肥又扁的字形,吐露潇洒风神。他在书法作品中抒发他的才情学识,把对人生哲理的感悟、个性情绪的触发,都在作品的笔画中表现出来。
苏东坡虽然天分很高,但他之所以能够自成体势,自辟门户,自树一帜,也在于他能够在长期的探索中,总结前人的经验,然后在前人的基础上创新,终于突破前人,自成一家。
对于苏东坡的书学渊源,黄庭坚有过论述:“东坡道人少日学兰亭(指王羲之),故其书姿媚似徐季海(徐浩),至酒酣放浪,意忘工拙,字特瘦劲似柳诚悬(柳公权)。中岁喜学颜鲁公(颜真卿)、杨风子(杨凝式)书,其合处不减李北海(李邕)。至于笔圆而韵胜,挟以文章妙天下、忠义贯日月之气,本朝善书,自当推为第一。”黄庭坚又说:“东坡少时规摹徐会稽(徐浩),笔圜而姿媚有余;中年喜临写颜尚书(颜真卿),真行造次为之,便欲穷本;晚乃喜学李北海,其豪劲多似之。”
这两段话,基本上概括出苏东坡从早年到中年直到晚年的书法变化及其特点,也可以看出苏东坡的书法渊源以及他的书法继承关系。
苏东坡的书法首先继承晋人。苏东坡之子苏过也曾说过:“吾先君子,少喜二王书。”从苏东坡早岁作品,比如《治平帖》的姿态秀媚、风流韵胜,即可见一斑。苏书行草的丰秀、潇散,深受王羲之、王献之的影响,尤其是二王尺牍书艺的风格,同样在苏东坡的尺牍中体现出来。苏东坡从晋人处求门径,别有会心,自有见地。他在《书所作字后》曾说:“献之少时学书,逸少从后取其笔而不可,知其长大必能名世,仆以为不然。知书不在于笔牢,浩然听笔之所至,而不失其法度,乃为得之。”他认为执笔无定法,关键能使笔锋流转而将书家的气息宣泄出来,在晋人为韵,在自己则写意。根据这个原则,他作书取斜执管、虚而宽之法,自开门径,终得晋代书家的审美精髓:一切自由活泼,力去斧凿雕饰。
南朝齐的王僧虔对于苏东坡也颇有影响。王僧虔是王羲之的四世族孙,官至尚书令,工真、行书,对于书法理论也很有研究,著有《书赋》《论书》《笔意赞》等。他的行书精致丰赡,而且神高气全,有一种风流气骨。苏东坡之学王僧虔,明王徲登在《治平帖》跋语中即已提到:“苏文忠书法出自王僧虔,仰希江郢小郡帖,谁谓不由晋辙哉!此书之迹全类僧虔。”
从唐贤处的继承,是苏东坡书法的又一源头。他对颜真卿最为钦敬,受其影响很深,且常自比颜鲁公。苏东坡首先激赏颜书的变法精神,这是与他自己的创造精神相吻合的。他又心爱颜书中所表现出来的雄健豪迈之气,颜书的丰腴雄媚的笔画、端庄厚重的结字、元气充盈的章法,他都用心采撷。然而苏东坡学颜而有变化,自加熔铸,且能与之相颉颃。
徐浩、杨凝式、李邕等人的书艺,也是苏轼书法的渊源。徐浩,字季海,官至太子少师,封会稽郡公,人又称徐会稽。皇帝四方诏令,多出其手。苏东坡曾有诗云:“徐家父子亦秀绝,字外出力中藏棱。”可见他对徐书很有研究,早年、中年写的有些字,风格与徐浩接近。但苏过却说:“俗手不知,妄谓学徐浩,陋矣。”说明苏之学徐只是一个方面。宋人对杨凝式很崇拜,苏东坡从杨书中仿其欹侧取态,得其跌宕雄杰之致,汲其萧散古雅之趣。苏东坡自云:“余书稍放似杨风子。”
苏东坡既向前代名家学习,对于当代书家也常留意。他对欧阳修很钦佩,多有触悟,曾说:“欧阳公书笔势险劲,字体新丽,自成一家。”他也赞赏蔡襄,说:“独蔡君漠书天资既高,积学深至,心手相应,变态无穷,遂为本朝第一”。而对当时世人推崇的李建中、宋宣献,则有所贬抑,谓宋寒而李俗,格韵卑俗。苏东坡分析蔡氏书学模式,也即是他自己学书的路子。苏东坡自况:“仆书尽意作之似蔡君谟。”其他如王安石、黄庭坚、米芾、秦观等,苏东坡同他们都有过书艺上的探讨交流。特别是对米芾和黄庭坚,他评:“米芾行书,王巩小草,亦颇有高韵,虽不逮古人,然亦必有传于世也。”黄庭坚出自苏东坡门下,两人堪称知音,常常探讨书艺,一次苏东坡说:“鲁直(黄庭坚字)近字里清劲,而笔势有时太瘦,几如树梢挂蛇。”黄庭坚则说:“公之字固不敢轻议,然间觉褊浅,亦甚似石压蛤蟆。”两人相与大笑,以为深中对方之病。
苏东坡从前代和当代书家中汲取营养,他一生的坎坷遭际也都影响和促进他书艺的成长,终于达到卓然自立的境界。黄庭坚曾就他的生活阅历评说:“东坡书早年用意精到,不及老大渐近自然。其彭城以前犹可伪,至黄州后,掣笔极有力,可望而知真赝矣。”可见,苏东坡生命之波澜,至黄州一变,书法艺术在黄州也随之一变。历炼越深,其书艺也愈加超越自我。他至儋州后又为之一变,如元郭界《苏轼书离骚九辩卷跋》中云:“晚岁自儋州回,挟大海风涛之气,作字如古槎怪石,如怒龙喷浪、奇鬼搏人,书家不可及。”
在苏东坡那里,书艺与他的文学成就一样,随着生命的流走,阅历的加深,愈益闪放光辉,通向美妙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