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初笔者一度拜倒在金庸、梁羽生这两面新派武侠的旗帜之下。身子一矮,视野不免狭窄,便误以为那一时期的武侠文学绝对是港人的天下,台湾最多不过是陪衬而已。后来才知道事实恰恰相反,台湾武侠不仅起步先于香港,而且其繁荣昌盛更远胜之。
早在《龙虎斗京华》问世的两年之前(即1951年),郎红浣便在《风云新闻周刊》上发表了他来台后的第一篇武侠作品《北雁南飞》。第二年又在《大华晚报》陆续连载了《古瑟哀弦》、《碧海青天》等系列武侠作品。此时的梁、金二侠还在《新晚报》里当小编辑呢。
郎红浣,本名郎铁青,是祖籍长白山的旗人,1897年出生在北京,其生平不详。作品多是以清初历史为背景,演绎英雄儿女的悲欢离合,深受王度庐“悲情武侠”影响,文笔清新脱俗,擅用京味语言,状声绘色极为传神,且阅历丰富,见多识广。但叙事手法过于陈旧,缺乏曲折变化,武打场面也欠精彩,后期还加入了奇门遁甲等神仙妖术,走回了民国初年的老路,难为大众所接受,故其小说影响甚微。但他仍是公认的台湾武侠资格最老、辈分最尊者。宝岛群侠中无可争议的第一高手古龙,与之相比只能算是孙辈了。
梁、金二人在香港掀起新派武侠狂飙后,台湾武侠界立即遥相呼应,一时间诸多武侠名家如潮般涌现。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便是所谓的“台湾三剑客”——卧龙生、诸葛青云和司马翎。
卧龙生,本名牛鹤亭,河南镇平人,出身于小商贾之家,从小嗜读古典小说,后极度偏爱“北派五大家”,尤喜朱贞木的笔法。1955年由军中退役,闲来无事,在友人童昌哲(即伴霞楼主)鼓励下开始学写武侠小说。1957年春在台南《成功晚报》发表处女作《风尘侠隐》,旋即于台中《民声日报》又连载长篇《惊虹一剑震江湖》,皆大获好评。1959年《飞燕惊龙》出世,奠定了他在台湾的武侠泰斗地位。其后的《玉钗盟》更是将光怪陆离的武侠世界写得极尽奇诡变幻之能事,堪称其武侠小说中的压卷之作。他的作品结构宏伟、布局精巧,取法旧武侠之通俗趣味,将还珠楼主的神怪玄绝、郑证因的帮会风云、王度庐的悲壮侠情、朱贞木的奇思推理等融为一体,开创了既具传统风味又有新境界的新派武侠风格,颇受读者喜爱,被尊为“超技击侠情派”之魁首。他还首创以武学秘籍引起武林争斗、正邪各派会战等情节模式,并提出“武林九大门派”、“江湖大一统”等说法,皆为后继者普遍推用。
但卧龙生的学养不足,文笔功力稍逊,所以他的小说好读却不耐读,且后来创作路线出现偏差,创作态度也愈发随意散漫,自《素手劫》、《金剑雕翎》等较好篇目之后便每况愈下,武林地位渐被旁人取代。
诸葛青云,本名张建新,山西解县人,从小嗜好古诗词,国学根基深厚,又狂迷还珠楼主的《蜀山》系列,自称能将其回目倒背如流。1958年底他见卧龙生成名发达甚易,自觉技痒,便撰写了武侠处女作《墨剑双英》。连载未完便应《自立晚报》之邀转而创作《紫电青霜》、《天心七剑荡群魔》这对姊妹篇,立时风靡,声名显赫,遂辞去原职,专心写作。接连推出《折剑为盟》、《铁剑朱痕》及《霹雳蔷薇》等佳作,其中尤以《夺魂旗》享誉最隆。
诸葛青云极善发挥自己学识渊博、文采风流的优长,其诗词歌赋、古文典籍之运用一时无人能出其右。其作品以典雅的韵味、缠绵的情致取胜,行笔华美,状物如画,被称为“才子型”武侠。而其想象奇丽,文法玄秘,颇得还珠楼主之神韵,且又能创新发展,所以更为引人入胜。但其代表作《夺魂旗》中尸骨如山、血腥遍地的恐怖场面,却被后人指责为对“鬼派武侠”的兴起有“恶劣的催化作用”。另外他后来不思进取,始终因循“诗文当家”的旧套,而其过于冗长雕饰的语言明显有炫才之嫌,时日一长,便丧失了读者,渐行下坡。
“三剑客”中成就最高、影响力最大,也最富创新精神的,一般被认为是司马翎。有人曾玩笑道:在三国里,卧龙即诸葛,司马则是诸葛卧龙的克星。千年之后,卧龙与诸葛还不是司马的对手。
司马翎这位广东汕头来的将门之后,原名吴思明,是个聪明好学、博闻强记的典型,对于经史子集、金石铭刻、土木风水、兵书战册乃至佛学、茶道等无一不通。1957年他还在政治大学上二年级时便用“吴楼居士”的笔名,以一部《关洛风云录》一举成名。于是休学一年,改名“司马翎”,撰写《剑气千幻录》,获得读者佳评如云,被认为是武侠小说的奇才、新星。此后的“剑神”三部曲更奠定了他台湾“新派武侠领袖”的地位,并引发了当时“新生代”武侠作家的创作热潮,使台湾武侠进入了鼎盛期。而他在1967年的巨制《剑海鹰扬》更是达到了创作的新高峰,其水准足与金、古的作品相抗衡。
司马翎最为高明之处,在于他能博采众长,将传统与现代武侠完美结合,其作品重在写情,精于心理刻画,甚至能灵活运用“意识流”的技法;故事情节以思维缜密、推理严谨见长,不仅生动新奇,且具人生况味,有深度有内涵,并体现出“现代人文精神”,敢于揭示人性的复杂,追求平等和谐的人生境界;其打斗描述文武杂糅、虚实相生;其文笔清新流畅,间有新文学意味。这些特色都颇似金庸,而其首创以精神、气势克敌制胜的武学原理,则明显早于独孤九剑“无招胜有招”的说法。此外,他对“新女性主义”的大力弘扬也是金庸所不及的。
司马翎以其对武侠文学贡献之丰,赢得无数赞誉,如:独开“综艺侠情”一派之风、新旧武侠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等。若无其后之衰,名望当不逊金、古。可惜1971年因经营地下钱庄违反票据法而黯然离台,辍笔多年后便难以重振雄风。其晚年以“天心月”为笔名的《强人》系列作品改走古龙套路,又遭惨败,从此被人淡忘。
“三剑客”出道多年后,古龙开始崭露头角,并很快与那三人并称为武侠界的“四大天王”,最终后来居上,超越了“三剑客”,雄踞宝岛武侠领袖之位。与此同时,其他侠客们也不甘示弱,纷纷涉足江湖一显身手,呈现出百舸争流、千峰并立、云蒸霞蔚的全盛局面。
除以上的四位巨擘,这时期较著名的武侠作家还有:独创“铁血江湖派”阳刚风格的柳残阳,其代表作《玉面修罗》、《枭中雄》、《断刃》等;凸显“新艺侠情派”人文情调的萧逸,其代表作《马鸣风萧萧》、《甘十九妹》、《饮马流花河》等;以风格特立的《沉沙谷》引人注目的上官鼎(刘兆藜、刘兆玄、刘兆凯三兄弟集体创作的笔名);以治史用力著称、悠游于历史与武侠之间的云中岳,其代表作《京华魅影》、《大地龙腾》、《古剑忏情记》等;大美书系领军人物、以诗情画意笔调闻名的慕容美,其代表作《黑白道》、《风云榜》、《烛影摇红》等;以及诸葛青云的两位弟子,即替师傅代笔写《江湖夜雨十年灯》而出名的司马紫烟和擅写明清宫廷斗争的独孤红。
那一时期台湾的武侠作家实在太多,又各有千秋,真让后人有些眼花缭乱。武侠评论家叶洪生曾将宝岛群侠归纳成什么“四大流派”(即超技击侠情派、奇幻仙侠派、鬼派和新派)和“八大书系”(即真善美、春秋、大美、四维、海光、明祥-新星、清华-新台及南琪店八大出版社),想依照江湖样式按门户加以分类说明。这种做法虽略显牵强,但也是没办法的事。笔者这里也只能挑些风格业绩突出的粗略介绍一下。其实前述并未提到的孙玉鑫、墨余生、东方玉、玉翎燕、秦红、陆鱼、高庸、易容、陈青云等,也都算得上是武侠界红极一时的风云人物。
但自古以来,事物都是盛极而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以古龙的萎靡不振为标志,台湾武侠开始显出颓势,到了八十年代便明显走向没落。当时唯一的闪亮之星便是温瑞安了,可惜那仅是颗流星,很快他便因劫难而逃往香港(此事另文详述)。而九十年代台湾小说界已经没有像样的武侠作家与作品了。
据统计,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台湾至少有三百位作家以写武侠为生,出版的武侠小说达万部以上。遥想当年群星荟萃、交相辉映之景,对照如今人才凋零、凄凉败落之象,真是世事无常,怎不叫人扼腕叹惋、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