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是十九世纪文化消费者的最爱,影视是二十世纪市民娱乐的新宠,而且逐步取代了小说对大众精神生活的统治地位。如此严峻的境况下,小说想要争取更大的生存空间,与影视的联姻势在必行。早在旧中国电影诞生之初,《红楼梦》、《水浒传》等文学名著的部分章节就被搬上了银幕。1924年民国“言情鼻祖”徐枕亚的小说《玉梨魂》被我国早期电影大师郑正秋拍摄成故事片,反响热烈,由此银幕上出现了《空谷兰》、《碎琴楼》、《桃花湖》等大量的“鸳鸯蝴蝶派”作品,红极一时。
面对光影的诱惑,本身就具备鲜明娱乐性,动作感和画面感都极强的武侠小说自然也不甘落伍。1928年明星影业公司的张石川与郑正秋将平江不肖生的旧派武侠小说开山作《江湖奇侠传》改编为电影《火烧红莲寺》,激起了广大市民的观影热情,影院连连爆满,票房急剧飙升,挽救已濒临倒闭的“明星”,由此明星公司又在三年之内把《火烧红莲寺》连拍了十八集,部部都赚得盆满钵平。与此同时,友联影业公司将另一位武侠作家顾明道的《荒江女侠》也拍成了十三集系列电影,票房同样大获丰收。
各家电影公司见拍摄武打片有利可图,一时趋之若鹜,争相效法,致使“火烧片”和系列武侠电影泛滥成灾,如《火烧青龙寺》、《火烧九龙山》、《火烧七星楼》、《火烧灵隐寺》等作品相继出炉,系列影片《关东大侠》(十三集)、《乾隆游江南》(九集)、《江湖二十四侠》(七集)也接踵而至,造成一些影片公司成了专门粗制滥造武侠片的作坊。而且从《火烧红莲寺》第二集始,电影公司便抛弃向恺然的原著,剧情上随心所欲,侠客们更是飞天遁地无所不能,个个口吐宝剑、掌心发雷、神光护体、腾云驾雾,武侠片变成了神怪片。这些低劣之作只讲商业利润不顾艺术质量,败坏观众欣赏口味,其迅速衰落也是必然。
“九一八事变”和“一二八事变”后,全国民众抗日救亡的爱国热情高涨,荒诞无聊的武侠神怪片遭到了革命舆论的抨击和广大观众的唾弃,1932年民国政府下明令禁止放映此类影片,并没收了上海华界内的所有拷贝。这次武侠片热的退潮是唯利是图的片商们咎由自取,好在大部分神怪片与当时武侠小说界无甚关联,因而没给武侠文学创作带来太恶劣的影响。
而武侠小说与电影第一次大规模联姻发生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港台地区,以邵逸夫兄弟的邵氏影业公司为主力,以大导演胡金铨的文人唯美武侠和张彻的情义暴力武侠为代表。这次武侠片热潮的开山之作是1966年胡金铨自编自导的《大醉侠》。次年张彻参照金庸名作《神雕侠侣》的一些情节拍摄的《独臂刀》上映,成为香港有史以来第一部票房超过百万的影片,张彻赢得了“百万导演”的名号。这次热潮共持续了十余年,被认为是香港武侠电影的黄金时代。
这次成功首先是武侠导演的个人风格化凸显,都注重了艺术品位,真实的刀剑拳脚取代了玄虚的神魔乱舞。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当时恰逢新派武侠创作的高潮期,大量优秀的武侠小说被改编成电影,尤其是古龙的作品几乎每一部都成为各大电影公司投拍的对象,并形成了所谓古龙原著、楚原导演、狄龙主演的“铁三角”组合。梁羽生的《白发魔女传》、《云海玉弓缘》等名作改编效果也相当不错。只有金庸的小说由于自身规模过于庞大,不适合搞成长度一般两小时左右的电影,即便改为三五集的系列电影也大多压缩删减得面目全非了,尚不及黄鹰等人的小说改编得成功。
武侠片长时间的盛行使得邵氏电影在香港影坛长年处于霸主地位,无人能出其右。其影响力更是遍及整个东南亚。可惜花无百日红,七十年代后期古装武侠电影现出颓势,邵氏影业也走向没落,到了八十年代中期竟停止了影片的制作。随着邵氏武侠光环不在,现实题材的喜剧片、警匪片等开始在港台流行。
正当武侠文学在港台银幕上渐渐隐去之时,武侠电视剧却异军突起。1983年香港无线电视台将金庸的代表作《射雕英雄传》改编成大型电视连续剧,轰动一时,引进内地播出后更是引发了空前的武侠热潮。由黄日华、翁美龄主演的这部八三版“射雕”至今还被许多武侠迷奉为不可超越的经典,也正是该剧使金庸的名字传遍神州,同时带动了全民阅读武侠小说的热潮。金庸由此在内地读者心目中树立了武侠至尊的地位。
大批武侠电视剧的风靡也让武侠电影再次焕发了青春。香港影人立足大陆这块宝地,开始启用内地那些无须替身、浑身真功夫的武术运动员。1982年由香港导演张鑫炎执导、全国武术冠军李连杰主演的功夫巨制《少林寺》隆重推出,一股新风格武侠电影狂澜震撼了中国乃至世界影坛。此后《少林小子》、《南北少林》、《木棉袈裟》、《武当》等片蜂拥而出,屡创票房佳绩。但这一时期的武侠片多为原创,根据武侠小说改编的电影不仅数量少,且鲜有佳作。不过这一热潮毕竟对武侠文学的推广产生了积极而深远的影响,本世纪初崛起的内地新生代武侠作家便多是由那个时代培养起来的。
八十年代末武侠电影盛极而衰,观众迅速流失,无论内地还是港台该类型影片的产量也都开始骤减。恰此时香港新派导演徐克、程小东与老前辈胡金铨联合制作了根据金庸原著改编的《笑傲江湖》,片中大量使用电脑科技,武打场面、影像风格皆令人耳目一新,公映后反响强烈,武侠片又浮出了一线生机。1992年《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更是创下了三千四百万的巨额票房。1993年于仁泰执导的《新白发魔女传》等影片也较为成功。于是港台又竞相拍摄起了武侠片,电视台也趁机对金庸、古龙等人的旧作大肆翻拍。
可好景不常,由于这种新潮武侠片过于依赖特技,表演的尽是花拳绣腿,缺乏武侠片应有的真实魅力,日趋接近《火烧红莲寺》似的神怪片了,所以至1994年后便又急速萎缩下去了。这次武侠片的没落也累及了武侠小说。当时武侠创作本就处于低潮,这下更使得许多人丧失了阅读武侠的兴趣。
到了新世纪,一批文艺片导演纷纷涉足武侠影视片的拍摄。先是黄健中的央视版《笑傲江湖》引来一片争议,成为当年文娱界一件轰动性的大事。而同年国际级大导演李安根据旧派武侠大家王度庐的作品改编的《卧虎藏龙》却奇迹般地赢得空前赞誉。李安将传统文化融入曲折动人的悲情故事,唯美的画面和飘逸的武打巧妙结合,让西方观众如痴如醉,夺得了包括第73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在内的一百多个世界各地、各级别的电影奖,创造了武侠电影的神话。这无疑给正处于衰败羸弱状态的武侠文学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殊料李安的成功招来了以张艺谋为首的中国大导演们的争相效仿,于是便有了随后的《英雄》、《十面埋伏》、《无极》、《夜宴》等一系列所谓武侠大片的出笼。由于这些导演与黄健中一样属于拍武侠的外行,又没有如李安那样到优秀武侠小说里去进行精心挑选,而是另起炉灶,自己找了些同样不懂武侠的人做编剧,胡编乱造、荒唐可笑便在所难免。虽然这些“大片”都取得了过亿的高票房,但口碑却凄惨无比,均属于失败之作。这也在更大程度上伤害了武侠小说的声誉。加之当前武侠电视剧的制作也愈发背离武侠文学的精神本质,拙劣到了令人作呕的地步,导致大量观众对“武侠”避之唯恐不及。
综观武侠与影视八十年来的姻缘瓜葛,我们应当认识到这“光影的诱惑”是一柄双刃剑。由于影视创作具有独特的艺术个性及鲜明的商业属性,任何文学作品的改编最终都必须遵循影视自身的规律,因此这样的改造就既可能提升原作的声望和价值,也可能损害其品质与内涵。作为长期与影视联姻的武侠文学自然就要承受其正负两方面的影响,甚至一定程度地为其左右。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武侠文学真是兴也影视,衰也影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