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后的天空是清淡无云的，透着一丝小女孩般的倔犟，硬是把冷生生的面孔朝向我们。进入年底，海风似乎得到感应般越发肆虐。我从已经开了空调的图书馆出来，便瞧见倒成一排的自行车，在狂啸的风中显得身单力薄、瘦骨嶙峋。人行道两旁的树木冠叶间发出嗡嗡的奏鸣，时而夹杂尖锐的叫嚣。整个校园显得肃萧，来往的学生都把脸深深地埋在围巾抑或毛衣的高领里，双手戴着粗毛线棉手套攥着热水壶，目标明确行路匆匆。
篮球场外挂得大幅海报被吹得有些歪斜，时值考试周，上面宣传的都是一些过时的活动。红底白字的标语在风中显得憔悴，世博会结束后，一些招贴画还没来得及换下，画上的海宝赤身裸体得显得那样强颜欢笑。空气寒冷得有些残酷，风仍在不容置疑地在这片土地上奔跑，从理学楼到北侧门，从镜湖到食堂。就在这瞬间，我忽然想到一句话，这句话如一道电流没来由地从我的脑袋中穿过——“不知何时，我对你的思念如奉贤的风般开始肆虐。”这是米去年冬日写过的一首诗的第一句，字里行间带着一丝幽怨，米的声音温柔里透着嘶哑。这么想着，她的侧脸绣着朦胧的金光也随即浮现脑海。
今天是秘密刚刚沉淀，时光沙漏却又突然反置的一天。
“林艺，”在图书馆的时候遇到了阿彬，除了夜巡的工作，他有的时候也会来图书馆做义工，平时温柔客气的他今却天一脸严肃地站在我的面前，用奇怪的语气问我：“关于米的那件事，你为什么要说谎呢？”
时光沙漏里有时流泻的不只是流沙，还有隐忍的伤痛与邪恶的罪证。
当时我正站在一个大书架旁，向外抽一本电工学指导。我怔怔地望着他，一时间没反应出来他指的是什么，更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彬则继续说道：“米死的那天晚上，你其实根本没有回来，对吧？”
我感到我心里有张帘子被忽然掀开，突然有种冰冷坚硬的东西撞了进来。我拿着我要的书走开了，没有回答他。阿彬追着我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林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那天晚上到底去了哪里？”
我回过头挣脱了他，压低声音反问：“阿彬，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更不知道你为什么说我那天晚上没有回去？”
“第二天凌晨四点是夜巡交接班，有人看见你从北侧门回来的。”阿彬一字一顿地回答道，他脸上的担忧多于愤怒。
“我怎么可能凌晨四点才回来。他说不一定是认错人，本来你们夜巡的同学也没有几个认识我的。”我狡辩道。
“林艺，”阿彬的目光里透着一丝失望，声音顿时大了一些，但是由于在图书馆，他一直控制着不惊扰别人，“你难道还不明白吗？看到你第二天早上回来的不是别人，就是家耀。”我一瞬间仿佛想起家耀那天来找我时歇斯底里的状态，他抓着我的肩膀让我面对，其实那一刻我就应该知道他一定是察觉了什么。
阿彬继续说道：“那天晚上本来该我值班的，我因为要和容容回家，就请家耀帮忙值了一天班，这件事情你应该也是知道的。”
我脸上发烫，顿时感到羞愧难当，只想赶紧逃离这个地方：“如果是家耀发现的，他应该来向我核实这件事情的。可是，他根本没有向我提过这件事情。”
“他试探过你的口气，但是他觉得你根本不愿意谈起米的事情……”
“你知道的还真多，这件事与你无关。”说完，我就转身要离开。就听到阿彬清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对不起，昨天整理东西时，我看了他放在抽屉的日记。林艺，困惑家耀的也许不是米的死，而是你的欺骗。”
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图书馆。
家耀说得对，我在逃避。
其实，我没想到那天晚上我会那么晚回去，我没想到那么晚回去居然会被家耀看到了，我没想到米真的会在那天晚上选择离开，我没想到我居然也会欺骗家耀，我更没想到因为我的假证让事情的性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来我不懂米，不懂家耀，甚至不懂我自己。
回到宿舍后，我把书包扔在桌子上，就躺在了床上。后脑勺好像被棍子敲过一样晕晕得疼，我盖上被子，用右手肘放在眼睛上，挡住窗外的光亮。遮住双眼的时候，听觉变得格外敏感，我听到阳台上的风声，听到宿舍门被吱吱呀呀地推开，听到蓉蓉特有的略带拖沓的脚步声，听到她嗯嗯私语然后挂断电话的声音。最后，无法逃避地听到她对我说：“林艺，这件事情我知道了。”唉，我心里轻叹，这两个人还真是模范夫妻，对对方毫无隐瞒没有隐私，时刻保持联系上下通气。可怜我逃得了阿彬，逃不了蓉蓉，硬是要死在这对鸳鸯的手里了。“林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对不起，蓉蓉，这件事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我现在感觉真的很累啊。”在我心中一直以为这件事情已经停搁，没想到一个多月后，事情又掀起了涟漪。我实在是不愿意再回想起这件事情，更不愿意承认我自己的脆弱和错误。
“林艺，因为是要包庇什么人吗？”蓉蓉突然这么说。
“包庇？为什么这么说？”我移开手肘，望向蓉蓉。
“因为你的假证，因为你说你10点多就回宿舍了，米才被断定为自杀……”
我突然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骨侵袭：“你的意思难道是，米是他杀？天哪，你在瞎猜想什么啊。这件事情已经说了无数遍，你们都是侦探小说看多了。”
“不然你为什么要做假证？”蓉蓉的眼神认真得透着让人恐惧的光亮。
我坐起身来，揉了揉后脑勺，语气有点生气：“你们觉得我说谎是因为我知道事情的真相，比如，我知道凶手是谁，但是我在包庇他？”
“是这么个感觉。”
“真弄不懂你们，你们怎么会这么想，你觉得我会包庇谁呢？”
“当然是包庇自己所爱之人，想要知道你在隐藏什么，就要想办法知道你爱的人是谁。”我瞬间领悟了，莫非家耀也是这么想的。
我莫名其妙地对蓉蓉苦笑：“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人绞尽脑汁地寻思让另一个人死，能伤害自己的永远只是自己。”我沉吟片刻，又淡淡说道：“包括这件事也是我自己的罪过。”
“我越来越不明白你了，林艺。有什么事情你应该跟我们说的。”蓉蓉说。
“蓉蓉，这件事情我以后再跟你解释吧，我只能说，事情其实没你们想得那么复杂。”我平复心情，故作平静地回答道。
蓉蓉露出为难的神色，只好不再继续追问下去：“我们只是想要帮你，无论是阿彬、我，抑或是家耀……”
“谢谢，这件事情我能自己解决。我只能说我真的不知道半点关于米那件事情更多的线索了，也不是因为所谓的凶手而隐瞒。”我打断蓉蓉的话，只是因为我不想听到家耀的名字，这两个字似乎带着难以言喻的重量，带着对我从未言明的期许与关爱。可惜，我只能背叛他的意志，让他失望，放逐他流浪。
外面的风声一点点蔓延上阳台，穿过缝隙，四处弥漫。那熟悉而又冰冷的女声也沿着未明的方向摇曳：“不知何时，我对你的思念如奉贤的风般开始肆虐。”我又一次无力地躺在床上，裹紧被子什么都不想想。我知道他们想为我分忧，可是我心里明白我做了很错误的事情，实在是不能跟任何人说。但是，我的错误应该不是他们所想的那种。为了隐瞒一个错误而去犯另一个错误，导致被自己的朋友们误解，我实在是不愿意看到这样的自己。我只能遗憾我不能像电影中的劳拉一样奔跑，时间也不会冻结在那一刻，错误甚至必然会犯，一切都没有挽救的地步。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我这么暗暗对自己说，眼下当务之急是顺利结束考试周，我突然觉得自己十分自私。
蓉蓉说得没错，一个人会倾向于包庇他所爱的人，有时甚至不惜一切代价。家耀一定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他才会对我发脾气，指责我的逃避，最后选择离开。可惜，蓉蓉也没有说得完全正确，一个人说话大多数情况想要包庇的就是他自己，因为他知道自己犯了不可被原谅的错误，所以不愿意承认，更不愿意面对。我极力回避关于米和家耀的一切，可是脑海里那句话却像是永远烙上了印记，在某种程度上，它更像是一种风湿性的顽疾，一直潜伏着等待着发病的机会。
“不知何时，我对你的思念如奉贤的风般开始肆虐。林艺，你觉得我这句话写的怎么样？”记忆里的少女满脸天真的烂漫，她的手里抓着笔，背靠着雪白的墙壁，“这首诗写好了，我准备把它送给家耀。”
米有的时候会写一些句子送给别人，这些句子无疑是诗意的，饱满的，因为它们倾注了她丰沛的情感。米送给我的句子是：“如果我死了，请把我葬在北方。”这是我们俩一次一起吃饭时，她喝着牛肉汤没头没脑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什么？”我不明白地看着她，“干什么好好说这件事。”
“笨啦，这是一首诗。”米洋洋得意地向我翘翘调羹。当时的我自然不会想到乐观的她真的会死去，更不会想到我会是第一个发现她离去的人。现在想来，我竟无法分清这究竟是否是一种暗示，又是否是一种嘱托。而她所说的北方又指的是哪里，是米的家乡，还是她从未到过的远方。这一切的一切在米离开之后都成了未知。
第二天，我和阿彬在学校的奶茶店再次相见，不过这次，是我主动约的他。阿彬只要了一杯热的可可芭蕾给我，他推说没有自己喜欢喝的，而我知道是因为他没有这个闲钱，但我也没有说什么。
我们沿着商业街一直走下去，路过图书馆的时候，阿彬突然开口说：“昨天在图书馆真是不好意思，我太激动了。”
我啜了一口热可可，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没事。是我不好，对你们都说了谎。”
“我能理解你，你肯定是有难言之隐，而你的苦衷一定不是我们一开始想的那样……”阿彬急忙说。他总是倾向从善意的角度理解别人，可我并不觉得他真的能够理解我。
“你上次说，你是看了家耀的日记，才知道这件事情的？”
“哦，是的，这事说来惭愧。你知道他平时有记日记的习惯，但是他走的时候却没有带走那本日记。我也是前天收拾东西的时候，想借他剪刀一用，记得他剪刀一般都放在抽屉，就打开了他的抽屉，无意间看到了他的日记本。”
阿彬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他走了以后我一直都无法与他取得联系，我就寻思他出走的原因。毕竟，放下一切是一件十分需要勇气的事情……”
“那本日记写完了吗？”
“没有，还差一沓纸，最后一篇日记写的就是他呆在学校的最后一天。”
我又一次想到了那天下午家耀在焊工车间故作平静的样子，以及他手中发出的雪白的电弧光，便道出了这次约他出来的目的：“阿彬，我想要那本日记，你能把它拿给我看看吗？”
他迟疑了：“这，不好吧。日记本我已经放回他抽屉了，这毕竟是他的隐私。”
我并没有理会他的借口，说：“拜托你不要跟我这么虚伪好不好，我跟家耀在一起经历的事情这么多，而你有时候对他并不了解。他的日记你未必能看懂。他走了，我们都很担心他，你要是真的为他好，或者说，你要是真的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就应该把他的日记本交给我。”说这话是我一阵心虚，其实我借日记本，正是因为我也不了解家耀。我们确实一起经历过很多事情，但是很多时候我并不知道他对待这些事情的态度是怎样的。他是否真心喜欢米，他是否不乐意与我在一起，他究竟有没有把我当过最好的朋友……家耀的态度从来都是模糊的，就像藏在一座毛玻璃制成的房间。
阿彬缄默了一会儿，大致是觉得找不到理由来反驳我，然后只好说：“好吧，林艺，但是这件事我们俩都要保密。”
“包括对蓉蓉？”我问，语气里透着些许嘲讽。
阿彬迟疑了一下，随即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包括对她。”
我们俩转而向男生宿舍楼方向走去，阿彬让我在大院门口等他，他上去去取日记本。他们学院的男生都住在最里面那幢楼的六层，来回一次还是挺麻烦的。以前我好几次在这个门口等过家耀，一起去上课，一起去吃饭，一起去看电影。每次我们约好见面，他很少会主动提出来找我，而日子久了，我也没觉得在男生宿舍楼下等他有什么不妥了。如今，我又站在那儿，听到寒风从我耳边猎猎地刮过，竟恍然感觉家耀似乎并没有离开，而我在等的人正是他，只是这可能需要等待比以往更长的一段时间了。
拿到厚厚的牛皮封面的日记本的时候，阿彬还是略带担忧地嘱托了我一番，而我则掩饰不住内心笑意地道谢，我真心觉得最令一个少女兴奋的礼物莫过于心爱之人的日记本，虽然在某种意义上，这破坏了两个人交往的前提与原则。一个人本应该通过另一个人的言谈举止来断定他的心理活动，而不是偷看他的日记，这总给人一种犯规的意味。在看日记前，我简直觉得今天是我的救赎日，所有的一切都能够在一瞬间浮出水面，我终于能够读出他的心思。可是，看完那本厚厚的日记后我才知道，原来家耀跟我们所有人一样，他同样不能完全理解自己的情绪。
原来，那座毛玻璃制成的方面不在于他的表面，而在于他的内心，并且根深蒂固。
如果，一个人永远不能理解另一个人，理解了就不孤独了。那么，连自己都不理解的人，又会将自己引入怎样一番天地呢？当我翻到最后一篇日记时，我的内心有过一丝忐忑，随即一阵震颤。日记的第一行用清晰的笔迹写着：“如果我死了，请将我葬在北方。”
“近来我总是在想一条漆黑的街道，就像米离开以后的第二天，阳光久久迟疑不愿意来到没有她的世界。远远的，街道那头走来一个小姑娘，她一开始仅仅像米粒那么大小，身上披着路灯的光亮，在凌晨四点钟的时候，像是从图画的背面走出来的。渐渐的，她像胖大海一样鼓胀起来，也许是因为她在流泪，她的身体浸润在秘密里面。终于，她近了。”
我在食堂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继续喝着没喝完的可可芭蕾，从后往前，先开始看家耀的最后一篇日志。我竟佩服家耀能把一些稀松平常的小事写成油画一样让人费解，也佩服阿彬能够看破字里行间的深意，硬是把它翻译成白话文来质疑我。
家耀这样继续写道：“这条漆黑的街道在梦里竟然无限的延长，像是一条函数曲线，蜿蜒起伏。我花了很长时间解出了这条曲线的代数表达式，却没有算到你的出现。凌晨四点，比太阳还早一点，在你还是米粒的模样时，我就看到你了。可你却像是梦游的夜精灵，在黎明前夕将记忆封锁，将梦境忘却。我喜欢宁静的街道，孤独的路灯微弱的光亮，没有车辆的马路，铁门紧锁的商业街。可是，原来我不知道静谧之下潜伏的秘密，一些人决定要离去，一些人却刚刚回来。林艺，我真后悔我看到了你。”
“可是，即便是黑夜里的故事在白天也会展露它的蛛丝马迹。林艺，我想到了我们初中时候玩的猜谜游戏，现在我又要用那样的口吻对你说：‘等等，你别说，让我来猜。’”
看到这里，我的眼眶竟不觉有些湿润，鼻子感到一阵酸楚，我没想到家耀也会提起初中的事情来煽情。“可是远方究竟是在多远的地方？米曾经送给你一首诗句，说，如果我死了，请将我葬在北方。咀嚼之下，北方竟像是一个辽远的地名，透出希望的温暖。既然米想要葬在北方，一定是南方有着不可回避的压力，让灵魂动荡，不能扎根。”
日记戛然而止，按照家耀最后的意思，他应该是去了南方去寻找他所谓的不可回避的压力，然后同样线索全无。其实，我一直觉得，家耀的出走并不完全是因为米的离去或者我的欺骗，他早已经箭在弦上，等待的只是一个契机。有人说，家耀的爸妈来过学校，帮他申请了一年的休学，理由是身体不适；有人说，家耀其实是被交流出国了，早已经办好签证，只不过他没有跟任何人说；有人说，家耀去寻找米的灵魂，然后两个人双宿双栖了。
我困惑自己竟然没有勇气拔出自己的根随着家耀一起飘摇到远方，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不停说服自己忘掉他，或者追随他，两种意见在脑袋纠缠，却并没有得到一致性的结果，也许都太过极端，也许我没有米和家耀那样充满勇气和力量。将家耀的日记本锁在我自己的抽屉，钥匙放在枕头底下，我默默地翻开图书馆借来的《电工学指导》，我深深知道我哪也去不了，而现实又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我去处理，像车轮般碾来，刻不容缓。也许，能够活在当下才是真正的勇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