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食堂旁边的篮球场找到了家耀,他正在场上挥汗如雨地奔跑。虽然已经到了九月的末尾,空气却还是一团燥热,没有半点冷却的意思。有时一阵气若游丝的微风拂过,篮球场外新栽的树木挥动着少得可怜的几片叶子,在灼热的光线下仿佛在蔫蔫地说:“加勒个油,家耀君。”我在一旁只等了一小会儿,他们就结束了。
家耀很自然地走过来把我手上攥着的大半瓶矿泉水拿过去喝干净,然后说:“我给你介绍下,我们学院的阿彬。”我第一次看到阿彬的时候,他穿着大致是他高中时代浅蓝色的篮球服,戴着黑框眼镜很斯文的样子。由于我和家耀不是一个学院,虽然都是化工同行,但是他是化工学院,而我是材料学院,家耀便总是喜欢介绍一些他们学院的同学给我认识。我也很喜欢他这么做,这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局外人。
“你怎么突然来找我?”家耀走到球架下,拿起地上的书包背好。
“找你一起去吃饭。”我说。
“哦,”家耀指着阿彬说,“那你跟他去吃好了,我要先去图书馆占个座。”
“不要,”哪有刚认识就一起去食堂吃饭,我一脸紧张地赶紧说:“那我也去图书馆占座。”阿彬在一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了一声再见就离开了。
家耀说这个时候是占座的绝好时机,吃过饭以后人就会很多了。他问:“今天怎么没有和徐梦一起去吃饭?”我也经常跟家耀说我们宿舍的事情,虽然他总是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但所幸他终于还是把另外三个女孩的基本资料搞清楚了。
“她有男朋友了,今天她男朋友来看她,就不陪我了。”由于在我们宿舍我和徐梦的课程安排得一样,所以平常我都是和她一起吃饭。
“她男朋友不是我们学校的?哪个学校的?”家耀问。
“不是的,二本的。”我的内心大致受了父母的影响,留着浓墨重彩的圈子意识和等级观念,竟也觉得考上二本是很不光彩的一件事。其实细想来,我高中时候相交甚欢的几个同学竟大多都是二本的,还有少数三本的,人品乃至人格丝毫没有恶劣的地方,追究深处,也就是少了些所谓的上进心,多了些自由主义精神。与其说是有好坏之别,倒不如说是不同追求的人,所追求的也和整个社会的价值观念有所偏差,整个人被贴上不思进取的标签,至于别的地方的长处便也少了挖掘的欲望。大一那年寒假有很多班级抑或小团体的聚会,妈妈问得最多的问题也是:“今天要一起出去玩的同学是几本的?你们当中考的最好的是谁?”如果得到一本以下的答案,妈妈的眼神中似乎无法掩饰心痛地说:“今天还是不要出去了吧。”
“怎么认识的呢?”家耀似乎更好奇这个问题。
“说是本来就是高中校友,竟上了大学才在网上认识,说是什么贴吧灌水的时候认识的,聊了一段日子就好上了。”他的学校倒是离我们不远,据说就是我们学校划出去的一个学院。对于那个学校我倒是充满着恐惧,虽说没有去过,但在我略微夸大的想象中,满学校都是穿着艳丽入时发型炫彩各异的同学,男生叼着烟眼神忧郁,篮球馆挤满了人,两边站着穿超短裙的啦啦队,学校小公园是或倚或斜肌肤相亲的情侣,宿舍里四台笔记本同时忙碌工作中杀声一片,图书馆门可罗雀,里面外来寂静,空无一人,有机化学只有零星的几本,书架上密布的蛛网和浮灰。这样的恐怖想像源于内心的不够强大。
从高中进入大学后,我离开了生活在一起十八年的父母,遇到了许多以前所没有遇到的课题。生活似乎不是学业与爱情那么简单,更多的是透过一片薄纱看到的社会,欲望的影子和内心的恐惧。开始听到更多的声音在议论一个人的出身、家庭背景、父母的职业、出手是否阔绰、身上衣服的牌子、学历的高低、绩点、是否出过国、是否是处男芸芸此类。有人曾经说过:“我们生长的这片土地太适合赚钱了,不适合居住,更不适合爱。”
过了几天后,家耀找到我说:“跟你说件事,上次给你介绍的阿彬你还记得吗?”
“哦,你们篮球队的那个?”我依稀有点印象。
“嗯,人家对你印象不错,要不要把QQ给你,你们俩个聊一聊啊。”
我看着家耀满脸的认真,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你怎么做起帮人牵线的工作了?”
“阿彬是我朋友,我也觉得他人很不错。你要不要,不要我给别人了。”
“哎,我要,你给我吧。”不知为何,我就答应下来了。
我和阿彬第二次见面是我们学校图书馆门口,虽然是刚下晚自习已经9点多了,但是他一眼就认出我了。昏黄的路灯映衬他友好的笑容,他略显尴尬地说:“雨后的空气里充满着氧负离子,我们绕着镜湖走走吧。”
交谈中我知道,阿彬是一个农村的孩子,爸妈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还申请了学校的助学贷款,在校内外做一些勤工俭学的工作。都说,你要喜欢一个人就问她借书,因为一借一还能见上两次面。阿彬跟我说的第一句问句就是:“你能把你的高数书借我吗?”
“高数书?你没买吗?”这个请求让我很疑惑。
“我不准备在学校买新教材,想过两天去二手市场看看有没有人家用过的旧书。这不才开学嘛,你们学院课跟我们不一样,你能先借我几天吗?你上课前我准还你。”这样的请求听上去似乎无法拒绝,我便同意了。
阿彬喜欢给我写一些表达好感的小纸条,每次还书的时候夹在书里一起还我。他的字很清秀,排版也很工整,可惜都是写在作业本上撕下的格子纸上,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我总是很排斥提起和阿彬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不知为何,看到他我总是很难过,就像是心口里憋着一口气,像是委屈又像是愧疚。
家耀有一次问我:“你觉得阿彬这个人怎么样啊?”
我目光闪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人挺热情的。”
“而且他对女孩子特别体贴,你应该感觉到了吧。”家耀的话只让我感到更加为难。
“他的好让我很难过。”我实话实说。
阿彬很少在月末找我,只在月初,因为月初是他发工资的日子,而月末他便要在宿舍吃泡面度日了。即便在月初,他能见我一面的时间也很少,他经常要开各种大大小小的会,跟在各种知名的不知名的部长屁股后面跑来跑去,做义工、开班会。他不能抽整段的时间陪我自习,电话总是不停。给我打电话要看着时间,给我充话费一次顶多是31元。出去玩只舍得买一杯奶茶给我喝,中饭不能吃太贵的。我说我来付吧,他自尊心强又不让。我过生日他给我送了一根带水钻的头绳被徐梦看到,她一脸鄙夷地说:“我过生日我男朋友送我维多利亚的秘密。”一次我说想去饭馆吃螃蟹,他说没吃过,好不容易说通他我来付钱请他吃一次,结果在店里撞见徐梦和她男朋友舟。得知是我付的钱,徐梦轻蔑地笑着说:“我就说他怎么可能吃得起这个。”想要集体去杭州玩他推说没有时间,我知道他出不起旅游费。一次徐梦说:“林艺,我男朋友请你去旋转餐厅,他过生日。”对于这样聚会的邀请,阿彬也总是以工作忙没时间为由推脱。
我越来越害怕见到阿彬,我害怕他来找我,害怕他给我买东西,害怕他说些令人同情的话,害怕伤害他,也害怕他来伤害我。终于,家耀问起:“听说你不理阿彬了,为什么?”
“很难说的感觉,只要和他在一起就很委屈的感觉。”
“你嫌他没钱?”
“我只是受不了他买个几块钱的水果都要还价。把他介绍给别的好女孩吧,我不是。”
家耀想了一会儿说:“你在跟徐梦攀比?听说她的男朋友出手很阔绰。”
“我没有,”我反驳道,“我只是不想迁就他的生活,我想做回我自己。”
家耀虽然在学习上智商比较高,但是男女之事他总是不能弄得很清楚明白。但是我内心不得不承认我多少还是受了徐梦的影响,徐梦总说:“林艺你千万别和阿彬好啊,这么苦自己多不值得,改天我让舟给你介绍个有钱的,长得还比他好看多了。”奇怪的是在这件事情上我怪过自己,也怪过阿彬,却从来没有怪过徐梦。我的内心从没有产生过觉得徐梦太过势利刻薄的想法,甚至觉得她是为我好,但有或许我早就深深怨恨起她来,我把阿彬送我的头绳藏在抽屉里不敢扎在头上,称赞舟给她买的鞋子有多么好看。渐渐的,我也开始害怕见到徐梦和她的男朋友,害怕听到她的好心劝说,害怕她关心我的近况。就好像有许许多多的碎末状的东西填充到身体并且左右摇晃,让我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走路。
“阿彬来找过我,他说很抱歉他不能给你时间也不能给你买像样的礼物。”家耀又这么跟我说起,听到这样的话又给人一种自己很对不起他的歉疚。
“别提他了。你最近怎么样啊?”我好像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关心其他的事情了。
“嗯,有挺多事情要忙的。”
“听米说下个星期你们篮球队要集训?”米因为高挑的身材被选为我们材料学院的篮球经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听她说为了迎接10月份的新生篮球赛,各个学院下个星期都要在中午和傍晚进行集训。
“米?你们宿舍那个新疆的?”不知为何,家耀说这话时竟透着一份笑意。
“对啊,她不是篮球经理嘛。你后来应该见过她了吧。”
“没,”家耀有点不好意思似地微微转头看向别处,“我打球时候都很认真的,好吧。”
“哦?可是她说她加你人人了啊,你们没聊聊?”我漫不经心地说。
“那个原来是她啊?我说为什么她和我共同好友就你一个人呢。”家耀的语气里透着一份惊喜,我却装作没有察觉。他沉吟片刻,又说:“下个星期的竞赛课,你帮我去上一下吧。我中午还有傍晚要集训,正好没有时间。”
“我?为什么?”
“主要就是做一下笔记,你帮我去把老师课件拷一下,还有就是应付一下点名。”
“我长得像‘陈家耀’吗?肯定要被看穿的。”
“反正拜托啦,回去我把教室发给你。我现在要去集训了。”家耀笑了笑,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就转身离开了。后来想来,家耀好像是故意用竞赛课把我支开,好让我不会在他和米集训的时候去打扰他们,又或者害怕我看到什么因而开他的玩笑,这方面,他的脸皮倒是特别薄。而他的印象里,我好像又特别喜欢拿这种事情奚落他。
上竞赛纯粹是个打酱油的活,就差一个瓶子。一群上了大学也不想让自己活得舒坦的孩子攥着原子笔,盯着一黑板的拉格朗日傅立叶柯西柯南毛利小五郎,听着老教授妙语连珠的公式推导,频频点头,若有所思,大脑其实一片空白。我左边坐着一个男同学,抽屉里放着一个超市里发的橘黄色印有“降价洋槐蜜”字样的环保多功能袋,满面愁容地用孩子的笔体进行演算,一条腿还在桌子下上下剧烈地晃动着。突然,他轻叹一声,开始啃左手的大拇指指甲,这时我才留意到他的左手小拇指竟然留着一寸长的指甲,然后他的表情变得更加凝重,停止了啃指甲,换了一条腿继续猛烈晃动。
十分钟后,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那货突然用手肘撞了我一下,眼神神秘地问我:“是用不动点做的吗?”我一下惊醒,发现不是老师点名,大松一口气,接着思考了一下他那句每个字都认识连起来却听不懂的句子,说:“什么,不动点,什么东西?”
“哦,对对对。”那货完全忽视我,把笔重重地摔在桌子上,得意洋洋把双手交叉在胸前,背向后靠着椅子背,一字一顿地说:“看来,有——两——种——做——法。”
就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老教授的声音悠悠传来:“所以,我们这道题就这样用特征根解决了。还有没有其它更好的方法?”
“不——动——点。”我旁边的那位老兄用气壮山河的声音吼道。
“什么?你再大声点。”老教授的耳朵果然不是一般的聋。这时我突然发现地中海老教授不仅少头发居然还没有眉毛,怪不得乍一看这么奇怪。
“用不动点也可以解。”老兄喜上眉梢地又说了一遍。
“很好。”老教授接下来居然并没有问他具体怎么解,开始自说自话地在黑板上演算起来。那老兄显得有点沮丧,突然又转向我,凑上前来对我说:“你知道吗,这道题其实是这样的,我跟你说……”然后如此这般添油加醋地说了一堆,最后如释重负地说:“知道了吧,这样做就简单多了,也比较好理解。”
为了不显示我智商比较低,我也装模作样地点点头,说:“嗯,这个方法是不错。”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个星期的竞赛课,可恶的是,无眉老教授居然一次都没有点名,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数学海洋中无法自拔。众所周知,大学时代最痛苦的事不是你不去上课结果点名了,而是你每节课都去上结果你妹的一次名都没有点。
我在篮球场看到家耀的时候,正好是材料学院对化工学院的一场友谊赛。我看了半天,没太看懂,倒是看到了在一旁计分的米。“嗨,现在比分如何?”我挤进人群去问米。
“喏,你看,家耀打得很不错啊。”给我看了比分后,米突然这么说了一句。家——耀,我心中默念,这么称呼,你们很熟了吗?
“喂,米夸你说打得很不错啊。”赛后,我给家耀递了一瓶水,并装作无意间说道。
“是吗?”他居然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面带微笑,脸色微红。
“你至于吗?都脸红了,我平常也经常夸你的呀,没见你这么害羞。”我不服气地说。
“哪有?我是刚运动完热的。对了,你最近几天帮我上课了吗?”家耀转移话题道。
“你还好意思说,那个课一群神经病,而且居然一次名都没点过。”
“哦,其实,本来就是不点名的,第一节课老师就说了,竞赛课纯自愿。”家耀看着我的一脸气愤,幸灾乐祸地笑了,“那你做笔记了吗?”
我从来没有生过家耀的气,今天也没能例外:“看都看不懂,做什么笔记?”
“看不懂所以才要做笔记,不懂的你可以问阿彬啊,他数学很好的。”
“你真烦人。”听到他的名字,我突然又变得很忧郁了。我一直觉得他的好,他的温柔,他的体贴都是无形的蛊,让人眼泪汹涌因而变得不清醒。我想尽各种办法回避他,我知道他会站在教室门口等我下课,我就到别的教室蹭课,或者混在人群里找别的出口出去。我把他送我的那些被徐梦嫌弃的礼物趁人不注意扔掉,我作践他的好意,我只是不喜欢也不希望成为贤良淑德的自己。“他最近还好吗?”我问家耀。
“他也没说,看上去不是很有精神的样子。”家耀把喝完水的瓶子漂亮地扔进远处的垃圾桶,“你还是找个机会把自己真实的想法跟他说了吧。”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继续内心戏。快分别的时候,我问:“你下午准备干什么?不如一起去自习吧,最近你都没空好好看书吧。”
“下午有一个会,再说了,我比较喜欢一个人自习,你也是知道的。”
我没有强求他,下午的时候却在图书馆看到了他和米坐在一起自习。也许是巧合吧,我这么对自己说,他们只是碰巧在图书馆遇上了。可是生活就是一系列的冲动和巧合组成的,也许一个不经意,事情的发展就将超出自己的控制,又或者,事情本来就不在自己的控制中,对于别人的世界,永远不要试图闯入,你只能旁观,像是一个观众,漠在人海中。
大学像是一首诗,有的人把它诠释得很浪漫,有的人把它诠释得很辛酸,每一个建筑都是特别的符号,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句点将在哪里画下,又将在哪里开始下一段旋律,哪里只能留下省略号作为无尽的回忆,哪里将谱写人生的惊叹号。我想要在大学时代活得不一样,不再像高中那样埋头试卷题海之中,想要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把握真正纯粹的爱情,学习自己平素一直渴求的知识。可是长久以来,我们只获得了一个谎言,大学锋利得刺破了这个谎言,我们像是步入了空白的布景,我感动一种彻头彻尾的孤立无援。
我曾经梦到家耀微笑地又一次离开了,离开了我的生活。他在书包里面放着他喜欢的书、CD、童年的金鱼和我的眼泪,而我早已经明白自己对于他更多的是依赖而不是少女的情愫。“你去看看阿彬,他站在门口等你。”梦里的家耀温柔地对我说,声音融化了我的耳朵。我却惊恐得想要躲藏起来:“不,别让他看到我,求你了。”后来的后来,我才真正意识到原来我想要的只是追求一份我永远得不到的感情,而且,很多人其实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