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宫人一步三拖,绕过了尚衣局,前头树荫下围坐了几个正偷空休息的小太监,一见他便热情地迎了上来。
“是小曹公公……”
“小曹公公,快坐下歇会……”
“小曹公公,过来喝杯凉茶再走啊……”
“你们这几个带着小崽子们都躲这清闲来了,难怪洒家抓不到一个!”小曹公公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了,接过凉茶,呼噜噜喝了起来。
梦琪也不多说,默默地拎着盒子,默默地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坐下了,其余的宫人都直接无视了她。
为首一个脸长长的,看起来憨憨的黑脸宫人,名叫明堂的先笑道:“哪能偷闲啊,这不骄鸾殿几个小太监又断了骨,只得带他们去领点伤药。”
一个瘦斤斤,显得有些尖嘴猴腮的宫人立刻接了口,“哎,杨妃娘娘这是拿你们撒气呢!也没办法,谁让咱们是奴才呢!咱宫里那位主子不也是,这几天皇上都不上清华宫了,杏主子的脸都气白了,每天连着妙菱姑姑说话也上了火药!”
说着,这个清华宫的小欢子又指了指身边另一个白皙文静的道,“也就小顺子家梅主子人好,前天又送了个香囊去北宫,听说太后娘娘喜欢得不得了,只怕又赏了你好些东西!”
那被叫做小顺子的是个文静宫人,握着手规规矩矩地跪坐着,听了调侃也只是斯斯文文地笑笑,并不争辩。
先前那黑脸明堂却道:“梅主子是好,可耐不住蕊宫里还另有个主子,那可不是个省事的!”
既然说到了自己主子的不好,那小顺子便细声细气道:“四皇子也只不过是身体不好,所以脾气不太好,其它的也没什么。”
“这叫没什么?连你这样的都每日打骂,其他人还怎么活?!若不是梅主子善心,谁知道蕊宫里一年下来得抬出去几个!何况就是杨妃娘娘也不过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打几下,这位主子可成天价阴着脸,下手比娘娘狠多了!”说着,明堂不乐意地掀了他袖子。
只见小顺子手臂上果然有一条条的血痕和乌青印子,他连忙慌乱地收了起来,央求道:“几位饶了我吧,谁都知道四皇子那是——那是觉得委屈……”
想到这个四皇子,在场的人倒也都心知肚明,都向小顺子投以无比同情的眼色。
这事,梦琪并不清楚,但她也没有白痴地主动去问,只是小心地做个透明人,想再多听点宫里的事。
她此时还并不知道,明堂,小欢子,小顺子这三个宫人,连着紫薇宫的小凌子,都是四妃宫里的红人,倒也都算得上人物了,就是这小曹公公见了,相互间也都客客气气地。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几个在此说话,并不顾忌,反正说的也不是什么秘闻。
先前那牙齿伶俐的小欢子见提到四皇子冷了场,又连忙对小曹公公一笑,“瞧这日头晒的,小曹公公怎么也亲自出来跑差了,随便让个小的来不就行了?”
“哎,还不是因为殿下主子的一句话,今天南书房,似乎因为南边一带旱了几月,有大人说起了今年可能要误了农事,他便又缠着也要试试那农家的铁物事,皇上一高兴,赞他懂得体恤民情,一叠声让人去找了给他看。干爹再一吩咐,这不,差事到最后就落在洒家这个干儿子头上了。洒家好不容易才在尚宫局的仓库里翻出这么个物事来。”
小曹公公一脸的自豪,能在南书房当差,又是皇上身边曹德总管的干儿子,这话随时都应该拿出来显摆显摆,或许他便是第二个曹德。
“那也都是曹总管相信小曹公公。”明堂陪着笑夸道,“只是皇上什么时候如此重视太子简了?”
“谁说是太子简了,是十四殿下!”小曹公公没好气道,“除了这个小祖宗,还有谁每天这么多花样!”
“也是,太子简算什么呀!整日里游手好闲,哪比得上十四殿下!也就一个十四殿下尊敬他,整日里跟在他背后……”
“殿下们的事,何时轮得到咱们这些奴才们谈论了?不想活了?”小曹公公沉着脸,边还拿嘴努了努梦琪,示意这里还有外人在。
先前说那话的小欢子听了便一缩脖子,冲梦琪吐了吐舌头,倒有些可爱。
梦琪其实口观鼻鼻观心,丝毫不见动容。好像左耳进去了,右耳便已经出去了。
但小曹公公知道,这样的人才是宫里最可怕的。
想到干爹曾经教导过的,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在宫里。这些个往日里都威风惯了,口里都没遮拦了,幸亏他们方才说的都算得上是十四殿下的好话。
这么想着小曹公公便告辞了,再也没有在路上停一刻,直到接近紫薇宫了,忽然前面正等着个暗绿绸装的年长宫女,看起来还颇为眼熟。
那宫女已先对自己一礼,“曹副总管。”
小曹公公眯起弯月眼,认出了是谁,便也笑呵呵道:“原来是半芹姑姑,好久不见姑姑了。”
半芹点点头,“可不是呢,巴巴地出来,就是来找这死丫头的,一大早接了个差,这都大中午了还不见人,以为她是偷懒了,没想是跟着小曹公公一起来了。”
“正是呢,还要多谢这位姐姐,姑姑也知道,洒家身体太虚,走不了多少路就得喘上一喘。”小曹公公脸上笑呵呵,心里却是暗自一惊,谁都知道半芹是李妃的心腹,如今跟着住进蘅芜苑,今儿又是初十,按理她不可能离开李妃半步,眼下竟为了个小宫女找到这里来。
当下他已决定要好好查查这宫女的来历,面上倒是不露声色,笑眯眯地接过了梦琪手中的盒子,客气地再三谢过了,“这位姐姐,洒家谢谢了,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洒家必定尽力,先行一步了,姑姑也请留步。”
梦琪也客客气气地答应了,大大地呼了口气,那盒子可真重!
目送了小曹公公先走,半芹也跟着松了口气,“你可把幼翠急死了!她说自己在尚衣局里耽误了一会,没成想一出来就没见你了,本以为你只是在附近逛逛,哪知到处都找不到,她又没主意,只好回了蘅芜苑。她说给了你腰牌,我就猜你是自己来了,没想你是被小曹公公叫了去。”
“刚好他也要来办差事,我想既然都是来紫薇宫,应该没关系,还想着可以先到紫薇宫等幼翠。”梦琪好像是习惯独居了,倒没想到幼翠这边会这么担心,还觉得挺不好意思地,“倒是对不住幼翠了,早知道无论如何我都该推了。”
“没关系的。也是你运气好,这可是南书房的大红人,方才他说了多谢,就算只是碍着我的面子,他这么说便算是承了你的情,这可是好事。”半芹微微一笑,“行了,都是越秀不会说话,果然你这趟差要花一整天,如今可不是费了半天才到这里?”
梦琪跟着一笑,便和半芹进去了。
紫薇宫对于半芹,那就相当于是自己家,任谁见了,都要恭恭敬敬地称呼一声,“半芹姑姑。”连带着梦琪也享受了一把优越感,被那些个宫女们捧上了天。
等到送走了小曹公公,皇甫睿已亲自来迎半芹了。
“半芹姑姑,你可来了,这些菜一点都不好吃,你什么时候回紫薇宫,我好想念你做的点心!”未满十岁的皇甫睿看上去比他实际年龄还要小,尤其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一脸的纯良天真,见着半芹便奔了出来,摇着半芹的胳膊又是撒娇又是撒泼。
半芹也流露了满脸的疼爱,又摸了摸他的头,“确实瘦了些,再难吃,殿下也要乖乖多吃些,不然怎么长高呢?娘娘可要担心了——”
“不嘛不嘛,姑姑做的才吃——”皇甫睿在她怀里不住地扭,一边还给梦琪眨眨眼。
梦琪立刻错开了视线,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那行,今晚娘娘可是会亲自下厨。”半芹拉了皇甫睿坐下,“殿下您可得来捧场,全都吃完才行!”
“母妃下厨?那是当然,一定全都吃光,一点都不留!”皇甫睿欢快起来,又接了宫女的茶亲自给半芹端了,“就为了这个?蘅芜苑里的姐姐们越发的懒了,怎么倒让半芹姑姑你亲自来了,母妃那可少不了你。”
半芹也没客气,起身接过了茶,笑了笑,“正是呢!才要跟殿下提,奴婢可不能久坐,这就要回去了。”
皇甫睿眼珠一转,将身边人都挥退干净了,拉了半芹到了一边叽叽咕咕说起了什么。
梦琪装作欣赏墙上的草书字画,其实却竖起了耳朵,这个比她只小几岁的侄子,她还真是不放心,尤其半芹还那么喜欢他,想来就是因为宫里上上下下都太过溺爱,才惯出他这么个反复无常的坏毛病。
也不知皇甫睿说了什么,半芹还一直频频点头,又朝梦琪看了几眼,颇有赞许之意。
看得梦琪寒毛都立起来了,半晌,半芹笑着道:“既如此,那奴婢就先回蘅芜苑,她就交给殿下了。”
“什么?!把我留在这?”梦琪惊叫,“半芹,那可不行!”
皇甫睿一见她那模样,立刻委屈起来,睁着大眼睛,一副泫然若泣的模样,“我知道先前是我不好,让小姨有些误会,唉——半芹姑姑,还是算了吧,改天我再跟小姨赔罪,你们就一起回吧。”
“那可不行!”半芹一听,立刻道,“二小姐,你可不能跟小孩子置气。”
“我没有——”梦琪觉得很无力,皇甫睿躲在半芹背后,一脸的可怜兮兮。
“反正已经正午了,殿下可要好好招待二小姐。下午早点带着二小姐回蘅芜苑,奴婢一定做很多好吃的。”半芹哪会想到姨侄俩能有什么深仇大恨,连连往里推了梦琪,自个退下了。
梦琪拉之不及,回头便见到皇甫睿一脸乖宝宝的模样,“小姨,我知道错了,那天我不该对你凶……”
“行了,别在我面前来这套!这招对半芹有用,我可没那么傻。”梦琪不耐烦地一掌拍开,一副自暴自弃的模样,“说吧,你把我留下,到底是想怎么样,有什么招尽管使出来。”
皇甫睿自己似乎也演腻了,便歪歪地靠坐了,笑得一脸奸诈,“小姨,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到底要如何欢迎你,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了,那我当然要尽心尽力,让你尽兴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