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大海在射箭场内里面已经等足足了一个时辰了,江寒血还没到。
二人原本约定了时间,在傍晚酉时于射箭场比试,洪大海急着找回自己的铠甲,酉时未到就在这里等候,西垂的太阳虽然不怎么刺眼,但如今已是二伏时节,积累了一整整一日的暑气并未消退,四周的沙子滚烫滚烫的,吹过来的风都好像能烤掉人身上的一层皮。
这段时间以来,江寒血的大名在西北大营传得很广,有赞扬的,有唾骂的,有欣赏的,有不屑的,总之是一个热门人物,听说他又要和人比试射艺,有许多人都到场围观。可是这些人和洪大海一样,被晾在场中许久,等得颇不耐烦,眼看太阳落山,酉时将过,众人都以为江寒血要临阵脱逃的时候,江寒血才带着张无忌等人姗姗而至。
“定好了时间,却失信迟迟不来,让人苦等许久,你若怕丢脸不敢比了,直接认输就是,何必苦撑?”洪大海一肚子不爽,一见面就大声埋怨。
“我们既然约定时间,言酉时到场,若是我逾期不到,算我失约信,但此时时辰未过,我哪里失信了?分明是你自己失时,傻不拉叽的早早跑来喝西北风”江寒血说道。
洪大海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不和他争辩,说道:“如今天色已晚,要比就快比,否则等天黑之后,想比也没比不了了。那箭靶就在前方,是你先射还是我先射?”
江寒血道:“且慢!今日比试,不比五十近射,不比百步远射,也不比什么连珠箭法、马背骑射,今夜是六月二十三,天边还有半轮残月,我们玩个新花样,来比试比试月下夜射,如何?”
“月下夜射?这怎么比?”洪大海皱眉道。
“如今天色尚早,等起更以后,西天晚霞散去,残月当空之时,既不挑灯,也不点火,就借着这残月的余光,比试射艺,你敢吗?”
射箭为六艺之一,自古以来善射者甚众,握弓、控弦的姿势也有多种,但无论是何种射法,都讲求射者目光敏锐,从来没听说过短视之人能射好弓箭的。书上虽有过李广月夜射虎的记载,但那射的是一块硕大无比的巨石,而且距离也很近,要真是让李广在漆黑的晚上射五十步外的箭靶,李广也抓瞎。
洪大海抬头看了看天上,天上云彩很多,想来今夜的月色昏暗,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不由得有些犹豫:“夜里漆黑一团,有什么好比的?要比就现在比,趁着天色尚明,快些分出高下来。”
江寒血嗤笑一声:“早知你不敢,中午的时候就不要把话说满!说什么如何比试,任我选择,刚刚才夸下海口,这么快就认耸了?”
洪大海受激不过,一跺脚:“夜射就夜射,难道我怕你不成?别以为我老洪没打过夜战,别说借着月光,便是蒙了双眼,十箭里我也能有三、四箭上靶,只是到时射箭的时候,大家都要站得远些,可千万不要被某人的流失误伤了。白日射箭,尚且能够偏歪出十几丈,如今晚上射箭,还不知道要歪多远呢!”
江寒血哼哼两声,不理他的挑衅,取下自己惯用的强弓,装上弓弦,用手拉着试了试力道,便坐在一旁闭目养神。在古时,由于人们很少吃到荤腥,缺乏维生素A,所以多有夜盲症,俗称雀蒙眼。但江寒血却是个例外,也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与狼群一起活动,习惯了夜间捕猎的缘故,他在夜间视力极好,只要依稀有一丝光线,他都能看清楚数十丈之外的一片小树叶,选择夜晚比试射箭,实际上就等于自己睁着眼睛欺负盲人。洪大海不知他的底细,无意之中便吃了一个大亏。
待初更之时,二人取弓比试,洪大海凭着自己的感觉,朝着漆黑一团的远处蒙了十箭,将箭靶取过来一看,十箭之中,有六箭上靶,有两箭命中了红心,算是非常不错的成绩了。这个成绩比洪大海预料的要好,他洋洋得意的看了江寒血一眼,心想信心倍增。
江寒血淡淡一笑,取下弓来,弯弓搭箭,看清远处的靶心,稳稳当当的放了十箭,结果有十箭全部上靶,但命中红心的数量却稍微弱些,但也有两箭命中,综合而言,要比洪大海略胜一筹。其实若是让他白天来射,大抵也是这个水准,但其他人不知道他有这样敏锐的夜视能力,仅仅一个月是时间,大家亲眼见到他从一个对弓箭一无所知的门外汉,到胜过洪大海的神箭手,全都佩服得目瞪口呆。
洪大海看着他的靶子,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才长叹一口气:“一月时间练成神射手,江刀王真天人也,洪某输得心服口服。按理来说,既然打赌输了,两百多套兵甲我也没脸面去讨要,只是这批兵甲并非洪某个人所有,故而厚着脸皮求江兄一事。”
江寒血道:“你是想自食其言,打输了赌,又要我还你兵甲?”
洪大海道:“不是还,是卖!这批兵甲是我丢的,与我虎贲营诸将士无关,价值几何,我愿原价购买。”
江寒血道:“原价购买?一副鞍鞯,一具轻甲,一支马槊,一柄长刀,论价值的话也值三十来两吧,看在你我的手足情谊,我给你打个折扣,你拿六千两银子出来,东西带走。”
洪大海摇头道:“洪某是穷人穷命,到现在也是光棍一条,每月的俸禄下来,大半化作酒肉与兄弟们吃喝痛快,另一小半都进了婊子的腰包,如今身无分文,拿不出这么多银子。”
江寒血怒道:“既然没钱,你拿什么来买?”
洪大海道:“拿铁勒的人头来还!江兄是伏戎县人,与东铁勒人有血海深仇,如今一个铁勒脑袋可以领取三十两白银的奖励,日后与铁勒人交战,江某舍出性命杀敌,就算战死沙场,十年之内,保证亲手砍下两百个人头给你,如何?”
江寒血冷笑道:“牛皮吹得震天响,耍嘴皮子谁不会?一场大战下来,白骨堆成山,鲜血流成海,谁知道你能活几年,若你死了,我找谁要钱去?再说,就算是赌场放债借印子钱,也要有个中人,有个抵押,你光棍一条,那什么来抵押?”
洪大海朝着围观的众人作了一圈揖,说道:“众位兄弟,今日洪某打赌输了,要想江兄赊账买下这批兵甲,哪位愿意出来为洪某做个中人,洪某感激不尽。”
洪大海平日为人豪爽,结下了不少朋友,今天来观战的众人,有一大半是来为他打气助威的,他话刚出口,便有许多人要站了出来要为他作保,洪大海选了几个职位较高,颇有威望的人,再三感谢。
江寒血撇撇嘴道:“如今中人虽有了,六千两却不少一个小数字,你能拿什么东西来抵押的?”
洪大海道:“江兄放心,洪某是大好男儿,说出的话决不食言。只是如今身边没有多余的东西,你硬要问我要抵押的话,我便将这条左臂抵押给你吧!”说着寒光闪动,洪大海抽出腰间横刀,朝着自己的左臂猛然砍下去。
在场所有人都没料到他会如此烈性,这个变故来得太快,完全出乎众人的意料。洪大海拔刀斩落的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停滞,完全不给人反应的时间,旁人有心相救,都来不及动手了。
“当!”洪大海自残的这一刀终究没有斩到自己的手臂上,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江寒血的手腕往上一翻,手中长弓撞到了洪大海的刀锋口子上,被斩成两截,而刀锋也被带得往旁边偏了少许,擦着衣袖砍在了空处。
看着低头不语的洪大海,江寒血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说不出的烦躁:“赌得起就要输得起,输了就砍自己的手臂,这算什么,撒泼还是耍横?几件破铠甲,我还你便是,日后你见到我断头军的将士,给我躲远些,这等泼皮无赖,老子瞧不上!”说完扭头就走,连看都不愿多看他一眼。
…………
上次在鸣沙县和虎贲营闹得不欢而散,一开始的时候,江寒血心中是存了些芥蒂的——他向来不是宽宏大量的性子,向来讲究有仇必报,以牙还牙;但这毕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加上当时江寒血又占了上风,所以一个多月下来,已经不怎么记恨了。而和洪大海比试射箭输了的事,江寒血只恨自己技不如人,倒是真的没有因此而生出怨恨来,否则他也不可能缠着王昇学习射艺了。
这日领取兵甲,阴差阳错的多分了他两百多套,却不是他有心要占这个便宜,更不是故意要欺负洪大海。他是存了促狭的心态,想给苏常胜找点麻烦,不图利己,只求损人,看着苏大将军气得双脚直跳,自己就当看个乐。
下午洪大海找到他的时候,这让他又多出了一份心思,想出来这个比试夜射的鬼点子。一方面是想为自己找回上次败北的场子——一个多月的苦练,不就是为了能够正大光明的把丢掉的面子重新捡起来么?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对方设置点障碍——反正能让别人不安生,是江寒血的一大乐趣。
按照他的想法,洪大海比试输了之后应该暴跳如雷才像话,这样的话自己变可以借机狠狠折辱他一番。可洪大海的表现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输了场比试就好像喝光了的酒囊,憋下去一大块,把尾巴夹得紧紧的,好像一个面人,任凭江寒血挤兑揉捏,一句话狠话也不肯说,还一口一个“江兄”,叫得江寒血没了脾气。
江寒血喜欢欺强,却不爱凌弱,谁要敢跟他呲个牙咧个嘴,他就敢去挖你家祖坟,但如果对方软蛋下来,他反而嫌你没嚼头,不跟你计较了。所以虽然看上去他对洪大海冷言冷语,百般刁难,其实在心里早就腻味了,只要洪大海再低声下气的哀求哀求,他拍拍手就揭过了,反正这两百多套兵甲他拿在手里也没用,如今都堆在他的营房中,占了大半间房子,害得他连落脚的地儿都没有,只要找足了场子,早些交出去,自己也轻松。
可没想到洪大海的性子如此刚烈倔强,说着说着就要拔刀子砍自己的手臂。江寒血虽然跟结过梁子,但从没想过真的要废掉这个人——在这方面,他比张无忌那彻头彻尾的阎王脾气要好许多,知道面对手足袍泽时,打得、骂得、欺得、辱得,却杀不得,故此在千钧一发之际,忍不住出手将他救下。
但洪大海的做法却真的将他得罪狠了——****的你若真牛逼,下老子一样,下功夫苦练两个月,练好了射艺,重新比过就是。如今在大庭广众之下玩这一手,是想证明你姓洪的是英雄好汉,敢作敢当,好让别人都讲那姓江的鼠肚鸡肠,是个阴狠毒辣、刻薄寡恩的卑鄙小人?
没错,平心而论,江寒血的胸怀算不得多宽广,但他自己不这么认为,总觉得“你欺我一尺,我还你一长”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却不希望在旁人心目中留下小气、刻薄的印象。所以在痛骂洪大海一顿之后扭头就走,带着一肚子的怨气回了大营,脱掉臭烘烘的靴子倒头便睡,连夜间的查岗工作都推给了李慈,自己一个人在床上生闷气。
这闷气的滋味实在不好受。换做往日,如果谁真的得罪他了,将对方暴打一顿心里就舒坦了,可现在洪大海的做法将他挤兑得左右为难,要打上门去,怕别人真当自己刻薄了,但就这么绕了对方,自己又觉得憋屈。正翻来覆去的的睡不着觉,忽然朝着营房大门的背心没来由感觉一阵冰凉。
夏日炎热,江寒血睡觉的时候没有掩门,饶是如此,房中还是闷热难熬,这股凉意来得异常,江寒血不及多想,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直立起来,还没稳住身形,“嗖”的一声,一支快箭射到了自己的床上。江寒血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若不是自己精神警觉,刚才这支箭恐怕就要了自己的性命。
江寒血翻身滚到床后躲起来,一伸手将那支箭抓了过来,发现原来箭头已经折断,包了一层布,看来对方并没有对自己下杀手。再往外面看时,之间远处有一个黑色的影子从一颗树上跳下,落到一匹马背上,朝着远处快跑而去。
军营戒备森严,原本是不可能让人这样随意的进入的,但新兵营在军营的最边上,加上营中兵士入伍不久,夜间的站岗巡查不可能像老兵一样严格,所以才被人钻了空子。
江寒血也不多想,跳起来冲了出去,抢了匹战马跟着就追。旁边哨兵没看清楚他是谁,大声喝问口令。
“口你老母!”远远的传来江寒血的声音。哨兵许久也没反应过来:刚才那声音好像江校尉的,但口令什么时候换了?
月夜之下,江寒血见对方骑在马上策马疾奔,骑术非常高明,身体的起伏与马的奔跑配合得恰到好处,一丝不差,远远看去,对方的身体仿佛和战马融为了一体,只观他骑马的姿势,就令人赏心悦目。江寒血骑了近十年的马,骑术之精甚至超过了铁勒人,他原本认为自己的骑术已经算得上天下一绝,可现在见到那名刺客骑马的身姿,有些恍惚,觉得自己仿佛一夜之间变得不会骑马了。
二人向西追出了二十几里,双方的距离没有拉近,反而有逐渐加大之势。眼见追不上了,江寒血有些灰心,减慢了马速,正准备收马回营。对方见他减速了,自己也放慢了速度,在前面慢悠悠的等着他。
江寒血见状,又策马向前继续追击,对方见他追来,又继续跑,待他减速之后又放慢马蹄在前面等他,如是几次,江寒血也看出端倪来了,对方的坐骑未必有多好,但骑术却远胜于他,只是像钓鱼一样将他慢慢扯远,不知道有什么算计。
江寒血不再追击,转过马头站在原地。对方见他不走了,慢慢靠近他,走到离他二十来步的地方站住,不再前行。
“偷偷摸摸的将我引来此处,如今装什么哑巴!是话就说,有屁就放,不服气的话,过来与我打一架,只要你接我三刀不死,我留你一条小命!”江寒血扯着嗓子大声说道。
对方身材又瘦又小,骑在马上,却好像插在马上的一根短竹竿;年纪看起来大概有六十多岁,但行动麻利,丝毫不显老态;鼻梁高挺,眼窝身陷,颧骨突出,皮肤粗糙,满脸的络腮胡子胡乱疯长着,好像有许多年都没刮过一样。江寒血不由得偷笑:怪不得他的马跑得这么快,看他这身材,估计还没一个女人重。
对方将一把上好的弓连同十支狼牙箭扔到他的面前,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比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