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龙年,党校的大礼堂竣工了,新一年的党校学员班也开学了。
学员里竟然有刘晓楠母亲在新生煤矿矿部机关生活区的隔壁邻居谢叔叔。谢叔叔是母亲那个银行分理处所驻的新生煤矿的安全生产科科长,他知道隔壁银行李会计家的二儿子在地区党校搞基建。
新学员都安排在新建起来的学员宿舍楼里,可年前才交付使用的新楼房,里面的生活设施还没怎么配备齐全。谢科长他们那间宿舍房里,除了四个床位,四张小书桌和四张坐椅外,再也没有其他的东西了,就连搁东西挂毛巾都没个地方。
谢科长找到了基建工地上的刘晓楠,想要点铁丝、钉子什么的。刘晓楠听谢叔叔这一说,就找来了一大圈八号铁丝,一大把寸长的铁钉,带上一把老虎钳,一把铁榔头,说:“谢叔叔,我去帮你搞吧。”
刘晓楠在谢叔叔他们的房间里,当中从门上到窗户扯了一条长长的铁丝,可以让全室的人晾东西,又在各人的订位旁钉了几个铁钉,给各人挂挎包什么东西。剩下一些铁丝,刘晓楠顺便为谢叔叔做了几个晾衣服的衣架。
谢叔叔和他的室友们可高兴了,说要留小刘吃饭。刘晓楠笑着回绝了他们,拿着自己的工具就回工地了。
晚上,党校为新学员在新礼堂里放电影,是新上映的革命现代京剧《龙江颂》。党校的新学员,党校自己的教职员工,基建工地上的工人,还有党校为迎接新学期而临时招来布置新校舍的民工,都可以到大礼堂去看电影。
当刘晓楠在梁大祥几次催促后,两个人来到大礼堂时,电影还没开映,几只大灯泡把刷了白灰墙的礼堂里照得亮堂堂的。礼堂里面已经挤满了人,不但礼堂中间的坐椅上已经没有空位了,就连过道上都站满了人。
梁大祥拖着刘晓楠从后门口挤了进去,可觉得离前面太远,又退出来,重新到前侧门去找地方。当他们从前侧门往里挤进礼堂时,本已站在那里过道上党校的民工不让了,堵着要往里挤的他们两个。
梁大祥哪是那么好让人堵着的,何况堵着他们还是一帮民工。他不由分说地伸手就去推搡那几个试图堵着他的人,要在挤满了人的门边过道上打出一条路来。可民工们也不是那么好说的,就要揪住梁大祥的手,和他对打起来。
门上的大灯泡把门口即将爆发的打斗照得清清楚楚,大礼堂里管事的人马上就发现了前侧门边的异常,对着大喇叭叫了起来:“请民夫们注意了,注意保持礼堂里正常的革命秩序,不得破坏放映革命样板戏电影!”
刘晓楠一听到喇叭里一声“民夫”,就本能地反感。这家伙,一口一个革命地叫着,居然把当今的工人和民工同志叫做民夫,这分明是解放前富贵人家对做工的人的蔑称。可从刚才喇叭里的声音听来,讲话的人是一口纯正的北方口音,不应该是个中年了,说不定是个有着南下资格的老革命。一定是的,也只有具备他们这种资格的人,在这个大喊革命的年代里,才敢将做工的人称为民夫。看来,不管是什么社会,在有权势或有钱财的人眼里,下苦力的人,就是个脚力夫子。
刘晓楠赶紧在民工之前拖回了梁大祥推搡人的双手,一把抱住了他还想发威的身子,把他从礼堂门里拖了出来。
“你拖我干什么,还怕他们民工不成!”梁大祥把没发泄出的怒气,都冲刘晓楠来了。
“民工怎么了,我们不也就是个做工吗?”
“我们是国家工人,怎么和民工一样?让他们挤出来,还得了?”梁大祥还是气呼呼的。
“都是做工的,自己打什么?有本事把那个在广播里叫喊的家伙打下来!”刘晓楠提高了声音,把梁大祥的声音吼了下去。
“怎么了?”梁大祥刚才并没有听到喇叭里叫嚷。
“大祥啊,我们在外行走,总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凡逢有争执时,先要维护自己的同类才是。别人把我们,工人和民工,都叫做民夫,我们就要维护‘民夫’的荣誉,就不能让他们那种自认为高高在上的人,抓着我们的弱点缺点鄙视我们。”
“刚才那个臭喇叭里是那样叫嚷的?******,老子砸了它个臭吹火筒。”梁大祥说着还要进礼堂里去。
刘晓楠拖住了他,“其实,他也只是把他们那种人的心思直接讲出来了。你还真以为我们是这个国家的主人,不得了啊?哪朝哪代,坐在官椅上的都自认为自己是这个社会的主宰,做事的人,只是他们奴仆,像我们这种下苦力的人,就更是奴仆中的下等人了。”
“晓楠,你最近在看什么书啊?”梁大祥一听这话,就知道刘晓楠又从什么书里悟出道理来了。
“在看一本关于巴黎革命和巴黎公社的书。我明白了,工人农民真要当家作主人,只有掌握了选举和罢免官员的权力,才有可能。选举权和罢免权在工农手上,当官的就得顺着点我们的意思。要不,他们才不怕你个做苦力的。他们只对上司对皇上负责,只怕上司怕皇上。因为,上司和皇上决定着他们的官位。”
“晓楠,没想到,你还能讲出这样的话,这可和革命道理不合啊。”梁大祥惊奇了。
“有些道理,先得自己在心里悟透,没由头成天地瞎嚷嚷。你刚才没注意广播里的声音,我一听那中年北方口音,就知道那个瞧不起工农的家伙至少是个南下干部。他应该比我们更知道所谓革命的真正意义,他才不会怕说错个什么词。”
“唉,这个意思我这种不怎么看书想大道理的人也不是完全没有。你想,当着国家工人,叫起来好像好听,可成天在底层生活的感觉,谁感觉不到啊?只是,你讲的那什么权力,只怕是个幻想,最多只是个美好的理想。我娘老子就常跟我讲,不要整天以为自己是国家主人,他们革命口号喊了几十年,从来就没当过什么主人。她老要我清白自己的身份,就是一个做工的,老老实实地过自己的日子。我还不心为然,今天你这样一点拨,还真是这么回事。我娘老子不读书也悟到了至理啊。”梁大祥的这番话,让刘晓楠明白了底层民众最朴素的情感里,就有着关乎这个社会性质大问题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