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有思想的工农都能感觉到的。反倒是那些读书多了的，被革命的公式定了自己脑子的格，反而对自己的真实身份处境不敏感了，呵呵。”刘晓楠并不认为明理是读书人的专利。
“怎么会呢，应该是多读书多知理啊。”梁大祥还没想到这一层。
“道理上是这样讲。你想想秦始皇焚书坑儒后，留下的那些书再让你读，你还能明出多少理啊？这些年来，我们这个时代，经过破四旧，横扫封资修，肃清各种各样的香花毒草，之后，能让你读到的书，还不把一般人的脑子给读出个模式来？”这些话，是刘晓楠这些年来最重要的读书经验。而他自己认为的最大的收获，是自己在社会允许的读书目录中，能思考出属于自己的思想来。
其实，当下像刘晓楠这种开始思考社会问题的，有相当一批青年。刘晓楠也正是在朋友同志们的启发和帮助下，才使自己的思想活跃起来并有了突破。
元月里，上面一个大人物去世了，队里何指导员组织全队职工搞了一个简短的悼念仪式。仪式搞得很仓促，很简单，让人觉得要么是队里领导纯粹是完成上面的任务，要么是上面对这个搞法有不同指示，让下面的人不知是搞为好，还是不搞为好。
让刘晓楠惊讶的是，在这个仪式上，一向对时事政治不讲二话的班长邹强国，竟然在大家低头默哀时，忍俊不禁似的“卟哧”一声笑了出来。
更让刘晓楠惊讶的是，在这样一个场伙，这样一种大不敬的行为，竟然没有一个人表示不满、批评和愤慨，甚至连主持人何一平指导员也没有任何表示。
散会后，回到工地上，刘晓楠故意蹭到周班长身边干活，和他聊了起来：“强国，你今天怎么了？”
“怎么了？”邹强国似乎一下还没明白刘晓楠问话的意思，停了一下，他意识到了，反问道：“你觉得呢？”
“那一下，我真为你担心。”这是刘晓楠当时的真实心情。在这个年头，一个不慎的口误，一个写得不对的字眼，一个不恰当的玩笑，都可能被判罪入狱，今天你邹强国犯如此大忌，后果能不让担心吗？
“你啊，晓楠，你可能只顾了看书，没怎么和人打交道了。”邹强国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我是说，你可能和人作比较深的交流少了。”
“哦？”
“现在的人，已经不是前些年那样盲从的没有自我灵魄的人了。”邹强国见刘晓楠一脸的疑问，又说：“比如，前些年有一首歌，唱的什么‘天大地大不如某某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某某亲’，还有千好万好什么的，河深海深什么的。凭心面论，你我当时唱这歌时，是歌里那样的感情吗？”
“这，那时没想过这些。”
“对的，唱歌的人谁都没想过，但又谁都认同了歌里的定义，而且将其说法视为天理与戒条，谁要说不是，就会遭受灭顶之灾。这就是盲从。”
“嗯。”刘晓楠有些明白邹强国的意识了。
“可是，现在就不同了。晓楠啊，现在已经有不少人都在思考这些年来天天发生在我们身边的、被习以为常的事情的合理性，甚至追究它的道义何在。”邹班长这时候成了一个启蒙者，他层层深入地讲下去：“就说刚才讲的那首歌，一个有思想有觉悟的人，最多只能认可后面那一句‘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
刘晓楠完全明白过来了：“是的，只有处于同一阶级地位的人，才能有共同的思想情感。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虽然他们可能口里说代表人民，代表工农大众，但他们所处的治人地位，注定其思想情感是与治于人的下层民众想背离的。”
“晓楠，其实，我也不是笑那个逝去的人，我是笑这么多人，当时心里想的和表面上的，可能完全不是一回事，但大家又全都装模作样地做着表面功夫，有的人甚至还流出了哪怕是自己亲人落难受罪都不曾流出的眼泪。荒唐啊，可笑啊，这个世界！”邹强国的这些话，就好像是讲刘晓楠的。
刘晓楠自己清楚，在那个仪式上，自己受现场气氛有影响，就差不多要哭了。但在过去的八九年里，自己的父母遭了那么大罪，自己和哥哥兄弟两人受了那么大苦，而且那全都是因一个莫名的运动害的，自己却未曾好好地为之思考过，为之哭泣过。人们这是怎么了，竟然违背了人性的常理，不为切身的痛苦而悲，反为与自己八杆子打不着的所谓大人物而哀伤。
所幸的是，正如邹强国所言，现在确实有不少人在思考这种有悖人性常理的问题及其原因，有不少人正在从令人悲哀的盲从的愚昧中趟出来。
就在那以后不久的春节期间，刘晓楠在家休假时，母亲的同事好友李阿姨的儿子肖云来玩过一次。两个自小相识的朋友在一张小床上整整聊了个通宵。肖云这时已经是个工农兵大学生了，算是当下时代的宠儿，但他却为刘晓楠带来了他们那个得宠于时代的群体里，对这个变异的社会的新思考。
正是从他那里，刘晓楠第一次听说了那本禁书《红都女皇》的来历与其后背许多传闻。刘晓楠那时才第一次对红遍全中国的理论与现实间的相悖，有了理性的思考。在这之前，他虽然出于一个与工农民众息息的相关，而在情感上觉到世界的怪异，在本能的感情上对空洞的口号有一种反感和厌恶，但理智上却从来不曾也不敢有个什么质疑。
然而，当他知道这本《红都女皇》并不是所谓对立势力为故意的丑化而制作的文字，却是女皇本人，一个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级领导人自己的意志表现时，刘晓楠对那个女人所归属的阵营、所代表的权力、所宣扬的理论都有了新的思考角度。
一旦悟到了这一点，刘晓楠似乎感觉到这个社会里正在涌动着一股东西，是什么？他也说不准，但他记起一个由历史唯物主义曾论述过的道理：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历史前进的动力！在阶级社会中，处于社会下层的人民群众争取自身权益的斗争推动了历史的前进和发展，人民群众是推动历史前进的火车头！君主如舟，百姓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
肖云他们得宠者尚且有想法，广大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人们岂能无动于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