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暮好不容易推脱当地人员的晚饭邀请，随便吃了点东西便出门打算四处走走，他想看看小镇晚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风景，能够开发做商业用途。虽是深冬，天色却也未完全变暗，没有灯光的地方，天空甚至还有有些泛白。不知道是不是潜意识在运作，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镇长家的庭院门口，庭院的铁门大大敞开着，探探头还能看到那只叫做小黄的狗的儿子，正趴在狗窝里和他迷茫的对望。苏暮移开目光望向一楼也同样开着的门，里面的亮着灯，隐约能听到从里传来的一屋子人的欢笑声。陈小立想必是坐在桌前和她的叔叔婶婶们大吃大喝，这样热闹团聚的时刻她应该不会出来游荡吧。他正在心里这么想着，却真的意外看见陈小立蓦地出现在门边，并贼头鼠脑的不时往后看，在跨门槛的时候差点绊个大跟头。苏暮看着她一脸偷偷摸摸的表情，便决定探个清楚她要出门做什么，于是闪身躲到围墙的侧面。陈小立出了庭院门之后左右张望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既迫切又好像有些担心，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后她还是移步向外走去，苏暮就一直默不作声的在她后面跟着。
在路灯昏黄的路段以及什么也没有的暗夜里，她和他就这样一前一后，相差五米的走着，前面的她充满不安和畏惧，却不知后面他的目光在安静追随。他们穿过狭窄小巷，绕过浅水池塘，又走过青石板的小拱桥，其间，夜色在加深，冷风在流动，它们拂过她的发稍，刺入他的眼眸。
她和他，一前一后。在时光里。
终于，她在白天的那个山坡前停了下来。苏暮仰头望了望，突然明白她来的目的。他看她在前面犹豫良久，并最终准备要抬腿向前，他这才在后面开口道：“怎么？你决定要上山为野生动物做贡献了？”
陈小立被身后的声音冷不丁的一吓，立刻尖叫着跳了好几米远，待慢慢反应过来是苏暮的声音后才敢回头，一面不停拍着胸口，一面指着他责问：“你这个人是有跟踪癖吗！干嘛躲在后面突然跳出来吓人！”
苏暮白她一眼，走上前道：“我只是看到你从家里出来，失了魂样的往前走，我好奇你是被哪只鬼上了身。”
陈小立一听他提到“鬼”这个字眼，全身汗毛立刻竖起，她僵硬着身子转头看了看四周，这才倒吸一口冷气，山坡上黑压压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旁边的树林更是像个黑色的血盆大口，阴森森的朝她大张着嘴。
“喂！”苏暮看她傻愣着发呆，便低下头凑近她的耳旁喊了一声，却不料陈小立的神经此刻正崩在拉紧的弦上，被他这一声“喂”又吓得一声惨叫，并且本能反应的张开手死死抱住他。
忽然间，世界安静下来。
苏暮有些错愕，表情有些复杂的轻轻低下头看她，陈小立双手紧紧的环住他的腰，脑袋埋在他胸前，从上面能看到她把眼睛闭地死死的。他的两只手显得有些尴尬，既不能放到她身上，又没有别的地方可放，之后像指挥家一样定格在空中。大概五六秒之后，陈小立渐渐从惊吓中回过神来，才试探着慢慢睁开眼，然后她发现自己正一副无比渴望的姿态抱着苏暮，于是便满脸通红的松开手，语无伦次的解释着往后退了两步。
他看她结结巴巴的不知所云，便转身道：“我走了。”往前走了几步之后，回头见她还傻呆呆的站在原地，便若无其事的问：“你后面站的那个穿白衣服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陈小立鬼叫一声，立马跑到他身旁，乖乖跟着他离开山坡。
苏暮把她送到镇长家门口，并冷着脸对她说：“下次有什么计划之前麻烦你先动动脑子考虑清楚后果。”
陈小立郁闷的撅撅嘴，喃喃自语道：“我只是想跟爸爸多说说话嘛，白天都没有时间和机会……”
苏暮看她有些怅然所失的神情，语气不自觉的微微软了下来，“进去吧，你家人要是知道你差点跑去树林的话可能会被吓出心脏病来。”
陈小立点点头，往里走了几步，想起了什么，便又回头对他说：“苏暮谢谢你！”然后，她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他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隐隐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环顾一下寂静的四周，他忽然觉得，冬夜其实也没有那么冷。
之后的两天陈小立没有再见到苏暮，二表叔也是跟着忙得不见人影。户外的天气不是很好，她也就窝在家里陪长辈们唠唠嗑、玩玩扑克牌，陈小尺总是一大清早就起床出门，晚上回来后又一头钻进房间，对着电脑处理他那些所谓的灵感图片。虽说事后她很庆幸那晚苏暮及时出现——不然她就算不被吓死，也极有可能成为山中毒蛇野兽的夜宵，但没能找机会和爸爸多聊一会，她心底还是略微感到些遗憾。第三天的午饭过后，她本想懒懒的回房睡个午觉，却听到楼下忽然一阵热闹，然后便看到婶婶噔噔噔的上楼来。
“小立啊，那个图拉集团的——不对，是你的同学到家里来找你了！”婶婶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容走到面前，“你跟他……是关系比较好的同学吧？”
陈小立好笑的瞪一眼她，道：“婶婶你瞎想什么！我可是有男朋友的，而且，人家也有女朋友！”
婶婶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说：“我看这个男孩子真是非常优秀，年纪轻轻就……”
“好了婶婶！”陈小立把她打断，“你琢磨那些做什么！我下去了！”
说完她调皮的在婶婶脸上亲了一口，便欢快的蹦跶着下楼。苏暮坐在沙发上，正被一帮子人团团围着，两个表婶还满脸遮也遮不住的喜爱表情，一个劲的问他问题。
“阿姨可以叫你小苏吧？”大表婶笑容满面的问。
“咳咳……”大表叔在旁咳嗽了两声，以示提醒。但表婶却丝毫不受他影响，依然满眼期待的等着苏暮回答。
陈小立立在楼梯口，歪着脑袋饶有兴趣的看他要怎么应付。
苏暮显得有些无奈，但又不好煞了一屋子人的热情，便勉强笑了笑说：“不是在工作的时候怎么叫都可以。”
听他说完，大表婶更是笑得灿烂，一口一个小苏叫得无比亲热，她还不时转头对大表叔抱怨道：“我怎么就没有小苏这么个俊俏的儿子呢！”
在另外一旁的二表婶就更显得熟络了，一问到激动处就伸手去拉他的手，并且握着好半天都不放开。陈小立看见他好几次都尴尬的趁众人不注意的时候僵硬的把自己的手抽出来，表情甚是好笑。
大家正说得热闹，忽然听到门外一声怒气冲天的呵斥，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那呵斥声已然跟着人冲进室内，大家刚看清楚来人是小镇杂货铺老板胖子金，就听得一声清脆的波水声，混合着惊叫和桌椅人员移动的声音，等陈小立明白发生了什么时，苏暮已是全身湿透的站在那里。他黑着脸，低头看自己正一个劲滴水的衣服，没有任何动作。
“胖资金！你是在发什么疯！”二表叔上前怒问道。
“我发疯？”胖资金面露凶光，一点不让步的吼道：“我看是你这个镇长老糊涂了吧！糊涂到要把大家的家卖了！”
二表叔本来责问的表情，在听完他的驳斥之后，脸上的威严立刻淡去很多，眼神里闪过一瞬间怯弱。他转换口气安抚说：“胖子金，这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而且……”他顿了顿，仿佛接下来的话很难说出口，“而且，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外面的条件比这里要好多了。”
胖子金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瞪着他，他怎么也想不到，向来为大家疲于奔民的镇长竟然真的忍心做出这样的决定，他吼道：“外面条件有多好我都不稀罕！这里才是我们的家！我们绝不会同意你把这里卖给那些冷血的奸商！”他猛地伸手指向苏暮，“我们的家园会被他们毁掉的！”
“我们不能这么自私！”二表叔突然大声说道，“我们大半辈子都住在这里，我们依赖这里，适应这里，可是我们从来没有为下一代想过！”他扫视着跟在胖子金后面的一群村民，眼里有种无奈和坚定，“我们缩在这里能做些什么呢？没有文化，没有技术，什么都没有，只能靠种地！别说孩子们没有环境像外面的人一样正正规规的接受教育，就算是有那个环境，我们有几家是供得起的？”他重重叹了口气，语气稍微平和一些，“我们祖祖辈辈都在这里扎根，谁都不愿意拔掉自己的根，但我们不能这么自私，为了自己的习惯和感情，就把下一代死死困在这里，那样又能够维持到什么时候呢？”
众人默不吭声，胖子金脸上怒气已消，取而代之的是迷茫的神情。
“胖子金，要离开这里我跟你们大家一样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但我劝你领着村民回去好好想想，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你们会不会对你们的孩子感到愧疚？”
村民们一个个都低着头，没人接话。陈小立忽然看到站在中间的苏暮已经被冻得有些发抖，于是连忙上前拉过他的手，也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拉起他就往楼上跑。
她把他带到自己房间，从阳台的衣架上取消一条干毛巾递给他，说：“赶快把头发擦干，不然你会害头痛的！我去小尺的房间帮你拿一身衣服来换。”说完，便转身跑出房门。
苏暮脱掉还在时不时滴水的外套，用她给的毛巾擦拭起头发，他闻到毛巾上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像是小时候用的香皂的味道，说不上有什么特别之处，总之能够使人感到舒适和安心。刚才被那个莫名其妙的胖子泼得满身湿的时候，他其实是一肚子火大的，但在听完镇长满眼伤感的那一番劝说后，心中的怒火不知何时就被悄无声息的被浇灭了，甚至，心里的某个念头还轻轻的动摇了一下。
陈小立抱着一堆衣服跑了进来，胡乱的往床上一扔，道：“赶快换上吧！对了，那个水……是冰的吧？”
“不然呢，难道你以为他还是细心的帮我对了热水？”
她嘿嘿干笑两声，说：“这是小尺的衣服，那家伙也算很高了，你应该合身的。”
苏暮看一眼床上的衣服，又继续抬头盯着她看，脸上面无表情，陈小立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意思，便道：“我们的衣服是不能跟你的比啦，你的全是名牌……可是至少患上之后你不会感冒啊！”
苏暮无奈的叹口气，说：“我是想说，你站在这里盯着我，我要怎么换？”
陈小立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连忙吐吐舌头，跑出房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