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来舞雪的家。
她活着的时候,曾数次邀请我去她家小聚,总是忙碌,竟一次也没能成行。
邀请这回事,除非正式下帖子请,或者半拖半拽。现代人,宁可去乱哄哄的酒店腐败,也懒得踏入别人的家门。
她去后,我第一次推开那扇门,心里一时百感交集。
房间像劫后重生的战场,空荡荡的令人伤心。看来,他们都搬干净了,只留下笨重的家具和女主人零散的东西。
我试图找到舞雪残余的物品,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无限亲近她。
她是我的,好姐妹。
一双棉拖鞋,卡通图样,橙色。洗手间一块熏香的肥皂,牙缸里孤零零的小熊牙刷,对着我露出憨厚的笑容。舞雪的内心里,还有孩童的稚气。我想起她刚见我的时候,圆荷带露的脸。
回想起来好像是昨天的事。
桌布是紫色暗花的绢布。残存着富贵气象。桌角花瓶的玫瑰,早已成干花,残余的花瓣与紫色的桌布交相辉映,竟有种惊心动魄的凄美。
玫瑰花?难道是舞雪的神秘恋人送的?她如何敢把这样的花公然带到家里?
有两种可能,我暗暗分析着。一种是舞雪打算摊牌,一种是她老公根本不在意她。
她是不会自杀的!这个念头再次猛窜入我的脑海。
那么,她很有可能,是被暗害的。我想起了她惊恐的眼神,告诉我,她丈夫可能会杀了她。当时,我却跟其他人一样,怀疑她是心理有暗疾的。
我愧疚丛生。
如果我当时多关注下她,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
我想起舞雪的老公。但这个家里,却找不到丝毫有男性生活过的痕迹。我连一片纸屑都不放过,终于在沙发底下发现一张贺卡。
不,那是一张红色的请帖,上面用奇异的字体撰写着两个人的名字。甲骨文?两个人的名字辨认不出来,但下面有四个字隐约可辨。“结为夫妇”。我叹息着把卡片擦好,装入随身携带的包包。
这个,不像结婚的请帖,倒像小说里写的,两个不能在一起的人,制作出来为了好玩的。纪念那一段,无果的情感。
我连一个烟蒂都没发现。这家男主是不吸烟的?
阳台上一盆蟹爪兰,对着阳光舒展手臂。我轻轻的眯起眼睛,看空气里悬浮的尘土。
恍如隔世。
我不甘心,像个机警的猎犬一样,搜罗着一切可疑的气息。
空气里似有若无的香水气息,奇怪的味道,我有点微微眩晕。
现在还剩一个地方没去,那扇紧闭的卧室门。那扇暗红的,雕花门,此刻像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安详的闭着眼。你知道平静下面,会不会是诡谲的黑色的海?
这个房间贴满了符,舞雪就是从这里跳楼的,之前的灵珊,女租客,都从这里,毫不犹豫地纵身而下,将青春凋零成一地,血色的花。
我仿佛听见轻微的呻吟声,从卧室蔓延到阳台,阳光的气息渐渐回收,暗红的,黑色的呻吟静静的抚摸着我的脚踝。
我不是个胆大的女子,但那一刻,对舞雪情同姐妹的情谊,战胜了一切。
我推开了卧室门。
我慢慢张开眼睛。那是个,十足的女人的闺房,不,女孩的闺房。粉红的墙壁,粉红的窗帘,粉红的杯子。电脑被粉红的绢布罩住,键盘抽屉是拉出来的。床单依旧是粉红的。桌子上的卡通表,床头的芭比娃娃,无一不昭示着,女主人的童心。
我抚摸着床单,像抚摸过那些年华。舞雪,定然是个内心柔软而多梦想的女孩。这个卧室,应该是她的世外桃园吧。
但是为什么,没有男人生活过的痕迹呢。
我缓缓转身,看到衣橱,依然是粉红暗纹,上面雕刻着花瓣图案,像是梅花。我慢慢地打开,或许那里能找到男性的物品。
冷风蓦然灌进来,天气骤然变得阴沉,在一片昏暗下,暗粉有了张扬的诡谲,衣橱跟窗户几乎同时敞开,一件惨败的衣服飘了出来,如同三尺白绫!
我啊的一声,跳开来,跌坐在地上。
那是一件怎样的戏服啊!
领口和腰间的牡丹,是刺绣,却如同泼墨画成的,恍若新生。袖口滚金的镶边,沿着领口一路滑落的,亦的烫金的镶边。金色,深粉,惨白,联缀成触目惊心的色泽,中间碎琼乱玉般的花瓣装饰,倒像是被溅上的血液。
跟我在湖边看的那个戏服,一模一样。
不到傍晚,天骤然阴沉起来,如同深邃的黑色的海,酝酿着一场海啸。
我的心在狂跳。哆嗦着站起来,顾不得关窗,先摸到了开关。啪,屋里橘色的灯光亮起来,有音乐声响起。
光线渲染了一种迷离的气氛,此刻只觉得凄迷,而那音乐,则来自于头顶的吊灯!
戏服迎风偏偏起舞,我的大脑瞬息空白。透过起舞的戏服,我看到了那件熟悉的,黑色的——旗袍。
黑色旗袍,金色的镶边,烈火中涅槃的凤凰,刺绣依然是大朵的牡丹。神秘的国度上浓墨重彩的娇艳,纠葛在一起,足以让麻木的灵魂震慑不已。
汗水沿着额头落了下来。
慌乱中,手机响了起来,仿佛遥远的,来自另一个国度的声音。
是一首戏曲《牡丹亭》,却是用异常怪异的声音,在清冷诡谲的粉红色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回放: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是答儿闲寻遍,
在幽闺自怜。
。。。。。。
这音乐,究竟是谁放置在我手机铃声里的?在极度惊恐中,我的眼泪竟然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