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里总是热闹的紧,清渊却总是寂寞。漫长的,笼罩了一夜的寂寞。
晚上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坐在后园的墙头,与满园庭芜,静默幽潭为伴。那只鲤鱼失踪得久了,开始觉得有些孤单,时间长了却是渐渐的习惯了。想到那只鱼的时候往往还有些恍惚,总觉得它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江蓠心里依然有些惦记,不觉的嘟嘴自言自语:“讨厌的鲤鱼,出去玩就回不来了啊……诅咒你被做成红烧鲤鱼。”
她往往在酉时点燃了烛火,坐在墙头守着九天宫阙的一盏盏灯湮灭。守着手中的灯盏燃尽所有红泪,然后看着遥远的天河微光闪烁,须臾或是永恒,也许根本没有差别。
这样似人间戏本一般的感怀也不过是片刻。收了远望的目光,口中默念着法诀,便见点点流光从指间溢出尔后逐渐明亮起来,悬浮在四周撑起一片白昼般光线充足的小结界。翻翻清渊的藏书,时间也就那么打发过去了。打了个哈欠,江蓠收拾了一下就准备歇下了。
偏偏这个时候,清渊的殿门很突兀的被叩响了。清脆的玉石击撞声回荡在大殿里,震落了一地倦怠的睡意。
清渊殿的冷清她早就习惯了,来个人反而显得奇怪了。
江蓠的眼睛滴溜溜的转动着,跳下来蹑手蹑脚的往前殿走去。仿佛是忽然之间,前殿燃起了明亮如昼的灯光,灯盏简陋之极却让江蓠分外羡慕……她可是每晚都要面对那些幽冷灯盏的人,那种森森的寒意实在让她招架不住。
清渊殿的大门悠悠打开,露出了沉沉的黑夜。
“清玦上神在么?”清朗的女声自殿门传来,一袭青云纹路玄色绶带的女官服饰缓缓踏入殿中,“昼宫青霜小仙求见。”
册封?江蓠的脑海中顿时闪过了这个词。这事长生殿都翻来覆去的讨论了十几天,腻歪得不行了都还没个动静,他们都断定了这个传言非真的时候,昼宫反而真的派人来清渊了……看来和强大的八卦比起来,昼宫的办事效率还真是滞后得很。
依她以往的经历来看,接见这些传信的小仙的时候,大多的上仙都喜欢让人等上些时辰。短的也就一刻钟的事,不过是为照顾一下场面摆摆架子,若是故意为难的话让这些无辜的传信小仙等个几天也不是没有的事情。不过清玦上神是她见过的再爽快不过的仙家了。人家那可是上神之尊啊,什么虚礼架势都省了,也不拖沓直接就出殿来见。不知道是活了太久什么都淡看了,还是纯粹的不想为这些小事浪费时间。
清玦上神依然是平日里的装扮,青碧色的长衫看似简单素雅之极,未带发冠只一根玉笏插在束起的发上,乌墨长发一直蜿蜒到地上,滑落了一丝的玄青绸缎。明明看起来还是天井之中那个虽清寒如月但温润随和的上神,站在那里的时候却觉得和原先大不一样了。他只是安静的立在那儿,未置一词,却有万千荣光集于一身,即使是不经意的扫过,也夺目得让人再也看不见其他。
在一旁偷窥的江蓠倒是没什么压力,然而正对清玦上神的小仙青霜却已然是冷汗涔涔,面色发白,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躯,撑了一会跪倒在地,匍匐在地上的样子狼狈之极。
清玦上神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的看着地上的小仙,亘古悠长的目光都快将地上的人石化了。青霜小仙勉力打起精神来:“三月之后即是天后寿宴,还请上神务必前来。”
“寿宴?”清玦的声音似流泻的寒泉,听来寡淡,却是刺骨冰凉之极,“她都活了不知多少万年了,怎么突然稀罕起我来了?”
青霜小仙身子又是一颤,苦笑着说道:“清玦上神在清渊殿独居太久,恐怕三界很多事情都不甚明了。此行虽是借着寿宴之名,小仙奉的却是天帝之命……”
“天帝?”清玦上神打断她,笑得清浅而讽刺,“天帝不是在九千年前就殁了么?”
“上神不要再戏耍小仙了。”青霜小仙有些惶恐了,“现在正是天界危急存亡之秋,还望上神慎重一些才是。”
“你们五千年前不是解决得很好?未伤一兵一卒,却是釜底抽薪。”
“上神!”青霜凄声道,跪在殿前的身子已然支撑不住了。
“你且回去。”清玦上神收起了笑意,挥手直接将她扫出门去,“羲夷所为之事,我应下了。”
关了大门,清玦却没有回到殿中,在漫漫夜色之中伫立良久,一身的气势却是敛了,安然静立,月华一般流转沉吟。
“江蓠。”清玦似是早就发现了角落里藏着的她,悠悠唤道,声音里带了丝疲倦。
“小妖在。”江蓠也不必躲藏了,径直走出来,月白色的眼眸凝视着清玦,有些不自觉的关切忧怀。
“江蓠觉得我应下这事,是应该,还是不应该?”清玦看向她,目光清幽绵长,不知深意,“这件事,江蓠是知道的吧。”
“上神做出的决定,自有您的道理。”江蓠答得妥帖,却是等于什么也没有说。
前任紫微大帝所居的北宫是由玄青的玉石砌成,因而多被人称之为夜宫,而现今的羲夷天帝将帝居搬往南边,并命之为昼宫,稍微有眼力一点的人都能明了他的心思。帝居的迁徙带来的就是权力中心的南移,如今的天河北岸只剩寥寥几座宫殿,都是极为念旧的老人。而从来不怎么给帝王面子却深受器重的上仙象征性的迁到了天河南岸沿河一带,却是再也不肯南移。当然也有从来自由闲散如清玦的上神,一直都住在离两代帝王居所都不亲厚的南岸沿河一带。
昼宫虽名为昼,所做之事却一直称不上是磊落。在面对九天仅存的上神,弄些弯弯道道的心思不说,还轻慢得有些说不过去。一个小仙,委实是一点分量也无的。想对上神委以重任,就算羲夷天帝本人亲自前来,也是丝毫不过分的。
她以为上神是不该如此应承下来的,至少不能如此轻易。
可是她不能说。再不磊落,也不是她可以随意置言的。那是在长生殿里就已经有了的习惯,可以随意的闯祸捣乱,却不能随便的说话。
“我早该知道,你会这样答的。”清玦想来是有些失望的,但也只是淡淡一句,便吩咐她退下了。
江蓠应了声退下,在转角的地方却又禁不住回望。清冷的玉石阶上映射着晦暗的人影,亿万年的孤绝寂寞日复一日的倾倒在这空旷的大殿中。
都说广寒清寂,谁又知道清渊更冷?
唯一留存的上神,他所要承担的事情,没有人可以与他一起承担。他要做出的选择,也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决定。
深沉夜色中,青碧色的身影望着空洞的天空喟然一叹。
——紫微,你到底是要做什么。
闭上眼,依然可以看见九千多年前那抹玄衣决然转身的背影,带着薄凉的笑容留下最后的一句话:“我会站在最近的地方,看这天地如何朽坏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