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向女子的脸颊瞄去,确实是洛雪欠了人情的那位。
大约十七、八岁,五官精致秀气,是被人看见就会想到漂亮二字的容貌。额头泌着一层汗珠,脸色苍白,虽是憔悴却难掩明朗动人。
女子躺着休息了好几分钟,待喘息慢慢平缓,手撑着床试图站起,另一只手拖着晨雨尝试了许多次,身体微微发软。
欣怡终于站直,抱着晨雨的身子走着,停在盆子前欲将晨雨放在热水里清洗。
晨雨看见靠近的水冒着蒸腾热气非常紧张,手悄悄握紧忍耐,生怕女子会因技巧不够把她淹死,淹死可不好受啊。所幸女子作为母亲相当细心,虽然动作不算完美,把晨雨洗干净后女子再用布子擦干包好,这才躺回床上,没多久便传来轻微的喘息声,悄然睡去。
轰隆一声巨响,晨雨吓了一跳,眼睛向响声处斜去。
有破洞的窗纸外,浓黑的夜色里,闪电照在高而杂的植物上,露出深绿色的叶子,不知是夏末还是初秋,轰隆隆的雷声极为响亮。
晨雨无法动弹,目光极尽全力的扫视周围。
仅有一根蜡烛在大殿的漆黑中脆弱跳动,孤独又无力的释放着光芒,四米多高的房梁模糊不清,风穿过大殿吹动如破布般悬挂的帘帐轻微摆动。啪啦啦的雨声渐渐变大,击打着枝叶与地面。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咯打开条缝,晨雨以为有人来,睁大眼睛盯了半天,结果无一个身影。
原来是风。
冷风吹来,女子抖了一下,从寒意中醒来,看见晨雨,呆呆的看着她,神情恍惚,似反应不过来她已经生了个孩子,过了半响,她忽然将晨雨轻柔的抱在怀里呜咽的哭了起来。
晨雨叹了口气,努力将手从包着身体的布中抽出,一遍一遍的帮她擦拭眼泪。刚生过小孩的人不能哭啊,对眼睛不好。她在心中暗说,忽然想起欣怡身边应该有个忠心不二的婢女,而且皇上当年也下过令,因为她是有恩于他的人的女儿,虽毒害皇子,罪不可恕,但念在她年幼无依,虽打入冷宫,若有需要尽量满足,可是现在她生产怎么这么冷清。
欣怡抬眼,怔怔的看着她,晨雨依然细心的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水,欣怡眼神由黯淡渐渐转为柔和,轻道:“你是在叫娘不哭吗?”
晨雨点头,发出呀呀的声音,随即又对着她一笑。
欣怡一愣,睁大眼睛,接着用力擦了泪,挤出一个笑容:“好,娘不哭。”停了会又柔道:“真是娘的好孩子。”说着,再度将晨雨抱在怀里,但果真没再哭。
“娘娘?”一声惊叫毫无预兆的忽然在身后响起,过了几秒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晨雨对上一张惊讶慌张的大眼,大眼的主人全身湿透,额头有碰在地上砸破的血迹与泥水。
她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大概是想到现在不宜在欣怡身边大声开口,喘口气,蹲下,放轻声音低声道:“顺利生下了?娘娘可有觉得不舒服?”
欣怡点头又摇头,声音沙哑:“我还好。”又抬头看她:“没人愿来?”
晓菲眼神一暗,哀戚的咬着嘴唇点头:“奴婢去找太医时,听说清王爷受了箭伤,性命垂危,所有御医都被叫道龙承殿去了,娘娘不是说太医院内何太医最古怪,为人也最可靠吗?奴婢本想找他,可在外面求了半天,侍卫都不放行,只当娘娘生了病,要奴婢晚些时候再去,奴婢一时心急,又不敢声张娘娘您是难产,便跑到御膳房求了碗肉汤,想着给您生产增点力气也许好点。”流着泪跪在地上。
欣怡叹了口气:“算了,也许是上天不希望她的存在被人所知也说不定。”
晓菲咬了咬嘴唇,点头,又小心的看向晨雨:“是公主还是皇子?”
“是女子。”欣怡轻道,停了一会又说:“晓菲,公主需皇上认可,她并不被皇上所知,存在也不被允许,还是以小姐相称吧。”
晓菲看了晨雨一会,抿嘴,目光哀伤道:“是,奴婢记着了。”说着又看向晨雨踌躇道:“真的不告诉皇上吗?她到底是皇上的孩子,也许皇上看在她是凌家血脉,娘娘又孤苦无依的份上会网开一面,不予计较,或许....”
欣怡摇头:“不了,我不想冒这个险,而且如公公所说,她若是被人知晓,只怕因规矩不合只能是死,我违背规矩,擅自生下她也是欺君,哪怕皇上不计较,这突然冒出的长公主也会遭其他嫔妃嫉妒,若是他们知道后说她是皇家的孩子而被带走,没我照顾也未必能过的好,不如不说的好,当初我怀她并无人知道,现在生她既然也无人知道,这个孩子便永远瞒着吧,从今以后她便是我的孩子,也只是我的孩子,我会养她护她,教她帮她,要是以后长大了,有机会出宫找个平凡人家嫁了也好。”
又一阵连续的雷鸣声响起,印在大殿清冷的地板上,晨雨看着欣怡的表情,头发粘在她的额头,淡淡伤感的眼中又有坚强。晨雨略微赞叹。
而且....果真还是没人知道她怀孕的事啊,虽然前面就知道她瞒着。
晓菲眼角有泪,擦眼问道:“那娘娘您给小姐起个名吧。”
欣怡抬眼,看着窗外雨夜,沉思一会道:“便叫秋雨吧,随我姓,姓凌,从今以后便叫凌秋雨,小名雨儿。”
晓菲点头,猛然想起什么,站起向外跑去:“奴婢去要了碗肉汤,还是热的,既然小姐生出来了,娘娘喝点,也好补补身子。”话音未落间,听见她关门,不一会已端了碗汤过来,果真还在冒热气。扶着欣怡靠着被子坐起,一勺一勺的喝了起来,回头见,看见小小的晨雨不哭不闹,两只大眼睛盯着她看,脸上有了笑意:“娘娘,小姐很是乖巧呢。”
晨雨弯嘴微笑,很是善意的看着她们。
晓菲更加惊喜:“娘娘,小姐还笑呢,爱笑的孩子一定有福。”
欣怡见此,脸上有了欣慰的笑意。
滚滚的雷声轰隆隆的响着,大雨猛烈无情的冲刷埋没着似早已久远的记忆,在这夜色之后再不被任何人提起。
八个月前。
刚进入冷宫一个多月的欣怡又一次跑到门外呕吐,晓菲惊慌的跟过来问:“娘娘,你是不是不舒服,怎么老吐。”
欣怡摇着头在晓菲的搀扶中走回大殿。
晓菲扶她坐下,又到了杯热水给她喝,费解的低喃:“难道是那些奴才见娘娘失势,在饭里掺了不干净的东西随便做的?不该啊....啊...”忽然,晓菲想起什么惊叫一声道:“莫非是娘娘您怀孕了?”说着,惊喜的跳了起来:“皇上一个月前不是临幸过娘娘吗?一定是的,一定是....”她不住的点头喜上眉梢。
欣怡愣住,看着晓菲尤不能相信,手抚上自己的肚子,没想到皇上一时兴起,临幸了她都未做记录,却在这里孕育出一个生命。眼睛渐渐欣喜明亮了起来。
晓菲笑意更深,喜悦道:“奴婢这就去找严公公,娘娘若是怀了龙子,自然是不该再住在这冷宫之中,再找御医让严公公做个见证。”
欣怡也是又惊又喜,任晓菲去找严公公,本想着招来御医告诉皇上,大概即便洗不了她的冤,皇上也能看在孩子的份上接她回去,也许她和皇上还有转机,谁知道严公公听闻只当晓菲胡言乱语,叹了口气,劝道:“具奴才所知,娘娘您在入冷宫一个月内都未被皇上招幸,何来怀孕之说?”
欣怡正想说当时皇上心情不佳,只是无意间走到她玉辰宫,见她坐在梨树下抚琴,坐下聆听,一时情迷宠幸了她,却已听到严公公道:“所以奴才劝您,您既已住在着冷宫便别再想招皇上注意的主意,这凡是进了冷宫的人没一个还能再出去,而且,若您真是有了孩子,当初您又下毒害了云贵妃的孩子,这次正好用您的孩子给未出生的小皇子抵命,还想靠子女受宠断无可能,再说天利朝向来有这先立长后立贤的规矩,您现在已非贵妃,万不能在其他贵妃生下子嗣前先诞下龙子,就算您真是有了孩子,也是绝不能允许在此时生下来的。”说着,又是一叹:“您当初做了主子该惜福才是,万不该做那蛇蝎心肠之事,到最后损人损己,如今却还不死心,何苦啊。”
欣怡由巨大的喜悦到巨大的震惊,面部一僵,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
抵命
抵命
脑子里不断回响着这两个字,如毒蛇攥住她所有的意识,腿踉跄后退,脸色霎时间苍白,见公公要转身离去,猛然回神,她几乎用了全部的力气,冲过去抓住公公的袖子,差点将对方撞倒,流泪急急哀切道:“可是我没有下毒,没有下毒,我是被冤枉的!我是被冤枉的!”
公公闻言,脸色一厉,甩袖怒道:“您何苦如此执迷不悟,大理寺明察秋毫,既断你下毒,岂容你再胡言抵赖,皇上念你父亲有恩于他的份上,又见你柔弱,也算可怜,容你几分,万不要再不知分寸,胡言乱语,损他人声誉,那些个主子岂是你可以诋毁的?你若安守本分,这冷宫还能住得,若不能...便最多做这皇宫内另一具尸体,你好自为之。”说完,愤然转身离去。
欣怡脸色苍白,全身发寒,身体如一片枯黄残叶抖动着飘落在地,目光空洞的望向远方,任两行清泪无声落下。
晓菲此时正好带着御医到来,见欣怡坐在地上,脸色苍白,手抱着身体发抖,一慌,就想追上已离开的公公质问他说了什么,正要冲出去指责拉扯,欣怡却在看见御医的瞬间突然站起摇头:“我不要看病,我是骗人的,我是骗人的,我没有怀孕,我没有。”她大叫着朝殿内冲去。
后来欣怡的肚肚渐渐鼓起,她虽不知自己的孩子是否真要给云贵妃的孩子抵命,却知就算她有天冤屈能被洗去,但在这之前,她是真的不允许生育而再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自己怀孕,这件事一直便只有她身边的贴身丫鬟知晓。
她只是抚着自己的肚子,尽量吃好睡好,保持好心情,低喃“宝宝,你可要好好活着,好好出生啊,娘无力请御医,但娘疼你,很疼你,你一定要好好活下来。”
岁月在期待与祈祷中悄然划过,孩子在腹中成长,直至今日,磅礴大雨轰然落下,在漆黑的夜色中锤击万物,似上天在孤寂的夜晚述说,这一切将在浓浓的雨夜中被掩埋冲净,不留痕迹。
一三六八年的十月三日,雨势激猛,雷鸣轰隆,在天历皇朝的冷宫,多了一位名叫凌秋雨的女子参与进命运的洪流之中,在千万个平行世界之中,这里尙处在君主制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