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冰心
一回忆
现在开始回忆。我是认识雨雁的，但那是八年前的事情了，八年过去了，人和事都已经像水滴落到纸面上漫漶开来，模糊得难以辨认，就像在烈日下抬头寻觅太阳踪迹一样耀眼和眩晕。我不是某天突发奇想地犯了大头症想起雨雁的，在八年时间里，我在心里都默数着雨雁，虽然琐事很多，爱情很多，欲望很多，诱惑很多，女人很多，但我独独想着这个静谧的女孩。有时她的眼神在我去中国美术馆看油画画展王沂东的《新娘》油画中能看到，有时在大学阶梯教室里某个座位上端坐女孩眼里能捕捉到，有时在植物园亚热带温室里不经意间在花丛间窥到转瞬即逝的流连眸光，但这都跟我想像的雨雁眼神有偏差。她的眼神聚集似的盯着我的额头，继而盯着我的眯细的眼睛，我如芒在背，细汗涔涔。八年后的今天，我终于可以抛开琐事，抛开爱情，抛开诱惑，抛开欲望，抛开女人，好好地仰在人造草坪上想着想不起长相、想不起美貌、想不起身体、想不起身高、想不起衣着、想不起一切的雨雁，只是由着性子任回忆胡来。
想起雨雁就马上想找到她，但人事变迁太厉害，想找到雨雁的归宿地，简直毫无可能，就连当年认识雨雁的朋友们也觅不到一丝踪迹。我翻烂了我各个时期的通讯录，阅览着一个个名字背后的脸庞，搜寻着我鳞片样的记忆，突然看到一个十分陌生的名字盘踞在一张破纸片上，长途电话打过去，五位号码早已升位成八位，语音提示倒也殷勤地为我解疑答惑，但可惜的是它只告诉我七位号码前加八的方法，而我手中的号码只有五位，只得怫怫然挂断。于是我采用较为科学的方法查询114台，告之五位号码，114人工接线员迅即答复我这是童家巷小学校长室的登记号码，现在已改为87394378.
挂上电话，童家巷小学的校门就邀功请赏不请自到地出现在我的记忆里。我终于想起雨雁就是这所小学的美术音乐教师，回忆就这样正常地运转起来，像车轮轧出辚辚车辙，轧出我八年前的心迹，我几乎听到了“吱嘎吱嘎”独木轮在踽踽地伶俜一路与苍暮乌鸦曲径老树和奏着忧伤的萨克斯曲子相伴。我的心中升起一缕缕时间的炊烟，禁不住满脸挂泪。
二丁香
我是喜欢闻丁香散发的清郁香味的，所以我将美好的东西都冠之为丁香，以丁香作前缀的就更多了，什么丁香手帕、丁香香水、丁香衬衣、丁香散文、丁香诗歌、丁香钢笔、丁香眼镜、丁香床单……胡乱给一大堆东西取上丁香的后果就是什么都不金贵了，馆里的同事都讥笑我有丁香癖，同宿舍的室友也说我夜游都是丁香夜游，可是有一个他们忽略了，就是我从来没有乱用过丁香姑娘这个称号，这是我始终企盼着的一次庄严命名，下意识地将它裹藏在心底了。
我所在的单位是S县文化馆，是一名文化教员兼创作员，整日无所事事地到处瞎逛，有时还正经八百地跟着馆长到县中、乡下中学和其他各种场合去讲一些文学创作方面的知识。中学生、工人都虔诚地仰头看我们，开口闭口叫我巫老师、巫老师。听长久了，我就觉得十分的别扭，简直有点厌恶。因为巫老师的土语当地读法是“傻老师、傻老师”，近似于上海的“憨徒老师、憨徒老师”，闹心得让我在别人一张口叫我巫老师、巫老师，我就马上摆手制止，但想不出合适的叫法来让他们宣泄心中的崇敬之意，就想出了让他们叫我丁老师的主意。我心中说，“我叫丁香，他们当然叫我丁老师了。”连馆长也乜斜了眼狐疑地瞪了我一下，我忙解释说，我原本姓丁，后来过继给巫家，所以叫起来还算得上还宗哩。
我进文化馆第二年就感觉索然无味了，要不是隔壁有图书馆，可以像进宿舍一样自由出入于多种文献、资料阅览室的话，我一天都不想再呆下去了。那时候，我上班就径直进了图书馆大门，中午到单位食堂里趴着吃饭，吃完饭到宿舍美美地睡一觉，然后又去图书馆看书，过得是逍遥自在的日子。如果领导还能想起我，那么自然有人急冲冲翻过矮围墙叫我回去，这是大家约定俗成的方法，彼此之间都互相像恋人般呵护着对方。有了这一层关系，我就注定不能天天去图书馆，也得尽尽我的义务，帮同事们望望风，所谓望风就是呆在那时没有电话的单调之极的办公室里应对领导们偶然为之的体察民情，所以我们文学创作辅导股六个人一人一个星期四五天能优哉游哉，只有一天必须像树桩样长在办公室里。尽管如此，我已经都乐得颠上了天，你想啊！其时正逢工厂大干快上，市场经济如火如荼之时，而我们却过着如此拖沓迟缓滞讷的生活，明显地衬托出文化馆这份工作寄生虫的性质，但我们并不是看起来的迟滞：精力充沛地炒股、办辅导班、兼职捞外快；安于现状的就给各刊各报投稿，挣一点可怜的稿费。我呢，属于什么都懒得干但又精力充沛智力超群的人，在逍遥之际，领导吩咐写的剧本都一一完成。这些剧本有的是配合计划生育，有的配合遵纪守法，有的反映农村巨变，都由县锡剧团的一彪人马拿着剧本唱词一一到乡下、工厂、学校演出。我的名字往往排在报幕员报幕序列的第一位。这样一份工作业绩就给我一个逃避上班的口实，我就托留守的“树桩”在馆长门口全馆人员工作动向黑板上天天写上“查资料、创作、下乡采风”字样，如此这般过着放逐下的心灵平静的日子。如果没有戛然而止落地有声的一场剧变，我想像不出我这些小聪明还能耍到何年何日。
春末夏初的中午时光，冗长而停滞不前，像迟暮美人流露出慵懒的模样。时间的裹足不前就像我有时在中心公园里看见本城难得一见的花季少女眼神饧了一样，直瞪瞪地屏住喘息，停止了对时间的反应。我被这溢满花粉气息的空气感染了，不禁在阅览室里伸了个懒腰，打起了哈欠，图书管理员小莫姑娘是整个图书馆最漂亮动人的女孩，曾经有人暗地里撮合过我俩，但后来我临阵脱逃了。现在还有人在撮合我俩，但这可能是纯义务的，我并不知情，小莫却知道，也不阻止人家，而撮合者最后看见我几乎天天往阅览室跑，就憋不住了现出真身，说：“哎哟，你俩天天泡在一起，还要我撮合，是不是想合起来看我笑话。”对此，我从来不多作解释，依然我行我素，照样天天往图书阅览室跑，一排排地啃书架上的新簇簇的书。小莫呢，有时也主动邀我到图书馆食堂去吃午饭，我也去，有时我进门时她眨眨眼，用拐了弯的眼神勾住我到她身边。她会从高大工作台下面小心翼翼地拎出一本我觅了许久未得的书。我就忙说谢谢，而小莫却并不满足于谢谢，昂着头等着我说些什么，然而我却什么也不说，只对她白皙得反常的瓜子脸流连了几下，就扭头转身走了。小莫姑娘的心思我当然是明白的，只是我觉得我俩不般配，趣味也不一致，何况她父亲曾经当过S县县长，往来都是县里、地区、省里的要人，而我那时有点清高，觉得跟那种人家的女儿谈恋爱，明摆着给人家攀高枝的谈资，而决定我对小莫发射信号没有反馈的致命因素就是我对她没有一点爱、激情涌动，像对我小妹一样，似乎性别已成其次了。这就使得我不得不装聋作哑，美貌逼人、脾气很大的小莫当然一目了然，渐渐地就将殷勤瘫软了下去，落潮一样把我当成了一个普通读者。而我仍然毫不知趣地去图书阅览室。事实上，在这个小县城里，也只有图书馆可以盛下我了，别的我都索然无味。有一次我们同事老弥在阅览室里目睹了小莫对我低于普通读者的漠视，出去就将这个信息发布开来，很多人对我到了年龄却错过美貌高干女孩的主动出击无动于衷困惑不解。
再后来，我每次去阅览室已找不到几本好书看了，仿佛偌大十几排书架上的好书一夜间消失了一样，剩下的就是消遣无趣的书，我一下子明白了一样怏怏地步出图书馆，就很长时间不再去了。
看不成免费书了，我就将工资的一大半用来买书，S县城新华书店的书早已不在我的法眼之下，我就隔三差五地去苏州买书，日子就这样平静如水地流淌着，仍然是“树桩”、“放风”、“留言”，只不过将去图书馆改为在宿舍里看书了。
三寻人启事
拨通87394378这个家乡县城的长途电话时，我早已在心里准备了两套说辞，一套是：“你好！你是×××吗？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文化馆的巫老师啊！——啊，想不起来了！——哦！哦！没关系，没关系，这么多年没联系了，我后来到了北京，是这样的，你认识原来在童家巷小学当美术音乐老师的雨雁吧，她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哦！不知道，那好，那谢谢你！”另一套是：“您好！我是文化馆的小巫啊！——想起来了吧！想想，再想想，使劲想想，——还是想不起来。啊！——没关系，没关系，我是雨雁的朋友，雨雁你总该认识吧！原来你们学校的老师，你的同事，她是否还在童家巷小学教书，早就走了，有几年了，七年，是七年吧，哦，后来再也没有联络过。那好，谢谢您。”
电话通了许久，才有人姗姗来接了去，我纹丝紧扣地将第一套说辞娓娓道出，没想到对方告之我，我要找的人五年前就调走了，我忙临时慌地添了句，“那么，雨雁老师呢？她还在吗？”对方明显地准备不足，对“雨雁”这个名字怔了几十秒，武断地说：“不认识，童家巷小学好像没有这个老师。”我失望地按下了电话锁键。埋头沉寂在窗前沙发里。有抽两枝烟的工夫后，我决定在家乡报纸上登个寻人启事，冀此找回雨雁，于是我就起草了这则寻人启事。
寻人启事
雨雁，女，1974年3月10日生，S县城人，八年前走失（我和她失去联络八年，并不是走失八年），本人经过多方努力查找仍不知你去向，现登报找你，望你及知情者看到后随即跟我联络，我十分想念你。
你的八年前好友巫××
寻人启事很顺利地经我家乡朋友帮忙在家乡报纸中缝连续登了一个礼拜，现在时间都已过去近两个月了，连雨雁一点零星的消息都没有。
S县城是一个只有六十万人口的中等县，如果雨雁还在S县的话，是一定会看见这则寻人启事的，哪怕她不读报纸，她周围的人也会看到连续登了一个星期寻找雨雁的启事，那样她毫无疑问会与我联络，这一点我相当自信，甚至我还怀疑雨雁在我离开她的第一年肯定还找过我，而那年的我远走他乡不辞而别一定让她伤心了好一阵子。
四丁香姑娘一
已经很长时间不去图书馆了，听同事老弥说，小莫已经订婚了，图书馆也进了一批新书，还新添了苏州大学及复旦大学馆藏的赠书。我就有点跃跃欲试，我当然领会老弥“小莫已经订婚”的意图，只是昂着头不去理会，只当没听见前半句，起身溜进了图书馆。
这时已经初夏了，各个中小学都在期末考试，馆里平常最多的学生读者几乎一个也看不见，零零星星的几个老人戴着老花镜在吃力地迟钝地低头看书，我踅进去时，小莫吃惊似的浑身抖了一抖，我看见她愈发煞白的脸上添了一点憔悴，天蓝色仿绸布连衣裙仍像往日一样很得体地裹住她起伏有致的苗条躯体，我不敢再往下去看，拿了证让她来验证，她从上到下通览了我一下，很不情愿地接过捏在手心里，只呆呆地看着已经破损的红封皮借书证，足足有一分钟，我轻咳了一下，她才回过神来，不出一声将证还给我。
找好座位，我就消失在大阅览室十几排高过及人的长书架里。书架上的确有许多我只闻其名不曾看过的好书，有陈寅恪、王国维的一些轶本，还有一些清末民初的刊行本。这些就是读大学时，在图书馆都不曾看到过的，还有三联版的外国哲学名著。
在这小城里，是很少有人能跟这些大智者进行沟通的，就是在那一次阅读中，中国刚刚刮起米兰·昆德拉热，而在书架的某个角落里就以蹲着的姿势放着这位小说大师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玩笑》《为了告别的聚会》。
认识昆德拉是改变我一生命运和气质的，在此后的旅途中，我永远带着一套昆德拉的书，对生活对命运对生命进行叩问，他使我对活生生的现实世界不想沿袭千年模拟复制似的生活，而是始终处在想像中的存在，也许我对海德格尔的存在理论有了实践的素材，这一点至关重要。
以上说过，当时读懂昆德拉的书我就有相见恨晚的反应，所以当时如痴如醉，连美貌可人的小莫姑娘频频抬头看我我都丝毫觉察不到。此时的小莫已经订了婚，刚进门时我就留意到她验证的右手中指上戴着一枚熠熠生辉的银白色戒指，中间镶嵌着宝绿色的呈五角棱状的晶莹剔透宝石，由此就可见她未婚夫的来头，像我等一介书生就连普通的俗不可耐的黄金戒指都买不起。对当时我还不知有白金戒指这样金贵东西的人来说，几乎奢侈之极。小莫的美貌可人对我来说并不能成为我喜欢的理由，事实上我一点也不喜欢她，但在以往静默相处的日子里，我了解到小莫是一个性情中人，这一点从我刚迈进阅览室第一眼看到她眉宇间蹙积着一堆忧怨之气就可得出我以往的结论是对的。
其实，小莫姑娘向我暗示爱意而我拒绝她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内心强烈的自卑感在指使我。虽然小莫的工作看来并不体面，但她背后的县长父亲就以全县人人皆知的睥睨一切、自视一切著称，气质倒不见得有西方式的高贵，但东方式的皇权遗留思想却根深蒂固。所以这个只往上阿谀的人在去年被倒戈一击，成了退居二线的县人大主任，在人大位置上，却仍不改老脾气，不为民请愿，不为民解忧，依然过着他往上不往下的上层路线生活，这荒谬性就是中国的某种特产。
小莫父亲在S县的恶劣影响似乎并没有影响她成为一个性情中人，她坚持留在图书馆是与他父亲较量的后果，她的许多爱情传说像流言一样传遍县城，而其中一桩最为动人的就是她高中毕业后轰轰烈烈地与当时是上海知青子女的男友私奔。据同事老弥说，当时县机关干部分五路去堵截，水路、陆路、车站、码头、乡村小径到处都有跟私奔作对的人，这样浩大的拉网式作战结果你可想而知，小莫姑娘被截在一辆已出了S县境的长途公共汽车上，许多人带着她扬长而去。而她的恋人从此再也没有在S县城露过面，有的说被勾掉了户口；有的说胆小了，明白胳膊扭不过大腿的道理。这是S县人第一次听说在本县有人私奔的事例。事实上S县的历史当时只有20年，传统文化内蕴根本没有多少，新生活观念也终因长期在小莫父亲家长制管理下受到抑制，所以既土又毫不思变微波不兴的死水一潭日子就延摆在小县人民面前，因此，一点点越轨的动作都被视为惊天动地的大事。
事实上，当初我刚到文化馆工作，听到图书管理员县长女儿小莫为争爱情自由私奔时就挺佩服她的，不瞒你说后来去图书馆次数多了，有一段时间我还想将沉潜在内心很久的一次“丁香姑娘”命名冠冕戴在小莫头上呢，但一直未付诸行动，前不久在内心也抹去了“丁香姑娘”对她的默许式命名。
五丁香姑娘二
对丁香姑娘的热衷和对她始终徒有其表的失望一直困扰着我，那个年龄的我，在找一个结着淡淡哀怨林黛玉式愁容的独步在雨巷里撑着油纸伞的丁香姑娘，想法的确有点滑稽和空渺，在世俗、物欲掩盖童心和天真的时代，我的想法无异于一次神经病式精神癫狂。
图书阅览室里的我在内心与门口的小莫内心对撞着，小莫频频顾盼我，我在阅读之余想着关于丁香姑娘命名的心事，想进一步了解小莫的心事，就用内心对撞了她内心几次，一次也没有成功，灰心之余，就退了出来，将心事浮出脑海，继续集中精力看书。
这时，同事老弥迈着蹒跚的步子一路小跑冲进阅览室，我知道一定是馆长有事找我了，就不待老弥开口说话，将书归齐整，放进书架上，昂头往外走。老弥在路上嬉皮笑脸地告诉我，馆长正到处找我，去宿舍就去了三次，来问我们，我们老说你回宿舍了，宿舍找不到又到办公室来问，我们说你上厕所了。我笑了，抬头看看夏天午后火辣辣的太阳，街上一阵阵喇叭急鸣，对面电影院录像厅正反复广播着下午场的节目，尖利而刺耳。
从馆长办公室里出来，我心里涌动着一股被信任的自豪感。原来馆长急着四处找我是因为要派我去干一件非我莫属的差使。
文化馆和县中有着良好的渊源，不但文化馆工作人员里十有八九是县中毕业考出去的，而且长年合作着一个培训班，至今已办了有八九年，就是文学艺术培训班。这是一开始取的名，后来随着文学的大幅度降温，就改成现在的名目：文学美术高考培训班，说白了就是将艺术类考生集纳到门下，或者还有为普通文、理科路走不通的高中差生另辟蹊径，因为艺术类大学高考分数线奇低，而文化馆都有文化和美术方面的专门人才。
这种培训班在大城市早已司空见惯，人们已到了厌烦的程度，但在八年前的S县城却还是很吸引人的，而且有文化馆和县中联合办学，许多人似乎更加迷信于这种神奇的组合能使满怀功利之想的他们顺利走进大学之门，但过去几年培训班闹出了许多桃色事件，使得县中很为难堪，终于忍到去年总爆发了，撤去了联合办班的屏风，表示不再参与办班事宜。让县中终于忍不住的事就是去年文化馆一位老资格科长（以往这个培训班都是由此类人物担任）担任培训班负责人的一个半月时间里，竟然闹出了四对男女恋爱，师生恋也险些发生，而更让县中愤怒的是老科长自己也跟一个落榜三次的女高中生谈恋爱，并且发生了严重的作风问题。老科长几次引诱女高中生中午到家里，有一次后院失火，老科长刚撩起女学生的裙子，正想往床上搬的时候，被突然出现的他老婆逮了个正着。这件事情极大败坏了培训班的名声，也断送了老科长的前程，他羞辱满面地被调到了乡下去。
培训班是在暑假开班，收费较为昂贵，但经这个班教出去的学生倒也心满意足地考上不同档次的美术院校，最好的居然还考上了中央美院、上海美院，最差的也能考上地区师专。
自从去年出了老科长老牛吃嫩草的事后，虽然知道的范围还不算大，但毕竟让文化馆馆长心里不高兴，而文化馆毕竟承担着S县全县人民的文化精神活动指导大事，不能为这种芝麻大的小事搔头，于是馆长决定这个培训班仍然办下去，不过由紧密型转为宽松、外围型，而且吸取老科长办学禁不住年轻女高中生美色诱惑的教训，让青年干部来操办这件事，于是这份差使就落在我头上。听说馆长为此到我们股来征求意见时，同事老弥竭力建议我，还将县长女儿小莫向我抛绣球被我拒绝的事渲染了一番，馆长当场在股里同事面前拍板由我去负责培训班的全部事宜。
再去图书馆看闲书是不成了，就连在宿舍里睡个懒觉也万万不能，馆长对我的信任给了我无数干劲，仿佛手上臂上一下子聚集了无数的力气，早上踢掉毛巾被就“嗖”地下床了，洗漱完毕直奔办公室，太多的事情等着要处理。加盖了文化馆公章的“文学美术高考培训班通知”早已发送到各中学，这次我还特地寄发给一些乡镇机关、乡镇企业和县办工厂。因为在这个通知的末尾，我在往年辉煌成绩的基础上加了一句“将聘请美术院校一流的老师前来讲学，著名作家张三、麻子、王尔都将现身本培训班”。
这些看似隆重的出场实际上是招徕学员的噱头话。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我写信给在中央工艺美院油画系上大二的同学张卫平，让他暑假一定提前回来，并提出让他到培训班任首席教师，张卫平已经复信答应帮忙，连报酬都未问。另外我又就近给苏州师专美术系朋友进修生陆小强写信，让他也来教一些课，美术教师选定后，就遴选文学教师，我当然也教一些文学创作方面的知识，另外请了馆长讲一课，老弥讲一课，本地土作家笔名南瓜的讲讲创作经历和心得体会，还有县报的八股文专家、自诩为著名作家、馆长的朋友、总编吴北岸，可能还有暑假期间到文化馆来指导工作的苏州作家、文化政客、副局长笔名妙手先生，M县通俗作家雪米莉恰好也要回家乡S县省亲，我亦准备将他请到培训班讲一讲，人是不愁的。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报名开始时，可能受去年老牛吃嫩草桃色事件的影响，人数并不多，我每天下午去财务室看报名人的名单，其中绝大部分都是高中生，并没有我想像的文学青年为听著名作家的文学课来上这个班。
我一般是不见报名人的，这一点财务室的会计收了报名费后就说开学后就能看到老师了，而有几个有经验的学生非要了解师资情况，我就出面说是中央工艺美院的，他们才被唬住。
其中有两个早已过了高中生年龄的女孩也向会计央求见我，会计很为难，说：“负责人姓巫，巫山的巫。”有另外一个出纳揶揄道，“为什么不是巫婆的巫。”会计瞪了出纳一眼继续说，“一开学，你们自然天天看得到他，他是，是你们的校长，教你们文学创作。”
会计的这些不着边际的话自然不能使两个女孩满足，她们就虚晃一枪说想先见见老师，请教应准备些什么书啊、什么颜料、什么笔啊之类的事，以便开学时不慌手脚，会计拗不过她们就努努嘴，说：“巫老师就在隔壁文学创作股，你们自己去找吧。”
于是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一前一后进来两个面目清秀的女孩呈现在我面前，前者略胖，一身干练的打扮，浅蓝色的套裙衬托着她白皙的脸庞，恰到好处的妩媚；后者粉白的脸蛋像玉琢就似的粉嘟嘟晶莹，长发及肩，一袭细麻的藏蓝色棉布套裙，手脖子上套着白灿灿的手镯，少见的黑眸子里似乎黑龙潭一样清澈到底，她文静而清纯。我一眼就喜欢上了后者的大而黑的黑眸子。
前者叫邢燕，刚从一所师范毕业，在等分配的同时，想学一学油画知识，并对著名作家讲学感兴趣。
后者叫雨雁，在县城童家巷小学当音乐、美术老师，她主要是想学油画。
六开学典礼
暑假一开始，文学美术高考培训班如期举行开学典礼，今年的人数在往年的基础上略有上升，原因是吸引了不明真相的文学青年，如邢燕主要就是冲着文学创作来的。这个妩媚的姑娘在师范大学三年，写了无数篇文章，除了在校刊不拿稿费的文章发表外，其余一概没有发表，她是历史系的学生，毕业后是要当中学历史教师的，所以她始终对各文学刊物发表的小说、散文不服，去旁听了中文系几节课，发觉索然无味，还不如自己买本教材在宿舍看呢，倒是经常去听著名作家讲座。上次她闯进办公室就是问有哪些著名作家来讲课，讲些什么。我在她妩媚逼人的气势下，无奈地和盘托出有著名作家张三、麻子、王尔、妙手、雪米莉、南瓜、吴北岸等。她听了一惊一乍地跳起来，连裙子绊羁着她饱满的臂部也不顾。我看见她乳房隐在浅蓝色上装里一跃一跃，像江水涨潮时拍出浅滩的模样。“张三、麻子我认识，上次到我们学校开讲座，我去听过，至于王尔、南瓜、妙手我没听说过，雪米莉的言情小说我有三本，写得一般……不知人长得帅不帅？”
听她这么一说，我想找人冒充也不可能了，但我并不泄气，因为到时这些人当中来了两三位就可以了。主要还是让那些学美术的高中生学好就可以了，毕竟这才是主要任务。
开学典礼那天，我、馆长、首席美术教师（中央工艺美院大二学生）张卫平、陆小强（苏州师专美术系进修生）、老弥等坐在主席台上，下面有四十五名从各中学、工厂、机关、社会上招来的年龄参差不齐的学生。我看见雨雁坐在后排，她在这些学生当中，有一种鹤立鸡群的味道，单是她不同常人的打扮，配上雅气安静的神情及不俗的坐姿就足以吸引我的目光。
学生当中以女孩居多，有二十八名之多，大多是干巴巴瘦瘦的没有女性特征被高考折磨得憔悴不堪的高中生。这次招生，我怕学生多了会出事，就关照财务室，凡是社会上的男性来报名，一概拒绝，这样虽然名额少了几个，但可求得一个半月太平无事，所以这次招来的社会闲杂人员只有几个像邢燕一样的女性闲人，相信她们是断断不会闹出什么乱子来的，其余全是乡下中学及县城中学的高中生。他们是冲着为高考另辟蹊径而来的。
开学典礼上，老馆长讲了一席短话，什么好好学习、务必遵守纪律、争取在一个半月时间里学好本领，明年顺利考上美术院校之类，当然他还讲了培训班班史及往年的辉煌功绩。最后他清了清嗓子大声说：“同学们！你们到这里来的主要任务是学习，目的性很强，所以我提醒大家在短短一个半月里不要做与学习无关的事情，集中精力学习美术知识、文学知识，这样到高考考场上方能过五关斩六将。同时我想宣布的是，你们这期文学美术高考培训班的校长是文化馆文学创作辅导股的巫老师，所有关于培训班的事宜均由巫老师来负责，你们对教学、功课有什么问题都直接向巫老师反映。最后，祝文学美术高考培训班圆满结束，我的话完了！谢谢。”老馆长讲完抬腕看了一眼手表，就故作“哎哟”一声，起身说还有会议就走了。
接下来由我介绍了老师、课程设置、要求及作息时间，并将表格发了下去，接下来我按报名表一一点了名，点到雨雁时，她并不像其他人只嘴上应一声“到”而是站了起来，引得老练的高中生一阵笑声，雨雁像受惊的小鹿一样忙不迭地落座。
培训班设在一所破旧的废弃的小礼堂里，这个小礼堂原是县政府所有，后来县政府盖了新的礼堂就将它闲置在这儿。以前有人在这儿开过工厂，所以遗留下许多残铜废铁。将它租下来是因为它租金便宜，地方又宽敞，可以任由我们放下学素描、油画用的静物、石膏像。我也对它很满意，因为宽敞明亮，坐在讲台上有一种君临天下的神气。
七培训班风波一
对办培训班，我一点经验都没有，现在当这个校长，完全是因为去年乃至以前出了老牛吃嫩草的桃色丑闻，这要搁在正规中学，这个老牛少说也得判刑入狱，现在虽说都藏着掖着，但这些吃了嫩草的老牛一个个都没好下场。
老馆长对我是煞费苦心用心良苦，并同时寄予了很大希望，我呢，当然知道这些动机，老馆长见我不为县长美貌女儿小莫所动，就病急乱投医地将我推上了校长的位置，殊不知我疏于管理之道，对于信得过的朋友更是放心交付，这样的后果就是开学不到一个礼拜就传出进修生陆小强与丰满、妩媚女孩邢燕谈恋爱的残酷事实。
我在开学典礼上已经反复重复老馆长的意思不准谈恋爱，并将它写进发给每人的课程作息表里，因为这是整个培训期间发给学生的惟一文字载体。而当我看到底下那一群干巴巴、木讷讷的男女高中生，心里当时还不免乐得笑出来，“你能相信他们会谈恋爱吗？哦，不会，不会，恋爱，必须有几个条件，就是情窦初开的先决条件。那么，面前这些被中国高考折磨的毫无情趣的女孩，谁会相信能勾起异性与之恋爱的欲望。”我在内心还开着堂·吉诃德式的玩笑，可惜，我的自信不久就被彻底粉碎了。
当有人来报告学生邢燕（姑且叫她学生，她的年龄与我不相上下）下了课与美术老师陆小强逛街、轧马路时，我还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陆小强跟我的关系是较疏远的，他是张卫平推荐的，比我大三四岁，开学第一天他就要跟老馆长谈报酬，老馆长推说报酬问题都由我来根据课时实际情况报文化馆，到结束时再一次性付给，当时他又来找我，我答应结束时一定报得好一点，他见没有明确的承诺，更没有预付款就有点消极怠工，我就通过首席美术教师张卫平跟他说，让他放心，同时减少他的课时时间，主要由张卫平来承担全部讲学任务。
张卫平是一个很负责的人，他来培训班完全是因为我的邀请，以至于我多年以后想到我带着点玩笑去办培训班，老馆长也带玩笑地将培训班校长大权交给我，完全是因为我有不沾惹桃色事件的先声，以假作家糊弄学生，但在美术方面，学生们碰到张卫平的确是造化。这一点，许多至今对这场闹剧式培训班有印象的朋友提起来仍然称赞张卫平。
事实上，培训班这样松散型的短暂学习集合，是不可能排除桃色事件的。开学不到七天，我在上文学创作课时，就觉得课堂气氛不对劲。陆小强倚在小礼堂门口门框上朝教室里眨眼睛，紧接着我就看见后排的邢燕也努嘴回应他。学生们有三四个也在下面窃窃私语，男孩子有的向女孩抛纸团，有的就挤眉弄眼，有的干脆不打招呼就起身上厕所了。因为我的课三天才有一课，所以我上课像大学里名教授上课一样，从来不去管这些细枝末节，只管汪洋恣肆地一路讲下去，完全对他们的骚动视而不见。
下了课，我强忍着怒火来到门外喊住陆小强，“小强，你注意一点行吗？！”话虽有点恶声恶气，小强倒也不敢反驳，转身就走了。
想不到桃色事件的缺口就是这样被洪水般地打开了，令我以后想收刹也收刹不住。
在台下男女中学生骚动时，只有雨雁静默地坐着，偶尔伏下来记点什么。我从第一次在办公室看见她就处处留意她的举动，虽然并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我似乎能处处闻到她芬芳的吐纳和喘息。张卫平告诉我，这个女孩的灵气和悟性极高，素描画得十分认真，面对大卫石膏像一坐就是五六个小时，我欣喜地不敢打扰她，生怕惊飞了我心中的沉静。
面对此起彼伏的恋爱事件，已经确认的有陆小强与邢燕和其他三对高中生，其中以陆小强为甚，他与邢燕已到了手牵手步出教室的程度。
开学时我对这一群干巴巴男女中学生不可能有恋爱可能的信心早已坍塌了，对此我束手无策，但很快决定晚上和陆小强谈一次话。
谈话时，我喊上张卫平，张卫平对这说不干涉为妙。我说，我也不想干涉，男女恋爱成人之美之事干涉它于理于情不通，但这培训班的声誉牵涉到文化馆在社会上的形象，又关乎老馆长对我的信任，更关乎培训班的教学质量和学习氛围。
就这样分析来分析去等着陆小强，都已经晚上十点了，我们在小礼堂里等得已经很不耐烦了，陆小强仍然不见回来。
当时是夏天，南方的热浪一浪高过一浪，陆小强和张卫平平常都住在小礼堂课桌上，铺上一张凉席，一夜很快就会过去，有时我也去那儿陪他们过夜，现在陆小强还不回来，一定又去和邢燕约会去了。想来想去，劝一个青年中止和女孩谈恋爱是有点过分，虽然这并非出自于我本意，但这无疑是一着臭棋。于是和张卫平耗到十一点钟，就说算了算了，随他怎么谈去，不管了不管了就各自散了。
在这种性质的培训班上，男女高中生大有并非出身真心来学美术、文学的，他（她）们是被家长带着来报名的，带着点要你学的意思。面对这种散兵游勇式的培训班，我终于明白，老牛吃嫩草是不可避免的，即使没有了老牛，桃色事件照样可以发生。我决定不再抱着某种效忠信誉的想法去阻止这件事情发生。
八培训班风波二
培训班开办期间正值暑假，我的多路朋友到处找我找不到，最后打听到我去当了校长，管着四五十名漂亮女孩（没办法，传到他们耳朵里就成了全是漂亮女孩，可见流言之多具诱惑力使得这个时代人们宁可相信流言也不相信真理）就纷纷摸到小礼堂里来找我。多时一天有七八拨，从小学同学到高中、大学同学，从来往不多的朋友到亲密无间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来瞅瞅培训班里的女孩。到吃午饭时都一致说哪个哪个好看，品头论足让我实在没有耐心跟他们计较。邢燕在他们眼里最为靓丽，说她的短裙，说她的鼓鼓胸脯，说她的紧绷的臀部，说她的腰肢，诲淫诲色地乱说一气。我终于忍不住了就喝断他们：“她早已有主了。”他们更起劲了，“是不是你——舍不得了！”涎着脸挖苦我。我只得愤怒地说，“哪里是我，是她老师陆小强。”于是他们“哗”地一声炸开了锅。
有人笑说这里是恋爱大本营，师生恋正上演的如火如荼；有人说应改为恋爱集中营，是集多种恋爱于一体的营生。还逼问我看中哪一个，有人居然说中了雨雁，我连摆手的机会都没有，于是他们就吃中了雨雁是我的恋人，愈加胡闹一气，如此这般骗吃骗喝一通后才肯烟消云散。
这样的胡闹和频繁吃喝大大削弱我坚守阵地的信心，紧接着经济上也全面陷入困境，财务室里收的报名费被我以各种理由一点点支走，当时应付吃喝之余，还有为添置教学用具，如买了三个石膏像，买作静物用的水果、陶瓷，还有粉笔、纸张、书籍等等。
在我对频繁不期而至的吃喝风尚未找到有效方法遏止而头痛时，一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又发生了，学生竟然闹起了学潮，他们以黑板作为发动进攻的第一阵地，在上面洋洋洒洒列下五大罪状：
一、美术用具没有配齐。如铅笔、颜料、纸张、素材也不够。
二、教师质量较差。尤其是陆小强，只关心他的对象画画，水平也不行，对学生还有打骂现象，首席教师张卫平认真不够，指导也不力。
三、文学创作课名存实亡。来上课的都是本县人士，根本不是什么著名作家，与招生简章不符。巫老师上课天马行空，学生连起码的讲义也没有，学习质量毫无保障。
四、老师带头与学生谈恋爱。试问这里是恋爱场所呢？还是学习场所？
五、浪费时间严重。首席教师张卫平虽然水平高，但教学上落不到实处，陆小强上课吐字不清，一个简单的画技扯了半天也讲不清。
然后还写在纸上，四处传送征求签名，最后交到我手上，我看签名里没有雨雁，也没有邢燕，心稍稍放宽了点。当时就学生们提出的五大罪状提出整改措施。第一条，因为当时收的报名费里就没有包括材料费，但也没注明提供材料，现在只可能在石膏像数量、出去写生次数上有所增加，其他因为人数太多，经费有限只能自行解决。第二条，对两位美术老师提出批评，尤其是陆小强……可应多注意教学方法。第三条，文学创作课仍要开下去，但这个培训班以培养美术高考人才为主要目标，所以文学课在原有基础上削弱一点，以后保证请到更高层次的作家来讲课，我以后也带一些提纲性的讲义发给大家。第四条，大家都是成年人，请注意这里是学习场合。第五条，改进教学方法，争取在短时间内让大家的学习兴趣和学习质量有很大提高。
我就像反动政府面对进步青年，只有唯唯诺诺，含糊其辞，两脚发软，讲一些自省和落不到实处的空话来安慰进步青年。
我万万想不到我会当上反动政府的头头，一时间我情真意切在讲台上激扬文字，痛斥反动政府的倒行逆施，残酷戕害人民。张卫平和陆小强都被我神经质的话语惊呆了，后来都安分守己多了，尤其是陆小强。学潮就在我这样勇敢地炮打司令部的果敢行为中结束了。
接下去，陆小强与邢燕的恋爱由明目张胆转为下课放学地下运作，我和张卫平有时晚上逛街时偶尔还能在街上撞见他俩，邢燕还挺不好意思地将头扭在一旁。
学潮风波后，我就想请一两个外地的知名作家来讲课，这主要是不再给学生们口实。这个通过文化馆也不是难以办到，关键是费用问题。我翻烂了通讯录也找不到有演讲欲又不需要钱的知名人物，只得又一次耍起偷梁换柱的办法，将不花钱的南瓜、妙手、吴北岸等塞进去的同时，将锡剧团的朋友陈小球唤来，让他扮演省城作家王蒙。陈小球是很出色的锡剧团演员，可惜生不逢时，只得在小县剧团里演一些无聊的现代地方戏，有点屈才。我去找他，说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平时总说自己无师自通，有演员天才，今天我给你一个电视剧的角色，虽然是一个配角，演好了就给你扶正。他忙说什么角色。我就说是一个作家，台词就是抑扬顿挫地念一本书。我将准备好的省城作家王蒙的一本《红楼梦新论》演讲书塞给他，并告之要一次性成功，不能失败。他兴高采烈地拿书去背台词了。
上课前半天我才通知学生，说著名作家王蒙专门从省城来给全体师生讲课，学生都懵了，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关于这一点我早已胸有成竹，一来不让学生有思量的余地就将著名人物搬到他们面前，这叫猝不及防。二来假如陈小球演的王蒙露出马脚，就说电视剧组在借小礼堂拍一出作家上课的镜头，这是演员饰演的王蒙，可进可退，毫无把柄。构思这些时，我想我再办几次培训班下去非成反动政府和周扒皮不可。
陈小球演的王蒙出奇的成功，《红楼梦新论》讲得头头是道。我看见邢燕兴奋的鼓掌，几次从座位上跃起，并要上前让陈小球签名留影，我忙上去拦住邢燕，说王蒙马上要走，没有时间签名，我可以到车上再让他签，就抓过邢燕的笔记本，推搡着陈小球一溜烟走了。
九培训班风波三
培训班在经历了许多闹剧后已经开始快寿终正寝了，我和雨雁仍没有讲过一句话，有时在讲台上，我用眼睛看她黑眸子，我始终认为她的眼睛会说话，可她的眼睛从来没有跟我讲过话。
快近尾声时，有几件大事给培训班烙上了比往年更加桃色的印记。
一件是邢燕居然怀孕了。这是几个女高中生在女厕所里亲眼看见邢燕呕吐不止推测出的，事实上在前一天邢燕告诉同座的同龄机关女孩，说自己这个月月经推迟快一个月了，挺害怕的。据此可以断定邢燕怀上了她老师陆小强的孩子。而陆小强若无其事地晃荡来晃荡去，不见有一丝慌张，更没有着急的样子让学生和我看，有时还流露出追雨雁的样子，雨雁几次不理他，他转而讨别的女孩欢心去了。别的女孩当然也不会接纳他，可又碍着他是老师，不敢拉下脸来。
另一件事是一个女高中生对首席美术老师张卫平展开了疯狂的追求攻势，每天晚上放学了仍不回去，像粘在座位上等着张卫平走，一开始张卫平没有察觉，还陪她吃晚饭、夜宵什么的，后来发现情况不妙，几次早走躲避她，不想每次都不能顺利脱逃，总是在某个路口、某个餐厅被女高中生等着。有一次张卫平断然地甩开了她伸过来的手，女高中生无地自容地哭着掉头就走，吓得张卫平马上去追，但又哪里追得上。直到第二天女高中生父亲一早堵在小礼堂门口，我和张卫平才觉得不妙，果然这个女高中生一夜未归。张卫平和我根本不敢把这段秘不可宣的恋爱告诉这位父亲，因为告诉了等于将张卫平置于刽子手的地步。所幸这位女生那天晚上只是去同学家借宿了一晚，后来自己回到培训班，吓得张卫平再也不敢不理她，花许多心思辅导她画素描。
培训班结束的前一天一早，我迈进小礼堂就看见地上全是石膏像碎片，只见陆小强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正在努力仔细地摔碎每一个石膏像。三个石膏像被他一块块地摔小摔碎，碎得满地是白色残片。我看他愤怒的样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再一看，在角落里台阶上坐着鬓发零乱、满脸憔悴、眼袋浮肿的邢燕，我知道他俩肯定一夜在这里吵闹，反正培训班已经结束，石膏像也派不上用场了，就想过去劝两句。
陆小强看见我没头没脑地说：“对不起！”
我知道他是指摔了石膏像，忙自嘲地说：“反正也用不着了，好好的，你们也别在这里怄气了，等会儿来了学生，又给他们说学习环境不好要闹学潮。”
陆小强苦笑一声：“好什么？我跟她掰了。”我忙阻止，“这可不行，邢燕为此已有了后果，你这样甩了人家可不行。”
陆小强知道我的后果指什么，挖苦似的说：“什么后果，她可以跟任何一个人都有后果——一场逢场作戏而已。”
果然，第二天结业典礼上，邢燕没有来，我猜她是去打胎了。
发完结业证书，学生们和教师们互留地址，我第一个走到静默了一个半月的雨雁面前，她毫不思考在她小日记本上仔细记下电话和地址撕下来给我，我一声不吭地接过来。
十丁香姑娘三
培训班结束后，我像生了一场大病，竟然在酷暑里闷在宿舍昏睡了两个昼夜，连张卫平来我宿舍使劲敲门辞行我也懵然不知，事后他从学校来信告之走之前四处找我，到宿舍就有三次，就是不见我踪影，还问我躲到哪儿去了，是不是和雨雁幽会去了。
我看见一惊悚，仿佛心中藏着的秘密一下子被人捅破了，一目了然皇皇昭示。我知道旁观者早已看出我对雨雁有所心动，而自己竟然不能率性而动，心里不免有点笑自己木讷。
过了几天，我收到张卫平从北京寄来的一幅20cm×15cm的布面油画，竟然是雨雁的肖像，名字署在背后画框上，用红颜料写着《随风飘散的音符》，同时附了一封短信。
随风飘散的音符
你又站在风起风落的忧伤里了
大提琴静静地躺着
音符已经凝固成往事
花束干蔫地叙述着春天的故事
春季的花儿几时曾为音乐伴舞
几时曾
这是穿越时空的回忆
这是刻骨铭心的思恋
一缕阳光暖暖投射到裙裾上
我看出阳光是惨黄惨黄的
满贮着忧伤的眸眼
有春的回漾
音符残留在琴弦上
辫梢上红丝绳印证着青春的呓语
已经开始褪色
成为思念的印染品
干坼的画布
飘散的音符
忧郁的眼神
门外的远景
组成一组组弦乐似的意象
悲凉
巫兄：
在凭记忆画这幅你的梦中情人肖像时，恰好看到以上这样一首诗，觉得挺合你现在的心境，就随手拈来作为这幅小画的名字，同时将全诗抄录给你。
其实对你心里的小九九我早已明白，只是不愿说破，你还记得那班酒肉之徒曾经说过你心中只有雨雁的事吗？这是任何一个旁人只要在培训班驻足一下，上一堂你的课，就会作出这样的结论的。老兄，你上课时眼神的轴心全在雨雁身上，这一点几乎成了不公开的秘密，连小强也对我说，要不是你看中了，他早就想追了。你的勇气说句实话有时果敢，有时就怯懦了，不管结果如何，你何妨去试一下呢？送上小画一幅作为晋见之礼（这可是我熬了一个礼拜的夜凭想像画出来的，作为你的敲门砖绰绰有余）。
祝好
张卫平于中央工艺美院
我放下信。端详着这幅袖珍油画心里连连称赞张卫平画得好，画得逼真、传神。
收到油画第二天一早，我就往童家巷小学打电话找雨雁，可惜他们还未上班，挨到上班时，打过去又出早操去了，再一次打过去就是雨雁接的，她显然是听人说了有人打电话找她，就守在电话机旁的。她以清脆的声音应答时，像咬香梨一样带有果肉触碰牙齿清脆混合声的成熟感。
“是我！”我在电话里将“我”字吐得特别清晰，并故意拖着尾音。
“知道是你！”稍息，“做完早操，值班老师告诉我有人找我，我就知道是你！”雨雁的声音像雨后万物的复苏，给我“籁籁”发芽的生气感，在这“籁籁”声里，我耳边掠过一阵雁声的清鸣，当时的感觉真是美好之极。
“我有一幅画要送给你。”
“画的什么？”
“是你的肖像。”
“那你来吧！”
我听到“那你来吧！”就傻乎乎地挂了电话。挂完就后悔了，“那你来吧！”是现在“来”呢？还是等她放学“来”呢？一时犹豫不决。但最后还是决定现在立即去。
我腋下夹着油画出现在童家巷小学时，小小校园里弥漫着一股风中流动的乐感，是风琴弹出的旋律，好像是小时候我们唱的那首《让我们荡起双桨》。我踩着乐声一路寻去，在一间标明四年级教室里我捕捉到音乐的生发地，透过明晃晃的玻璃看到雨雁在风琴前弹琴。她的上身呈波浪状起伏在风琴前，因此她的脸若隐若现在琥珀色琴盖后面，显得充满激情。
我就这样隔着玻璃安静地凝视着她，连小学生都觉察出我与他们老师将要发生点什么，雨雁却浑然不知，仍嘴唇嚅动唱着儿歌，突然她停下不唱了，因为她发现所有的小学生都不唱了，掉头看着窗外的我。
下课铃一响，小学生就潮水般簇拥出来围着我，像看外星人一样带着观赏的目光。雨雁就轻声地唤我快走。
十一命名
我将油画给她的那天，就完完整整地看遍了她的全身。我决定将悬而未决的丁香姑娘冠名给雨雁，她是符合结着淡淡哀怨有林黛玉式愁容独步在雨巷里撑着油纸伞的丁香姑娘条件的，古典美和现代美无一例外地在她身上融会。你可以在她身上找到秋叶之静美，还可以找到富有音律的现代美。
我对她说：“这么长时间了，你为什么总是不理我，明明知道我在留意你却从不流露。”
雨雁伸出她薄薄纤纤的细指钻在我手掌心里，“我追求一种若即若离的情愫，不像陆小强邢燕他们非要闹到怀孕不得不现实起来不可。我对他们这种风气是失望的，所以不可能让我在那样的环境里对你表白什么。”
“另外，你又是老师，你自己在开学典礼上说杜绝谈恋爱，如果你对我展开攻势，我反而会拒绝你。”
我听了有点无地自容，想想当初对去年老科长在培训班上老牛吃嫩草如何如何嗤之以鼻，守旧传统的他们尚不能自持，而何况有受爱情蒸发的我。我心里想，这种培训班办下去只能成为恋爱学校，桃色事件只会层出不穷，根本不可能办成清心寡欲的纯粹学习班。
“我上课什么样子？”我想起张卫平来信说我的眼神是以她为轴心的话，就试探她。
“我可以感受到你的存在，你每时每刻都在注目我。”雨雁半拥进我的怀里，我们就靠在夜晚的校园树林里。
“我希望你不要像诗中所说的那样成为随风飘散的音符。”我喃喃地对着灰白色的夜，拍着雨雁薄薄衣裙覆盖的温热身体。
“人生聚聚散散，不就是一个个随风飘散的音符吗？我觉得，这首诗比我那幅肖像油画要好，虽然这是一幅那么完美的肖像画，但我还是珍爱这首诗带给我的哀伤、悲凉之美，它直刺我的内心深处。”
“雨雁，你为什么有这样多不同常人的想法？”
“是啊！换了你在孤儿的环境里长大也会这样孤僻的。我从小就是一个人，寄养在没有给我任何亲情的亲戚家，他们抚养我完全是为了父母临死前留给他们全部家当带来的愧疚，我十五岁就到外地读师专，当初并没有想当小学教师，只一门心思想出去，独自一个人生活，不依靠任何人，不对任何人动情，事实上，我今年二十岁了，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追求过我，让我动过哪怕一瞬间的感动，更别说对爱情如痴如狂地激动了。”雨雁叹息着，拿捏着与她年龄不相符的腔调，充满沧桑地自言自语。我在黑夜里看着她惨白的脸，抚摸着，觉得一片潮湿，温热温热地粘着我的手指肚上，她伏在我肩头无声地啜泣着。
我想不到第一次和她相拥在一起袒露心迹竟然会如此凄凉。这也注定了我们的爱情将有始无终。
那天晚上，下了一场急雨，急雨之前没有任何征兆，我和雨雁被雨围在小树林里，淋得浑身湿透，我仍以拥抱的姿势抱着她。她伏在我肩头丝毫不为急雨“嘀嘀嗒嗒”湿透全身而害怕。湿衣裙紧贴在她的皮肤上，躯体轮廓语言就在黑夜里以挡不住魅力的势头倾诉出来。我当时浪漫地想，“如此相拥千年成化石也不冤。”
这场雨是我和雨雁短暂爱情生命中的一盏航灯，指亮了彼此内心深处蕴藏的爱情煤层。虽然我们当时只是平静地相爱，但若干年后，我坚持认为这是我情爱生命中最绚丽的部分，是使我宁静心性延续至今的良方，使得我至今不能释怀……
十二尾声
八年后，当我重新收拾人生行李时，我还在一本书里找到雨雁当年寄给我叠成千纸鹤的情书，纸张已经干脆干脆了，上面的语言恍如昨日从雨雁口中慢条斯理吐出，带着丝丝丁香味沁人心脾，我捏在手里，久久舍不得放下，连我自己都回答不上来对一个相处时间很短的女孩会牵动我以后八年的心灵，而且愈加弥厚地思念。在八年的心灵流放期间，我在每个城市里都逗留很短，我害怕呆长了会生出懒惰，会让雨雁咄咄逼人的哀怨眼光侵蚀进我内心，于是八年颠簸八年流离，游牧生活成为我生活的惟一旨趣。
我知道世俗的寻人启事是不可能将丁香姑娘雨雁召唤出来的，她已经成为海市蜃楼式的幻影出现在无边沙漠的天幕上，但我仍怀念她，还要继续寻找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