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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昆蛋

王艾

除了日常生活所体现的文明史的合理性外,这座城市不是精神病患者的领地又是什么呢?

——约翰·霍克斯

一在酒吧

想起了昆蛋,我的回忆就像毛鸡蛋的碎壳一样,洒在路上凌乱不堪。如果比喻得好听一点的话,我的回忆就像蒙蒙小雨一般,抒情地勾勒出他那似乎永远都倒霉透顶的形象。在他那大得出奇的头颅上面,有一圈像被虫子们袭击过的、光秃秃的露出一块像礁石般荒凉的头皮。他宽大的肩胛和脖颈,又长又瘦的双腿和手臂,仿佛像不听使唤的机器零件,艰难地安装在他的身上。

有时候,这些快要分崩离析的身体零件,在昆蛋身上能够取得一定的谐调性是件难能可贵的事。

当我第一次见到昆蛋时,他的嘴唇像石榴的裂口,有很多高低不平的皱褶,红彤彤的,我还以为他抹了口红。他热情地伸手同我握手,我感到他手掌中有股扭曲的力量发出沙沙的粗糙声音。

当时,在酒吧里的昆蛋扭动着翘得老高的屁股,随着爵士乐的节奏扭动着,像一只在湖水中优雅游动的鸭子。我记得“骆驼”酒吧里很宽敞,足够让城市的幽灵们在里边嬉戏和游荡。灰蒙蒙的光线中,那些冰镇过的酒水在每一个人的身体里潺潺流动,而空气因烟雾的浮动显得丝丝缕缕,像沙滩上退潮后的纹理。我的视线穿过可触摸的空气,停在昆蛋屁股上那个古怪的符号上。

我大声问:你牛仔裤上画的是什么?

由于酒吧里的音乐太响,他听见我的声音,但听不清我说什么。他把槐树叶片一般细小的耳朵递到我嘴边,我继续朝着他的耳朵猛灌我刚才的话:你屁股上画的是什么?

这一回,我把耳朵递到他嘴边。他猛烈地吼着:是一个蛋。哦,很像他的脑袋。

酒吧间的音乐像细密的沙子掩埋了人们的躯体,远远地看,他们仿佛为了摆脱某种可怕的束缚而痛苦地挣扎着。他们的手臂和臀部,腿和脖颈,头颅和腰,形成各种抽象的图案贴在夜晚这个巨大的暗房里。噢,空气就像显影液,使他们的身体慢慢显形。在枝枝桠桠、草木茂盛的爵士乐的森林里,他们焦虑地扭动仿佛是在挥霍短暂易逝的青春。当然,酒吧里也扭动着一丝金发碧眼的老外,他们叽叽喳喳像进口的鸟雀,奇妙地点缀着这个时代的晚上。

夜晚的昆蛋脸色黝黑,表情紧张,左顾右盼。乐小宁想把他拉到外面,要他和我聊天,他非常警惕地看看我,支支吾吾地同意了。人群中我们挤了半天,经过恬不知耻的努力,我们的身体遭到无数同性和异性的大腿、乳房和胸脯的摩擦,才勉强到了走廊。几盏昏黄射灯下面的黑黝黝的走廊里,横七竖八地躺满和坐满了人,有几个还抱着酒瓶相互依偎着睡着了,嘴角不断地涌出白色的液体,显然是喝多了。最显眼的是一对在墙角的男女,嘴对嘴忘乎所以地乱啃乱咬,仿佛是装模作样又好像陶醉其中。男的披头散发,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女的脸庞。女的是短发,从我们的角度,只能看见左耳上有三个耳环。由于她的上衣奇短,丰腴光滑的腰肢在男的那只右手的揉动中变形。他每一个手指按下的肌肤里都透出一种混杂的气味和一排油腻的印痕。每一个动作里都带上感觉的碎片,像金属的光亮,呼啸着从走廊飞进城市的夜空。

我们勉强找了个空位站着,而昆蛋习惯性地蹲下抽烟,不一会儿,他从人群的脚边寻找有剩酒的瓶子。他熟练地摇摇各种形状的酒瓶,把空瓶子放回,转眼间便找到剩有半瓶酒的瓶子。他昂头喝时,我看到他的喉结被周围鼓荡的肉所围困。从我的角度看,蹲着抽烟,饮剩酒的昆蛋像一只黑夜的大鸟。从走廊门缝里那端透出的音乐和光线使他的全身看起来湿漉漉的。

我从乐小宁那里得知,他很穷,但他喜欢酒吧,于是去酒吧专找那种剩酒来喝,并以此津津乐道。乐小宁还说昆蛋也劝过他喝这种酒,但乐小宁出于一种无法说出的恐惧,婉言谢绝了。他是担心这些包装精良,设计优美的酒瓶里有致命的病毒,比如艾滋病。乐小宁知道,这场全球性的瘟疫早就潜伏在本城那些光怪陆离的场所里了。

那天晚上昆蛋和我客套了一番后,就不理我和乐小宁了,而是操着磨损的英文与一位英国少女在角落里窃窃私语。显然,他们相互认识。

酒吧间的音乐在如痴如醉的人群之间飞翔,穿越身体,灌溉着耳朵,并带着空调下的汗味涌入鼻腔,在身体内部演习着。

英国少女的中文名叫小芳,乐小宁说,欧美少女在我们国家取得名字如此有乡土味真叫人羡慕。

走出走廊的大门就是三环路,半夜之后的三环路不知是通向地狱还是天堂的人间大道,偶尔有愚笨的货车狂奔而过,巨大的车轮摩擦着路面发出粗粝的声音。街道两侧的大部分霓虹灯都已关闭,仿佛得到了一天的固有利润,在梦中迎接第二天黎明的腐朽的朝霞。

离开“骆驼”酒吧之前,我们朝昆蛋打招呼,远远地,昆蛋动作夸张地挥手示意。他一只手搭在英国小芳的肩膀上,自我解嘲的表情在东一堆、西一簇的人群当中无比暧昧。最后,他居然朝我们抛了一个飞吻。我一时懵了,这个醉醺醺的、疾如奔雷的飞吻擦着空气、冒着激情的火花击中乐小宁的嘴。而乐小宁同样是一个古怪的回敬,这使怪模怪样的晚上看起来荒诞滑稽。唉!那些头戴各色假发、身着奇装异服的男女们;那些慌乱扭动的虫子们,究竟是命运捉弄了他们,还是他们捉弄了命运。

二我与  昆蛋是听说我在家写小说后才呼我的,显而易见,是写小说的这种落后的举动引来了昆蛋的兴趣,要不然,我们也许一辈子都扯不上关系。他说自己在写实验剧,要给我看看。他在电话里的口音铿锵有力,毫无传统文人的那种酸味,几句浓缩得像劈柴般急促的话使我不得不提醒他,“我住得很远,你要来的话得穿过半个城市。”但昆蛋说自己不在乎,决定要来。但是,半个小时后昆蛋在我的呼台给我留言,说他有急事,不能前来。有意思,留言中缺了“请”“原谅”“宽恕”等礼节性词汇。他这种反复无常的行为我早就从乐小宁那里听说过,所以也没什么的。

一个星期的时间飞快地流逝。正当我几乎要把乐小宁语言中所介绍的昆蛋、和我所亲眼目睹的昆蛋都快要忘记了的时候,他又呼我了。我可怜的呼机像受了虐待似的叫起来,在我的卧室飘扬。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小巷顶端的一家杂货店回电话时,他又走了。电话那端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操着一口本地话,不耐烦地告诉我,这是公用电话。挂了电话后,我望着杂货店外泥泞的土路发愣。灰暗街道两侧的树木狼藉地伸展,企图在城市里盘踞一点点的绿色空间。对面是正在建设的楼房,一排排空洞的窗户、阳台和门框厌烦地伫立着。杂货店里的老大妈就在我的对面,她两鬓斑白,满口银牙,牙缝里还夹着一片绿色的葱片。她边掏鼻屎,边朝着我暄寒问暖,而我只听见我的电话费夹杂着她鼻屎瑟瑟地滚落声朝她的钱箱流去。

我等着,我希望昆蛋再呼我一下。果然,昆蛋又呼我了。我本来想责备他,但一想到我们结交的日子太短促,再说也不值得去生闷气。于是,我忍住,我缓缓地说,你来吗?他的回答经过话筒的过滤后,就像炒菜的嗤嗤声。

“来,你等着。”

昆蛋到我所住的定福庄后,按我们事先约好的方法,他又呼我一遍。当我急匆匆地冲进那家杂货店,发现没有昆蛋。我提起话筒,按他留给我的电话号码拨打。我看到自己手上的汗毛愤怒地耸立着,是的,昆蛋,你他妈的够烦的了。我与昆蛋就这样你来我往地在电话里扯了半天后,才透过杂货店那扇污秽的、上面布满苍蝇屎的玻璃窗,看见昆蛋正在对面的美容院里提着话筒和我扯皮。

“我看见你了。”我几乎呜咽着。

他似乎像一只陷入囹圄的羔羊,头颅迷惑地在空中转了一圈以后,才看到杂货店里的我。他的嘴巴咧开,笑了,挥手时骨节在空中吱吱嘎嘎地乱响。乐小宁曾说,你看看昆蛋挥手的姿势,很像领袖的样子。

夜晚我所见的昆蛋和白天的昆蛋是有所区别的,夜晚中他的嘴唇是红的,在白天却是红里带黑的,有种病态的感觉。而且,嘴角明显地翘起,给人桀骜不驯的印象,或许,只能说是顽固倔强。

我们一起走路回我宿舍,他喜欢走在我前面,脚步交换的频率比我快了一大截。他的鞋跟磨损得像刀削了一般,身子往前倾的角度之大让我吃惊。“你简直就像在飞行。”我说。

“不是,我是沿着错误的方向前进。”他奇怪地说。他这时候看我,他想知道他说完这句话后在我眼中是否成了精神病人。

“不是这个意思。”我说。我们俩的不谐调让我尴尬。

“听说你写小说。”

“是,是,电话里讲过。”

“今天天气不好。”他看着自己粗布裤上的泥巴,皮鞋上也有。

“乐小宁上次勾引我的女朋友。”他说。他越来越语无伦次,思维的跳跃之大让人莫名其妙。

“你像个外星人。”我开玩笑地说。

“嘿,对了,为什么不是呢?”他的眼球发亮,仿佛提前看见了地球的厄运。

我们俩走到门口时,我取钥匙,他还在背后喋喋不休,这使我取钥匙的姿势显得艰难。结构复杂的钥匙链与口袋里脱落的线搭上了关系,也使整个钥匙链发出的声音与他嘴里像苍蝇般的嗡嗡声同样令人头晕脑涨。但我良好的忍耐力为我们刚刚发展起来的关系铺路,我的确没有想到昆蛋古怪到如此程度。乐小宁只说他很孤僻,而我对他的判断是:他的世界只能容得下他自己。他的话语像一堆毫无意义的符号以碎片的形式堆砌在他身体的文本里。

“不,不。”昆蛋说。他是否定文本的。

“不是,不是这个。”我说。我感到内心有点慌乱。

现在,他跷起二郎腿,坐在我卧室的那张棕色的沙发上,皮鞋上和周围的水汁是他刚才打翻了我的玻璃杯而引起的。由于性格的关系,我对毛手毛脚的人从来都是有距离的。我在打扫玻璃碴时,他的嘴像有往外漏不完的气一样,还在嘟嘟囔囔着,使我厌烦的温度急剧升高。但我非常明白,与他翻脸才意味着投降,而敷衍和保持伪善的微笑就意味成功,这就是所谓人的来往,人的距离。我选择微笑。

“如果我们每天都吸进去不少灰尘,那么我们一年加起来的灰尘总量肯定有一大把。这些含有化学成分的烟尘在我们的身体里愉快地盘旋着……有一句广告词是这样写的:如果您想清除您体内的垃圾,请服用×××药片。你想想看,每个人体内的垃圾都除了出去,那么外部的垃圾谁来处理……所以,整个儿就是垃圾,活命是垃圾,思想是垃圾,无论是崇高的垃圾还是庸俗的垃圾,全是垃圾。”昆蛋显得非常的亢奋,密集的言词蹦跳着在我的房间来回呼啸。而我仿佛已被他的语言所掩埋。他言词的尖锐碎片像光一般从皮肤上擦出一道道细微的痕迹。啊,我的沉默寡言与昆蛋的滔滔不绝、手舞足蹈形成了像舞台剧里两个不同角色的鲜明对比。

这时,昆蛋刹住了隆隆作响的话语,突然以沉默来代替刚才高速运动的语言。接着,他开始左右两手并用,在上下的口袋里忙乱地掏着什么。掏了好半天,终于在屁股左边的兜里掏出几张已经揉得皱巴巴的稿纸,纸上写满荒草般凌乱的钢笔字。这些字体龙飞凤舞,潦草无比。但单单从七零八落的词汇来看,说明昆蛋这个人还是接受了新的东西。这些词汇有:后现代性、断裂、片段式、图像、交叉叙事、反传统、活动的画面,即兴表演等等。稿纸的背后还密密麻麻地注满演出的要求和如何选择演员的问题。当然,还有地点、时间、人数,以及紊乱无序的台词。

我对昆蛋这几张仅仅是感想式的、或者说粗制滥造的实验戏剧感到难堪,意识告诉我,不要发言。但我的沉默引起昆蛋的不满,他用三个字撕破了僵局:“怎么样?”

“实施起来很困难,我看不懂这剧本。”我感到我只能用不理解来堵塞我们交流下去的可能性。如果昆蛋真的以为我的思维严重老化,并认为他的文字构思体现了一种先锋意识也无所谓了。

昆蛋又虚弱地问了一句,怎么样?他的唠唠叨叨开始像退潮的海滩,露出他额际上沙似的纹理。

我不懂,当然你可以问我,你以为你真的懂吗?我的坚决让自己吃惊。这种吃惊和昆蛋左耳上那个耳环、牛仔裤上画得的蛋、故意在膝盖处撕出一个大裂口等奇形怪状的形象所带给我的吃惊一模一样。

下午,昆蛋走后,户外是雨后的阳光,带着一种明亮的线条贿赂我视线中的各种物体:街道,行人,车辆,建筑物,都像抹上一层清漆一样,散发出光辉。在树木投下的浓阴里,那些雨后的残花零落,显得凄凉而赏心悦目。我知道这座城市这样的光线不会太多,色彩也不会艳丽,人们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可爱。对于幸福这个词,人们已经无可奈何。而城市,也不是什么象征,不再受任何隐喻的支配,城市只是告诉你,我是水泥和钢筋,你是肉体,但你会在我之前毁灭。

我想,我和昆蛋之间的梦魇般的来往应该结束,但事实上,这种梦魇外延的能力远远是我所预料不到的,它的强大使人触目惊心。世界,也正是人与人之间有种说不出的引力而混乱,也为此变得富有秩序和统一。但我所见的这个世界里,乐小宁、昆蛋、塞芳芳等人物,仿佛像塌陷在泥潭里的伤痕累累的战马,失去了对征服远方道路的信心。我想,即使他们对乖戾的命运有强烈的诅咒和怨恨,也会毫无办法,能做的,仅仅是泄私愤而已。

三乐小宁、塞芳芳和我

时间像虫子吞噬树叶一般发出沙沙的响声,在这种习惯了的机械的响动中,我感到昆蛋神秘地消失了。我的回忆像蜻蜓点水一般,只有在它浮出水面的一刹那,昆蛋奇怪的脸庞和蜢蚱般的四肢才从水面扩散的波纹中浮现,并一圈圈地荡在我的脑海。我相信,有了乐小宁和塞芳芳的出现,使这种回忆加深。

塞芳芳就是乐小宁勾引着的塞芳芳,而她就是昆蛋以前的女友。

我们三个坐在女动画师塞芳芳的卧室里,一张拷贝台,一张三人沙发和单人席梦思床,卧室倒挺干净的,没有一丝与昆蛋生活过的痕迹。一个女人身上多多少少都会带有与一个男人一起生活过的痕迹,这些痕迹无论是昆蛋还是乐小宁留下的,它们总会在细心地观察下暴露显形。可是,不!塞芳芳身上没有,就凭她和乐小宁的脸相,我知道他们没有关系,最起码,目前是没有。但乐小宁对我说过,塞芳芳是他的女友。

这时,塞芳芳转过身子翻看一大本关于动画造型的复印本,纸页在手中发出枯燥的气味和声音。与她地下室终日不见阳光、房租便宜的情况相比较,这声音虽然廉价但是好听。过了一会儿,塞芳芳取出造型美观的化妆盒,左手托着盒底,右手把盖子掀开,脸对着盒里的小镜子,再用右手的食指不断地往抹着暗红色唇膏的嘴唇上指指戳戳。这些细小的动作沉默而紧张,在空气中显得僵硬。乐小宁却坐在沙发上剥橘子,手上的汗液在六十瓦的灯泡下发出晦暗的光泽。接着,他抽出自己前面茶几上塑料卷筒里的纸,擦着双手,揉皱的纸刮着他的皮肤传来干燥的声音。

塞芳芳很美,雕塑般的脸庞足够让善于描绘具体细节的人忙上一小节,尤其在她鼻梁中间的部位,几颗淡灰色的雀斑隐匿在白皙的皮肤里,像星星在柔美的夜空里若隐若现。不过,这种美总带点冷漠的痕迹。

这时,乐小宁两颗交错的门牙缝隙里喷出这样的话:

“你知道昆蛋的父亲都干吗了,倒卖过西瓜,在街头摆过凉皮粉摊,还拉过皮条,就在南城小区的附近。”

塞芳芳右手的黑色眉笔停在空中,画到一半的眉毛向眉宇中心紧皱了一下,又突然松开。她看我一眼后,眼睛继续注视着化妆镜中的脸庞,专心致志地描眉。

“昆蛋十九岁就离开他父亲在城里和一帮哥儿们厮混,他没有他妈的蹲监狱也算是奇迹了,幸好他后来舞文弄墨地写诗,不知是受了谁的影响,要不然破坏力这么强的人一定对社会危害不小。现在他不写了,弄得全身像嬉皮士似的,剃光头,戴耳环,牛仔裤上的孔洞全是他自己故意掏的。”说到这时,乐小宁喝了一口茶,褐色的茶水叽叽咕咕地在他口腔里折腾了很久才顺着喉结的上下抽动到了胃部。“咕咚”一声,这才爽快。

很久以来,我发现这座城市里的人们喜欢漱口,漱完以后喜欢往肚子里咽:

叽叽咕咕……

叽咕叽咕。

这种声音像昆虫的腹鸣一般,很有意思。

乐小宁继续说昆蛋时,我已听不懂哪句有讽刺揶揄之意,哪句才是客观评价的,或者哪一句出自朋友之间的感情?人,在说你混蛋时,又从听者眼中看到了某种疑虑。所以,经常夹杂着一些赞美和客观的描述,以此掩饰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喜欢在背后攻击他人的形象)。

乐小宁说到昆蛋手淫的情景时,他脸上夸张的肌肉和手舞足蹈的姿势似乎随着昆蛋高潮的喊叫声而达到了他自己的高潮。因为化妆的塞芳芳和我同时都看到乐小宁的眼角洋溢出极度幸福的泪水。在我们的注视下,乐小宁撩起袖口,拭去已顺着脸颊流下的亢奋的泪水。我笑了,不过并非发自内心的笑,也不是为这种事情的滑稽而笑,而是为乐小宁唾沫四溅,前翻后仰的姿态而笑。

莫非是他来了高潮,这是我和塞芳芳想说的。

乐小宁笑得体内的骨骼嘎嘎乱响,左手右手并用紧紧地捂住胃部,似乎要堵住从胃部突破出来的笑声。他脸上的表情不再堆满笑话的内容,而是堆积着恐怖的,即将要断了似的空虚的肌肉。

“他娘的,那天他就是没把门关好,真是鬼使神差,我也没敲门……虚掩着的门被我轻易地推开了,你们知道他在干啥?……哈哈……哈……他把衬衣的衣角高高地撩起,夹在左边的腋下,露出一大截毛茸茸的腹部,哈……如此生理的事……我进门了,也可能就在我推门的一瞬间,他的脸由红转青,由青转白,他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懵了,他也懵了。他提起脱到一半的裤子,第一句话脱口而出‘我操!压抑,他妈的。’就这么来一句,带着臭烘烘的气味砸中我,‘不好意思。’我说。”乐小宁正说得不亦乐乎,而塞芳芳那根黑色的眉笑在手中发出“噗”的一声,断了。我和乐小宁同时看塞芳芳,塞芳芳若无其事,从容地拉开棕红色皮包的拉链,手在包中寻找着什么?包中似乎有很多化妆用的瓶瓶罐罐,发出郞的声音。

乐小宁说完昆蛋的手淫事件后,似乎找不到兴奋点了,眼睛盯着墙壁发呆。过了一会儿,乐小宁想吐痰,在他把痰吐出之前,他的咽喉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呼啸。这声呼啸似乎能把这块痰从咽喉下面提到口腔里。一种呕吐的感觉来了。乐小宁赶紧奔到洗手间后,直听到他朝盥洗盆里猛烈地发出一种声音(因为我和塞芳芳根本就看不到他是否在吐痰),然后,他就这么一直在呕吐,仿佛是在练习,仿佛要呕尽生命深处的全部的厌烦和无聊。呕吐了好一阵子,乐小宁气喘吁吁地走回卧室,拍拍自己的胸脯,说自己老了。

乐小宁见塞芳芳整个下午不肯说话,就要求她讲话。

“你们讲嘛。”塞芳芳似乎冲着整个下午的时光说,她的眼神迷蒙,视若无物。

“讲点嘛,芳芳?”

“讲什么呢?”

“别不说话嘛。”

“说什么呢,真的,我不知道说什么。”塞芳芳这时站起来,撩开半掩着的地下室里窗户那端的大窗帘,在窗户边伸了一个懒腰。我和乐小宁都看着她的懒腰在昏黄的光线中渐渐地暗下去。

“你们饿了没有?”

这世界在闲聊和饥饿之间相互转换着。当塞芳芳说饿时,我们附和着;当她说没什么可讲的,也许真的是没什么可讲的。一群人,或一帮人,当其中一个人善于辞令时,大部分人都会选择沉默。

在人群中沉默。

四  黑夜的昆蛋趴在自己破烂的桌子边苦思冥想,台灯的光线勾勒出他的脸蛋,他的笔尖顶在一张稿纸上一动不动,仿佛困难的黑夜凝聚在他的笔尖无法流动。是的,他写不下去了,空荡荡的头颅里好像塞满了棉花。他的嘴角不时地发出吧嗒吧嗒声,似睡非睡的脑袋搁在桌面上像随时可以卸下的木偶。昏迷中,英国小芳的语言像一阵阵鸟鸣,从远方传来。无疑,对英国小芳而言,学好汉语是件可望不可及的事情。也许,昆蛋就是她的汉语,虽然不是全部,但总算也是代表了汉语的一部分。昆蛋经常要她练习这样的拼音:kun-dan-k-u-n-d-a-n。于是,她每天早晨在她的公寓练习kun-dan。尽管刻苦努力,她的发音还是像跛腿的人一样歪歪斜斜的。有时候,她摸着昆蛋光溜溜的散发着青光的头像摸着一个蛋。有一个晚上,她对昆蛋说,你是一个蛋,一个中国的蛋,她这样的蹩脚玩笑对昆蛋来说屡见不鲜。

昆蛋有问她借过五百美金的记录(这是昆蛋借钱历史中最多的一次)。但英国小芳知道,五百美金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不算多也不算少。但是,美金和人民币之间的差异可以让昆蛋的呼吸困难,神经颤栗,复杂的心情随着英国小芳递过来的美金而抖动着。借钱之前,昆蛋明确地告诉她,他可能要画一幅油画作品给英国小芳抵债。英国小芳怜悯地问,难道你还不起吗?是,是,昆蛋别有用心地说。没过几天,昆蛋匆匆地借来画布、油画颜料等必备品,在二米高宽的亚麻布上东涂西抹。在激情迸涌情感宣泄之间,在油画颜料附在刮刀的呼叫之下,我们的昆蛋还放了一泡精液下去,以此赎回借五百美金时的耻辱。听懂画的行家说,油画能画到这种份儿上,也算称得上赵无极最拙劣的模仿者了。但英国小芳不这么认为,“任何劳动都是神圣的”。这句话,显然对昆蛋的工作给予了肯定和支持。不过,在这幅粗制滥造的抽象画中,人们的确看不到自己所想要看到的东西(哪怕是一点点艺术精神)。画中,粗大的笔触带着脏兮兮的颜色,在画布上施展着一种暴虐情绪,或者仅仅把它归纳为无理性的原始冲动。除此之外,的确看不到艺术性,这使我想到刻薄的乐小宁所说的话,他说,这座城市里的艺术家蒙老外倒很来劲,似乎在为咱哥儿们争光。

嘿嘿,当心你丫的民族主义的脑袋长出肿瘤。

的确有这样的情况,乐小宁一听民族主义就头痛。

昆蛋确实不是常吃白食的人,他有一次请英国小芳上北方的饺子馆,除了要北方馅饺和一盘田螺以外,还要了一碟叫酱凤爪的鸡爪。那时昆蛋一定是饿极了。也许昆蛋的饥饿不是“那时”或“此时”的事情,昆蛋的饥饿远远要超出时间以外,也就是说昆蛋的饥饿是永恒的。

昆蛋,啊,他的头几乎要埋入盘碟中了,发散着青光的脑门滑稽地冲着英国小芳,使英国小芳由瞠目结舌转为微微的恼怒,由恼怒转为——感到羞辱。但昆蛋根本管不了那么多,他左右开弓,这边猛烈地吸着田螺壳,这边抓着凤爪忙乱地啃动着,嘴边沾满了光滑的、黑乎乎的油汁,这使英国小芳看起来是昆蛋故意这么做似的。唉,昆蛋实在太冤。昆蛋的吃法是典型的本地吃法,虽然说动物性多点,但在吧嗒吧嗒的怪叫声中,人们可以看到,一个在饥饿下的人的生活状况。啊,一个饥饿时代里饥饿的昆蛋,对外在的种种限制已经不在乎了,他最在乎的是:饿了,要吃,毫无顾忌地吃,吃出本来的面目来。

这时候的人,感官的享受是理性所不能限制的。在昆蛋埋头猛吃的劲头看来,这一代人还算有救,逻辑他妈的很简单,能吃就要劳动,能劳动就有救,只不过劳动不需要体面的东西来掩饰。

英国小芳对长得龇牙咧嘴的黑乎乎的酱凤爪和似乎沾有不少泥沙的田螺是彻底排斥的,她慢慢地喝着酒,吃得如此温文尔雅。文明完全把一个人从头到尾地征服了。她看着昆蛋光秃秃的脑门,突然产生对这种饮食文化的无限厌恶。于是,对于面前这位经常抚摸她身躯的艺术家,她眼睛中流出忧伤的泪水。为什么要忧伤呢?为什么泪水会流出呢?无人会解答这种问题,只有英国小芳心里明白,这泪水是否值得?而她会把这些问题带回到英国。这个问题太孤独了,它必须回到欧洲的土壤和怀抱中才能解决。

昆蛋明白自己的腹部已经高高鼓起,但他的感觉里还是饥饿的。这时,他抬头,看到英国小芳眼眶里无声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他很惊奇,他不能理解。惊奇之中他又有了灵感,这不就是完整的行为艺术吗?

于是,黑夜中昏思沉沉、如坠梦魇的昆蛋写了这么一篇极短的关于一次行为艺术的计划草案。

场景:餐馆、酒吧、有布景的舞台、任何公共空间。有一张无须任何装饰的餐桌,两把椅子。

时间:两天,包括不拉不睡不吃不喝不打盹儿。

人物:昆蛋和他现任女友英国小芳。由于考虑到英国小芳在这两天里的承受能力,和临阵脱逃的可能性,决定换为塑料的人体模特儿(可反应客观对象的冷漠性)来代替。考虑到对象必须有泪水,于是,在塑料人体的脸孔部位的眼睛中挖两个孔洞,各装有水龙头一个,接好塑料管,引来自来水。

背景音乐:任何音乐。

题目:艺术家昆蛋的爱情。

英国小芳注定会走的,就像她的中文名字注定会临时用用一样。但是,我们的昆蛋注定要混迹于这座城市的各种对他来说有意思的场所,审慎地注视他的同行们的举动,和各种有关于艺术的信息。他的蹩脚的英文和越来越怪异的服饰带领着他游离的身体去城市梦游。在那些飘浮不定的夜晚,他所喜爱的酒吧里人群熙攘,空气迷醉,浮躁的音乐在虚弱的耳膜中来回滑移。他的醉醺醺的眼睛搜寻着似乎有意义,但实际上毫无意义的夜晚。是啊,失眠的夜晚,喋喋不休,言词失控,焦头烂额,但又孤独的夜晚,把昆蛋自己的感觉洗得像身上的那件牛仔裤一般破烂。他依旧是把别人喝剩的啤酒当做自己贫困的命运来喝,以便填充这鼓胀的,却日益饥饿的胃。

哦,我要死了,我要死了……盘旋的星群像染上颜色的蛋糕上的火星,一点点地熄灭。纵横交错的城市在腥味的风中移动,大雨剥着腐烂的建筑物,里边的人们正在梦中昏迷。而昆蛋他在黑暗中走着,走着,脑海中渐渐失去了……空的,空的……特别当他趴在桌子边沿陷入无援的情绪中去的时候,他身体会传来自己飞行的脚步……沙沙的,沙沙的……为什么如此地迅速而孤单,像沙子磨损着这日益污秽的天空。

五昆蛋与塞芳芳

昆蛋说,塞芳芳建议他另一只耳朵也戴上耳环,并说耳环的形状可以选择那种小十字架。但昆蛋说:

两耳都戴是同性恋。

不是,戴一边才是同性恋。

我忘了是左边还是右边?

没有左边和右边,反正两只耳朵都戴是同性恋。

那时,塞芳芳是师范大学美术系的三年级学生,由于青春期的缘故,她的心绪经常随着气候等外部的影响而变化着。有时候,她还喜欢把自己规划为有个性的女性,按她们圈内女性的行话,是叫玩个性。但对于什么是个性,她们也只能含糊其辞。或许,活着就是叫个性吧。

在一个拜金时代的氛围中,塞芳芳也许觉得昆蛋只是一个真正的混蛋而已。但从一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近乎于波西米亚人飘无定所的生活方式上讲,昆蛋也许是最适合她不过了。她经常说,她喜欢天使与魔鬼、善良与邪恶两种因素并存的人,这一点,昆蛋刚好具备。也许,不仅仅是昆蛋身上具备,而在每一个游离于社会边缘的青年人身上都有,只不过,她和昆蛋遇上了,并且可疑地爱上了对方。实际上,他们的爱和他们的关系一样可疑,正如他们的幸福是因为无须解析而变得模棱两可。

昆蛋传得最远的一件事是,他发现塞芳芳曾经有过卖身的经历。塞芳芳是在昆蛋疑虑重重地追问下才告诉昆蛋的。……三次,是三次,不多,塞芳芳吼道,仅仅是三次而已,而且间隔的时间很长,一次是一千五百元人民币左右,迫于生计的……这根本就不是你所理解的卖身。塞芳芳非常坦白,辩解着,而且毫无忏悔之意。昆蛋后来自我解嘲,她仅仅是一个让人还能宽容的“准妓女”,不是专业的。塞芳芳称她的钱根本就跟不上她的消费,特别在化妆品、时髦衣服等用品上花钱像流水一样,所以在几个所谓“死党”的引见下,她接客了。那些客人仿佛都有很高的文化修养,也显得很有情趣,首先在豪华的西餐厅,或酒吧里等富有情调的场所请客。偶尔还从他们身边掠过的衣襟褴褛的卖花女身上买一束玫瑰送给塞芳芳,表示一种彬彬有礼的绅士风度,也给逢场作戏增添一点调味品。昆蛋说,她完全可以故作纯洁,掩饰得不留痕迹,像一个初入“青楼”的新手,她完全有化谎言为真实的能力。那些客人也很有修养,有时候还会遇上出高价的老外。

昆蛋听了塞芳芳不亢不卑地陈述了她的经历后,他猛然嚎啕大哭,犹如泉涌的泪水滚落在双膝之间,噼噼啪啪地溅落地面。很正常,塞芳芳看着他,这表示昆蛋与正常人的情感别无两样。但是,正当塞芳芳等他冷静下来想与他好好聊聊的时候,昆蛋却诡异地大笑起来,很意外,他的笑声刺耳,尖锐,带着绝望的、不可知的气味盘旋在卧室里。当然,这是怪笑,比哭还难听。接下来,昆蛋咽喉哽塞着说要立即离开塞芳芳,但并没有对塞芳芳有任何暴力上的举动。因为塞芳芳只是他的候补女朋友,所以他没有权力采取暴力的方式来解决。权力在塞芳芳身上。塞芳芳有太多的牢骚要发。而昆蛋,只是觉得自己不明不白的受到某种伤害和污辱。但昆蛋心里明白,塞芳芳也从他身上获取过污辱。所以,污辱不是一个问题。再接下去,昆蛋自己所做的事就太过分了,他先是沉默下来,脸庞上扭曲的肌肉像快要坠下来的泥巴似的颤动着,然后以一种低沉压抑的语调对塞芳芳说:“我要剁……”话到这里,昆蛋像脱缰的野马跑到厨房里拎起一把菜刀。这把菜刀是前几天被塞芳芳拿到楼下的小卖部的一块磨石上磨得异常的锋利。塞芳芳在慌乱中也跟了过去,只见昆蛋伸出左手的小拇指搁在那块有霉斑的菜板上,右手提着菜刀从容地往下一切,“嘎吱”一声,于是,那根小拇指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弧线后,踉踉跄跄地跌至下水管道口。刚好在他们吵架之前,塞芳芳洗碗的时候把下水管道的铁片移到了旁边,所以,活蹦乱跳的血淋淋的小拇指发出戏剧性的声音、鬼使神差地掉进了黑咕隆咚的管道里。

塞芳芳说,当时,下水管道里传来类似于小石粒掉下去的声音。

而昆蛋,他一定是在几欲昏迷,极度恍惚的情况看到这富有意味的景象。他身体本能地作出反应,也就是说他还是在疼痛中阻挡了一下,但他的努力无效,只听到脱离而去的小拇指轻微地翻着跟斗消失在周围留有菜叶和饭粒的下水管道口。

恐惧与慌乱在他的身体内践踏,疼痛和苦楚在脑海中杀戮,哦,没有用了,没有用了,他的小拇指叫喊着离开了他。而他叫喊着他的小拇指,也没什么用。

在父亲昆文的眼里,他生下这么一个儿子,只不过是给这座精神病患者日益增多的城市多添了一个怪物而已。当昆文很久以前就把他的想法以轻蔑的神态告诉昆蛋时,昆蛋反唇相讥,说,我本来就不愿意来到这个世界,这完全是你的错误。昆蛋边说边扒饭,想了想又对这个有过拉皮条经历的父亲昆文说,我没得选择,是你选择了。

昆文对他这样的话早已见怪不怪,就像平时每次吵嘴一样,昆文冷静而准确地、防不胜防地扇了昆蛋一记耳光。

“啪”的一下,耳光飞溅中,昆蛋的嘴里也飞出正准备下咽的饭粒。

一般情况,昆蛋对别人的拳打脚踢总能机警地闪开,不知为什么,对于昆文的耳光总是难以避开。也许,昆文的耳光的确有独到之处。但对于这些来自昆文响亮的耳光,昆蛋经常是报以微笑的,尽管咧开的嘴角会渗出鲜红的牙血,或鼻腔中流出一股腥味的液体。但微笑,在昆蛋看来,无疑是儿子对父亲的最高礼节,要记住的是,昆蛋从小到大,对性格粗暴的父亲从来就没还过手,即使他那生子宫癌后来死去的母亲在场的日子里。

“您越来越准嘛。”昆蛋说着,擦了擦红肿的脸颊就走了。

六去A学院上班

虚幻的日子一点一滴的,像从抹布中勉强挤出的污水一般流去。太阳每日升起,降下,给予可怜的人们一点光亮。但麻木的生活仿佛习惯了一切,对它内部所发生的种种变故不再感到新鲜。在街上,在楼房里,人们像虫子一样爬行,徒劳而没有目标。在城市这面绣着各种问题的布景下面,人们演出,在黑暗中唱歌,说话,都仅仅是为了生活而生活,生活得具体、细腻、繁琐、实用,仿佛世界除了围绕于人所展开的活动以外,其他东西都是附庸品。当然,一年的时间匆忙而过,昆蛋消失了,像沉没于城市内部的石头一样销声匿迹了。他的形象像一幅旧照片在我脑海中慢慢地褪色。有时候,我回忆昆蛋,总以为我们不痛不痒地来往完全像一场无关紧要的游戏。对于这座不再有任何情感秘密的城市,我们中间的人彼此依赖,也彼此排斥;或者突然地出现和消失(指昆蛋)来讲,两种情况都不再让人感到惊喜或遗憾。

记忆,它仅仅是一缕刻画在岁月这面镜子上的痕迹而已。

的确,我认为还会出现的昆蛋暂时消失了,大多数熟悉他的朋友认为,我们身边少了一位在酒足饭饱后可以闲谈和取笑的人物。

我依旧要写小说,我知道写昆蛋纯粹是让我的回忆得到某种再生或愉悦。在昆蛋漫长而焦虑的、以叛逆形象出现的青年时代,我所写的只是他生活中的百分之十,而他生活中的大部分内容,是我所不能了解到的。还有一些他的故事,我不愿意写,或者出于情节上的考虑,不好写。但这些,都无所谓了,正如昆蛋以前对我说过(他实际上还处在骚动不安的年龄),我已经到了无所谓的年龄了。我想,正因为昆蛋的无所谓,才让我试着用语言组织他的故事。

经一个朋友的介绍,我去A学院上班。所谓的上班,其性质和看大门差不多。因为A学院有个展厅需要照看,而他们正好人手不够。我的朋友说,A学院有关主管部门答应,上班一天是一百元人民币。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镶着银牙、满嘴银光闪闪的女负责人告诉,展出为期十二天,你的任务便是管好这个展厅,每天上十个小时的班,早晨开门,晚上关门,中午休息一个小时。朋友向她介绍我以后就离开了A学院,接着,女负责人抖动着她那双粗壮的手又嘱咐了一些具体事务后,便回四楼的办公室。

A学院是一所德国文化部的下属机构,占地面积不大,但环境很优雅。二楼是专门介绍德国文化艺术的小型图书馆。一楼有传达室、展厅,还有一条甬道擦着展厅门口通向里边的几间大教室。教室里有五六十个学德语的中国学生,他们每日操着半生不熟的德语,哇哇地轰叫着。

A学院经常出资举办小型的展览,这一次办的是康定斯基、克利、马克等人当时在德国慕尼黑的艺术活动资料展,展览的主题叫“蓝骑士”。这些艺术家的油画作品被复制在洁白的布面上,呈现出一副老态。不过,在明亮的展厅中间,放着三台触摸式电脑屏幕,学生们的手指,在屏幕上来回移动,也许会翻出世纪初期的康定斯基等人的一些活动。

“西方现代美术史上看过,又不是原作,没啥意思。”“还行。”

“这些电脑里的资料倒值得看看。”

“克利长得倒挺好看的,你看,拉小提琴的克利坐在椅子那边很忧郁。”

这显然是学生之间的对话,看来还有些观赏价值。

除了努力学习德语、一心向往德国的学生在下课后闹哄哄地经过展厅外面以外,整个A学院平常很安静。当然,我桌子对面的卖咖啡的吧台经常会传来杯子等瓷器的响动和自来水的哗哗声。卖咖啡的是一位中年妇女,对谁都很客气。咖啡仅仅是限于内部的人买,便宜得不可思议,两元五毛一杯。学生递出五元钱,又从找回一半的钱中看到自己去德国的前程,这个前程终止在德国的地平线上。他们大部分人都很年轻,对青春的投资是为了中年后能获得利息。努力再努力,学习再学习,他们属于事业心很强的那种,我想,比起这座城市大部分人的碌碌无为,我肯定选择后者。碌碌无为是以排斥所谓的事业为开始,最后以安分守己的生命而告终,顺便说一句,碌碌无为才是事业,是一种不是事业的事业,人世的成功与非成功无非是一场幻梦而已。

在这个章节里,读者们会觉得和昆蛋没有什么关系,但消失了阴影却无所不在的昆蛋注定会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于是,这次见到昆蛋,使小说因为昆蛋的突然出现而产生往下延续的可能性。就像一片风,一滴雨,它们来得如此的及时,使小说这个古老的文本显得像淋湿了的被想像力任意践踏了的大操场。

这一天下着雨,上午九点,清洁工按时把一楼的水泥地用拖布拖了一遍。女清洁工的脸上总是一片阴霾,显得不怎么高兴,臃肿的身子随着手中的拖把运动着。我在翻看着报纸,女负责人告诉我,展览要推迟几天,问我愿不愿意继续干下去。我说,没问题。女负责人毫无表情地看看我,再扭过头去看看弓着上身拖地的女清洁工,回楼上去了。过了一会儿,坐在大门口岗亭里的看门老头进来,皮鞋底带来的少许泥浆沾在刚拖完的地面上,弄得女清洁工很不高兴。

女清洁工唠叨着。

看门老头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两个人的喋喋不休像苍蝇的嗡嗡声在展厅外边飞旋着。空气中虽然没有唇枪舌剑的火药味,但令人厌烦。

“你再拖一遍就是了。”看门老头一口湖南腔。

“有事没事……找事儿……”女清洁工暗自唠叨。“你说什么?”看门老头没听清楚。

买咖啡的人看着他们俩在斗嘴,一直没吭声。他们都是A学院临时雇佣来的。

这时,展厅门口的另一扇弹力玻璃门开了,他娘的,昆蛋,没错,就是他,像风中飞扬的尘埃慌慌张张地进了门,圆乎乎的脑袋几乎缩在粗短的、长满肥肉的脖颈里,一只手戴着黑色的薄布手套,另一只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分别戴着一张美钞折叠成的纸戎指。就是他,昆蛋,这座城市的游离者,落魄的现代骑士,宠儿,流浪者,嘴角永远都挂着甜丝丝嘲讽味的昆蛋,奇装异服在他身上发展到了极点:破破烂烂的牛仔裤是自己用剪刀修理成的;裤管一只高一只低,露出越来越瘦的螳螂般的小腿,与硕大的头颅相比,比例完全失调;而他的头颅上的发型比以前有了变化,乱蓬蓬的头发犹如污秽的鸡窝,但又好像抹了不少发胶和定型剂;在他黑色的T恤衫后面,还印着一个白色的巨大骷髅。

种种迹象表明,昆蛋疯了。

我看到昆蛋的同时,昆蛋也看到了我。他先是像犯痴呆症似的愣了一下,然后张开双臂,像老鹰展翅,扑向我,拥抱我。

怎么样?怎么样?他双手重重地拍着我的双肩,拍得我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似的嘎嘎乱响。他过度的热情裹着一年的啤酒和烟草混成的气味覆盖了我,我完全傻了。

还活着啊?他的表情终于克制住了。在一番问寒问暖以后,他的激情飞快地凝固起来,这使我对他疯狂的穿着产生了怀疑,他故意越来越怪,以便在这日益堕落、平庸的世界里找回自己,但实际上他也许在迷失,迷失在条条框框的文明中,迷失在种种自我设计的迷宫里。也许,他会这么认为,你们他妈的才是疯子呢?

女清洁工、看门老头、卖咖啡的中年妇女,他们仿佛看见了外星人一样张开了嘴巴,瞪着眼睛,以为昆蛋刚从化装舞会里回来。

我让时而冷若冰霜,时而像充了电似的昆蛋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和我安静地聊天。没聊几句话,昆蛋的情绪马上就烦躁起来,他提出要抽烟,问我抽不抽烟。我说,这里不能抽烟,得去外边抽。我看得出,昆蛋勉强忍住,鄙夷的目光扫视着展厅。显然,A学院光洁干净的环境引不起他兴趣。他告诉我,他是来这里的图书馆查几份资料,准备他的行为艺术。他说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呆在了西藏,为了让我相信,他从T恤衫的领口内掏出一根古香古色的,上面雕刻着藏文的青铜色项链。

我相信,他是去了西藏,很多朋友不相信昆蛋的话,认为他去西藏仅仅是一种幻觉,一种虚构。他的想像力倒挺好,天马行空,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但我们不相信。

二十二天,我从女负责人那里领上我的工资离开了A学院。

七行为艺术

人们谈起昆蛋时,都说他是我们中间的飞行员。他不断地制定、酝酿计划,也随时随地地取消他的计划。他的计划永远是即兴的。这样,导致实施计划的可能性等于零,况且,他的各种借口和计划一样多。

在昆蛋出现的地方,人们就会谈论他,他的魅力在于,当人们快要将他遗忘的时候,他总会及时地出现。有时候,令人厌恶与可爱的性格像两条轨道一般在一个人的身上同时铺展,前者可使你对他的谵妄、桀骜不驯挥动激怒了的拳头;后者可使你感到他的单纯。

昆蛋又递给我一个名叫“游动的红玫瑰”的计划,在这本翻得七零八落的日记本里,我看到以下的一些文字:

参加此行动的艺术家二至三名,搭任何一趟列车,由南到北,或由东到西。

买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在我们所在的车厢向旅客们发送。于是,整个车厢,或起码两个左右的车厢的大部分旅客都会拥有一支红玫瑰。玫瑰是美和爱情的象征,一种高洁的花朵。玫瑰载着旅客在途中的感受,和铁轮往前的运动取得联系。玫瑰是瞬息之物,在时间的流逝中必将枯萎和死亡,必将被旅客所遗弃。我们仅仅是把玫瑰无偿送给旅客。在我们的“红玫瑰的计划”中,一切都是即兴和偶发的。当列车到达终点时,计划便完成。从列车的始发到终点,疾驰的列车在土地、在漫漫的长夜里行走。玫瑰与旅客的构成的意义是:玫瑰还给了普通大众。

在昆蛋潦草的书写体中,还注明了此计划因经济问题尚无法实施等字样。

有一天上午,昆蛋又突然呼我,告诉我“骆驼”酒吧里有一次大型的行为艺术表演,并告诉我准确时间,是当天下午三点钟。他知道我对行为艺术不是很感兴趣,怕我找借口不去,于是再三强调,我一定要去。下午,我开始沿着城市错综复杂的街道去“骆驼”酒吧。街上的空气像平时一样,总感到有一些带化学成分的灰尘,从鼻腔和嘴里涌进体内,沿着幽暗的、日益困难的呼吸道向肺部冲去。街上的汽车像丧失了感知的甲虫,只听凭交通警和红绿灯的吩咐,踉踉跄跄地往前冲刺。两侧的树木疲倦地挺立着,勉强得像临时雇佣来的哨兵。哦,无处不在的汽车屁股后面的气味和人们的汗臭味夹杂在一起,飘浮在空中如无形的幽灵。

我因为堵车迟到了,“骆驼”酒吧门口早已挤满了人。从城市内部来的昆蛋的同行们。他们的形象,就像畸形的、扭曲的幽冥世界里来的灵魂显形一般怪异,让人感到头昏目眩。一切仿佛都是戏中之戏,每个人都是行为艺术的一部分,只要你来了“骆驼”酒吧。生活早已设计好,只等着他们上紧发条准备起舞。生活本身就是一场他们亲手导演的行为艺术。究竟是艺术虚构了生活,还是生活虚构了艺术,艺术的生活和生活的艺术像苍蝇飞进肉汤里被人们饕餮的嘴巴喝了下去,以便可以从毛孔中分泌出像世界一样嘈杂和慌乱的汗水。好了,所有的人都在流汗,天气太热了,人太多了。

酒吧里的光线很暗,我挤进去时,便看到了临时搭建的舞台上的昆蛋。他面无表情,面前放着煤气灶,灶上有一口铁锅,锅里的沸水幸福地翻腾着,热气袅袅上升。他的左手开始理了理头颅上那些乱蓬蓬的头发,右手拿剪刀在喀嚓喀嚓地剪头发,剪好的头发由左手拿着扔进沸水里,锅边还搁着一双筷子。沸水里已经飘着不少头发了,锅底下的蓝色火苗吐着舌头。他的右手经常放下剪刀,时不时拿筷子像夹面条似的在锅里搅拌几下。

昆蛋的旁边是另一个艺术家,他却在砌砖墙。舞台的地板上零零落落地散着一些砖头渣,不知是谁又从外面给他提了一桶水泥进来放在他旁边。砖墙砌得很不专业,歪歪扭扭的,约有一米多高。

酒吧周围的玻璃窗,被黑色的窗帘布遮得严严实实的。从室内的温度中可以感到空调机里吐出的冷气,尽管如此,也不能改变闹哄哄的人们身上的热量。

还有一个艺术家在走廊门口垂着头,脖颈上长长的绳子拴着一块四十公分左右的硬纸牌,挂至胸口。纸牌上写着仿宋体:寻人启事,王大利,男性,二十九岁,身高一米七零,于八月十日下午三点在南城桐巷口走失,有精神病嫌疑,请发现者打电话69006783,必有重谢。从纸牌上看,这位蓬头垢面的艺术家是自己寻找自己,很有意思,旁边的人说,他就是王大利。

酒吧里开始飘荡着节奏强烈的摇滚乐,声音像疯狂的利刀切割着空气,空气仿佛慢慢地撕出了裂口,一道道横在他们之间。当他们被自己的喧嚣所湮灭,世界就露出锈迹斑斑的、散发臭味的废墟,世界就露出欲望的本来面目。哦,人们开始扭动起来,有三个打扮得像嬉皮士的艺术家还拿着绳索相互捆绑,粗大的麻绳毫不留情的深深地勒进没事可干的肌肉里,汗水和血印同时显现。他们的体态夸张,好像在挣扎,在自我施虐,在演戏。同时,嘴里嘟囔着,念念有词,像巫师。从我的角度看去,三个人按自己的方向撕拉,由于麻绳的束缚,他们的身体在挣扎,跌跌撞撞,像蛛网中无助的飞蛾。

行为艺术表演达到高潮是有人从门口外赶来一头猪。这位艺术家显然事先经过了精心的准备,他穿着旧军装,军帽上别着一颗红色的五角星,手挥着鞭子,像“文革”时期样板戏里的演员。他把这头洗得干净、雄赳赳、气昂昂的公猪赶进了酒吧里边后,人群便欢呼起来,吹着响亮的口哨,或诅咒着,或对这样的举动表示赞美。有一些人开始爬到桌面,站在那里挥动手中酒瓶嚯嚯狂喊,有一些趁机把啤酒洒向空中。啊!感谢我们这个时代癫狂、饥渴而不知所措的人们,他们乱作一团,吵闹着;他们理性的围墙轰隆倒塌,紊乱的感官塞满了迷醉的星星,身体的器官被起义的虚无宣言冲昏了头脑。哦,那可爱的白白净净的公猪,那头魔性十足的猪随着音乐的节拍撞倒了凳子和椅子,在人们的躲闪中发出一串串难以形容的嚯嚯的叫声。疯狂之中,我看到昆蛋把他头上的最后一绺头发剪完,动作干净利落,像训练有素的街头理发师。

这时,公猪像认出亲戚似的冲向他,撞向他的胸口。他被掀翻在地。公猪这时候也不再瞎跑,而是停下来深情地看着他。而我们的昆蛋,也一定从公猪那颇有占有欲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什么。

但是,像亲兄弟一般的公猪,在众目睽睽之下,恬不知耻地伸出红彤彤的、臭烘烘的舌头忘情地舔着昆蛋的脸。冷静的昆蛋到了这时候才慌张起来,干脆用双手去阻拦这荒诞的亲热,但是,他的只留有九个手指的手掌的摆动远不如猪舌头的翻卷的速度来得快。倏然,这头公猪猛地转过庞大的身躯,屁股朝着昆蛋的脸撒起尿来,丁冬作响的黄尿像从水龙头里流出一般倾洒在他的脸上。几位昆蛋的朋友一看情况不对,便使劲地拽住猪尾巴向外拉,而猪的表现更是不堪忍睹,它不太情愿地、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昆蛋捂着脸趴在地上,许多人围着他,但没有人愿意上前拉他一把。他的脸仿佛喝多了酒似的洋溢着臭烘烘的微笑。很多同行不由自主地跷起了大拇指,不知是称赞还是在讽刺地说:“这才是一种境界。”

“你是我们中间的明星。”

“不得了,连猪都认识你。”

“他妈的,你才是人文卫士……捍卫了艺术的尊严……”

“庸俗滚蛋,滚——蛋——”,有人故意把声音拉得像口香糖一样长。

但我感到昆蛋哭了。他把脸埋在撩起的棕红色T恤衫里,身子抽搐着,侧躺在舞台满地狼藉的木板地上。人们却羡慕地看着他,以为他在作最后的历史性表演。

这时候,舞台上方的几盏青灰色的射灯仿佛也有了感应似的爆了,整个酒吧间一片漆黑,人们突然鸦雀无声,然后再由第一个人的掌声带起汹涌如潮的掌声。

也许,那头莽撞而恐惧的猪是因为太累的缘故,才撒了一泡尿出来,我想。

八塞芳芳

塞芳芳和乐小宁最终没有成功。

她用试孕纸验出自己怀孕的时候,便决定采用药物流产。但她害怕自己的肚子里还未成形的胚胎是否真的能掉出来。她清楚,从怀孕的时间来看,她还用不着去医院的手术台让闪亮冰冷的钢制器械从她的子宫刮出这些血淋淋的血块。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乐小宁,而乐小宁无动于衷。他是在怀疑这是否和他有关系。她在失望之余,本来有权狠狠地朝乐小宁的脸上打出几个血印来,但她忍住了,不打耳光了,耳光打得响不响亮,都没什么意思,她想,还是先处理掉肚子里的东西。

“混蛋。”“不,不是。”

“流氓。”“不是。”

“卑鄙。”“有一点。”

吃最后一颗药的时候,乐小宁正在客厅里和几个狗肉朋友划拳饮酒,吃得山呼海啸的。这时,喝得醉醺醺的乐小宁情不自禁地又谈起昆蛋:“丫更神了,上次在‘骆驼’酒吧……”

乐小宁一遍又一遍、不烦其厌地陈述着昆蛋的故事,仿佛惟有这样一件有趣的事,才能让他兴奋起来。

塞芳芳按大夫的嘱咐吃完药后在指定的时间内上了厕所,坐在马桶边沿,外边客厅的喧哗在她听起来像阵阵虚弱的耳鸣,在水泥墙里渗透进来。她的对面的小茶几上,放着一些手纸、牙膏牙刷、洗发水之类的日常用品,还有一面玻璃镜,镜面印出塞芳芳憔悴苍白的脸孔。她想像着,她必须想像着耳中传来当时昆蛋在一家餐厅打中乐小宁的一拳的声音,“噗”的一声,乐小宁的眼圈马上肿起来。她必须有这样的想像让心中得到安慰。乐小宁是个懦夫,就这样,是懦夫,如果这个时代还存在着龌龊、肮脏、卑鄙的人,那么乐小宁肯定是,这是塞芳芳对乐小宁最后的终结。

那家餐厅是普通的家常菜餐厅。昆蛋继续想打乐小宁时,被塞芳芳挡了一下。

“你是个婊子。”

“不是,我不是,即使是的话,也是一个有良心的婊子。”

昆蛋想起塞芳芳的妈妈给她汇来五百元钱的时候,她拿来一半给昆蛋救急,那时,住在平房里饥肠辘辘的昆蛋快要饿晕了。

昆蛋不打了,可能是乐小宁太矮的缘故,也可能是从塞芳芳的阻挡中想起了什么。

事后,昆蛋分开围观的人群骂骂咧咧地走了。此前,他喝了一些酒才来的。

现在,坐在马桶上的塞芳芳望着镜中的自己,她在仔细地体会着身体内部的那块小东西带着湿漉漉的悲伤情感和难以说明的腥味从身下滑出,“嗵”的一声,掉在马桶里。紫红的血一圈圈的、像纹理一般慢慢地溶解在清水里,水在变红,变黑,变得像生命中的血液默默地流淌。这并没有自己所想像的那般痛苦,只是酸麻的感觉拥抱了异常疲倦的身体,在她的每一条血管里,都感到有失望的血细胞在呼啸着奔腾;怜悯、苦恼、焦虑陷入孤独的胸腔。那些要随时间逝去的情感的血管,在空中高高地撅起,扭曲着而得不到相应的解释。

门口这时传来乐小宁要上厕所的叫嚷声。

“等一会儿。”塞芳芳显得异常的冷静。“着急。”

“等一会儿。”塞芳芳重复着。同时,她耳边传来昆蛋一拳打在乐小宁眼眶上的声音,“噗噗”两声,带着强烈的快感,仿佛像火焰在黑暗中擦亮,又猛然熄灭。

“着急。”门敲得嘭嘭乱响。

塞芳芳后来和一家影视广告公司的老板结了婚。以前,他们俩早在一次聚会上认识。两个人婚姻的基本条件很多,其中就有:保证在婚后的日子绝口不提彼此的经历。这个条件限制了他们之间作为一对夫妇的感情交流,但同时又保证了他们不会因为有可怖的经历而造成心理上的隔阂。在这个日益复杂的现代生活中间,必要的限制是为了确保婚姻的谐调统一。因为婚姻完全像企业与企业之间的合作关系,如果有一方撕约,那么这种合作就可以停止,最可怕的是,还要打一些官司。

这位叫陈家哥的老板对昆蛋这个人还是有印象,虽然叫不出昆蛋的大名来,但你只要描述一下昆蛋的形象,他肯定也知道。有一天,当他和塞芳芳结完婚,又去登记了彼此的财产时(以此防止将来离婚时在财产上有所纠纷),他们两个人同时都看见了昆蛋在马路上步履匆匆的样子,只是塞芳芳扭过头,假装没看见,而她的丈夫却说:“这个人我老看到,咦,他好像也在看咱们?”

“有什么好看,这种人到处都是,有什么奇怪的。”

塞芳芳非常从容地扶了扶她那副造型美观的黑色太阳镜,轻松地掩饰过去。而昆蛋瞧了瞧塞芳芳和阵家哥,缩回头颈,像在阳光中匆忙掠过的一匹马。

我和塞芳芳是在美术馆看画展相遇的。塞芳芳显得很开心,决定要在学院区的一家她经常去的西餐吧里请客,说那里的西餐货真价廉,美味可口,一定要我去。我推辞再三,见她心意已定,于是答应下来。

西餐吧里的环境优雅,音乐也很古典。由于是下午的缘故,难得见到顾客。塞芳芳滔滔不绝,烟也抽得很凶。不过,是那种淡绿色的MILD SEVEN。我从她可爱的门牙的缝隙里,可以看出淡褐色的烟垢已毫不留情地呈现出来。她边聊边喝“金汤力”,时不时地伸出粉红色的舌尖抵抵橙黄色的柠檬片。

她对自己的婚姻生活很满意,说婚姻建立在所谓的情感深度上完全是一种误会。感情深吗……深到什么程度,有深度意味着尖锐,意味着夫妻双方缺乏自由。灵魂有吗?她说。我说灵魂就好比是父亲。不是这个意思,他说,灵魂不显露在两个人的生活中,灵魂在你的……她指指我的胸口,婚姻等于……她在桌布上画了两个杠杠,等于凑合。凑合,我对这个词表示迷惑。凑合即是不需要深度交流。

塞芳芳对婚姻的认识相当的实用,在今天的世界里,尤其在这座城市里结婚,没有物质来支撑完全是天方夜谭。可见爱情这个名词,它的腐烂,它的滥情,它的暧昧,完全是我们周围的生活缺少这种秘密的土壤。

怎么越聊越理想化,塞芳芳笑了。

我很想从塞芳芳那里打听一些有关于昆蛋的消息,但塞芳芳绝口不提。

整个下午她一直在谈她的婚姻,以及由婚姻引出的世界观,尽管她的话语缺乏逻辑,也经不起分析,但她的真实足够引起我对她的理解。

九最后的表演

昆蛋是跳楼自杀的。就在西长街外贸大厦上,但没有一个人确切地知道,他究竟是从哪一层楼跳下来的。据不少目击者反映,起码也有二十层左右那么高,并说他在空中像跳水运动员那般翻了一个筋斗后,才头朝下坠下,发出像鸡蛋壳被敲碎了的声音,很沉闷。其中另一个目击者形容,他像一个风中的纸鹞,接近地面时被大厦附近的几根高压线网挡了一下,然后身子像橡皮球似的弹了一下,再坠落地面。从目击者的描述中,不难看出昆蛋——他肯定在空中作了一个有趣的动作。但塞芳芳说,人在接近死亡的那一刻,不可能做任何动作,即使有,也是出自本能的挣扎。

我想昆蛋在外贸大厦上一定鸟瞰他附近的城市景象。地面上因堵车蜗牛般爬行的车辆,和鼻涕一般腻滑的街道,还有像积木般伫立的商厦;而他的头顶上,就是那天空了,五月的天空应该说比较晴朗,但在他心里,这块天空已经虚无到极点,而成了黑色的煤炭。很多人,包括塞芳芳在内的人都认为,像昆蛋这样的人,选择这样的死法,是件不太可能的事。但是昆蛋的的确确的死了。死亡随时随地的存在于身边,有什么好不相信的,我对塞芳芳说。但塞芳芳还是不明白像昆蛋这样的只有在喜剧里才出现的人物为什么要去选择这样的死亡。也许,真的是最后的表演了,尽管昆蛋认识到,这表演,在这个时代里是没有人来观赏的。

昆蛋死亡无疑经过精心的准备,比如选择的地点(繁华的商业区)、时间(比他生日晚了一天)和一份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遗嘱。从凌乱不堪的卧室里还发现少量的大麻和致幻剂,这和法医鉴定的情况符和,跳楼之前吸食了毒品。在我看来,他惟一有价值的是一本三百页左右的记事簿,潦草的笔迹中辨认出他个人的感受性记录和不少难以付之于实践的行为艺术计划。从这些隐蔽性很强、仅仅陷入到个人的癫狂状态中的文字中不难发现,他是一个破坏欲和创造力都很旺盛的人,也是个没有秩序的人。在一篇注名“死亡可能是表演”的一段文字中,他写道:

死亡在生命的彼岸,在生命最本质的深处召唤自我。当活着比死去更为耻辱的时候,死去便比活着更重要。生与死的选择,完全是来自于个体的选择。一个人,在这黑暗、虚无的世界上存在,惟一值得去崇敬的事便是死亡,但生命也许在上帝的手中很轻,轻得不屑于去生活……没有悲凉、伤感和沉痛。当每一个人都面对一次死的抉择,死亡就毫无味道可言。因为它是大众的事情,所以,死去也就不值得去纪念,无形的灵魂也不像人们所说的那般沉重。惟有死亡是一场表演才有意思,因此,死亡也不再是简单的死亡,肉体的安息和沉睡仅仅是因为演出散场了,那就不在乎成功与失败、赞赏与唾弃了。

死亡绝对不在自己和他人的目光中,只是表演而已,演出的舞台是这座城市,道具就是我的肉体,完了之后它没什么用了,消失了,像空气一样。

滑稽、夸张、荒诞是围绕着死亡三种不可缺少的词汇。我喜欢滑稽,滑稽的服装、饰物和形象,有点像卡通片里的人物,滑稽的死是对自身的最高奖赏,是对庸碌人世最好的蔑视,以此消解人们所误解的我的死亡的悲剧性质……

躺在西城殡仪馆里的昆蛋很安详,紧闭着眼睛,嘴角似笑非笑,充满了讥讽。他身上那块白布几乎遮盖住全身,只露出头部。白布上覆盖着稀稀落落的绿色松柏枝桠、塑料白花和鲜花。据人说,昆蛋的脑袋经过修补手术,脸上磨损的部分请殡仪馆里专门为死者美容的美容师进行了细致入微的化妆,使昆蛋的脸看起来像一个在镜头前酣睡的演员。

那天阳光出奇的亮丽,透过玻璃窗洒落在殡仪馆褐色的大理石地面。从城市的角落赶来很多昆蛋生前的朋友,他们像蟑螂一般突然冒了出来。他们大部分人可能和昆蛋只是萍水相逢,谈不上深交,这使我内心升起一股悲凉——大家究竟是来凑热闹的、还是来看看大名鼎鼎的昆蛋死后的模样;还是心怀诚意地来参加葬礼。但我知道自己这种想法有许多可疑的地方,于是,也不敢再想下去了。既然昆蛋认识到死亡是一种表演,那么此时此地的情景可能就是他表演的收尾了。

人很多,很静穆,一点都不滑稽,但是谈不上肃穆和庄严。只是昆蛋的父亲没有来,该来的全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乐小宁戴着一副黑色的墨镜,穿着牛仔裤和一件蓝绒的西服,剃了个平头,站在离塞芳芳九米远的地方,两个人如同陌路人。

追悼会显然经过了精心的安排。一个大胡子上去宣读悼词,但不知是普通话不准的缘故还是心里太悲痛的缘故,他的发音像漏胎的气一般嘶哑,弄得很多人为他这种结结巴巴的口吻而着急。有人低声问:“哪儿的?”

“湖南口音。”

“不知道?”

“昆蛋同行。”

“以前没见过。”

大胡子也戴着墨镜,黑色的中山装,愣头愣脑的。嘴里念一句,头往右歪一下,身体的重心不断地从左腿移到右腿,又从右腿移到左腿,二千字左右的悼词磕磕巴巴地念了很久,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感情。他念的时候,一只苍蝇仿佛缠上他似的,在他的墨镜和三张白纸中间飞来飞去,给他的宣读带来了不少阻碍。

有些人在咳嗽,有些人在打喷嚏,大家站累了,大家自由惯了,瞻仰死者的遗容变成了十分奢侈的仪式。

我站在最后一排,听见前面两个长发披肩的青年在窃窃私语。

“来的人很多,真有这么多的朋友?”

“我和他只见过一面。”

“我想……可能吧,这中间死的人实在太少了,以至大家都很好奇,来看看怎么回事。”

“嘘。”

我这时小声咳嗽了一下,前面两个人不再交头接耳了。

站在前面,面对着人们的大胡子声音由低沉逐渐转入高亢,仿佛有了抑扬顿挫的节奏,原来不知从哪里收集来昆蛋的几句诗作为悼词的收尾:

我虽然死了

但是活着

活着像这场仪式里不必要的你们

过了两天,我在傍晚穿过我居所附近的菜场时,停留在一家报摊前翻看杂志,从一张不起眼的小报的文化副刊里翻看到豆腐块般大的一则消息,大意是说本城艺术家昆蛋自杀,年仅三十二岁,生前组织过多次有影响的艺术活动,并注明追悼会的日期和联系电话,请有关人士联系等等。

我翻来覆去看着这份报纸,准备买一份,又觉得不值。正当我合上放回去时,被头戴白帽的中年妇女不耐烦的声音叱喝了一顿:“爱买不买,别翻来翻去的。”

十裸奔

昆蛋为他这个叫“裸奔”的计划找了不少女人。英国小芳是他认为惟一有可能的人选。当然,昆蛋也找过塞芳芳,但被塞芳芳果断地拒绝了,昆蛋就对她说:“你也太不前卫了,平时总摆出愤世嫉俗的姿态,鄙视这个又看不起那个。现在,我这个计划就是试图剥去文明强加给我们的虚伪面具,返回到古老的原始状态中去,你看看,这多有意思啊,咱们可以选择夜晚来实施,最好是我们两个人。”

那时的昆蛋激情澎湃,仿佛有消耗不完的生命力,经常在塞芳芳面前强词夺理,令塞芳芳陷入困惑中:究竟是让昆蛋认定自己是虚伪的,还是要去参加这个计划以此证实自己和昆蛋是志同道合的同志呢?但塞芳芳毕竟是背靠世俗生活的塞芳芳,她很快地做出了反应:“不去。”

“那你虚伪。”

“不,不是。”

“是,你就是。”

“我现在解释不清。”塞芳芳很苦恼。

昆蛋也找过几个艺术院校里的女学生,终究感到失望。女学生认为拍拍艺术性较强的裸体摄影还可以商量,但是这裸奔,绝对不会参加。在昆蛋寻找合适人选的过程中,其中有一个女孩是舞蹈学院的四年级学生,她提出一个条件,要五千元,就可以和昆蛋共同裸奔,当一个昆蛋所说的现代的夏娃,因为昆蛋自称现代亚当。但昆蛋以为她是拿他揶揄。况且这个女孩开出的天文数字是昆蛋无法承担的。这时间的昆蛋大概到处碰壁,发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感慨。

英国小芳是昆蛋惟一的希望,他把此计划唾沫四溅地讲给她听后,就静等英国小芳的回音。但是等了三天后,英国小芳才做出答复,说这样的计划很危险,她不能答应。

昆蛋问,有什么危险?

英国小芳支支吾吾,再添上蹩脚的汉语,使昆蛋勉强听懂她的担忧,她是担心自己会被驱逐出境,或被警察盯上而遭到没必要的惩罚。

昆蛋一咬牙,决定自己来完成这个低成本的计划。

当然,昆蛋会选择一个月光亮丽的夜晚,而且在午夜的十二点开始实施,因为这时北四环路的车辆会少些。夜晚驶进城区的货车的声音虽然很响,但并不妨碍昆蛋在人行道上坚决而富有诗意地裸奔。英国小芳给他一个建议,艺术家昆蛋脱裤子和起跑的时候该拍些照片当做资料来保存。

昆蛋认为没有这个必要。

这就是昆蛋与其他本城行为艺术家不同的地方,也是比他们更像艺术家的地方。当大多数行为艺术家不断地收集个人的资料,做成一大叠所谓的艺术文献,以便参加国外展览时给自己创造更多的机会。而我们的昆蛋认为,行为艺术,根本意义上就是空气中的身体姿态,一旦实施了,便可消失,所以没必要收藏资料,没必要把这些资料供奉为文献一般。

英国小芳说,她为了好玩,才拍一些,再加上昆蛋一个人也实在太没趣了。

昆蛋要沿着北四环路跑一个小时,英国小芳却骑着自行车,背着一个黑色真皮相机包,里边有一台“尼康”相机和闪光灯,还有一个袖珍的“奥林巴斯”牌傻瓜机。

昆蛋一直沿着人行道向前奔跑,英国小芳经常埋伏在前面街边的槐树旁边,举起相机,闪光灯强光照射之下的昆蛋在一道白光中像一个气喘吁吁的怪兽。他脚上穿着一双白色薄底的球鞋,除此以外,全身光溜溜的。他毛孔里的汗水滚在身上使他看起来像一头浮出水面的海豹……他的长发往后飘动,目光坚定,鼻孔里吐出的气和吸进去的气像发动的引擎,呼呼直响。他的皮肤在燃烧,骨头在嚎啕;他的脸,他的身体都已被精神的鬼魅所借用。每当前方英国小芳的闪光灯又喷出白光时,他的汗水便哗哗啦啦地流淌在夜晚的街道。夜晚的街道是幽暗的,惟有昏黄路灯把他的投影拉向了虚无的远方。他越跑越孤独,越来越感到远方街道的绵长和长夜的黑暗。当黑色的夜幕像巨大的黑袍裹住了城市的居民,他便是他们梦中闪动的幽灵。当他们睡眠,是为了打开夜晚的另一个世界的冥冥的人世大门;当他们失眠,他会伴随他们。他毫无羞耻地裸着,两边的树木和建筑被他的速度撕向后面,他感到自己跑在岁月的最后面,或者最前面。他的时间、方式、界限、地点都是自己给定的。啊,感谢我主,如此欢乐的活动,这将是尘世的最后恩赐。

九八年春夏之交,我两度来郑州看我的女友。我知道,当我离开昆蛋生活过的城市,我对昆蛋的回忆马上变得模棱两可,一方面我觉得像昆蛋这样的人太少了;另一方面,特别当我站在殡仪馆或“骆驼”酒吧这样喧嚣的场所,我又认为昆蛋的同行们如果太多了势必引起混乱。

我的女友对我的小说不闻不问,我很希望她能问问昆蛋的事情,但她每天只忙着上班,下班以后便倒头大睡,这使我对小说中昆蛋的魅力产生了怀疑。后来,我的女友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阅读,完了后她告诉我,她不明白昆蛋究竟想要干什么?

“对了,这就对了。”我尴尬地笑笑说。

她一脸狐疑,清秀的脸在我们沿着文化路大街的漫步中散发出细微的光泽。

“前面是一个路口。”她说,真荒诞。我看了她一眼说,“现实生活要比小说荒诞些。”

“不是这个意思。”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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