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楚国庆丰十九年三月初八,奉帝旨,宝庆公主之灵柩迁往相国寺停灵,慕阳在九凤香棺里躺了已经有整整三天。
宝庆公主回宫到今日刚好一个月,从一个月前的举城相告到现在的陡然生悲,在宫内外人的心里恍如一场梦一样。但楚都的老百姓见惯了深宫斗争,公主死,皇后禁,又不是皇子各党相争,其结果将严重影响未来江山社稷,并没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何况这个公主又甚少在楚都露面,既无祸害苍生之举也不曾造福百姓,因此,死个这样的公主简直就跟死个隔壁二丫头差不多道理。
相国寺这三日除了按宫规必须行吊唁的人之外,自发而来的人少之又少。楚皇见丧庭冷清,心中很是对女儿不住,于是格外开恩,允许民间百姓也前来祭拜,添添人气,并允来者皆赐香米三斤,由宝庆公主的皇家弟妹们负责派发。这么样到了初八下午果然显著多了些人,其中各怀心思的人皆有,宫里人心知肚明,却也犯不上去点破。
到了夜里,寺门口进来两个人,年长些的那个薄唇挺鼻,凤眼微晒,一身白衣原本尽显不俗,但在这四处素白的停灵院内,却并不十分显眼。年青的那一个也面若满月,目光清亮,一身蓝衣,但气势上稚嫩许多。寺里刚掌灯,正值晚饭时间,拜祭的人已显少了,这两个人一出现,引路僧人便将之带到停灵大殿。
到了门槛外,白衣人袖着手往结满缟素的门楣上望了望,然后目光一路往下落到大殿中央的香棺之上,香棺两旁皆立着十来位素衣宫人,灵前原有僧人念经超度,这时候已经暂时****,去了晚饭。两个人晃晃悠悠进了殿内,白衣人从桌上拈了三柱香,递给蓝衣少年:“笏儿,你来拜。”少年接过香,迟疑地看了眼他。白衣人道:“无妨,你就当拜土地公好了。”
少年这才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而白衣人依然袖着手,就像上菜市场买菜的主妇,围着偌大个凤棺转起了圈。凤棺长足六尺,宽足三尺,棺身共雕有九只描金涂漆的凤凰,四周祥云相伴,正经长公主葬仪待遇。这么样精致完美的棺椁,也亏得楚皇陛下这么快就将它弄了来。白衣人停在凤棺左侧,望着棺盖与棺身相接的一处缝隙,薄唇往上翘了翘。
这也许是宫人们在钉子孙钉的时候力道不够,又或者是钉子太长,这位于头部的一道缝隙竟有半根指头那么宽。不过一般来讲这是没有问题的,没有人规定在落土之前棺木一定要钉死不可,再说了,楚皇陛下正处于忧伤心碎当中,也不会注意这些小事。
蓝衣少年拜完三拜,白衣人也袖着手走回到灵案跟前。
小皇子皇女出来派米,白衣人道:“我们是公主的旧友,不图米粮。”
倒霉的宝庆公主居然也会有这么出众的旧友,而且还不图米粮,真是让人刮目相看。皇子女们与宫人们都艳羡地望过来。在他们看来,棺材里躺着的这个宝庆,实在与宫里人太不相同了,她都是个大姑娘了,居然一点羞耻心也没有,一点也不害臊地跟楚皇提出寻找她的心上人,这在自幼便接受各种礼仪规范的他们眼里,是多么离经叛道的举动。哪怕她是他们的姐姐,他们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她是个淑女。
一个连淑女都称不上的野公主,居然会有这么样超尘脱俗的一对故友,这是修了哪辈子的福。
丧堂到了亥时,就再没有人来祭拜了,到了亥时末,连陪灵的宫人和超度的僧人都已经歇课下去休息。按例除了留两名值守宫人依时添灯油外,丧堂里不留余人。
子时更声刚过,大殿屋顶上突然破了个洞,一白一蓝两个人相继从洞口跳下,来到凤棺旁。
步后的蓝衣少解下斜背的灰布包袱,与白衣人一左一右分开,站在棺椁两侧。
“这可是百年梧桐木做成的棺料,咱们开棺的时候得想个法子防止它发出声音。”少年看了会之后,说道。白衣人指着棺尾一只金眼凤凰:“那里有机关,不用我们抬。你往四周子孙钉上涂些桐油就成。”少年听话地从包袱里取出个小油壶,忽然又把头摇成拨浪鼓:“不行,慕阳她不喜欢桐油味道。”
白衣人遂从腰上荷包里取出个圆形小盒子递过去:“貂油。”少年嗅了嗅,点头:“这个还行。”
涂过油后,白衣人将凤凰眼睛按下,描金绘朱的棺盖缓缓往左首移开。棺内景象呈现于前。
黄绫铺就的褥上,慕阳双手交叠平躺着,头上梳着飞仙髻,身上穿着山河裙,手上颈上珠围翠绕,眉目如画,面色如生。少年张嘴愣完,忍不住叹气:“说实话,我可从来没见她这么老实过。”又问对面的白衣人:“你见过吗?”白衣人两眼也正盯着慕阳面容,想了下,点头道:“也有,她只要讲理的时候,其实还是蛮有气质的。”少年愕然,“她讲过理吗?”
两个人各据一方盯着棺里尽情发表言论,完全忘记了“死者为大”这句古训。
棺中的慕阳依然波澜不惊地闭眼躺着,少年将她上身扶起,使白衣人可以更方便地捏住她下巴。这时她下颌顺势张开,借着殿里白蜡可见,她舌尖上含着的一颗桂圆大小明珠正微微泛出光华来。
“护心珠?这就对了!”白衣人微挑了下眉,如释重负吐了口气,然后轻轻将手放了,向少年示意。“笏儿动手。”
少年听闻,转身从包袱里翻出张被单,平平整整在地上铺开,将棺里的慕阳抱出来放在地上,拿被单将她裹住了,就跟以往在山里背柴禾一样,将她结在背上。白衣人将棺盖轻轻推回原位,回头看了眼安静如初的大殿,携住少年左手,跃上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