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香樱惊讶的问:“你九岁就来到宫中?”
“是的,奴婢家门遭难,所以九岁就被罚入永巷为奴。奴婢在家中也是小姐,一夜之间看尽世间冷暖,那些曾经友善的笑脸全都白眼相加。奴婢自此,便认识了世人的真面目。娘娘,人活在这宫中,若无狠心两字,怎能出人头地?”
“狠心?”香樱再一次的在舌尖喃喃重复着,点了点头:“你说的是对的。”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狠狠地说:“兰儿这丫头,我很不喜欢。宜月,寻个由头把她送到暴室,这丫头,喜欢胡说,不能让她再说话了。”
宜月面目冷淡的说:“娘娘说的是。奴婢这就去办。”
“娘子!求娘子救救兰儿!”
一阵凄惨的声音响起,原来是清莲。一向端庄美丽的清莲此时却蓬着头发,倒拖着鞋子,慌乱地跑了进来,“扑”的跪在合欢面前,涕泪交加,不停的给合欢磕着头。眼看着这头上就磕出血来。
合欢慌得忙扶她:“清莲,怎么回事?快起来说话!你这样子,让我于心何忍!”
清莲泣不成声道:“娘子不答应,清莲就不起来!清莲实在没有别的法子,只有娘子能够救兰儿!”
合欢慌乱地说:“我都不知道是什么事啊。清莲,一向温柔知礼,最有风范,怎么今儿个慌成了这样。你快起来回话。如果我能帮你,我一定帮。”
清莲哭道:“不是生死关头的大事,清莲不敢求娘子。兰儿是清莲的亲妹妹,我们从小没了父母,双双被叔叔送到宫中为奴。那时,兰儿才六岁,姐妹俩相依为命活到现在,谁知今天兰儿要被送去暴室!娘子,送去暴室是断无活命的道理了!娘子,娘子,清莲愿意一生一世为娘子做牛做马,不,生生世世为娘子做牛做马,只求娘子救救兰儿!”
合欢听她如此说,也流泪了:“清莲,我能救一定救,可是你要告诉我,我该怎么救?兰儿究竟犯了什么错,会送去暴室?”
这时,绿棠把清莲扶了起来,給清莲送上一块热毛巾,安抚清莲道:“清莲姐姐快把眼泪擦干了,咱们小姐是最仁善的,姐姐有什么向咱们小姐说吧。”
清莲擦了擦脸,稍稍平静,红肿了眼睛,微微抽泣道:“兰儿是伺候和贵妃的。和贵妃一直不喜欢她,不知为了什么,昨天说兰儿拿了她一个翡翠手镯。兰儿虽然笨一点,但人绝对是老实的,怎么也不肯承认。和贵妃便说,既然这么着,那就送去暴室吧。娘子,兰儿即使是犯了偷窃的错,也罪不至送去暴室啊!暴室是虎狼之地,进去就要用重刑的!历来是有去无回的地方!即使侥幸逃脱了性命,也是个残废人了!娘子,兰儿才十六岁,求娘子救救兰儿吧!”
“香樱?”合欢的眉心微微打了个结:“她虽然脾气暴躁了一些,但不至于为了一个翡翠手镯就把宫女送去暴室啊。难不成正在气头上?清莲,或许等她消消气便好了。”
“娘子。和贵妃是铁了心的要把她送去暴室啊!现在她是**的主理,谁敢说个不字?娘子是和贵妃的姐姐,和贵妃一定听您的话,求求娘子,为兰儿求个情吧!只要不送去暴室,怎样处罚都行,干再苦再累的活都可以!求求娘子,求求娘子了!”清莲又跪了下来,拉住合欢的衣襟,不停的哀求。
合欢原不是多事的人,但想到她那时也给柳芳诬陷偷了白玉环,饱受了九死一生之苦,自己受的苦难,今天再一次的在别人身上重现,越发的动了恻隐之心。看到清莲哭得那样悲惨,也可怜她们姐妹手足之情,便点点头道:“我去找妹妹说说。妹妹虽然脾气大一点,但心肠不坏,也许事情有些转机,也是不定的。”
清莲听合欢这么说,忙跪下磕头,泪水盈盈的说:“娘子既然肯出面,贵妃一定会同意的。清莲姐妹在这儿谢过娘子!”
“姐姐,今日怎么有兴致过来看看妹妹?”香樱笑着相问。
这是合欢第一次踏入香樱的露华宫。这露华宫中端的是华丽无比,人间第一等富贵的地方。只见宫内垂着宝紫色夜光锦暖帘,顶上是硕大的明珠,黄金瑞兽里点着芙蓉香,水晶花瓶里插着大把的宝珠山茶。无一处不是暖香生艳,使人到了这儿便如神仙府第一般,再也不想动了。
“妹妹住的果然是好地方。”合欢颌首道:“想来这等繁华之所人间再也找不出来了。”
“姐姐一向素朴,哪似妹妹爱这些俗物。前阵子给姐姐送去的玳瑁嵌金屏风,金仙鹤明珠灯,软金牡丹帐,不都给妹妹退了回来?”香樱带着三分撒娇的口气说:“姐姐在宫里,也不打扮得艳丽一点?难道姐姐还怕这宫里支不起姐姐的脂粉钱?”
姐妹俩果然是一个艳丽非凡如香艳四溢的芍药,一个清雅脱尘如亭亭玉立的水仙。香樱穿着桃红色遍地撒金苏绣小袄,同色的玉罗裙衬托她艳丽如碧桃灼灼,那支九凤衔珠的金步摇摇摇在眉心荡着一串翡翠珠子,也摇荡出万种风情,千种妩媚入骨。而合欢只是家常半旧的月白色小袄,淡蓝色的裙子,别无装饰,只是一朵斜斜的工笔绘就的玉兰花,空灵美丽的盛开在裙子上,如一朵盛开在雨季中的白玉兰。
合欢淡淡一笑:“你知道我一向不爱这个。”
香樱命人端上白玉藕花粥,道:“这是姐姐素日在家中便爱吃的东西,这藕是夏天的玉色娇罗藕,极好的东西,我让人磨成粉存着,再加上这牛乳炖了好些时候,倒还香甜,不知是否符合姐姐的口味?”
合欢轻轻的吃上一口,道:“味道很是不错。难为妹妹还记得。”
“姐妹终究是姐妹。姐姐,我是真心对你的。”香樱望着合欢,静静地说。
她不知道她这么说,姐妹之间已有了浅浅的隔阂,真心,怎用说出来?任何表白,只因为感情不再自然。
“我当然知道。”合欢微微的笑着,但是心中,却不自觉的抽搐了一下,有微微的凉意,好像在西风的叶间上轻轻的传来,默默的,默默的,颤颤儿到了心间。面前的,是自己一母同胞的手足,自小儿自己便疼着她,爱着她。可是现在不知为什么。她从她满脸的笑意中却读出了一种疏离,一种虚伪。
原是自己的妹子,有什么不能说的?可是现在,倒让她踌躇起来。
“姐姐今天来看妹妹,就是为了叙旧吗?”香樱说话倒是单刀直入,一双桂圆似的美目碧清光华,含着深不可测的笑意。她一双纤手捧着暖炉,淡淡相问。
合欢看她这么直接,也就点头道:“我今天来,当然是为了看望妹妹。还有一件事,是为了一个兰儿的宫女?”
“兰儿?”香樱蹙紧了蛾眉,道:“姐姐说她干什么?这人手脚很不干净,我要打发她出去。”
“妹妹要打发她出去,姐姐也不能阻拦。但是妹妹,送到暴室的宫女都是有去无回的。兰儿即使是偷了一个翡翠镯,也不必有这么重的处置吧。妹妹随便把她打发到什么地方也就是了。”合欢柔声相劝:“虽说是奴婢,毕竟也是人家的女儿,家中总有父母姐妹惦记心疼,妹妹还是发发慈悲吧。”
香樱的眸色一寒,恍如黑夜的翅膀降临,冷冷的说:“姐姐好慈悲啊,好心肠都让姐姐给占了,妹妹只能做恶人了。”她一下一下的抚摸着手炉,那凸起的兽纹被她磨得溜光水滑,语气平淡的说:“我的翡翠镯是在她的箱笼里找到的,人赃俱获,姐姐要我怎么饶她?她的命比得上宫里的规矩大吗?要是饶了她,我将来说出的话,还作数吗?”
面前的香樱让合欢一阵恍惚。她面如凝霜,纤纤的十指上涂着玫瑰蔻丹,艳丽得炫目,平淡的语气中全是杀伐决断。芙蓉香香气袅袅,但是姐妹之间却有什么东西一点点的变得冰冷,合欢缓缓站起来,一句话都没说,向宫外走去。
只听香樱的话从后面传过来:“姐姐没什么话要和妹妹说的?”
合欢静静的摇摇头。
她还能说什么?
眼前的贵妃,哪是那个娇柔依人,缠着她让她给绕着玫瑰花枝戴在头上的妹妹?哪是那个做了噩梦使劲的往她被窝里钻的妹妹?哪是那个在雷雨之夜紧紧的抱住她的妹妹?
繁华的宫殿,让一切都变了。宫中的人心,远不是寻常人可以揣摩的。她的妹妹,到了这里,也失落了她的真心。
无限的惆怅,就像卷着黄花的西风,依依从她心上拂过,留下了丝丝凄凉。
夜色已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