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林红焰本是茌县一户贫家的女子，自幼父母双亡，无家可归，因为生活所迫，才参加了红灯照，在朱红灯手下，作了一名小头目。这次她带领一群姐妹，到景城县来扑城，队伍被打散了，她也身负重伤，昏迷不醒，幸遇谭嗣同、罗英相救，把她安置在严家调养，才免于一死。数月来，她整日躺在床上，不敢露面，与红灯照的大队人马也失去了联系，严柳母子便成了她惟一的亲人。她对严柳母子是万分感激的。加上严妈妈有病，许多事情都是严柳照料，两人又都正在青春年华，整日耳轮相摩，怎能不产生相爱之情？只是女孩儿家，虽然有心，却总是说不出口罢了。
这一天，也是合当有事，天气特别炎热。严妈妈卧病在床，不能动弹。上半晌，严柳在菜园里浇菜，累得汗爬水流；中午，又要煮饭烧菜，服侍母亲和红焰吃午饭。午饭后，他知道天气炎热，中午时分决不会有什么人前来打扰，便关上了大门，搬了把大竹床，放在正中间过厅里，准备好好睡一个中觉。常言道，暑天无君子。他一个年轻人，又热又累，也就顾不得许多礼数了，干脆脱掉了全身的衣裳，只穿条小短裤儿，赤着身子，摊开脚手，舒舒服服地躺在竹床上歇晌。过厅右边是妈妈的卧房。老妈妈已经睡着了，卧房内传出了老年人沉滞的鼾声。左边是红焰的卧房，也听不到什么动静。门外街巷中更是死一般的沉寂，听不到一点儿声响。他感到一阵倦意，伸开四肢，正想入睡。左边房中，红焰却醒来了。她整天躺在房内是很闷人的，加上天气酷热，更加难耐。现在，她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很想下床去活动活动。她想，严家客少，晌午时分，更是不会有人前来串门的，便轻轻地爬下床来，只穿了一件桃红薄纱小紧身汗衫儿，葱绿色小撒脚裤儿，想到房门口去凉爽凉爽。
门外竹床上的严柳，舒舒坦坦，刚要入睡，忽听得房中响动，以为是红焰要茶水，便连忙起身来看，也忘了披上件衣衫。他走进房门一看，只见红焰穿着一身红绿内衣，正站在房间中间，扶着头，好像有些晕眩，便赶快跑过去搀扶。那红焰一来是睡卧久了，刚刚起床，有些不适，再者又看到严柳半裸着身子跑进房来，女孩儿家害羞，心头不免一阵激动，霎时间便晕眩过去，软瘫在严柳怀里。严柳扶着红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环视了一下室内，又无别人帮助，只好麻起胆子将她一把抱起，轻轻地放回床上去。
当严柳弯下身去，将红焰放上床榻的时候，他和她的脸颊差一点挨到了一起。红焰的两只手膀软绵绵地绕着他的颈项，脸红红的。他第一次被她那少女的娇美所惊骇了，一种冲动的感觉蓦地在他年轻人的心里爆发起来，给了他巨大的勇气和胆量。他迅速地在她那鲜红的、微微张开的小嘴上吻了一下。红焰也被一种强烈的感情所占有了。她也紧紧地搂住了严柳的颈项，微闭着双眼，用她那妙龄少女的全部柔情，迎接着严柳的粗鲁而又亲切的爱抚……
这天晚上，他俩便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了母亲。严妈妈年老家贫，只有严柳这么一个独子，早就在为他的婚事担心了，如今好似从天上突然降下了这么一个花朵儿一般的媳妇，叫她怎不欢喜。心中一喜，这老人的病也就顿时好多了，第二天就起了床，并且急着张罗要给他们早日拜堂完婚。老人家又爱体面，少不得还要请媒作证，请算命先生对命相，请阴阳先生选吉日，还要请亲戚邻舍吃吃喜酒。这一番张罗倒不要紧，谁知竟惊动了保甲和官府。也是机缘凑巧，想这严家母子，都是寻常百姓，哪里晓得官府的厉害，竟把那红焰原来穿过的红灯照的衣饰拆了，拿来做鞋底，当抹布，随便乱丢，让那些保甲差役瞄了去，便访出红焰的来历来了。于是，密报到县，惊动了县衙。那景城县令听说县城内发现了红灯照头目，哪肯怠慢，立即立下案卷，派出捕快，单等严柳成亲那天晚上，便要前来捉人归案。
这件事却又被严柳的一位街坊好友知道了，暗中跑来报信。当时已是入夜时分，亲友们闹过新房后，刚刚散去，严柳正要掩门就寝，只见那年轻朋友气咻咻地跑了进来，说是如此这般，要他急速逃命。严柳听了原由，顿时吓得魂不附体，不知如何是好。倒是林红焰是个见过世面的人，镇定沉着，不慌不忙。她听说那朋友牵来了一匹快马，就又去隔壁邻家借了一匹牲口，让严柳母子赶快上马逃走。谁知那严妈妈本来年老有病，体质虚弱，好不容易才讨了个媳妇，办了喜事，心中十分高兴，却不料又突然飞来了这样一场横祸，害得她一喜一悲，又惊又怕，一口气转不过来，便当场昏死过去，一命呜呼了。红焰见母亲已死，无法回生，情况紧急，也不能久留，便急忙将丢魂落魄的严柳连拖带抱，拉出后门，扶上马背，猛击一鞭，让那马儿驮着严柳飞奔而去。她自己又回到屋里去收拾了一点银钱、细软，准备路上使用。等她锁了房门，放上一把火，出门来上马时，四路捕快已经一片吆喝围上来了。她黑夜中也不知严柳奔向何方去了，只得拔出腰刀，一连砍翻了几个捕快，拍马落荒而走，往茌县家乡奔去。
红焰此去，是死是活，暂且不表。却说严柳母死家破，悲痛已极，浑浑噩噩地骑在马上，也不知东西南北，任它胡乱驰去。大约跑了一个多时辰，离城已有一二十里远了，他才忽然想起红焰来，便勒住马缰，停在一座荒凉的小树林边等候红焰到来。开始，他还看见火光，听见城关附近传来一阵阵喊杀之声，知道是红焰在和官兵们厮杀，后来便渐渐沉寂下去了。他坐在马上，左等右等，整整盼了一夜，总不见红焰到来。眼看天快亮了，他知道红焰再不会来了，本想回去看看，又怕碰见衙门捕快，无可奈何，只得含悲忍痛，重新上路。开始，他感到自己孤身一人，举目无亲，不知往哪里去好。正在绝望之中，突然想起了谭嗣同，他心中才有了一线光亮。于是，他便日夜兼程，赶到北京来了……
听了严柳的叙述，罗英又悲痛，又气愤，悲痛的是严妈妈无辜丧命，死得凄惨；林红焰二次遭厄，死活不知；恨的是官衙役吏，狠如虎狼，无辜迫害百姓，破坏人家好事，连严柳这样的老实黎民，也被迫得走投无路，真可算是官逼民反，民不聊生了。他见严柳十分悲愁，又忙劝慰严柳道：“你也不必过分悲伤，既然到了这里，也就同到了你家里一样。严妈妈既已去世，人死不能复生，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了。你是尽了孝道的。只是那些官府虎狼害了严妈妈的性命，这个仇总有一天会给你报的。红焰姐本事高强，那晚我是亲眼看见过的。那些脓包官兵肯定抓不了她。她一定是逃回茌县家乡去了。咱们往后留心寻找。你放心，你们俩总有重新相会的一天。到那时，咱们还要热热闹闹地给你们补办一个婚礼哩。我们这两天正在念你。七爷想要我到美国去留学。其实，在这方面，你比我强得多，应该让你到美国去。你一定能学到许多科技学问，将来学成回国，就像瓦特、爱迪生、牛顿、富兰克林一样，做一个大发明家，大科学家，建设中华，该有多好。我想，你来了，七爷一定会很高兴的。”
罗英真心实意的一席话，说得严柳心中也宽舒了许多，他那愁苦的脸上才开始有了笑容。
罗英又带着严柳到谭嗣同书房中去，观看谭嗣同的各种藏书和中外新出版的许多报刊杂志。严柳原是个最爱学习科学技术的人，见了这些外国科技书刊，如何不喜？他坐在书架前翻了一本又一本，简直看入了迷。直到谭嗣同退朝回来时，他俩还坐在书架旁，一边看书，一边议论，连谭嗣同进来了，他们也不知道。
听了严柳的遭遇后，谭嗣同也很伤感，便要严柳安心住下，和罗英一道从容闳学习英语，准备明年一道去美国留学，学习西洋科技；过几天再派人出去打听红焰的下落。他相信红焰机警勇敢，是一定能逃脱虎口，平安无恙的。严柳听了，自然十分感谢。从此，严柳便留在谭嗣同寓中，和罗英一同学习，有时帮助谭嗣同清理清理书卷，做一些杂事儿。闲暇时，便和罗英一道，到靴鞋店去约了秦萍，一同到护国寺、厂甸、陶然亭等地去游玩，日子过得倒也畅快。严柳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愉快得多了。
63
这一天，光绪帝在毓庆宫御书房内，又一次单独地接见了谭嗣同。
光绪帝面色苍白，双眉微蹙。他挥挥手，让一切侍从都退出殿外后，又命谭嗣同移近御座之前，才低声说道：“情况不好了。老佛爷对开懋勤殿一事，十分震怒。汝等还要另议良策，维护新政才好。”
谭嗣同听了不解，忙抬起头来，问道：“开懋勤殿事，乃康熙、乾隆、咸丰三朝故事。《历朝圣训》记载得十分明白，先帝善政，今日复施，有何不可？”
光绪帝听了，却只是摇头，两眼含愁，显出十分痛心的样子，停了很久，才缓缓答道：“虽是祖宗善政，但这次老佛爷盛怒难犯，实难挽回了。”
光绪帝说话时的忧伤神情和无能为力的声调，深深地刺痛了谭嗣同的心，使他感到十分沮丧和震惊。
本来早在来京赴召之前，谭嗣同就已经听到过关于太后跋扈、皇上无权的传说了。但是，过去他对此等传说是将信将疑的。他曾暗想，慈禧已老，且已归政多年，而光绪又已到了三十而立的年龄，亲政已有十年之久，无论从名份上讲，还是从实际上讲，光绪帝都是应该有实权的了。特别是自从今年四月，皇上颁诏定国是以来，******鸿章，切责刘、谭等总督，撤了礼部六堂官以及废科举、兴学校，等等，显然都是皇上圣衷独断，力排众议，很有魄力的。现在，为什么在开懋勤殿这样一个关键问题上，皇上却突然显得优柔寡断，软弱无力了呢？这件事情深深地震动了他，使他清楚地看到了光绪帝的致命弱点。现在，他完全明白了，前一段，皇上之所以能够取得一部分施政之权，发出一些革新的诏谕，那只不过是慈禧太后所采取的一种欲擒故纵的谋略罢了。慈禧太后虽然表面上退居颐和园中，过着半隐居式的生活，但是由于她牢牢地掌握着军机处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这两个最高枢密机构，因此，她也就掌握住了整个朝廷的最高权力。今年以来，她表面上好像是十分放手，不闻不问，让光绪去推行他的新政，即使有许多守旧大臣到她那里去哭诉，反对新政，她都全不理睬。甚至，皇上撤了怀塔布等礼部六堂官的职务，怀塔布和他的母亲、太太都到颐和园去环跪哀告，她也仍是不动声色，抱着超然观望的态度。因为，她知道，那些事情都还没有直接威胁到她的最高权势。直到这次，光绪提出要开懋勤殿时，这才真正触到她的痛处了。她懂得，只要她同意了开懋勤殿，让光绪帝把他的那些心腹之臣、维新之士，迎进宫中，朝夕议事，实际上就是要撇开由她掌握的军机处和总署，而另外成立一个新的中枢了。那样一来，她的权力也就将完全被剥夺了。这种局面，显然是她所完全不能容忍的。于是，她终于露出狰狞面目悍然否定了光绪提出的重开懋勤殿的主张。从皇上的表情来看，谭嗣同知道：慈禧这次的呵责，显然是很严厉的。看起来，通过这件事，以慈禧为最高代表的旧党势力和以皇上为最高代表的新党势力之间的斗争，已经到了摊牌的阶段。因此他沉思了一会儿后，便毅然挺起身来奏道：“皇上既已亲政，便是一国之主，大权岂可旁落，他人焉能掣肘？开懋勤殿一事，关系维新成败，皇上必须力争，万万不可动摇一步，否则，维新大业，就将不可收拾了！”
光绪帝听了，沉默了半晌，才叹息一声，摇摇头道：“朕与太后，有母子之分。我朝以仁孝治天下，如朕稍有不逊，违拗懿训，将何以昭示天下百姓？何况满朝大臣，都是老佛爷亲手擢拔的股肱，老佛爷不准之事，朕一人纵有天大决心，也是无能为力的。此事老佛爷圣意已定，万难更变。依朕看来，老佛爷已启疑心，不仅维新之业恐将受挫，即朕之地位亦复难保。还望卿等与康梁诸先生，速议良策，共济艰危才好！”皇上说话时，声音哽塞，手指也微微有些颤抖。
谭嗣同沉吟了一会儿，继续回奏道：“开懋勤殿事，太后既已否决，情势又如此危急，皇上何不仿日本明治天皇故事，速设一参谋总部，组成近卫亲军，捍卫宫廷，先确保圣躬之无虞，然后再徐徐图之。内靠亿万百姓之拥戴，外靠世界各国之支持，顺应时代潮流，建立立宪议会，我中华维新之业，也未尝无成功之望。”
光绪帝伸出纤细的长长的手指，在御案上敲了几下，点点头道：“卿言有理，但为时已晚，又无适当人选，如何是好？”
谭嗣同道：“日前臣等已派徐仁铸去小站，联络袁世凯。此人过去倒是忠于皇上和赞助过维新事业的。皇上何不立即召他来京陛见，授以要职，晓以大义；如能让小站数千新军入京拱卫，则万事无虞矣！”
光绪听了，连连点头道：“事已至此，也只有这样了，就仰卿拟旨，急宣袁世凯来京陛见。康先生处，也仰卿诏谕，此地危险，要他速往上海去办报为好。”
谭嗣同一一领旨，又向皇上奏明了有关伊藤博文即将来访的事宜，才叩辞出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