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样的故事就好像阿拉伯神话一样。
——摘自《胡同·第十二章》
一条一条胡同,灰墙灰瓦。它原是这座古老城市水墨画中一道又一道墨痕,陪衬出紫禁城红墙黄瓦的雄伟,天安门广场的壮观;还显现着北海公园的碧波涟漪,柳叶低垂,白塔耸立;又隔绝了长街闹市的车马喧哗,尘嚣扰攘,人群熙熙;它是淡泊宁静的,又是沉雄谲诡的,也是质朴无华的。它的景物风情,也成为一幅幅独特而韵味无穷的民俗画卷了。
有些胡同长长宽宽的,大叶杨树栽种两旁,沥青路面覆盖着浓重树阴,你倒背手慢慢走,心境会无比悠闲,见一对老人在墙边对弈,点缀出某种怡然自得的生活情趣。偶尔,一位小贩推货车路过,慵懒吆喝一声,又推车慢腾腾过去了。也可能一个男孩子脚踏滑轮车,朝你迎面冲来,蓦地打破幽静氛围,哗啦啦的强烈声响,竟会使你内心涌起莫名的欢腾。
踅进另一条胡同,无意间走入曲折小巷。转去弯来,瞧一座黝黑的小门洞旁,坐几位老人闲聊天。他们善意望你,设若走过去问路,必定不厌其烦为你细细指引,怎样往东拐,如何再朝西去。可你也不见得走得出迷网似的胡同,因为那些陋巷太不规则,忽宽又窄,有的已堵塞,或与其他胡同相连,很容易迷失方向。
现代北京城里,真正的四合院已经极少。大都是一些大杂院了,院里到处搭建小厨房及自盖棚屋,简直重门叠户,“院子”只不过是仅够伸脚的地方而已。况且,每户没有独用的卫生设备,人们只好去公共厕所。早晨,那里走动许多蓬头乱鬓的倦容女子,斜披衣衫趿拉鞋的中年男子,还有光膀子的肥胖大汉,都是直奔公厕的。此时,你感觉到每条胡同就仿佛是楼房里的“大单元”,谁也不能避开自己的邻居,也难以遮盖自己的隐私。
盛夏黄昏,晚饭后是胡同里最热闹的时节。每个大院门口,一堆一簇的人们摇晃大蒲扇,东拉西扯乘凉。虽说每家有了电视机,许多人更愿意闷在屋里看电视,沉溺于美女剑侠、悲欢离合的剧情中。可是,仍有不少人宁可放弃这“现代娱乐”,更执著于街头乘凉聊天的“古老娱乐”,他们聊天的范围,上至国际风云、国计民生,下至里闾野闻、婚媒嫁娶,算得上事事关心呢。邻居们在一个院里住着,遇上点什么事,没有不互相关照的。哪怕是在同一条胡同里的邻居,也可以扯一扯那些琐事窝心事,兴许就舒心畅快多了。
深深巷陌的昏黄路灯下,有个小伙正朝一位姑娘急切诉说,姑娘脸冲了苔痕斑驳的砖墙嘟起嘴跟小伙子怄气。不远处,那一堆乘凉聊天的人们视若无睹,除了偶尔也瞥一眼,谁也不管他俩的事。这是“闲事儿”,胡同里的人们也有其为人处世的道德准则呢。所以,情人们也可以将那些静谧的小胡同充作幽会场所。走进那些小胡同,仿佛进入了人海汹涌的避风港湾,也好像踱进修竹茂叶的林间小径。
林立的高楼崛起了,二十层、三十层、四十层大厦,一幢比一幢更高。水泥森林迅速吞噬掉大片的胡同。胡同里的住民兴高采烈抛弃了危旧平房,搬进各类生活服务设施齐全的高楼里。于是,一条一条胡同被拆毁,取代为成片楼房的居民小区。前几日,我见报纸刊载一条消息,“朝阳门北小街市政工程将实现全线通车。改造后的道路将成为继东四之后的东城区第二条南北大道。”我迷惘地想,哦,过去我家居住的那一片胡同也被拆毁了。或许,也包括我正在描写的小雅宝胡同?
北京的胡同,原是这座古老城市的血管脉络,也是城市建筑艺术的一篇古老韵文。它也可能会成为我们记忆中的一道梦痕了。
我读小学时,班里同学们大都住八大人胡同那一带。他们传说,古时候那条胡同里住过八个大人。他们又问我,我家住的小雅宝胡同是什么意思?
我答不上来。回家问爸妈,他们不知道。又问胡同里的那些老人,也都茫然。我揣着这个疑团,直到长大。
北京城里,什么稀奇古怪的胡同名字都有。听说,光是扁担胡同就有十一条,井儿胡同也有十条。取名雅致的,新街口附近有一条胡同叫“百花深处”,还有地安门大街附近的一条胡同称“杏花天”。也有让人膈应的胡同名字,西直门那儿就有“屎壳郎胡同”的,后来改名叫“史可亮胡同”。
一天,我去洋溢胡同看望朋友。他送我出门时说:“原来,这儿叫羊尾巴胡同,以后嫌名字丑,又改成这个名儿。”顿时,我联想到,小雅宝胡同说不定以前是个丑名字,现在又改了名呢?“雅宝”与“押宝”是谐音,小雅宝胡同也可能以前就叫“小押宝胡同”,那么如此说,我家所在的胡同在古代作过赌场?
后来翻书,我才明白这个猜测是错了。小雅宝胡同的旧名称“哑巴胡同”,可能好久以前这条胡同里住过一位著名的哑巴。北京城似这样用人名字来命名的胡同挺多,如张秃子胡同、王寡妇斜街、焦狗头胡同、贾三胡同、瞎子胡同等等,在当时市井间这些人估计都是比较出名的人物。要不,怎么会用他们的名字来命名胡同呢!可是年代久远,这批人的生平、职业和做过的事儿,早已经失传。那些胡同的名称也有了变异,不断雅化。有的胡同,从明朝到清朝到民国再到现代,换好几个名了。
还有,我那些同学们住的八大人胡同,也并不如他们所说真是住了八个大人,而是一位姓巴的大人在此居住过。
我坐在窗台边,恐惧地盯住天空。
这时的天空不见了。它瞬时间化成土黄色魔魇朝我们压来。黑暗降临了,又与黑夜完全不同,如果说夜色只是一层朦胧黑纱覆盖于万物上,是有着温柔色彩的,而此时,那土黄色魔魇扑来,却把又厚又低的天与颤抖的大地扭到一起,使天地万物重新变成混沌一团……唉,这狞厉的沙尘暴真的会吞噬一切?
遥远处,隐约传来一道尖细响声,好似哨子响,又仿佛射来响箭,有令人毛骨悚然之感。大伙惊呆地痴望窗外,一声又一声,一阵紧一阵,由尖细变得响亮了。蓦地,紧擦地皮而来,昏黄狂飙似排山倒海一般气势刮过了。咆哮着,震撼着,摇动玻璃窗和门框咯吱咯吱叫,击撞在墙壁上咣当咣当响,像是立刻要把玻璃刮碎,要把砖墙刮倒。
又掀起窗帘,我瞧暴烈的狂风中,院里枣树孤零零树干左摇右晃,吹断的树枝残叶凌空飞舞。伸到院墙上的那根枣树枝横杈,哆嗦着像举起的胳膊肘,抵挡大风的袭击。
枣树呻吟呀呻吟。
小寒妹妹跟我依偎着。她仰起“小奔儿头”,非让我给她讲故事。
这时候,我也特别想讲故事。只有说出许许多多的话,才能解除心头的恐惧。我就又给她讲“白雪公主”的故事。其实,这故事讲了多少遍啦,连她自己也会讲了。她还是聚精会神听着。我讲到由于被狠毒的后妈所害,白雪公主无奈只好躲进森林里,小寒妹妹瞪着湿润润的黑眼睛,叹口气道:“唉,森林里边也挺黑的……”
突然,一阵莫名其妙的寂寞笼罩了我。幼小心灵中,恐惧淡然了,却有点儿厌倦。
算不算是一种神秘的感悟?
那一年,我的小寒妹妹死了。
那一年,一场红色狂飙席卷而来。
那一年,小雅宝胡同里产生出很多故事……
跟你们说吧,这不是怀旧,不过是一连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