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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在小雅宝胡同里,我家的小独院恰好就坐落中间。不知怎的,门牌却是“甲一号”。一号就一号呗,干吗还要“甲”?我不明白,别人也都懵懂。小胡同本来就弯弯曲曲,谁也想不到胡同深处又有这么个“甲一号”的小院,人们若初来乍到,很难找得着。

七间半房屋陈旧不堪,没一间屋不漏雨。一家人住了四间北屋,分成寝室、客厅和书房。剩三间窄促的东屋,一间堆满杂物充作库房,较大的另一间算是饭厅,旁边相联便是厨房。正对北房,除了旮旯里的厕所,是一长溜满是绿色苔藓的高墙。阴渍砖缝伸出几簇野草,一条深褐色壁虎缓缓爬动。墙边,还种一株枝干粗壮的枣树,浓厚树叶像一把大伞。夏夜,星星点点月光透过叶丛,洒了大半院子。一家人在枣树下乘凉聊天,直到眼皮发涩才回屋。

小院铺满碎砖头,由于没有修建泄水沟,到雨季会积起很深的水。包裹铁皮的大门,以前所涂黑漆早已斑驳剥落,关门时很沉重。门上有铜制撞锁,还有一根大门杠可横顶住大门。大门后一座木制影壁,中间是斗大的红色“福”字,年长日久已暗淡了。爸爸有一回说,这个影壁破旧了,还挺碍事,干脆拆掉吧。外婆使劲摇头,连连摆手说:“搞唔得!搞唔得!格是挡鬼的,拆去会有鬼进来咯!”

“外婆,”我好奇问,“这个怎么挡鬼呀?”

“鬼走直路哉,”外婆解释,“弗晓得拐弯,它从门外进来撞到影壁上,还会撞回去咯。”

我反问:“咱们胡同那么曲里拐弯,鬼要是光走直路,还不一头撞墙上,连胡同都进不来!”

外婆答不上来。爸妈也笑了,用上海话骂我是“小赤佬”。

小寒妹妹也咯咯乐着,手指点戳我:“哈,哥哥是小赤佬,小赤佬!”

从胡同南口出去,走十多分钟,又进一条胡同赵家楼。历史有名的五四运动时,学生游行队伍火烧赵家楼的曹汝霖住宅,在里面还痛打了章宗祥,就是那儿。后来,那座小楼已经成为一座医院了。

妈妈常带小寒妹妹去那儿。

小寒妹妹比我小一岁,才八岁。她看去却像四五岁的孩子,身体瘦弱枯干,长个很大的“奔儿头”,一双罗圈腿。听妈妈说,小寒妹妹是早产儿,原本就体衰多病。她一岁时,妈妈领她在外面却赶上被浇一场大雨,小寒妹妹连发几天高烧,引发了肾炎、心脏病等。

她特别聪明。由于多病,爸妈就没有让她上学,而是让我回来教她功课。可是,她比我学得还好。做算术题,总是又快又对,还能写短短的信了。

这天,我正教她一道算术题,她却怔怔瞧着窗外,黑眼眸里闪烁着很神秘的光。

“嘿,你怎么啦?”我推她一把。

“唉——”她叹一口气说,“哥哥,你知道吗?我快死了。”

“瞎说!你又瞎说……”我的心被紧紧揪作一团,再也说不下去了。我俩沉默了。明亮的玻璃窗外,枣树叶丛里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叫。我忧郁地想,它们怎么那么高兴呢?它们以后会不会死呀?

妈妈闯进屋,吩咐道:“小寒,先跟我去赵家楼吧!回来再做功课。”

“又去赵家楼……”小寒妹妹嘟囔一声,收拾起小书包。

她们出门了。

我呢,傻怔怔呆望着那棵大枣树,树上的麻雀们,那堵湿漉漉高墙上纷乱的树影。

小雅宝胡同的门牌没有二号院,紧挨我家小独院旁边的四号院,里边却是一座楼房。那儿是某机关的宿舍,门口传达室专有一个老头看门。五十年代一片低矮的平房里,这座楼就算很巍峨了。胡同里的孩子们管那儿叫“大楼”。

大楼里的孩子们成帮结伙,对胡同里的孩子们佯佯不睬。我的小学同班有个女生邵倩也在楼里住,这条胡同里只有我跟她一块在新鲜胡同小学读书。起初一年级,我俩上学和放学共同走的。至二年级,班里一伙调皮鬼挤眉弄眼地起哄,说我们是“小两口”,惹得邵倩哭一场。我与她不得不疏远了,甚至谁也不跟谁说话。

这座大楼崛起,破坏了整条胡同的格局。拆掉一片平房后,原来笔直的胡同变成扇面状了,几乎使小雅宝胡同不成其为胡同了。以后又与其他胡同相接,也再一次变更了门牌。大楼后面,又是一圈高墙围起的大院子,里面停放许多车辆,是北京市清洁队所在地。白天大门紧闭,静寂无人;深夜却热闹喧哗,灯火通明,一辆接一辆清洁车驶出,鸣笛,粗声吆喝,咣当当的响动,常将人们从睡梦中惊醒。

一幢大楼,一座清洁队大院,原来的深深巷陌没有那么幽静了。不过,在时代风云的激荡下,它总还是隔绝都市喧嚣红尘的一道避风塘吧,算是多少还保留着恬淡的民俗风味,也仍然蕴藉着这座城市古老的传统。

我家对过,是通在一起的大杂院。据说,原是官宦人家的一所大宅院呢。分前院和后院,有两个大门,也就有两个门牌——六号和七号。胡同里的人们管这院子叫“六七号”,这是个很怪的专用名词。

这院子住了十几户人家,加盖好几间简易房,拥挤不堪。这儿成了胡同的海湾地区,隔三岔五,必有一场战事。两家邻居吵架的场面颇为壮观。吵起架来,谁家的人多,谁家的声势就大:“你算什么玩意儿你算你算算算算……”“你他妈王八蛋王八蛋蛋蛋蛋……”嗓门大,频率高,干脆成为抽去语言实质的嚎叫。周遭一大拨子人,有助威的,有喊好的,有凑趣的,有大笑的,有皱眉的,有叹气的,也有上去劝架的,不小心又会衍生一场新的战争,那可就更乱乎了。多数邻居只在一旁瞧热闹,这是大杂院的一种特殊娱乐消遣,犹如今日唱卡拉OK,不可不欣赏的。

门洞旁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大概是昔日大院的门房吧,挤进满堂堂一家七口人的赵家。邻居们无论老幼,都管这家夫妇叫赵舅爷和赵舅妈。他俩究竟是谁的舅爷,又算是谁的舅妈呢?谁也说不上。小胡同就是这样,某种称呼叫开,大伙全那么叫了。赵舅妈奇胖,挺大肚子,摇摇晃晃走来,好似一座移动的小肉丘。她干活儿极利索,只穿件小背心,晃荡一对面袋似的大乳房,擀面条、贴饼子、搬运大白菜,还汗水淋漓地挥舞铁锨,往捡来的那堆煤核里掺黄土,对上水,自做煤块儿。赵舅妈颇有女中豪杰气概,与人吵架时扯嗓门大吼,仿佛当阳桥头喝断桥梁的猛张飞,一个霹雳炸去,威风凛凛,无人敢对阵。据说一回,她坐在大门槛骂街,连拍大腿,足足骂了大半天,竟没有重复一句话。

豁嘴一家人也住在门洞不远处的矮矮一间小屋里,比赵舅妈的屋还要窄促,原来那间小屋是堆放柴草的,连窗户都没有。以后只稍微修缮一下,就住进他家四口人。豁嘴比我小两岁,他长个兔瓣嘴,吐字不清楚。他妹妹也又瘦又矮,带点儿歪脖子。可能是他俩父母近亲结婚引起的。豁嘴他爸妈老家在河南山沟里,那儿兴表妹嫁表哥,再加上水土恶劣,人们发育不良。豁嘴他爸妈也很矮小,细眯眼,牙齿朝外耙着。他家是赤贫户,豁嘴他爸在一个街道工厂当临时工,蹬平板三轮车送货,挣钱养活一家四口人。他家也不善,刚搬到大杂院才不到一年,很不服气赵舅妈在院里的霸权,总爱故意招惹她。

一天,豁嘴他爸又惹上赵舅妈了。

赵舅妈正擀荞麦,擀面棍咣咣敲打小炕桌,破口大骂:“我操你妈,操你奶奶,操你姥姥,操你祖奶奶……”

豁嘴他爸反倒笑了,满脸阴坏:“噫——你还操……成,成,我让你操……可你拿什么操呀?”

旁边人们哗地全笑了。

赵舅妈眨巴下眼皮,怔住。

豁嘴他爸越发得意,“说呀,你说呀!嘿,嘿,你能拿什么操?”

没想到,赵舅妈挥舞擀面棍,吼道:“我用这个擀面棍操呀……”

众人目瞪口呆。赵舅妈瞪着豁嘴他爸,又霍地转身指大门后,声色俱厉喊:“……不光用擀面棍操,还能用门杠子操呀!”

众邻居笑弯了腰。连豁嘴他爸也笑了。

惟独建设他爸不笑。他站在瞧热闹人群中,鄙夷地攒起眉头,“真,真!真是的,唉,低级趣味——俗!俗!太庸俗啦!”他把崭新工装袖子挽到肘上。

赵舅妈猛回头,举起擀面棍,指向建设他爸,大喝一声:“你——他妈的说谁呢你?姓崔的!”

“没,没,没说你……”建设他爸倒退几步,差点儿闪个趔趄。他不住摆手,又手指向豁嘴他爸,“说他呢,说的是他……”

稳住神,他转身冲豁嘴他爸绷起脸孔,训斥道:“我说的是你哇!老李呀,咱们是工人,嗨,嗨,讲这些话……可太低级,太没水平啦!没水平,真是没水平!这不是政治性,这是庸俗性!”

豁嘴他爸尴尬地咧一咧嘴,没吱声。

建设他爸是国营大工厂的工人,前些年由于不慎被机床轧扁了半个手指,院里邻居给他起个外号叫“半截指”。谁知,那场小小的横祸,却为他带来政治上的鸿运。他的事迹登到了报纸上,被厂里选成劳模,提升车间副主任,最近还入党了。豁嘴他爸颇巴结他,也想托他介绍进大工厂,转成正式工人。建设他爸平时总是一脸严肃,倒背手,低着头,见人不理,好像是一位大首长在思考什么问题。

大槐树下,坐板凳上看报纸的徐家老二,人称他“小耳朵”。刚才还兴高采烈地瞧乐子,直着脖子,合不拢嘴嘻嘻笑呢,一抹脸,也一本正经了,他凑上去挥舞着报纸说:“那是,崔叔说的,那是——对呀!政治性儿,是要挂帅的!这是报纸上说的。意识形态斗争呢,要不然,会让资产阶级思想腐蚀……那是危险呀!出身好也不是保险箱哩。”

邻居们安静了。赵舅妈也无话可说。她再所向无敌,可岂敢与报纸对抗?报纸,在那个年月里就代表着政治权威呢。她眨巴着眼皮,也不说什么了,低头擀面皮。

“对呀,你说得对!很对!你很有政治头脑!”建设他爸跷起半截拇指,夸赞徐家老二,“唔,小波呀,你的理论水平有进步!噢,帮我写的那篇发言稿,写完没有?厂里开会还等着用呐。”

“那是——我哪儿敢耽误呀。我考虑一下,您得加几个活生生的事例!理论联系实际,这报纸上反复说的。那是——联系了实际,理论就深刻了,是不是?”

“联系两条,得联系两条!来,你帮我联系!”建设他爸搂住徐家老二肩膀,亲密地进屋了。人们用古怪的眼光目送着他俩。他们还不习惯“政治性”也渗透到私生活中,觉着他俩玩这一套有些假正经假来劲儿。

徐家老二的名字叫徐小波,邻居们却直接喊他的绰号“小耳朵”。他是高中二年级学生,患神经衰弱症,暂时休学在家,一天到晚无事可做,无聊憋闷至极,竟夜里趴邻居窗台偷听墙根儿,让人发现了,全院子哄传开来,送他这么个外号。他的耳朵其实并不小。最近半年,他追随社会风气,又研究起政治理论了,从书店买来全套的领袖著作,每天坐在大槐树下划红道道,神情也变得持重严肃了。

院里最老的住户是老聋头一家人,传说这所宅院即他家的祖产。他家的祖辈,可能是老聋头的父亲吧,是清朝的礼部侍郎。以前,他家堂屋挂着那位礼部侍郎的相片,梳着辫子,圆圆的脸,皱着眉头。这大概是中国有了照相术以来,最早的一张照片吧。这些年,政治气氛越来越浓厚,他家就悄悄地把照片收起来了。他家姓莫,住着一溜五间东房。这家人最本分,平日胆小谨慎,从不惹是生非。他们自己家里似乎并不和谐,时常关紧门扯上窗帘在房间里嘁嘁嚓嚓吵架,还传出微弱的哭泣声。小耳朵之类便跑去偷听他家的墙根儿。

到了傍晚,七十多岁的老聋头,独自一人去胡同遛弯儿,披一件衣服,低头弓腰,唇上一撮小胡子,闷头走啊走。一群调皮孩子跟后面追喊,老聋子——老聋头!他如木头人一样毫无知觉。可是,听妈妈说,老聋头年轻时还曾经到日本留学过,是东京帝国大学的留学生呢。那么,他那个时候是聋子吗?他是在什么时候聋的?他都做过什么事情?他的经历是怎样的?他现在是真聋子还是假装聋呢?我有一肚子问题,可惜妈妈也答不出。

莫家可称是教师之家了。老聋头的儿子是中学老师,住学校很少回家。他的女儿是小学教师,邻居们称她为莫老师。莫老师的丈夫也是中学的历史教师。莫老师眉清目秀,文质彬彬,颇有大家闺秀风度。妈妈常带我去她家,他们一家人非常客气,端水递板凳。她那瘦骨棱棱的丈夫周老师,穿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也跑来拉一拉我的手,“好哇,好哇,小弟弟来啦。”他本能舔一舔嘴唇,冲妈妈谦卑地说,不知方先生可忙,他很想去借几本书看看,可以不可以?妈妈支吾着引开话题。莫老师上前瞪眼呵斥:“得啦——别嗦啦!干你的去吧!我该给小野复习功课啦!”对她丈夫的神情近于嫌恶。周老师讪讪地干笑,那么可怜巴巴的样子,大家都很窘迫。连我稚嫩的心也被触动,咦,莫老师平时待人温柔和气,干吗对丈夫凶巴巴的!

他家人特别窝囊,不敢得罪任何一个邻居。一次,他们取出箱里一件狐皮袄晾晒在院子里,丢掉了。寻找不着,他们正商量该报居委会还是派出所?豁嘴他爸却站当院破口大骂,说是反动派又在搞复辟,诬赖劳动人民,真是混蛋透顶!不是资本家地主,谁能买得起狐皮袄?一顿大骂,吓得莫家人躲在屋里打哆嗦,倒像是他们偷了别人东西。后来妈妈打抱不平,要向民警报案。莫老师苦苦劝住妈妈,连说东西丢了就丢了,别得罪人结仇就行啦。

这可是奇怪的一家人。他们干吗这么窝囊呢?有一回,赵舅妈的儿子小义子揭开了谜底,他对我说:“又跟你妈去老聋头家啦?”他坏不溜秋一挤眼睛,“哼,还去呐!告诉你吧,他家是国民党!”

我大吃一惊,忙问:“他家谁是呀?”

“老聋头就是。他嘴唇留一撮胡子,那叫东洋胡子!好人谁留这种胡子?不是国民党是什么?”小义子洋洋得意说,“还有他女婿周老师也是。”

“这,这……周老师也是吗?他怎么还当老师呀?”

“你问我,我问谁去!”

简直无法想象!我在电影、连环画和小说里见到的国民党徒,个个都穷凶极恶,或是横行霸道,或是杀人放火,哪像是老聋头和周老师,那么可怜兮兮的,那么窝囊废!我觉着,他俩连国民党都没资格当。

一挑门帘,赵家小屋黑糊糊的。十平方米不到的小屋,里面盘一条大炕,几乎占大部空间,只剩了够伸一下脚的窄促地面。他家白天平时大都在门洞里,何时吃饭,何时睡觉,做什么事情,院里人们进进出出,对他家的日常生活一目了然。

爸爸妈妈一块出门,必把我放到赵家。我有时还在他家吃饭。我与这一家人,小华、小义子、小玲、小云,坐到门洞的小炕桌前,赵舅妈捧来一蒸屉金黄玉米面窝头,再端来一锅熬白菜汤。赵舅妈冲我眯眼一笑,对小华说:“去拿卤虾酱和韭菜花吧。”小义子咧嘴捅一下我:“我妈是招待贵客呀。嘿,卤虾酱韭菜花拌上熬白菜,滋味儿!不轻易拿出来呢……”

卤虾酱臭气熏天的。韭菜花也有一股怪味儿。金灿灿窝头和棒子面粥却无比香甜。我狼吞虎咽啃完一个窝头,他们直瞅我笑。赵舅妈问:“还吃得下吗?再来一个吧。”窝头塞满嘴,我摇晃脑袋,“吃不下了。”小义子狡黠地问:“这窝头比你家的果酱抹面包好吃?”我认真回答:“两个味儿。”他嘻笑着,“那,我去你家吃果酱抹面包,你来这儿吃窝头吧!咱俩换一换,成不成?”都乐了。赵舅妈眯眼骂道:“穷——嚼!滚你的蛋吧,不想想你什么玩意儿……”

我最喜欢去赵舅妈家玩。尤其晚上,内心总是向往那间窄促的小屋。找一个机会,我悄悄溜出来就跑到对门了。进屋,谁也不跟我特意打招呼,各干各的事。我坐炕沿上,抄起撕去封面的高年级课本翻阅。屋里电灯雪亮,弥漫了汗馊味儿、脚丫臭味儿、暖烘烘的土腥味儿。小义子精赤膀子,趴在炕桌上写作业,嘴巴里咬住铅笔头,皱一会儿眉头,又讨好地问小玲:“嘿,问你一字儿,‘接班人’的‘接’字儿怎么写?”

小玲正背诵课文,有些不耐烦:“一个提手……”

“旁边什么来着?”

小玲眨一下眼,不乐意说:“拿一张纸,我写给你看!”

小义子乖乖递过课本,戳点着揉烂的书皮说:“写这儿吧。”

小玲写了个很大的“接”字。我旁边讪笑道:“呵——五年级学生还得向三年级学生问‘字’呀!”小华和小玲咯咯笑出声。小义子朝我翻下眼皮,也乐了。

小玲背诵课本里一首诗,是歌颂小英雄刘文学的,还记得前两句:“嘉陵江水浪滔滔,日日夜夜起波涛……”她反复背诵这两句,音调清脆又铿锵。诗句引起我的一连串想象,啊,嘉陵江是什么样子的?它的江面宽吗?浪头很大吗?真是汹涌澎湃不断掀起波浪吗?我仿佛真的看到了那条大江。

小屋子虽憋闷,热闹活泼的气氛非常吸引人。写完功课,他们或围坐炕上打扑克牌,或随意聊天开玩笑,还扯开嗓门唱歌。都是那时的歌,一首接一首,《让我们荡起双桨》、《我们的田野》、《花儿朵朵向太阳》、《歌唱王二小放牛郎》。由小玲领唱,她是少年宫红领巾合唱团的,嗓音好,还会指挥打拍子。大家起劲唱着,忽然,她停下来制止道:“不是——那么唱!走调啦,走调啦!”她越着急,我们越是那么高声唱。特别是小义子,兀地提高嗓门,嗷嗷嚎叫;突然声儿又变尖细,女孩子似的捏嗓子唱,还嘎嘎大笑。我们也笑得前仰后合。

小玲呼哧喘气,后来她也忍不住笑了。我瞥一眼,她胳膊上戴个两道红杠的符号,惊讶地问:“咦,什么时候,由一道杠又变两道杠啦?”

“前天,我们班中队委改选,把我选上了。”小玲昂头带些矜持地说。

“你知道……嘿嘿,她怎么被选上吗?”小义子犯坏地一挤眼,“她最会拍老师马屁了,是小马屁精。凡是马屁精才能当官……”

“胡扯八道!”小玲给惹急了,“我正经八百被全班同学们选上的!”

“得得得!蒙谁,还蒙得了我?你那点儿猫腻……”

“你造谣!你——你放屁!”

“哟——中队长还骂人呐!闹半天你那学雷锋文明礼貌是假装的呀!”

小玲辩解不清,气得哇哇大哭。小华一边看不过去了,指着小义子鼻子说:“你就是爱招她!”

小义子翻出白眼珠,“管得着嘛你!又没招你!”

赵舅妈进屋了。她瞧见小玲哭,一下子猜出是怎么回事儿,把正补缀的衣服扔一边,顺手抄起炕沿上的笤帚。一看大势不妙,小义子光脚丫嗖地从炕上蹿到地下。赵舅妈伸手抓向他的光脊梁,滑溜溜的,一把没抓住,狠狠一笤帚抽在他屁股上;又一笤帚随手揍去,打空了。小义子已跑出门,赵舅妈使劲将笤帚砸向他,扯嗓门大吼:“好你个兔崽子!搁着你的,有本事今儿别回家!”回头瞅见小玲呜呜哭泣,又狠歹歹地骂:“嚎!嚎什么丧呀——你妈还没死呢!又他妈的冲神见鬼闹撞客!”

屋里乱哄哄的,我也悄悄溜出去了。

小义子爸爸赵舅爷矮个子,脸盘圆圆的。他在一所小学校的传达室看门,平时不在家住,偶尔回来一趟,吃顿晚饭又回学校了。回到家里,他持一根烟袋锅,在门洞通道里坐小板凳上,吧唧吧唧抽烟。赵舅妈会派遣个孩子小华或小玲,去小酒铺买二两白干酒,再买点儿猪头肉、炸豆瓣什么的。要不什么都不买,他抽着烟袋锅子,抽一口烟喝一口酒,举着小酒杯,也是那么有滋有味。

赵舅妈坐一旁,吱啦——吱啦,使劲纳鞋底,眯起眼睛冲他乐:“嘿——嘬你的猫尿吧。”赵舅爷不怎么爱说话。他的发音吐字可是极地道的京腔京韵,仿佛舌头卷出的每句话,便是浑然天成的京味儿。他还特讲究老北京人的“礼性”:您好哇。您早哇。您吃了吗?您慢走。老没见了,您呐!您啊您的。

我走近他,他满脸喷红,笑嘻嘻放下酒杯,“啊,小少爷——您来啦。”话音是亲昵的,还有点儿讨好意味。

“干吗这么叫我呀?”我抗议道,“我可不是小少爷!”

他呵呵笑了,“那叫什么呢?”

“我叫方小野。”

“哦,方小少爷。”

大伙全笑了。我也无可奈何笑了,又问:“什么是小少爷呀?”

“小少爷是尊贵的孩子。”

“是好的称呼呀?”

“那当然,是好称呼。”

“那,小义子哥是不是小少爷呢?”我指着旁边的小义子说,“该叫他赵小少爷吧?”

“他也配?”赵舅爷一撇嘴,“一脑袋窝窝头,一肚子臭大粪!”

又一阵哄笑。赵舅妈仰头大笑,不留神,一锥子扎到了手指头。小义子躲赵舅爷身后又皱鼻子又瞪眼作怪样子,又逗我们一阵笑。赵舅爷喝过酒,吆喝小义子从屋里拎出二胡,把它架腿上。吱呀——吱呀,定起弦来,很是悠闲自得。

我们知道,他又要唱京戏了。邻居们围拢过来,瞧他如醉如痴的模样,秃脑门沁出晶亮汗珠,脖子轻盈地扭来转去,捏起尖细嗓音自拉自唱《贵妃醉酒》:“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他咿呀咿呀唱着,个别字句带出浓重的鼻音。细听起来,才能分辨出是老头儿装女人腔。

院里的老木匠刘大爷忽然振臂高喊:“好!”吓大伙一跳,转身纷纷瞧他,叽嘎乱笑。

“嘿,听戏喊好,戏园子早年的规矩,有什么可乐的?少见多怪!”刘大爷又冲赵舅爷伸出大拇指,夸赞道:“我说,兄弟,你行!快比上梅老板啦!”

“哎哟!别臊我啦。”赵舅爷一摆手,“咱哪儿能跟梅老板比呀!也就瞎嚎一通自个儿找乐子呗!怎么着,您老也来一段?来段——《打龙袍》?”

刘大爷扭搭着腰身上前,装成妇人样儿,人们哗地笑开了。他唱起了老旦:“龙车凤辇进皇城,御街来了我讨饭人……讨饭人……”

他的嗓音有点儿发干,上气不接下气。人们嘻嘻哈哈笑着,聚拢的邻居越来越多。一些老头合着板眼,一下又一下拍着大腿,也随声哼哼。小孩子相互推搡着,打闹着。赵舅爷屏气端坐,聚精会神扯动弓弦,脑袋摇晃得更加陶醉,似乎进入某种音乐至境。

下午,我举起毛笔,在描红字本上描那一个个字。蓦然,外面传来模糊的喊声,一片纷乱,像是有人打架。“大祥子,大祥子,搁下!你搁下!”“听我说,怎么动真家伙呀!”“起开,起——开!别拉我!要不我……”“小义子,还不把他的菜刀抢下来!”又隐约听见赵舅爷嘶哑地喊:“大祥子,你个王八蛋!别拿把菜刀瞎比划,冲我砍一刀!今儿咱们是死磕……”还有赵舅妈连哭带骂的声音:“祥子,你个丫挺养的!你不是人!你把咱一家子都宰了吧,宰呀,你宰呀!”

我竖耳聆听,妈妈匆匆进了屋。她对爸爸说,是赵舅爷跟大儿子大祥子打架,抄起菜刀啦。妈妈要去劝架。我也兴奋地想跟去看热闹,妈妈喝一声,令我老老实实写大字。她出门了,爸爸紧锁眉头望一会儿窗外,又回书房写文章了。我坐下捺起性子,又描了一个红字。街上骚乱的人声却鼓荡着我的心,撂下毛笔,我还是偷偷地溜出院子。

七号院门口围满里外三层人。豁嘴、建设几个孩子挤进又挤出。小义子却蜷缩在墙角,眼睛失神地瞧着他家。建设他爸和徐家二哥几个人抱肩观望,看笑话似的不时议论两句。大多数邻居都忙着过去劝解,刘大爷死拖活拽着赵舅爷往外走。赵舅爷茫然的圆脸肿起一块,手里拎一根铁通条,摇头嘟囔着:“儿子打老子……没有王法啦!这王八蛋也不怕雷劈!”一群邻居簇拥他走过来,过路人也停脚观看。

我挤进大门台阶前,小义子大哥大祥子穿一身污黑工作服,剃了光头,两手抱脑袋蹲坐门口。他身边放一把菜刀,几个邻居劝说着,他一声不吭。他平时住工厂里极少回家,我也很少见到他。过一会儿,大祥子抬起脑袋,一手很快地擦拭鼻孔淌出的血,抹到鞋底上。他额头也鼓起一大片红肿血块,漠然瞥一眼人群,又将脑袋埋进胳膊里。我心里颤栗一下,生出一股惶怵感,悄悄地退出人群。转过身,我发觉一群探头探脑的孩子围在我家小独院门口,大门也半敞开了。我挤过去,进了院子才知道,妈妈和邻居们已经把赵舅爷拽到我家了。

客厅里乱噪噪的,赵舅爷、刘大爷以及莫老师弟弟几位邻居在座。妈妈给他们沏茶,爸爸也拿出铁罐头装的高级香烟,朝大伙每人敬烟。莫老师弟弟吸一支烟。刘大爷摆手称不会吸烟。赵舅爷从腰里掏出烟袋杆,举起说:“方先生,我抽这个!不劳您驾,您呐……”他一捏烟袋,发现关东烟没了,又放下烟袋杆子。爸爸从香烟罐里取出一支烟,递给他:“还是抽这个吧。”

“谢谢您呐。”赵舅爷剥开香烟纸,捻碎烟末按进烟锅,点燃吸一口,“方先生,家丑不可外扬呀!您是有学问的人,识书懂礼,唉,儿子打老子!这是怎么说的!唉,唉!要是在前清,那可是忤逆不孝罪呀……”

爸爸没来得及答话。刘大爷的手指点搠着赵舅爷,“我说大兄弟呀,大祥子打你自然是他不对——不管怎么说,是爹呀!他更不该抄菜刀……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事儿起头,你先抽他一个耳刮子呀!我亲眼瞧见的。大祥子都是大小伙子啦,快娶媳妇啦,咋说打就打呀!”

“刘大爷——您呐,咱们老邻居啦,也该知道我,是那种混主儿吗?喝两子儿猫尿就上房揭瓦,惹得四邻不安生,我是那种人吗?我和大祥子,一年难得见几面,谁不愿意透着和气呢……今儿,我知道他回家,特意赶回家,跟他商量个事儿……”赵舅爷眼圈一红,哽咽地说不下去,“为……为小玲……”他连吸两口烟,才嗓音带点儿沙哑地慢慢说:“小玲是我家最出息的,班里回回考第一。班主任见我就夸她!她还进了市少年宫的红领巾合唱团,全校才选拔三个人。多体面!唉,唉,可惜她摊上我这个没出息的爹!”

他捂住脸孔,抽抽噎噎哭出声。顺手抹几把,横一道竖一道,像戏台的花脸。妈妈递给一个热毛巾把儿,他欠腰接过,“方太太,不劳您驾!不劳您驾!”他匆匆擦把脸接着说:“唉,合唱团要求一律穿白衬衫、蓝裤子,她没有,只好问同学借。老是借,人家也不乐意。她哭着问我要,我是一天到晚为嘴奔命,哪还顾得上白衬衫、蓝裤子!小玲成天哭呀,哭成个小泪人儿。班主任也劝我,没衣服,也许换别人,那可真真伤透孩子心啦。怎么办?借钱吧!方太太,我还欠着您家几十块钱呢。只好另想辙子,求求大祥子吧,他现如今工作啦,也该帮衬一下妹妹吧……”

赵舅爷满脸忧愁,呆呆盯着白铜小烟锅,额头绽起一条条青筋,粗长地喘息着,手腕有点儿颤抖,“唉——我低声下气朝他伸手啦……可是撕破了老脸皮,向儿子伸手呀!为了他亲妹妹,能有一套……队服……唉,我话没说完,他先把大门关死:‘说到底,又是要钱,我没有!’我好言好语说,‘你当哥哥的,总该可怜妹妹呀。’他瞪起牛眼睛嚷,‘谁可怜我来着?我小学没毕业,先回老家种地,又到工厂学徒,你们管我了吗?’我当时快跪地求他了,‘你过去受那么多苦,怪我当爹的没能耐!今儿爹求你帮衬帮衬妹妹,咱一家子记住你的好处!’他直邦邦给我顶回来啦,‘我每个月帮衬五块钱还不够?告诉你,甭想再从我这儿挖出一个子儿!什么记住我不记住我,别装孙子啦!’我急火攻心,又嚷两句,才动手扇他个耳刮子!他也冲我抄起家伙……唉,唉,家丑不可外扬!我可扬得满大街都知道啦!”

赵舅爷凄然落泪。屋里静默好半天,爸爸吸一口烟,同情地望着他。妈妈也叹一口气。莫老师弟弟欲言又止,瞧这个望那个,低头喝茶。刘大爷打破沉闷空气,一拍大腿,长嘘一声:“嗨——!腰里没钱心似铁呀,这话不假!”

“您呐——还是骂我吧!”赵舅爷又抹一把泪水,瓮声瓮气道,“说来讲去,该怪孩子怎么会摊上我这个没出息的爹呢……是不是?”

“喔,别急,别着急!”爸爸微笑安慰他,吐出一口乳白烟雾,问道,“也就是一套队服,还不到十块钱吧?哦,我们给小玲买吧。”他瞥一眼妈妈,也征求她意见。

妈妈立即说,“这个星期日,恰好要去百货大楼,给小野买一双白球鞋。我们也带小玲一块去,顺便替她买一套合身的队服吧!”

“这怎么成呐!我借您家的钱还没还呢……旧账未还,新债免谈!唉,是老规矩呀!”

“不,这套队服,是我们送小玲的。”妈妈笑着又补充一句,“这孩子聪明伶俐,我们也喜欢她呢。”

“哎,方先生,方太太呀,”赵舅爷突然离座,双手扶膝盖,两腿稍微一屈,爸妈以为他要下跪呢,忙奔上前阻拦,谁知他已转身,只不过稳重而潇洒地请了个蹲安,“我们一家子向您道谢啦——您呐!”

爸妈哪儿见过这种礼节呢,他俩目瞪口呆。

很尴尬地沉寂片刻,还是刘大爷微微一笑,不紧不慢端杯啜一口茶水,站起身说:“方先生,方太太呀,你们好心必有好报!我们——”他扫一眼几位邻居,“怎么着,回去吧。”

邻居们才纷纷起身。

两天后,是个星期日。爸妈带着我出门,小玲坐在7号院门口正眼巴巴地盯着我们小独院的大门呢。赵舅妈说,小玲清早天没亮就醒来了,自己端个小板凳坐在那儿等着。见我们出来,她欢天喜地地迎了上来。

去王府井大街的一路上,小玲主动帮爸妈拎包,还说一些小大人的话,“林姨方叔叔,您靠马路边走,小心车过来了。”过马路时,还搀扶着妈妈。爸妈对她赞不绝口,我却产生一种很隐秘的嫉妒心理,嘿,小义子哥没说错,小玲可真是个小马屁精呀。

百货大楼的人们川流不息,我们直奔二楼,先给小玲买队服。在柜台前,很快替小玲挑出一件白衬衫,一条蓝裤子。到大屏风后,她试穿衣裤却稍嫌有些肥大。爸爸主张换小一号的,妈妈不同意,侧脸打量一下说:“我看这就挺好!孩子正在长身体,明年还可以穿嘛,就合身了。”售货员伯伯也说:“就——是!孩子身体长得快,再小一号,明年衣服就不合体啦。”

又问小玲,她大方地说:“方叔叔,林姨,不用费劲儿给我挑了,这件挺好的……”想一想,又补充一句,“你们觉着什么样好,就买什么样的,我小孩子没主意!”

售货员和几个顾客一片啧啧称赞:“这孩子真会讲话!”“没见过这么懂事的!”“像个小大人!”妈妈在柜台前又挑拣一会儿,还是决定买下这套队服。他们领小玲更换下旧衣服,穿上那套崭新的白衬衫蓝裤子,胸前系一条红领巾,臂上佩个两道杠,真精神!

在百货大楼又转悠半天,爸妈也为我买一双白球鞋,另外买了一些物件。中午,我们一块儿在外面餐馆吃了一顿饭。

咦,豁嘴他爸怎么坐客厅里?可是新鲜事儿。他平时与我家极少来往,街上见面也是佯佯不睬。这时,他却眯缝着小眼睛,正一口口猛吸妈妈递给他的罐头香烟。我进屋,他歪过满是落腮胡子的脸,冲我嘻嘻一笑,“噢,小野,你放学回来啦?”

妈妈脸色不太好,斥责我,“小野,怎么不懂规矩呀,叫李叔叔!”

“李叔叔!”

“好孩子,懂礼貌!”他转脸,又冲妈妈讨好地一笑,“六号七号院的邻居们都知道,方先生和方太太好心肠。赵家多亏了你家救济呀,前两天还给小玲买了一件队服,是不是?嘿嘿,你们家肯帮咱们穷人的……”

“该互相帮助呀,”妈妈勉强笑着说,“可也得量力而行。我家的日子也很紧呢。”

“不管怎么着,你们再紧,也比我们松快呀,”豁嘴他爸满不在乎一笑,喷出一口烟,“十块钱总借得出来的!”沉默片刻,见妈妈不语,他又说,“要不,先借五块吧?”

妈妈还是低头不说话。我眼巴巴呆望着,心想就借几块钱给豁嘴他爸不就得啦,这么僵持多难受呀。这时,里屋外婆叫我了,“格小囝……”妈妈抬头瞥一眼我,生气地说:“你,站这儿干吗?还不进屋去!”

我进屋写作业了。过一会儿,豁嘴他爸也走了。

吃晚饭前,爸爸喝一杯啤酒,拈着油炸花生米吃。妈妈满脸懊丧立一旁说,“唉,赵舅妈这人,怎么说她呢!咱们给小玲买队服的事儿,她嚷嚷得满院子都知道啦。”

“哦?”爸爸啜一口啤酒。妈妈接着说,“她是好意,可给咱家惹来大麻烦呢。院子里的这些邻居们还以为咱们是大财主呢,全跑来借钱啦。徐家老二小耳朵来了一趟,豁嘴他爸刚才又来了,不借他们钱,他们都挺不高兴!”

“唔,既然如此,就借点儿钱给他们呗。”

“唉,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哪晓得咱们这个月的开支有多紧?你从来不管这些的。”妈妈满脸阴云,两手抹下子围裙,转身去厨房了,“咳,他们都跑来吃大户了,咱家哪经得起呀!”

“吃——大户?我是大户?”爸爸自语地苦笑一笑,又拈起一颗炸花生米。

几日后,我又到七号院玩。徐家正吃饭,一家人在槐树下摆了小方桌,喝绿豆汤,吃馒头。还有几个邻居凑一旁聊天。小耳朵母亲徐慧琴放下碗,捋一捋头发,取出一根香烟点燃,心满意足架起大腿,喷出一口烟雾。跟邻居们正高谈阔论的小耳朵,突然转过脸,上下打量着我,“喂——”他一本正经地问,“你到我们院子来干吗?”

“玩啊。”

“玩?”他伸手扶一扶眼镜,板起脸孔说,“我怎么就不能上你们家去玩呀?”

我眨巴一下眼皮,脸红了。

“你家总关着门,不让我们进。可你能随便到我们院子,那——那是,合理吗?”

徐慧琴噗嗤一声笑,抖动肩膀,袅袅青烟萦绕她。她年轻标致,举动活泼像少女。与女儿徐小琴上街,常被人误认为母女俩是姐妹。徐小琴咯咯地笑,小耳朵绷不住脸也乐了。周围的邻居们瞅着我,笑成一片。我懵懂地走出七号院子。

我回家跟妈妈说了这事。她脸色很难看,沉着脸片刻才说:“往后,你别去那儿玩了。少疯跑,好好在家写功课!”

我不能随便去七号院玩了。

不过,我还能去七号院过道门口玩呀,那儿是赵舅妈家的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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