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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大楼对面也是一所独院,称三号院。院里的主人戴先生闭门索居,不与胡同里任何邻居们来往。他是政协委员,算这条胡同里的大人物了,还时常有小汽车接送他参加社会活动呢。那年代,大街上也难得见几辆小汽车。一辆小汽车驶入胡同,就有一群孩子簇拥过来瞧稀罕。司机不断响亮地鸣笛,车灯把狭窄胡同照得雪亮,戴先生从小汽车弯腰走出,一顶咖啡色礼帽,一身藏青色毛料中山装,提一根手杖,大摇大摆迈上台阶。

听妈妈说,爸爸上大学时就结识了戴先生,去帮助他翻译一些英文资料,挣点儿外快。以后他俩时常往来,相互关系很亲密的。我家搬来小雅宝胡同,还是戴先生介绍的呢。隔两个星期,爸爸总要去探望戴先生,或是他到我家来闲聊。戴先生很有派头,戴一副金丝眼镜,又高又瘦的挺拔身材,银白头发整齐梳向脑后,稀疏的长眉毛,一些褐色老人斑长在清癯脸庞上。他的手里总要持一根烟斗。除去出外参加会议,他才穿那套笔挺的中山装,平日家居却是穿中式对襟府绸短衫,一排排布纽襻,衣服下摆很长,袖子也挽起一截。

我大概算惟一进过三号院的孩子吧。戴家阔绰华丽,却寂寞冷清。很大的院子里种着花草,专门有个花匠料理。空旷的大客厅里,天花板吊一盏枝形的水晶玻璃灯,四壁围住米黄色木制墙裙,打蜡的菲律宾木地板,墙角里有一个红木架子,摆着青铜大鼎。屋中间还铺着一大块伊朗地毯,置放三个黑皮沙发。

戴先生招呼我们坐沙发上,先吩咐保姆去给我拿巧克力及各色点心。他笑吟吟朝爸爸眨一下眼皮:“我去煮咖啡。”他把煮咖啡当成一件考究的事,从来不让保姆干。用一把金晃晃的大咖啡壶煮,要精细地看好时间。时间短了,咖啡香气没出来;时间长了,咖啡香气跑掉了。他喝的那种咖啡也是由居住美国的女儿定期寄来,是真正的巴西咖啡。戴先生把它看成是珍贵的东西,来了好朋友才拿出来的。

他亲手端上热气腾腾的咖啡,笑眯眯问:“秉仁,要加方糖吗……哈,我晓得你要的,密斯林也要的。哈哈,你们自己加吧。我喝咖啡,向来不放糖的,这才是真正会喝哩。”

他俩先是东拉西扯聊几句,无非是天气呀,身体呀,最近忙不忙呀。戴先生神情落落寡欢,小银匙慢慢搅着杯里的咖啡,“哦,这一次,把我的政协委员,还有******参事室参事都撤掉了……”

“噢——是吗?”爸爸显得很惊讶,“那么,您现在……还是什么呢?”

“还是我呀!”戴先生哈哈笑着,发肿的眼泡里含有苦涩,喝咖啡不再津津有味了。

“我的意思是,”爸爸皱起眉头解释,“还保留下什么职务?”

“民建中央委员,全国工商联委员……”戴先生点燃烟斗深吸一口,缓缓吐出一团乳白色烟雾,“都是空的。不过……我也不在乎。”

“不在于这些啊,我是担心……”爸爸忧虑地摇头,又低声讲出一串英文。戴先生也歪过身去,叽里咕噜低声说英语。他俩的脸色阴沉。讲一会儿,又都沉默不语。妈妈已经跟戴师母去后屋了。我幼小心灵有一种反感,觉得爸爸跟戴先生可能正在说一些挺可怕的私房话。别是反动话吧?我把手中的鸡蛋饼干捻成碎末,也莫名其妙地恐惧起来。

爸爸呷一口咖啡,叹气说:“唉——也许,这些年定息还不至于取消吧?”

“那可说不定。”戴先生目光迟滞地望着烟斗飘起的那一缕青烟,“我倒不在乎那些钱。说实话,工资和定息加一块儿,也不够我们花销的。唉,那就靠国外的儿女们寄钱来吧。”

“紧缩一下开支,总还是够的。”爸爸委婉地规劝他。

“我还想好好过一个晚年哩。如今我已经七十多岁,还有几年活头?”他一口喝光杯里的咖啡,仰靠在沙发上,“反正,人家认定我是资本家,剥削阶级,我洗不清楚的!我们日薄西山,该完蛋啦!”

爸爸犹豫地望着手里的咖啡,并不喝。“报纸好像还是讲,民族资产阶级对民主革命有贡献呢。当然,口气已经有很大改变。我看,不再讲国旗上有你们一颗星了。这个说法没有了。”

“唉——这颗星该落下喽!”戴先生晃一晃手中的烟斗,优雅地打个手势,“翻一翻历史老账,我为民主革命还算做过一些事情呢。抗战胜利后,我最早加入民盟。我的名字,那时上了军统特务的黑名单呀。”他竖起烟斗嘴,微笑着,“后来为了反对内战,上海各界人士组织请援团去南京,我也参加的。在下关车站被特务们殴打,我的一根肋骨被打折,住进医院,周总理专门来看望我们……”

“这些事体,我以前听说过。”爸爸连连点头。

“讲老实话,我当年办厂子也不光为自己赚钱呀,也希望中国能有自己的现代工业,咱们国家能够强大起来,中国人也得伸伸腰,扬眉吐气噢!”

“这个,我也晓得的,您是爱国的。”

“上海临近解放,好几位朋友劝我将产业搬到东南亚、美国或香港,起码搬一部分留个退路呀。我拒绝了。”他轻轻摩挲着烟斗,胸口起伏长呼一口气,“香港的朋友们问我,你不后悔留下来吗?我说不后悔。我这人,做什么事体出来不后悔的。唉,我心里可也是通亮的,自己没有好结果哇……我有这个预感!”

戴先生颓然将身体斜倚在沙发上。梳得齐整的银发,一小绺纷乱地披散在隆起的眉骨上,显得那么衰老,那么疲惫,喑哑地不住喃喃自语:“我的预感很灵的,常常很灵的……”

爸爸欠身过去,先是低声细气安慰他,接着又说起了英语。他俩的脑袋凑得很近,神情隐秘地用英文对语,还时不时打着手势,又间杂两句上海话。

我溜到另一房间,妈妈也正和戴师母聊天。戴师母圆圆的脸庞,一排雪白晶莹牙齿。一笑,左颊现出个浅浅的酒窝。她是苏州人,才四十来岁,话语像唱歌又软又快。爱努起嘴唇,双手一合,支在下巴颏,显出娇媚的模样。她的双眉细长,明显被镊子拔过,还用眉笔重重描画,又涂了黑眼圈,嘴唇抹着浓浓的口红。我记得戴师母最喜欢换衣服,一天下午在家里她正跟妈妈随意聊天,扯一下身上那件米黄色凡立丁料子旗袍,嘟哝道:“咋个搞起格唔多皱折?”跑到里屋,换一件苹果绿色旗袍。才坐片刻,她到红木镜台前左瞧右看,仍不满意,又去换一件黑旗袍。再过一会儿,我们告辞回家,她也要上街,要我们等她一些时候共同走。等老半天,她才慢吞吞出来,又换一件紫红色丝绒旗袍!

厨房里,外婆问妈妈:“戴师母与戴先生格弗是结发夫妻哇?”

“哪里是结发夫妻!”妈妈噗嗤一声笑了,“戴先生娶了三个老婆呢!那些孩子也不是一母所生。美国的大儿子和两个女儿都是大老婆生的。他的大老婆很能干,帮他白手创业起家,以后得病死了。”她在盆里洗着青菜,又说:“戴先生还娶过一个小老婆,唱越剧的演员,好漂亮呀。他家还留有照片呢。解放前,她卷带了家中金银财宝,跟一个国民党军官逃到香港了。现在的戴师母是第三个老婆啦……”

外婆不住摇头,“哎哟哟,搞了格勿多个老婆哉!”

妈妈在围裙上擦擦手,接着说:“戴师母出身也很苦呢,从小被家里卖入苏州妓院,当妓女得一身脏病。后来戴先生跟朋友吃花酒,看中了她,把她赎出来,又花许多钱给她治好了脏病……”

我插嘴问:“妈妈,给她治什么脏病呀?”

她俩相视一眼,妈妈又呵斥我:“小孩子不懂,别乱问!”“是格,是格!”外婆点点头,又慢吞吞切葱,“戴师母无法生小囝哉!”

“唉,也够可怜的。”妈妈叹口气。

我心内隐约生出一股强烈的厌恶。哦,戴师母以前当过妓女,还得过脏病!是什么脏病呢?朦胧中,戴师母又变成挺丑陋、挺可怜,也挺可怕的模糊形象。

戴师母来我家走动更勤了。她常与妈妈外婆叽叽呱呱聊天,那一口软软的苏白又快又脆,同是上海人的外婆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线。

她会说起伤心事,“无论戴家如何瞧不起我,戴先生待我老好格!他是我救命恩人。要不是他,我这条命也可能没有哉!我跟他讲,不管侬是啥个阶级,我跟定侬一辈子!”

“哦,他家在美国的儿女不认你吗?”妈妈问。

“每次写信来给他爹,提也不提我一句!我也无所谓。反正我和戴先生过日子,也不是跟他们过日子……”

外婆忧心忡忡说:“戴师母哇,侬自家也要打算一下子,戴先生不在了侬怎么办哇……”

妈妈赞同说:“对呀,侬也要留一些积蓄!”

戴师母脸色倏然一变,激动地说:“小林呀,我也做好打算啦。我是个苦命人,新社会总不能没有我一碗饭吃哇?唉,在苏州那些日子,我简直不敢再想!我忘记爹娘啥个样子,也记不起我家在哪里啦。光是记得,一个老太婆抱我出去,我大哭大闹,她抱得我紧紧的,勒得我喘不过气来,爬上一辆黄包车……”

她捂住脸啜泣。外婆也落下泪,递她一条毛巾,不迭地说:“戴师母——勿要格伤心,勿要!”

戴师母拿毛巾揩干泪水,又哽咽说下去:“从那一日起,我进了地狱!天天挨打,用竹片子打得我浑身没一块好肉,还拧得我全身青一块紫一块,还用篦子扎我,叫我在碎碗碴上罚跪。有一回,我倒开水不小心洒出一点儿,老鸨浇了我一身开水,烫得我起了许多泡……他们天天逼我唱小曲,烧鸦片烟,接客,我有时真想跳进河里自杀了事!亏得遇见戴先生,接我出来,唉,我就是把他当成救命恩人哉!”

我鼻子发酸,心里同情戴师母,也对戴先生充满了好感。我想,这个资本家是个好心眼的人。他救出戴师母,毕竟做了善事。

果然,戴家开始明显地走下坡路了。接近月底,戴师母便向妈妈借钱,有时借十元,有时借二十元。借不了几天,下月初戴先生发工资,她立刻就来还了。

一天晚上,妈妈走过来,一边解着围裙,一边说:“戴师母又来借钱啦!”

“好呀,借给她就是了。”爸爸斜卧在长沙发上翻阅英文书,随便搭讪一句。

“你倒是万事不操心,工资往我这儿一塞,柴米油盐全由我管,”妈妈发气了,“到月底,咱们也没钱啦!”

爸爸起身,跷着的二郎腿也放下,蹙眉认真地说:“你先把钱支给她。过两天,《北京晚报》会来一笔稿费的,别着急。”他又说,“我们无论如何不能拂戴先生的面子,他待我有恩。过去我在清华读书时,常在他家吃饭。交不起伙食费了,他也替我垫上,从无二话!如今,他走下坡路,我们不能不扶人家一把!”

妈妈脸色也缓和了,一会才说:“其实,戴先生的工资比你多两倍,再加上定息,两口子花也花不完,就是他们太爱吃馆子了。吃了这家,又吃那家,花钱如流水,给多少钱也不够用……”

“这是他家的事,我们别去管。”

戴先生隔三岔五地常来我家串门了。坐下以后,他的话题便是吃饭馆。

“吃西餐,到莫斯科餐厅没意思。俄式大菜光是大鱼大肉,没味道,没味道!不如去欧美同学会餐厅,那里的西餐还有些意思。”

爸爸说:“吃西餐,不如吃中餐。吃淮扬菜去江苏餐厅不错,几个菜还保留了原来的风味。”

“狮子头,鸡汁煮干丝,糖醋鳜鱼的味道也差多了。”

“上海老正兴饭馆呢?听说推出一些时兴菜?”

“嘿嘿,小笼汤包,我一咬,没有汤!”

“还是到四川饭店,那儿的棒棒鸡不错!”

“偶尔去一两趟还行,我吃不惯川菜的辣味。唉,仿膳,萃华楼,同和居都大不如前啦……”

听他们聊这些话题,我在一旁不屑地撇撇嘴,然后走开。我是小学生了,马上就要加入少先队,老师总教育我们学雷锋,要艰苦朴素。我认为谈论吃喝,是一件庸俗的事情。爸爸也津津有味地与戴先生大谈特谈,我甚至替他羞耻。我觉得他也沾染上资产阶级思想了。

三号院旁边是五号小院。这个院子要小一些,可我更喜欢去那里。这是王伯伯家,屋里是一排排亮晶晶的书柜,还放两个外国科学家石膏像,凹眼睛,高鼻子,披着长长卷发。客厅墙角处,放一架大钢琴,覆盖着紫红色丝绒布。有时,王伯母为妈妈弹奏一段乐曲听。她坐在钢琴前,窗外一缕阳光照耀在白色软缎衣服上。叮叮咚咚的琴声,像清亮的小溪水纡徐从我心灵淌过。王伯母胖胖的脊背慢慢起伏。我痴迷呆立一旁。王伯母站起,朝我一歪头,凉手指往我脸上一划,“好听吗?”

“好听。”

她向妈妈一笑,“小野的乐感很好,该让他学音乐。”

我真想也去按按那一半黑一半白的琴键。

王伯伯原是美国一所大学的博士。解放后,他一心想回到祖国服务,带领全家人绕道欧洲,才与中国大使馆联系上。回国后,他在一个保密国防工厂担任总工程师,去年刚被吸收入党。他的两个女儿是中学生,也加入了共青团,思想很要求进步的。她俩爱穿旧衣服,尤其喜欢在袖口与膝盖上打补丁,认为这就是艰苦朴素。

一天,王伯母向妈妈发愁地抱怨说:“欣欣非要穿旧衣服,还要有补丁的。我说没有,她就哭,躲到屋里不吃饭。你说,我去哪儿找旧衣服呀?新衣服还可以买,旧衣服上哪儿买呀?”

妈妈问她:“你没有旧衣服吗?拿来改一改给她穿呀。”

王伯母使劲摇晃脑袋说:“我的旧衣服,不是绸缎就是呢料的。她俩要穿布衣服!”

妈妈诚心诚意说:“那我回家替你找一找。”王伯母连忙道谢。

可是,妈妈回家翻箱倒柜也未找出一件合适的旧衣服。旧衣服不是送人,便改成尿布什么的。适合女学生穿的旧衣服更是没有。后来,还是妈妈找到赵舅妈家,用王家的两件新衣服换一件旧衣服。王伯母直谢妈妈,赵舅妈则乐得合不拢嘴。

晚上,王伯伯时常来我家聊天。他还认识了爸爸的另一个朋友梁伯伯。他俩也成了好朋友,互相走动起来。梁伯伯是翻译家,专门研究俄罗斯古典文学。他性情耿直,有什么就说什么,尤其对社会的一些风气不满,爱发牢骚。王伯伯新入党,比较虔信报纸宣传的那些政治理论,认为自己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必须努力改造才跟得上时代。他俩观点不同,忍不住就会在我家争辩起来。

梁伯伯高个子驼背,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脸庞消瘦苍白,头发乱蓬蓬的。“吭,吭!真是没法子,到处都是形式主义!政治口号成了万能良药……”

“不能那么说哇!”王伯伯光溜溜秃顶,圆脸蛋总笑嘻嘻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政治挂帅是对头的,鼓舞积极性嘛!嗨,哪能没有一点儿偏差呀?”

“我担心重蹈覆辙……吭,吭吭!苏联……对斯大林搞狂热的个人崇拜……吭吭!吃了大亏!”

“不能这么说,”王伯伯本能地向门外扫视一眼,“可不能乱说咧!报纸批判了,这是修正主义观点,赫鲁晓夫才这么讲哩。”

“吭,吭!老王啊,你也给我扣政治帽子啊!”

“哪里,哪里,咱们屋子里说说,到此为止。”王伯伯连忙摇手。他那忠厚样儿,谁也和他争吵不起来的。

已至春末,快初夏了。天气越来越热,许多人只穿一件衬衣。梁伯伯此时却披一件旧棉袄,有时他哮喘病发作,还要躺在床上不停咳嗽和吐痰。梁伯母又瘦又矮,还不及梁伯伯肩膀处。她裹一双小脚,走路与众不同,步子很小很紧凑,走得却很快。

一天吃过午饭,妈妈正收拾碗筷,忽然对小寒妹妹说,“小寒呀,我们给你找了干爸爸和干妈,好不好?”

“谁——呀?”小寒妹妹眨巴眼皮问。

“梁伯伯和梁伯母呀……”爸爸也说,“他们主动要认你当干女儿呢。”

“好啊,好啊。”小寒妹妹的脸像绽放花朵,跳起来拍手道。

“什么叫‘干’的女儿呀?”我冲口问,“为什么要……‘干’呀?”

外婆说:“格就是过房女儿,梁先生梁太太格是侬过房爷过房娘。”

我还闹不明白。

当天晚上,梁伯伯和梁伯母进屋,妈妈半开玩笑说:“小寒,叫干爸爸干妈呀……再给干爸爸干妈磕一个头吧!”

小寒妹妹扬起奔儿头,清脆地叫两声:“干爸爸!干妈!”然后,趴地上真要磕头了。

梁伯伯和梁伯母笑得合不拢嘴,连声不迭答应。梁伯伯抱起小寒妹妹说:“吭吭!别了,别了!不要……吭吭!不要磕头,免了吧。”

爸妈还是让小寒妹妹给他俩各鞠一个躬。

从此,小寒妹妹时常到我这儿来显美了:

“瞅,干爸干妈给我买了一顶毛线帽子,米黄色的!”

“嘿,这是干爸爸送的,彩色蜡笔!”

有了那盒彩色蜡笔,小寒妹妹又迷上绘画。她先是模仿爸爸买来的《小朋友》、《儿童画报》上的那些图画,画得很相像逼真。她画那些图画时,神态极专心致志,“奔儿头”快抵近了书桌,深深眼窝里一双小眼睛如黑珠子闪烁不定,嘴唇还不时吮一下。

很快,她不再描摹了,而是尽情地画自己幻想中的创意画。

“咦——”我看到一张画,奇怪地问她,“这是一个白胡子老头,怎么还长一对翅膀?”

“这是神仙么!”她说,“神仙都是会飞的。”

“这个绿衣服小人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也会飞?”

“这是我做梦时见到的。他有时冲我笑,还冲我哭。他会跟一个黑色老鹰打架……”

“老鹰画得不好,眼睛瞪得那么大!”

“哥哥,你老说老说,说得我都画不成了。”

锅里油热了,冒出白烟。妈妈用锅铲小心翼翼把一块雪白南豆腐放进油锅。那块南豆腐颤悠悠,嫩得好似立刻散裂开,在油锅里吱吱响,被煎成金黄色。

妈妈脑门沁满汗珠,拿围裙匆忙擦一把汗水,朝我呵斥道:“唉,你来厨房凑什么热闹,我是没办法!”

旁边案板上,一个碗里泡着香菇,一盘剥好的虾仁,一条收拾好的鲤鱼。外婆坐小板凳上正摘着青菜,她叫我:“格小囝,来——帮我摘菜!”

我赶紧溜掉了。身后却传来妈妈的声音:“小野,叫爸爸把酒杯洗好啊!”

走进饭厅,爸爸擦拭得一个个酒杯亮晶晶的,又一处处摆好筷子、小碟。他捧出一个酒坛,涂一层油光闪闪的黄釉,坛口系着红绸子。这是他珍藏多时的绍兴黄酒。如今为了调解梁伯伯和梁伯母的关系,请他俩夫妇吃饭,也请王伯伯和王伯母作陪客,爸爸才将这一坛酒取出。

酒坛口的软木塞有些糟朽了,爸爸只好用果皮刀的刀尖一点儿一点儿往外挑着,又与刚到的王伯伯闲聊:“老王,你喝得惯这南酒吗?”

“哈——哈!”王伯伯爽朗地仰面大笑,“你忘记了,哈,我是——无锡人呀。”

“我以为你在美国呆多年,光是习惯喝洋酒呢。”

“洋酒我也能喝,中国酒我也能喝!”王伯伯又笑了,眯缝起双眼说,“不过,这顿饭难吃哟!”

“不要紧的,”爸爸扒拉开软木塞,又凑上去嗅一嗅,满足地吸一口气,“哦,昨天晚上,我们已经协调好啦!两口子么,就这么回事。今天只是吃饭,你们也不必管那些事。”

“噢,老方,我问你,梁先生这人的脾气是不是有点儿古怪?”

“唔,有点儿怪脾气,可是个大好人啊……”爸爸总算又挖出了软木塞残存的部分,收起果皮刀,又说,“我跟他多年的老朋友啦,你想不到吧?他只在我家吃过两顿饭。有时候,我们留他吃饭,拉拉扯扯到胡同口,别人看起来像打架……呵,我给他起外号叫‘梁客气’!”

有人敲门。原来是梁伯母到了。她的个儿头只跟我一般高,瘦小身躯,窄长脸,高颧骨,脑袋裹了南方妇女常用的黑丝绒包头,蛮精干的样子。她伸手拍一下我的肩膀,便挪动小脚,风风火火进了厨房。她眼皮浮肿,却满脸堆笑,沙哑嗓音说:“方太太,我们又打扰你了,要你受累!”

“哪儿的话呀!”妈妈一脸汗水笑嘻嘻说,“是你和梁先生太客气喽,平日怎么也请不到呢。”

“是呀,倒是我们两口一吵架,就请到了哟。”梁伯母接茬道,逗得妈妈和外婆全笑了。她又抢过菜刀,麻利地帮忙切菜。她们叽叽咕咕闲聊着。我瞧妈妈瞪我一眼,立刻就知趣地出了厨房。

瞧一会儿小寒妹妹绘画,把自己做好的功课再检查一遍,我无所事事,就又溜回厨房。梁伯母哭了。她一手按着菜刀,另一手拽出手绢,正擦拭着泪水。她哽咽地说:“唉,唉……来了北京,我们就分居啦。他眼里从来没有我,说话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天天躺在书房里。稍不顺心就大发雷霆,又拍桌子,又摔碗,还动不动掀桌子……唉,你们不知道我的日子呀!”

妈妈利索地打鸡蛋,婉言劝梁伯母:“梁先生为人正派,他不会抛弃你的。男人嘛,总爱发脾气,只要他们不在外面瞎胡搞就好喽……哦,余先生,周教授,你晓得哇?他们当了教授,与元配的老婆打离婚呢。”

“离婚也比这种日子好受哩。”梁伯母呜咽说。

“弗好格,弗好格!一夜夫妻百日恩格!”外婆连连摇手。

我伸长脖子站一旁感兴趣听着。爸妈以前曾说过,梁伯伯解放前家里很穷,中学毕业后在一家书店学徒。他勤奋好学,刻苦努力,白天站柜台,晚上还去俄文补习夜校上课,又写一些短文章投寄至报刊。那家书店老板欣赏他,推荐他去一家报刊副刊当编辑。梁伯伯身体就是那时太劳累才搞坏的。据说,梁伯伯与梁伯母原是两家父母包办的娃娃亲。梁伯伯年轻时接受新思潮,曾经想退过亲,他母亲却说什么也不干。后来,梁老太太得重病卧床,家中无人照顾。那时的梁伯母虽未过门,主动任劳任怨前去侍奉老人,梁伯伯回家见此情景受感动,便答应与梁伯母结婚了。

“我们俩比不得你们恋爱夫妻呀!”梁伯母用袖口揩一把泪水,叹息道:“唉——一辈子恨我爹娘旧脑筋,从小非要给我裹脚不可,却不让我读书!我现在无法出去工作,只好到街道居委会帮忙,他也大发脾气……”

妈妈趁机规劝说:“何必呢!你去居委会干吗,又没有一分钱工资,梁先生又不高兴!”

“我跑跑街道,心情就舒畅多了!”梁伯母认真地说,“我为自己心里高兴呀!”

外婆瞟一眼梁伯母,“侬在街道里搞个啥事体?”

“喔,她是大雅宝胡同居委会的副主任,快十年啦。”妈妈转身劝梁伯母,“侬在街道干工作散一散心,我也赞成。可还要以家里事体为主呢!我看梁先生身体虚弱,若有个好歹,侬靠啥人去哇!”

梁伯母一怔,又辩解道:“侬姆娘讲得好哉!一夜夫妻百日恩呢,我哪里能不心疼他咯?他一月挣两百元工资,可上月才交我七十块钱!我一张口问,他瞪起眼睛。唉,全花钱买了字画和旧书啦,怎么让我过日子呢……他的书房不让人进。有几次,我打扫屋子,倒惹得他大发雷霆!现在,他干脆在书房外安一把锁。他出去就把门锁上……”

妈妈瞥一眼外婆,轻轻叹口气:“唉,清官难断家务事呀!”

厨房里油气腾腾。我低头瞅见梁伯母的小脚,跟粽子似的,小小的,头尖尖的。我奇怪了,她父母干吗非要把子女的脚弄成这样呢?唉,给梁伯母裹脚时,她一定很疼痛的,把脚趾都弄弯曲,也不好走路了。还有,如今她连买鞋都不好办,再小号的鞋子也嫌大,只好自个儿做鞋。

我心里堵得慌,又走到院子中间。

一阵小风吹来,密密麻麻的枣树叶子轻微晃动,仿佛呻吟出一首凄凉的歌。枣树干的皱皮如片片鱼鳞纹,我联想起梁伯伯脸上的皱纹。那天下午,我正在他家玩,梁伯伯脸色阴沉,倒背手进屋了,鼻孔不住喘气:“吭吭!吭吭!你妈呢?”小梅怯生生回答:“可能,在居委会吧?”“叫她回来!”梁伯伯怒吼一声,猛一拍桌子,几乎把桌架子拍散。一会儿,总算把梁伯母找回来了。她挪动小脚飞快进门,冲梁伯伯赔笑道:“居委会正检查卫生,我实在抽不出身来。小梅叫我,田主任还不高兴哩。”梁伯伯端坐椅子上,脸色铁青,一声不吭。梁伯母细声又道:“我这就去下挂面,打鸡蛋。”梁伯伯仍然不言语。我和小梅悄悄溜到隔壁房间。过一会儿,听见梁伯母又进门说:“好,挂面做好了,我再去端一样小菜……”一句话未了,突然哗啦一声巨响,伴随梁伯母的惊叫。

我们奔向隔壁屋,只见那张八仙桌已被梁伯伯掀翻了,挂面的汤呀水呀洒了梁伯母一身。小梅哇的一声号啕大哭,梁伯母也哭起来了。梁伯伯咳嗽着大骂:“吭!吭吭!混蛋!你跑街道……什么也不管!吭吭!”门口挤许多邻居看热闹,有人进屋劝架了,梁伯母和小梅的哭声更响了。我趁机溜走了。

不知怎的,我也很同情梁伯伯,觉得他也很苦。要不,他干吗天天躲书房里呢?爸爸说,也有个老朋友劝梁伯伯离婚。那人的理由是,现在这样两人都痛苦,离婚可以使一个人解脱出来,梁伯伯又瞪眼痛骂了老朋友一顿。

又是敲门声,爸爸忙去开门,“哎呀,梁先生,你再不来,我要去接你啦。”

“吭吭!我,说来,就一定来!吭,吭!”

“我要汝茵再去请一下王太太……”爸爸又说。

“噢!忘告诉你们啦,文娜听一个音乐会,很快就来,咱们别等她啦。”王伯伯说。

“当然要等!吭吭!怎么能……吭吭!”

“我们先喝点儿绍酒吧?”

喝完冰镇绿豆汤,妈妈动手收拾桌子了。

夏天了,全家吃晚饭不在客厅里,而是在那棵大枣树的树阴下摆一个小方桌,吃着那些稀粥和丝糕、包子之类的简单饭食。小寒妹妹喝了半碗粥,拿一根筷子瞎搅,弄得粥淌得到处都是。外婆直摇头,“格小囝,弗要搞,弗要搞!”

妈妈怜悯地瞟一眼小寒妹妹,叹息道:“唉,姆娘算了哇,那半碗粥倒掉吧。”

“弗好!弗好咯!浪费粮食弗好……”外婆仍然硬把剩下的半碗粥喝下,噎得她连喘带恶心的。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刚过,人们患了饥饿恐惧症,谁也不敢浪费粮食了。

小寒妹妹仰起奔儿头,两眼发亮盯着枣树叶丛。长满黑绿色青苔的墙壁,一只蜗牛缓慢爬动,爬入一片花花搭搭的淡黄暮色阴影中。

爸爸舒坦地斜倚靠竹躺椅上,与妈妈轻声细语商量什么事。我呢,挺想跑到胡同里玩一会儿。我不敢向妈妈提出来,只一次次怯生生望着她。

门铃响了。我跑去开门,心里一阵高兴。家里来客人,我可以借缘由溜出去玩了。

开门一看,是莫老师。她脸色苍白,一双眼睛红肿得像桃子,一绺头发披散在额前。她拿一块手绢不住擦眼泪,喑哑的嗓音问:“小野,你妈妈在家吗?”我惊慌地点头,引她进院子。

看她这样子,爸妈也惊诧地相视一眼。爸爸礼貌地向她微微颔首,匆忙地去书房了。外婆也端着盘碗锅勺进厨房了。妈妈上前招呼,“莫老师呀,坐这儿吧,咱们在院里乘凉。”递给莫老师一个板凳。

莫老师接过慌张坐下,却差点儿坐个空。妈妈忙伸手扶她一把。谁知,她未坐稳便爆发一阵哭泣:“呜呜……呜呜!方太太,我……我要跟他离婚!”

“怎么?怎么啦?”妈妈凑过去,拉起她一只手安慰道,“你别着急,慢慢说。”

“我……呜呜下定决心……非跟他离婚不可……”

我来了兴趣,也想站过去听一听。莫老师离婚,当然是跟周老师喽,到底是为什么呀?妈妈瞪我一眼:“你在这儿干吗?还不进屋复习功课去!”我悻悻地站起,很不情愿地进屋。

我不愿意翻来覆去地看那些课本了。我先钻进爸爸的书房,他躺在床头,凑着台灯柔和的光线正津津有味读一本书,没有理睬我。我又走进另一间屋,小寒妹妹摆着一堆积木,她高兴地唤我也来玩。我心神不定地站那儿瞧片刻,内心却非常想知道莫老师跟妈妈说什么。

我磨蹭着靠近窗台,只听见莫老师的一片呜咽和隐约的几句话。我又溜出屋,暗影中拿个小板凳挨近了她俩。妈妈对莫老师说:“唉,唉,这也怪你,怎么没打听好,就跟他结婚呢,这可是终身大事呀……”

“我后悔也来不及啦!都怪我弟弟,当时只听一个同事介绍,说周老师只是一般历史问题……我哪里想到,他骗我呀!他是五年前刑满释放出来的……”

“唉——那有什么办法!”妈妈长叹一口气,“如今,你也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我们俩没感情,结婚不到一个月就分居了。我想来想去,还不如离婚!”莫老师又呜呜哭泣。黑蒙蒙夜色中,她披头散发满脸憔悴的模样儿,很可怕也很可怜,像是戏台上的女吊。“方太太,说实话,我倒不在乎他的历史问题,我家也不是没有污点呀,我只恨他欺骗我!你不知道啊,他现在还有一个老婆、一个儿子在香港呢……”

“啊,有这么一回事!”妈妈的语调颇为惊讶,“以前,你一点儿也不知道吗?”

“他瞒得死死的,我从哪儿知道!后来,从香港来了他的一位朋友,才从话里流露出来的。”莫老师抽泣地说,“我,我对他,可什么也没瞒,连原来未婚夫的事全部告诉他啦……”

“唉,唉,都是命里注定!”妈妈啧啧连声。

“我相信命,我是苦命人!原来的未婚夫是国民党空军的飞行员,本来约定好带我第二天走的,谁知道他们长官临时命令他驾驶飞机去南京!那天,他火急火燎开一辆吉普车来我家,我却出门到王府井大街买东西,他呆了十几分钟没等到我,只好回飞机场了。他还想下一次回北平时再带我走,谁知道哇,第二天,东单飞机场也被解放军的炮火封锁住了!我只差半个钟头没能和他一起走成哇……”

“好了,你不用说啦,”妈妈低声制止她,“我明白你心心念念在想他……唉,可你想过没有?他在外面肯定也结婚啦!你们已经分别那么多年啦!”

“我怎么没有想过!男人……男人的心肠总是硬的!”莫老师又不禁痛哭失声。

“还是那句话,命里注定,命里注定!”妈妈也低头抹一把泪水,“你和命是强不过来的。唉,唉,你还是好好地跟周老师过日子吧。他虽然向你撒谎了,可也是不得已呀。这人,我看还是老实人。”

“方太太,人和命强不过来,我承认。可是,感情也强不过来呀,我反正讨厌他……”

“也不能这么说。夫妻嘛,感情总是慢慢建立的。”

“那也是没有用的。方太太,我这个人生来命苦。我是属羊的。人说,女属羊,守空房……”

妈妈正想说什么,一扭头,突然发现了我,又煞住嘴不说。她狠狠瞪我一眼,又挥着手轰我走。我站起来,鼻子有些发酸,抬头又仰望,黑沉沉夜空中一轮圆月渐渐亮了。身后,莫老师又捂住脸低声啜泣。

枣树丛中知了有气无力叫着,遥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火车鸣笛,又一阵微风拂来,挟带了叶丛中的喃喃自语。我突然联想起了,妈妈讲过的牛郎织女的故事,她还指着星光灿烂的夜空告诉我们,哪个星星是织女星,哪个星星是牛郎,又哪里有一道银河,阻断了牛郎追逐织女。我真心相信这个故事。小时候,每当八月十五的半夜,我悄悄从床上爬起来,猫在窗台旁,巴望能听到牛郎织女在葡萄架相会的话语声。

等呀等,竟守了小半夜。窗外仍是一片皎白的月光,只瞄见枝叶繁茂的葡萄架在月光下青森森的。那一轮明月呢,一会儿隐入云海,一会儿又皎洁地挂在半空中。

小寒妹妹不知什么时候也悄悄下床,站到我身旁。我回头,她却把一根手指头竖在唇边,警告我不要吱声。我和小寒妹妹默默站立着。月光暗影又仿佛从墙角袅袅飘来,还带来一股飒飒的冷气,我俩不由自主打个寒战。

“哥哥,不用等啦。”良久,小寒妹妹轻声说,“牛郎和织女肯定不会来了,他们发现咱们了。”

“都是你!你也爬起床来,让他们发现了……”

“不!刚才,你坐在窗台旁那会儿,他俩都已经知道啦。他俩就决定不来啦。”

“他们怎么会知道的呀?”

“他们是天上的人,就什么都知道。”

我也信服了小寒妹妹的话。是呀,已经成为天上神仙的牛郎、织女自然是无所不晓。他俩知道我们企图窥视他们夫妇的约会,也就不好意思来了。再想想,我不由生出愧疚,实在不该去偷听墙根儿,害得牛郎和织女只好取消了每年难得一次的约会,我们影响了他俩!我又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小寒妹妹。

“不会的!”小寒妹妹摇着奔儿头,聪明地反驳我,“他俩没法儿在咱们家的葡萄架下约会,就不会去别的家吗?”

七号院大门口,许多夜晚乘凉的人们,摇起大蒲扇,天南海北胡聊着。建设他爸和刘大爷抬杠:“那是戏文里的,编的!”刘大爷伸出大蒲扇拍着腿,嚷道:“也不能一概而论!戏文里的事儿,有真有假。曹操、刘备、关公那是编的?古书里有嘛……”

我瞧见那边路灯下,凑着昏黄光影,小义子跟建设正光了脊梁拍洋画呢。我走过去,小义子冲建设说:“嘿,我输了,给你三张烟盒!你输了,就给我那张洋画,成不成?”建设一抹头发,说:“成!”

多好的一张洋画啊!上面古代长胡须的武将,穿盔带甲,威风凛凛手持一把大刀。我羡慕地直咽吐沫,可是妈妈不让我玩拍洋画儿,说太脏了。我也不敢玩,知道自个儿必输无疑。

建设躬身上前先拍,他搓一搓手,又朝手心哈一口气,猛地冲洋画儿边上拍过去,啪!洋画儿只轻轻掀起一角,又落下了,没拍成。

轮到小义子。他狡猾地咧嘴一乐,黑油油光脊梁往下趴,手掌微曲,不轻不重拍下去,那张洋画儿被拍翻转身了。小义子洋洋得意,捡起那张洋画儿塞进裤兜。建设垂头丧气,直腰起身。

“还玩不玩啦?”小义子问。

“不玩啦,洋画儿没了。”

“那,咱们玩弹球?”

“不玩。我没带弹球。”

“我借你,怎么样?”

“那也不玩。”建设转身便走。他更领教过小义子弹球的厉害,一打一个准儿,有多少也得输给他。

小义子万般无趣,斜眼又一睨我,当然更不是他的个儿了;叹息一声,大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寂寞。他从裤兜摸索出几颗晶闪闪、滑溜溜的玻璃弹球,随便把一个弹球往墙角处一抛,又取出一个玻璃弹球在手指间,连瞄也不瞄,啪,打一个正中!

又将两个玻璃弹球捡回,小义子抹一把汗,咧嘴说:“哼,建设他才不敢跟我玩呢!那天,我一气赢了他十来个弹球,你信不信?”

我当然信!玩这些,小义子是这条胡同的孩子王,谁也比不过他。我正想回话,突然瞥见对面黑糊糊墙角里,一个佝偻背影若隐若现,还发出奇怪的“哦哦……哼哼”的呻吟,那声音听起来很怕人的。我与小义子惊惶对视一眼。

小义子也有点儿发憷,摸一摸后脑勺,立即激出一些亢奋感。他从地下捞起一块半截砖,冲我果断一挥手,“走,瞧瞧去!”

我心儿怦怦乱跳,壮胆跟在他身后。走近几步,终于看清楚了,一个穿旧制服的男人趴在墙壁上呜呜哭泣。小义子过去扯一下子他的衣襟,高喊:“喂——喂!你,你是谁呀?”

转回一张寡瘦的面目,沾满泥土,泪水淌下冲开几道泥沟,像是戏台上的花脸。他带着哭音,连连摇手,“小弟弟……是我,你别嚷,千万别嚷,是我!”

“是——你——呀!”

一看,是莫老师的丈夫周老师。他耸起肩膀,细溜溜脖子上,突出的喉结一缩一动,可怜兮兮的。小义子松一口气,败兴地扔弃了半截砖,说:“原来你呀!你那么大的人,干吗还哭,真没劲!”

“噢,小弟弟,小弟弟,我不哭了,哦呵……”兀地,他的膀子抽搐一下,又一下,瘦弱身躯爆发一阵颤抖,犹如被电击。他两手捂住胸口,抑制不住呜呜的哭声,“我不哭……我实在太难受了,我忍不住……”

“你可真没出息!”

“是的,我没出息,我窝囊透了!我,我,不配做人……我……不好……”

“知道自个儿不好,就得了呗!”小义子抹一把脸,显得宽宏大量。他好奇地仰脸问,“你说,你以前是不是当过国民党吧?”

“当,当,当过……”

“唉,你干吗要当国民党呢?”

“我错了,我知罪,我改正……”

“能改正就好!”

“好,好,好,我一定……”

“好好改造自个儿吧,别老想着复辟资本主义!”

“不敢,不敢……行,行!”

“那你就走吧。”小义子一挥手,下命令说。

“好,谢谢你们,小弟弟,谢谢!”他向我俩点头哈腰。我不忍心看见那张寡瘦惨白的脸,只瞥一眼细脖子上突出喉结痉挛似的一牵一动。我扭过脸喃喃说:“你,你快走吧。”

他脚步蹒跚地走了,一身皱巴巴旧制服支在耸起的肩膀上,空荡荡晃来摇去,袖口破了,一缕破布条挂上面。

我俩站在黑沉沉的墙角,沉默片刻,我说:“这个周老师……噢,姓周的,他的老婆要跟他离婚。”

“干吗要跟他离婚呢?”

“大概是,因为他是国民党。”

“那,那,老聋头还是国民党呢!”小义子瞪起眼睛,打抱不平地嚷。半晌,他长长叹一口气——这对小义子来讲,是极罕见的,叫我惊讶!他对我说:“唉——******!不过,叫我说,这个姓周的呀……也真******那个,你说是不是?”

我一点头。我理解,小义子说的“那个”,是可怜的意思。他却不愿意说出来,男子汉大丈夫,如何能轻言可怜二字?更何况是可怜国民党!

妈妈成天耷拉脸,任谁也不理睬。外婆也不再那么唠叨,用歉疚目光不住瞟着我们,时不时搂住我和小寒妹妹,还“小囝、小囝”地叫着。前几日,上海来一封信,说小舅妈生了儿子,要外婆回去带孩子。妈妈刚找一桩工作,去某摄影编辑部当秘书,正要上班;外婆却吵着回上海,此事给家里投下一片阴影。

在饭厅刚吃完饭,小寒妹妹在那边房间叫了:“外婆,我要……”到底要什么,我也没听清楚。外婆也回过头,“哦……啥个?”

小寒妹妹扯开更大嗓门:“外婆——”

妈妈突然立起,怨气冲天对小寒妹妹:“你一劲儿‘外婆、外婆’叫什么,你是外孙女,是外人,外婆怎么会把你放在眼里!”

外婆终于生气了,“小妹,侬弗要格样讲,侬阿哥有事体我阿好弗帮忙哉!手心手背都是肉!”

“手心手背就是不一样!要不然,阿哥来一封信,你立刻就闹着要回去,孙子到底与外孙不一样!”

“弗好格样讲,弗好格样讲!”外婆的声音低下来。

爸爸也过来劝解妈妈,“有话慢慢讲,不要着急嘛!”

妈妈又冲爸爸大发脾气:“你当然不着急,姆妈走了,也不用你带孩子!把我拴在家里伺候你和孩子们,当家庭妇女哇……”

爸爸也火了,“这叫什么话!啊?”

妈妈眼里闪烁泪花,一甩手走了。

爸爸也缓慢抚摸着胃部站起,很响亮打几个响嗝,对外婆说:“姆妈,你慢慢吃,我回书房工作。”外婆也不住唉声叹气。

回到房间,我也躺床上发怔地望屋顶。功课都已经写好,我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了,也不想跑到胡同里疯玩了。外婆忽然要离开我家,使我产生出莫名其妙的惆怅感。天花板上一抹金红色,夕阳返照的,像鸭子,也像马奔跑。暗淡的暮色降临,屋子有些暗了。

我悄悄走过书房,听爸爸正在说:“你也应该体谅姆妈,上海来了信,她怎么好不回去呢!再说,她也在我们家帮了好几年啦……”

“别尽说好听的!”妈妈粗暴打断爸爸的话,“我就问你,陈总编那里怎么回话?是辞?还是不辞呀?我好容易找到这个工作,又得吹掉了,是不是?”

“要不,先雇个保姆……”爸爸犹豫地说。

“光靠这些工资,够吗?再说,小寒的病越来越重啦,我怎么放心把她交给陌生人带呢,她现在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啦……”妈妈又哭了。

我赶紧走开了。外婆在厨房里干活儿。房间里日光灯雪亮,小寒妹妹高兴地拉住我说:“哥——咱俩一块儿玩!你盯着我眼睛,我盯着你眼睛,瞧谁先眨巴眼皮!”

我俩的脸凑近,互相盯住对方的眼睛。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又想起妈妈刚说的,“她现在已经没多少日子啦……”我的心颤怵了,又仿佛看见她乌黑瞳仁里闪烁神秘光点,一片恐惧的阴影笼罩了我全身。我忍不住,眼皮飞快眨巴一下。

小寒妹妹笑了,“哈,哥哥,你先眨巴眼睛了!”

两天后,爸妈带我们去北海里的仿膳饭庄吃饭,给外婆饯行。外婆说走就走,回上海的车票已经买好了。

我家独院门口,有两棵大杨树,一块方地。

有一群又一群孩子们在玩。

我要申请参加进去,得怯生生喊一嗓子:“带不带我玩呀?带不带呀?”

必有一些孩子喊:“不——带!不——带!”

只有小玲瞄一眼我,轻声说:“带他玩吧,咱们在他家门口……”

然后,许多孩子就手拉手,排成一列:“你们要找什么人呀,我们要找方小野呀……”

我的手微微出汗了。旁边小玲的手也微微出汗了。一双又一双出汗的手紧握到一起,在茫茫暮色中涌动出亢奋感,“你们要找什么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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