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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拐进了新鲜胡同,瞧见走向校门的学生零散不多啦,我的心慌张地怦怦跳。啊,今天不会迟到吧?班里只有我和邵倩居住得最远,家离学校起码有四里路。我每天起得挺早,还是老担心迟到。

当初我刚上小学时,爸妈不满意我家附近的几所学校,特地找人托后门让我上了新鲜胡同小学。这是北京城里一所老校,老教师很多,远近颇为闻名的。新鲜胡同小学分为两部分,称东校与西校。西校是校本部,校长室及教导处设那儿,四年级至六年级的高年级学生也在那里上课。东校是一年级至三年级学生们读书的分校,教室排列格局略显狭促。入校门,有纵向两排教室,后面便是四合院形状的四排教室,中间是个大操场。

校门口,大队辅导员胡宗义正领着两个同学检查呢,我知道今天肯定不会迟到了,松一口气。走近传达室,我向王大爷恭敬鞠一躬:“王大爷好!”

秃脑门王大爷正翻检桌上的报纸,可能没听见。我又鞠一躬,更响亮叫一声:“王——大——爷,您好!”王大爷蓦地抬头,满面笑容答道:“好,好,好孩子……”

这原是老师要求我们做的。可大多数同学并不照办,都一溜烟就跑里面去了。

我背后传来不怀好意的嘿嘿笑,白胖的陈永强冲我做个鬼脸,模仿王大爷腔调:“好,好孩子……嘿嘿,嘿!”我羞红脸狠狠瞪他一眼。嗨,这个班里的头号调皮鬼又会使什么坏?

果然,陈永强进教室跑到另外几个淘气同学那里,手舞足蹈学说我刚才的情形。那几个淘气同学嘎嘎笑着,又凑一起嘀咕什么。我装没看见,从书包里取出铅笔盒与课本,心中却有些忐忑,不知他们又要搞什么花样。

几个调皮鬼一块儿过来,向我鞠一躬,齐声说:“王大爷——好!”陈永强挤咕一下眼睛,模仿着王大爷嗓音说:“好——好——好孩子!”

同学们笑成一团,有个女生笑弯了腰,铅笔盒摔在地下。正闹着,邵倩过来挺神气地说:“你们瞎捣乱什么呀,打预备铃了,没听见呀?史老师快来了!”几个调皮鬼呼啦一下散了,回到自个儿座位。

邵倩是班主席,老师最信任她。连这几个调皮鬼也怕她。到了学期末,老师会派她给每个同学家送成绩单,他们都害怕她向家长告状。她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一本正经绷着脸。

打过预备铃,教室里一片嗡嗡说话声。谁也不敢再到讲台前乱跑了。真奇怪,花白头发的史老师就有那么大的能耐。她坐在办公室,许多事情都知道,甚至每人家里的情况都晓得。她不怒而威,从不拍桌子瞪眼睛,也很少拿找家长吓唬学生,眯缝的细眼只是不经意一扫,陈永强、张保林一伙捣蛋鬼,立时就服帖了。

这是一节语文课。史老师讲到孔融让梨的故事,讲到节骨眼,她朝大家提问:“你们说,孔融为什么要把最大的梨让给别人呢?”

“我说!”“我知道!”“让我说!”

史老师温和笑着,“举手回答。”

一支一支小胳膊犹如一片小树林,看到同学们纷纷举手,我也不由自主举起手。

“方小野,你讲讲看。”

没料想史老师叫我。我其实并未想出一个答案呢,只是顺大流举手的。我慌张站起,大喘气说:“因为,因为……”

史老师鼓励我,“你说话慢点儿,不要紧的,勇敢点儿,别慌……”

我胸口有一只小兔子在撒野狂跳,要跳出喉咙了。我语不成句说:“因为,孔融他好……是好孩子……”

“怎么是好孩子呢?”

“他,他……让梨给、给、给别人,懂礼貌……”

同学们哗地哄笑了。我羞得满脸通红,呆立在那儿。

“坐下吧,”史老师也笑了,点头示意我坐下。她又说:“方小野同学有一点说对了,孔融懂礼貌。不过,还不全面,其他同学能再补充吗?”

大家又踊跃举手。邵倩也被史老师叫起来了,她回答时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我觉得呀,孔融让梨不光是懂礼貌,他还没有私心……”

同学们钦佩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我怔怔望着黑板,大脑一片模糊。隐约间,我恨自个儿,怎么站起来讲话结巴呢!还有,为什么说出傻里傻气的话……

下课铃响了,我晕乎乎迈出教室。没走几步,一只温暖的手搭在我肩膀上。回头一看,是史老师,“小野,刚才回答问题还挺好嘛。喔,讲话慢一些,别慌,就更好啦。”

我鼻子酸溜溜的,不知如何回答。

“以后再勇敢点儿,积极举手发言。”一绺花白的头发披下前额,史老师顺手拢一下,眯缝眼睛朝我温厚地笑了。

我使劲点一点头。一缕阳光射进我心扉,刚才的懊恼一扫而光。我像一只喜悦的麻雀,飞跑到操场上。

太阳特别毒。枣树的绿叶也发蔫地打了卷。墙壁热得烫手,穿凉鞋走到柏油路上脚底热呼呼的。虽然只在街上呆一会儿,也能热得头昏脑涨。可我还想出门玩呀。旁边的妈妈和小寒妹妹睡着了。竹凉席铺地板上,有一个湿漉漉的深印子,是我身体汗水浸透的。我来回在凉席上翻烙饼。窗外,树丛里知了不住狂叫,扰得我心烦。

院外隐约传来一阵吆喝:“磨剪子嘞——抢——菜刀——”连着喊两声,就像唱歌的声儿,忽高忽低,委婉动听。那人又随手摇动一大串铁镰子,哗啦——哗啦!有时还吹响小喇叭,静谧的胡同被搅动了。我在凉席上翻个身,猜想着,磨刀人来我家大门口杨树阴凉下歇脚,搁下那长板凳似的木架子,簇拥了老太太孩子们,瞧着他在那块石头上用力磨着菜刀,红锈水由磨刀石边慢慢淌下。

骤然又一道吆喝:“冰棍儿——一毛两儿!”“冰棍儿——三分啦。”气力足,嗓门又脆,这喊声也浸透了冰凉气息呢。我一摸短裤兜,还有四个硬硬的钢儿,全是五分的,让我体温焐得热呼呼的。两天前去少年宫,妈妈给的零花钱,我省下了。这一笔小小财富,我可以吃四根奶油冰棍呢。

我还幻想着,穿街绕巷的放“小电影”的那人来,交他一毛钱,能看一回“小电影”呢。那人不过拿个小方匣子,里面灯泡照着一张又一张画片。一拨动,画片就旋转了。有《水浒》故事,有《三国演义》故事,有《西游记》故事,可有意思哩!小孩子们也挨蹭我身边,伸脖子也想看看。我倒是愿意给他们看一眼,放小电影的那个人不干呀,他是限定时间的,老追着问我:“看完没有?看完没有?可说定啦,一毛钱一回呀!”

又一道抑扬顿挫的叫喊:“哎——嘿,杏儿嘞,不酸的嘞,唉——嘿——酸了还要管换嘞——叭嗒嘞!”我忍不住笑出声,卖杏子的人干吗最后还要叫一声“叭嗒嘞”?这是什么话呀,是外国话?真逗呀。

还听见冰盏响,生黄铜制造的闪光碟形小碗,两只碗碰一块儿,敲打着,发出嘀嘀嗒嗒响。那是卖冰镇酸梅汤的小贩过来了。

他们全来凑热闹了。

我心内仿佛有许多毛毛虫爬着,痒触触地难受。这时,我怎么可能安睡?又翻几回身,瞅妈妈睡熟了,我便悄悄坐起,轻手轻脚穿上短衫,蹬上凉鞋,溜出门去。拉开铁纱门,一股热浪迎面扑来,直钻鼻子眼儿。我瞧大门虚掩,便走到胡同里。

大门口并立两棵大杨树。卖冰棍的背起木箱子刚走。树荫下,卖杏儿的小贩冲簇拥着他的几个老太太神吹,她们嘻嘻笑着。磨刀人手举菜刀,跟一个中年妇女用手指试着刀刃,问如何抢一下。

七号大院里,黑黝黝光脊梁的小义子走出。他刚冲一个凉,短短平头往下滴答水珠,裤腰带朝里杀得紧紧的。我迎上前招呼:“小义子哥,你去哪儿?”

“到城根儿逮蛐蛐!”他抹一把脸上的水珠,痛快地说,“昨儿,我拿赢来的十个弹球,跟建设换了一个蛐蛐罐。光有罐子,没蛐蛐哪儿成!”

我拽住他的胳膊,央求他:“那,带我也去吧!”

“得,得,别给我找事儿啦!哼!”他很不屑地从鼻孔里哼一声,挣脱开我。我一着急,掏出裤兜里四个钢儿说:“小义子哥,我这儿有两毛钱呢!咱俩可以买冰棍吃呀!”

小义子瞟一眼几个钢儿,有点儿动心了。“先留着吧。买冰棍没意思,咱们倒可以看一场电影……”胡撸一把后脑门,终于决定了,“跟你说,城根儿可远啦!我走多快,你也得走多快!”

“成,我跟你走。”

我们先在树荫里走短短一程,很快就没树了,只好在烈日暴晒下接着走。宽阔柏油路空荡荡的。我俩裹在灼热的白闪闪阳光里,几乎被晒得瘫化了。小义子也呼哧喘气,赤裸裸脊背上,淌着一道道汗水。我的短袖衬衫也湿透了,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没走几里路,我东倒西歪,已经迈不开步子啦。

“把衣服脱了吧!”小义子回头说。我摇摇头,在大街上光膀子多害臊!这时,我鼻孔里吸入的是滚烫气息,嗓子眼直冒青烟,干巴巴的舌头舔舔嘴唇,连唾液也没了。

“小义子哥,快……快到了吗?”

“走不动了?”小义子揶揄地斜我一眼,半笑不笑抹把汗水,“跟你说,离城根儿还早着呢!”

只好硬着头皮走呗。我觉着离城内已经挺远了,院落与房屋越来越寥落。我俩好容易找到一户人家,院中有自来水龙头,小义子拽我一把说:“嘿,灌一气去!”我略有些犹豫,家里从来不许我喝生水,说是不卫生……唉,渴得我呀,再也顾不了这许多了!小义子嘴巴对着水龙头,咕嘟嘟痛快喝着。我不由自主凑过去,呵!自来水仿佛喷入到肚子里,从嗓子眼冲到胃,直冰出一条路。我贪婪地享受着那点儿凉气。

灌一肚子自来水,我又精神抖擞了。跟小义子后面连跑带颠,又走一程路,才到护城河边。

护城河并没有多少水。河面漂浮着不少水藻及杂乱水草,几乎可见水底。岸边几棵老柳树,摇摆长发似的枝条,在缓缓水流中洗濯。河岸土坡上荒草丛生,几个孩子穿条短裤衩,站那儿用纱布抄子捞鱼虫。不远处,有一截被拆除的旧城墙废墟,像一座小土丘,长满荒草丛。小义子领我爬上去,一股小风拂来,夹着河水的微腥味道,又与泥土、青草等气息混杂,我深深吸一口,顿觉身心舒畅,想大喊一阵子。

小义子咧嘴笑问我:“怎么样?”

“嘿,真,真……棒!”我才发现自个儿是多么孤陋寡闻呀!久被禁锢在一个小独院,一条胡同里,什么也没见过!站在旧城墙回头望去,那边是纵横交错的胡同,有成片的低矮的平房,也有一幢幢新起的高楼,还有工厂的高烟囱;往那边看呢,却是一望无际的金黄麦田、小树林、公路、护城河、土丘、丛丛荒草……

在那垛旧城墙下,我俩搬开一块块沉重的城墙砖,四处搜寻蛐蛐。“哪儿的蛐蛐最厉害?一是城根儿的,再就是古坟的。”小义子兴致勃勃说,“以前,我有一只顶棒的蛐蛐,脑门一道白杠。跟别的蛐蛐咬架,它必得胜。其他蛐蛐咬它,朝上咬,准扑空。它咬别的蛐蛐,从下面钻过去,一咬一准儿,一下子就把那蛐蛐脖子咬流水了。那时候我,嘿……别动!”

他手悄悄一划,示意我立在原地。然后,他猫起腰,浑身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伸一根树枝先捅下子,两个手掌又半合着,一只蛐蛐长须刚露头,他猛地扑过去,用两手扣住了它,高叫:“我——我操……操他妈的!”手捧那只蛐蛐,他极利索地将它装进玻璃瓶。

他松一口气,继续说:“用手扣蛐蛐,得有一定姿势,要不扣不着……今儿逮的蛐蛐肯定不怎么样。要逮蛐蛐,最好是秋后。那时的蛐蛐快玩完了,斗得才最凶呢。我那只白杠蛐蛐就是秋后逮的,跟别的蛐蛐斗架,先用一根小枝子拨弄它的须,拨一拨,它不动,再拨一拨,它还不动,得拨弄几下子,才能把它逗起来,操——真是凶极了!那可真他妈的凶呀……”

我紧跟小义子后头,在那垛旧城墙爬上溜下,刨砖挖土搜寻蛐蛐,还听他津津有味大讲蛐蛐的习性,没一会儿,我俩都灰头土脸了。靠近傍晚,太阳不像中午那么毒辣了。泥土散发出发酵的芬芳气味,吸饱阳光的青草丛与柳叶枝条也更柔和了。临走前我俩歇息一阵子,柳树阴凉下摊手摊脚躺着,痴望着蓝得发白的辽阔天空,吹拂着带土腥味儿的微风,倾听着周围草丛里的喃喃低语,蒙欲睡,几乎不想回家了。

“你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弄得一身一脸全是土!”我进家门,妈妈瞪眼睛劈头问。

天色已经微黑了。我顾不得答话,先抱起盛凉白开水的玻璃瓶,咕嘟嘟往肚里猛灌一气,抹一下嘴唇,扬扬得意说:“我——我去了护城河!”

“什——么!到护城河边……”妈妈大惊失色,转脸冲里屋喊,“秉仁,你听见没有?小野跑到护城河边去玩啦!”

“啊——”爸爸闻声而至,紧蹙眉头,“到护城河边……你跟谁去的?”

“说呀,你说,谁带你去的?”妈妈也逼问。

瞧他俩怒容满面,我才明白这桩事情的严重性。唉,干吗炫耀自个儿去护城河边呢?刚才随便撒个谎,不就对付过去了?我真后悔!我嗫嚅地不知怎么说才好。爸爸却大发雷霆,两手插腰,大喝一声:“你快说呀!”

我不由自主供出:“小义子……”

“哼!我去找小义子!”妈妈解下围裙,满腔怒火地一摔,“他敢带了小野疯跑,还去城根儿!要是掉进护城河淹死,可怎么办——”

我赶紧拽住妈妈的胳膊哀求,“妈,不怪小义子,是我非磨着他,求他带我去的!”

“你也跑不了!”妈妈狠狠一甩胳膊,“回来再揍你!”

刹那间,我羞愧交加。既担心一会儿挨揍,又怕小义子认为我出卖他,从此不理睬我。暮霭降临,黑暗夜色仿佛浸染到我骨头里,我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疲乏得再也没有强烈恐惧了,很快迷迷糊糊入睡。

不知多久,黑暗里一只手推醒我,好像是爸爸。他伸出手指刮一下我鼻子,“快起来吃饭吧,你已经睡了两小时啦!哼,胆子倒不小,到护城河边疯跑!”

“不——不,我不想吃晚饭……”我模糊嘟哝一声,还想接着睡。

“也得把衣服鞋子脱掉呀!”妈妈过来帮我脱掉衣服,气哼哼说,“快成野孩子啦!”

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这样被我轻易躲过了。本来,更担心小义子以为是我故意出卖他,大概会骂我一顿;第二天上午,在七号院门口我碰见他,他却只是轻描淡写提一句:“我带你去城根儿玩,你妈还说我一顿。闹得我妈差点儿没揍我!”

我脸刷地红了,立刻从裤兜掏出四个钢儿,讨好地说:“小义子哥,今儿下午,咱俩看电影《秘密图纸》吧?”

小义子咧嘴乐了,接过钢儿,“咱们已经看过一遍《秘密图纸》了,瞧别的电影吧!听说,大华电影院这几天正上演《飞刀华》,真叫棒!我现在去买电影票。”

爸爸拎了大皮包进门,不像往日直奔书房,却先到厨房跟妈妈说:“哦,今天宣布名单了,我第一批走。”

妈妈正在炒菜,抬头惊讶地问:“不是说明年才去吗?”

“临时变动,下月立刻就动身啦。”爸爸后退一步,冲来的油气蒙住他的镜片。他顺手塞给我皮包,摘下眼镜用手绢擦拭着。

妈妈一时发怔,手持铁铲忘了炒菜,沙哑地问,“唉,这么快?”锅里的菜吱吱响,她又赶紧往里放盐,撒味精。爸爸也一时无语。我替他拎着大皮包,仰脸问:“爸爸,这一次,你是不是参加四清工作队呀?”

他目光仍然注视着妈妈,软弱又隐含歉疚,吞吐地说:“这一回……恐怕要一年呢!”

妈妈不言语,把炒好的青菜放入盘子。

“嘿,我们去的那个地方是山区,阶级斗争蛮复杂呢!”爸爸勉强一笑,他显然是想冲淡这不愉快的气氛,又说:“领导专门讲,我们不能说自己是知识分子,只讲是解放军里派下的。每人还得买一件棉军服,披着下乡,那些农村坏分子害怕解放军哩……”

我嘿嘿乐了。下乡当四清工作队,还假装是解放军,多有意思!

妈妈满面阴霾,动作缓慢地盛一碗碗米饭。她没回头,声音低沉地问一句:“你跟领导讲过没有,小寒的身体最近越来越不好了吗?”

“倒是汇报了一下……”爸爸低下头又擦拭眼镜,嗫嚅地说,“不过——唉,单位的同事们大多是年老体弱的,也就我还算顶事儿……”

“小寒最近常常发烧,医生说扛不过今年了……要是一旦……呜呜,我一个人该怎么办哩!”妈妈哽咽地说不下去,扯起围裙抹眼泪。

爸爸也是唉声叹气。

我悄悄退出厨房,将爸爸的皮包送回书房。我颇不满意父母的儿女情长样子。嗨,我刚读过长篇小说《暴风骤雨》,就是描写土地改革的故事,多带劲!如今,又要搞四清运动啦,工作队深入农村发动群众,揪出坏人,大搞阶级斗争,这也是轰轰烈烈的大事呀!妈妈却哭天抹泪的,只想着自己家里那点儿事儿,简直思想落后。

当天晚上,梁伯伯和梁伯母也来了。

爸爸愁眉苦脸说起,自己要启程赴农村参加四清工作队,可小寒妹妹的病情越来越沉重,甚至有危险趋势,更是让他挂心。梁伯伯斜倚沙发上,啜一口茶水,拍着爸爸肩膀慷慨地说:“秉仁啊,你放心走吧!吭吭,吭!这儿,一切事情,有我们呢!”

梁伯母也揽过小寒妹妹,亲一下她的脸颊,“我们还是小寒的干妈干爸爸,对——吧?”

大家笑了,笑声带点儿沉闷。依偎在梁伯母怀里的小寒妹妹,仰着黄瘦脸蛋,咯咯地笑得特别响亮。大人们瞧着她,全沉默了。

爸爸换一个话题,“听说,我们去的那一带山区,虽然是老解放区,阶级斗争形势很复杂哩。领导订下纪律,不许我们单独一人出门,四面大山,山路狭窄,碰见一个坏人把你往悬崖下一推,连尸首也找不着呢……”

梁伯伯瞪圆眼睛,问:“吭!解放好几年啦,还有那么多坏人吗?是不是草木皆兵呀?”

我插嘴,“有啊,当然有了!您没看过电影《箭杆河边》吗?老地主想复辟呢……”

没说完,妈妈打断我的话,她叱责道:“大人讲话,小孩子又插嘴!回屋子复习功课去!”

爸爸放几日假在家里收拾行李。他沉默寡言,不停地翻着那一堆书,还时不时搂住小寒妹妹,将脸颊贴到她的奔儿头上,噙着泪水亲了又亲。他默默望着她,目光里充满哀伤。他还专门去商店给小寒妹妹买了巧克力、糖果和点心,又买了一些她喜欢的画册、蜡笔和图画纸。临走前一天下午,全家一块儿去江苏餐厅吃了一顿饭。

临走那天早晨,爸爸披上那件旧黄棉袄,脊背比平时更驼了,疲惫悲伤的模样。他搂住小寒妹妹,抚摸着她的小奔儿头,拂开枯黄的头发,轻吻一下,又一下。他嗓音低沉沙哑,话语好似从喉咙硬憋出来的,听不清楚:“好女儿,乖,给爸爸……写信。”

小寒妹妹乌黑的瞳仁盯住他,笑了。她撒娇地用奔儿头抵住他下巴颏,“爸,我亲你一回吧!”她咯咯笑,在爸爸脸上亲了又亲。爸爸微张嘴巴,脸颊的肌肉一牵一扯,任她亲着。妈妈也紧绷住脸,生怕会哭出来似的。

“我该迟到了,”爸爸推开小寒妹妹,一把抓住行李,嘶哑地对妈妈说,“得赶快走了。”

全家送爸爸到大门口。

妈妈派我送爸爸去公共汽车站。他拎一大堆行李,我帮着他提一部分。他弓着腰前面走,一步一拖很慢。走到胡同口,他呆立在那儿,手里拎着沉重行李,想什么心事。一辆自行车响铃驶来,他也没听见,仍怔怔站着,自行车只好绕过去,骑车人诧异地瞥他一眼。几片黄叶哗啦啦滚向我们脚边。忽然,他拎起沉重行李又往回走。我追过去,问爸爸干吗回去?他不理睬,埋头一劲儿走着。

迈进家门,妈妈迎上前惊讶地问:“秉仁,怎么回来啦?什么东西忘了拿?”爸爸随手一撂行李,疾步上前,又紧搂住小寒妹妹。

“好爸爸,你又回来啦!”小寒妹妹笑了。

“回来啦……爸爸,还想看……你……一眼!”爸爸颤抖摘下眼镜,身体抽搐着哭出声。

小寒妹妹哇哇大哭:“爸爸……你别去了吧!”

妈妈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手指缝流下。我鼻子一酸,也泪流满面。一屋子呜呜的哭声,空气也颤巍巍的。

爸爸走后,家里光剩下妈妈、我和小寒妹妹。妈妈嫌太冷清了,接赵舅妈家的小华姐过来陪我们住。小华姐短短的头发,圆脸盘总笑嘻嘻的,爱眯缝眼睛看人。

妈妈问她:“小华呀,你的眼睛是不是有点儿近视呀?”

“我的左眼是零点六,右眼是零点八,老师在黑板上写字,我瞧着是一片模糊。”

“怎么不配一副眼镜呀?”

小华姐抬头一笑,“配一副眼镜得好几块钱呢……”她又说:“我的功课也不是太好,平均分才八十多分,我不想念高中了,说不定初中也念不完哩。要有个工作,不管干什么我都去。我爸爸妈妈太苦了,我也得帮着家里点儿。”

妈妈摇摇头,“不管怎么说,你应该争取把初中读完,你年龄太小,现在立刻出去工作不好。”

“我不是读书的料。”小华姐姐乌黑的发绺披散下来,她往上捋一把,“我们家也就小玲行。我跟小玲说了,我拼了命也要帮你上大学,你是咱家的希望啦!”

“小义子呢?”我好奇问一句。

小华姐噗嗤一声笑了,“他呀,不招灾,不惹祸,算是谢天谢地啦!”

妈妈也笑了,她俩在灯光下织着毛衣。小华姐动作特熟练,竹针随手一晃又一晃,不一刻,飞快地织出一大片毛衣。她说,自个儿常给别人家织毛衣,挣一些钱贴补家里。这一次她帮妈妈织毛衣,声言不要钱的。可妈妈说,无论如何也得塞给她一些钱。

小华姐又恳切地说:“林姨,您帮帮我忙,给我找个工作吧,干什么我全行!”

妈妈很感动,点点头说:“好,我一定帮忙。小华呀,你可真是个好孩子呀!”

小华姐埋头织毛衣,说:“我得帮着我们家里,不能什么都不管。”

小寒妹妹的病愈加沉重了,连续几日发高烧,打针吃药也不管用。她的小脸蛋烧得红通通,不住喘粗气,一条湿毛巾搭在她奔儿头上。她日夜躺在床上,也吃不下饭了。妈妈为她蒸好一碗鸡蛋羹,她只是勉强吃两勺,就咽不下去了。最后只好让我吃掉。

家里有一种阴郁的气氛。妈妈整日愁眉不展,由梁伯母陪伴着她。白天,我总想到学校里多呆些时候,或躲在赵舅妈家。晚上,我盼望小华姐早点儿过来,有她陪着闲聊天,妈妈的脸上才有点儿笑容。

老师又调座位了。这一次,我的座旁边是艾蓝,她是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平日,她左右总围拢一群女生,像个骄傲的小公主,扬起脑袋,两条辫子扎了粉红色蝴蝶结。

跟她坐一起,我心内充满兴奋与惶怵。上课时,我倒背两手挺直腰,眼睛尽量不看她。不过,周围一片混沌,旁边只隐约一星粉红。我听讲课时有些心神不宁了。

班里男生与女生基本不说话。下课,男同学聚一堆,女生聚一堆。所以,她也从来跟我不说话。

她是小组长,那天来检查我背书。我早把这篇课文背得烂熟了。她乌黑的眼珠盯着我,我竟莫名其妙发慌了,垂下目光瞧着桌面,第二段说什么也背不出了,我结巴地说:“就,就,就……”

她皱着眉头,小鼻子也蹙起来,“就什么呀,快往下背呀!”

我的心怦怦乱跳,嘴唇哆嗦着,只发出“嗯、嗯”的喘粗气声,说不出一句话。啪!艾蓝使劲一合书本,嘟哝一声:“真笨!”她转身就走。我羞愧难当,恨不得地上裂一道缝能钻进去,可我心里又隐约地恨她,哼,有什么了不起!

一天,我路过老师办公室,史老师交我一摞作业本,嘱咐我转交艾蓝,由她发给同学们。一路上,我胡思乱想,应该把这一摞作业本掼在她课桌上,也不看她一眼,只是说:“老师让你发的!”冷淡地不再理睬她。

迈进教室,她和几个女生嘻嘻哈哈凑成一团。我捧着作业本上前,她们目光齐刷刷望着我。忽然,我的心像一只狂奔的小鹿,要跳出胸口。我的脸绷紧了,手一哆嗦,作业本哗地散落到她的课桌上,我不成句地说:“老、老、老……老——”

怎么也“老”不出来了。她们先惊讶地瞧着我,后来咯咯地开怀大笑,笑弯了腰。

我转身逃跑到音乐室后面的墙角落,那里满是青苔,还有一丛一丛荒草。唉!我懊恼自个儿,也恨自个儿,为什么一着急就结巴呢?为什么平日说话细声细气,胆子那么小?简直像个窝囊废!我只想孤零零站那儿发怔,上课铃又响起,也不想进教室了。

放学后,我一人走回家。

我不愿顺大街走,嫌那儿又是汽车又是人,忒喧闹。我故意穿过几条小胡同,慢慢走,独自享受着那股静谧而迷惘的滋味儿。仿佛一人在荒野上走啊走。

“方小野!”

咦,怎么是邵倩呢?我俩好久不说话了,放学也不再一块儿回家了。

我才发觉,平时她总是顺着大街走的,她刚才却一直跟我后面,可能有话要对我讲。她低声细气叫我一声,又低下头。她一只手捻着书包带,脚尖踢着地下的石子。

我站住了,眼睛不看她,也低着头,心绪有点儿乱了。

“干吗?”

“我要转学了。我们要搬家了。”

“搬哪儿去?”

“宁夏的一个地儿。”

“宁夏是哪儿?”

“宁夏就是宁夏呗。”

“那你明天还来上学吗?”

“上呀,后天才不上呢,我妈来办转学关系。”她仰起脸蛋,眼睛湿漉漉的。“大后天我们就上火车了。我跟我妈说,我得上课到最后一天。”

“你们家干吗要去宁夏呀?”

“我爸爸是右派呀,就派他去宁夏,让他改造思想。”

“那,你们,干吗也去改造呢?”

“我们是一家子呀。本来,我爸让我妈跟他离婚,我妈不肯,我们就得一块走了。”

“你们以后还回北京吗?”

“我也不知道。不回啦吧。”

这是一条狭窄又短仄的胡同。我心里挺别扭,用手指甲抠着墙壁的沙子,抠出个“王”字。对面院子跑出一个男孩子在马路上滚铁环。铁环到我们面前倒下,小男孩也在我们不远处站住,很感兴趣地来回打量我俩。

我被他看毛了,便挪动脚步。邵倩又瞧我一眼,说一句:“我先走啦。”

我也嗫嚅说:“再……见。”

滚铁环的男孩子看看我们,大概觉得没什么意思,又跑起来滚铁环了。铁环在柏油路上转呀转,小孩赶着铁环跑呀跑,咣啷咣啷。

我痴立片刻。酸渍渍的,茫然若失的,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铁环转呀转,咣啷咣啷。唉,要改造的人,有那么多!

小寒妹妹躺在东屋,她嘴巴半张半合,微闭双眼,说不清楚是睡还是昏迷。她的额头搭一块湿毛巾。我轻手紧脚走过去,她没有睁开眼睛,时不时喘一口粗气。窗帘拉上了,光线更暗了。房间仿佛有一股沉浊的气息,我感到憋闷又恐惧,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似乎多停留一刻,也会沾染上死亡的。

我才转身离开,突然听到低声呻唤:“哥……”

小寒妹妹眼睛睁开了。黑亮又忧郁的眼珠,里面仿佛有神秘的光点闪烁:“我……我可能……真要死了……”

“胡扯!”我立刻说,“你又瞎胡扯!”

“真的。这回,是真的……唉!”她大喘一口粗气,“有那么一个白胡子老头儿,他要背我走……可又把我放下了。他说要背我上天呢……”

“那,那,怎么上天呀?”

“爬上那棵枣树走呀……”小寒妹妹脸蛋涨红了。她大喘两口粗气,有气无力说一声,“哥,别忘了,替我寄画呀……”

《小朋友》杂志将举行儿童绘画比赛,小寒妹妹也想参加。她早已精心画好一幅画,要我帮她邮寄出去。我默默点头,泪水夺眶而出。

客厅里,梁伯母凑近妈妈耳旁说着什么。梁伯伯蜷缩在长沙发里,手绢捂住嘴巴,极力抑制咳嗽声。他苍白脸庞的每一道皱纹里,都蓄满阴郁与悲哀。妈妈不断低声啜泣。我猜他们正在商量小寒妹妹的病情。

妈妈抬头叫住我,“小野,妹妹的病越来越重了……妈妈要日夜陪伴她。你一人住一个房间,怕不怕?要不要让小义子来陪你?”

我犹豫一下,挺起胸脯说:“没事儿,我不怕。”

“你干脆住我家吧。”梁伯母也说。

我摇摇头。我内心莫名地涌出一股冒险冲动!就好像为了锻炼自己勇敢无畏气概,要让我独自去荒无人烟的野地去睡一宿似的。

这天夜里,妈妈与梁伯母、梁伯伯说话都是轻言细语,走路也蹑手蹑脚。赵舅妈也过来帮忙,她极力压着自己的大嗓门,有时还吐吐舌头,捂住嘴。他们商量几回,要不要叫急救车送小寒妹妹到医院。梁伯伯开始主张去,后来还是决定不去了。因为小寒妹妹愿意在家里,她说什么也不去医院。

我一人躲在屋子里写完作业,茫然坐在桌前,不知道该干什么。目光总忍不住瞧一眼屋角,那里放着小寒妹妹睡过的小铁床,似乎凝结着一片阴森的气息,正要蔓延过来。

我赶紧站起来拉开窗帘,又打开窗户。

夜色中,巨大枣树的阴影是那么凝重,威严的枝桠也仿佛是铁铸成的,镇压着黑夜里的一切骚动。它本身代表一种可怕神奇的力量吗?它是否真的掌握了某种巫术般的魔力呢?一阵小风吹来,哗啦,哗啦,它又东摇西摆,那一片斑驳树影也散发了冷凄的恐怖。唉,难道真有个白胡子老头儿会背着小寒妹妹爬上这棵枣树?上了枣树再上天?

我关上窗户。哦,早点儿睡觉吧。

第二天晚上,妈妈让我去赵舅妈家住一夜,我高兴地答应了。昨夜,我惊醒两回,腿脚弯曲蜷缩在床上,睁眼盯着黑糊糊墙壁,冷飕飕的阴风似乎向我身上袭来。

赵舅妈家的小屋子,尽管弥漫了臭烘烘脚丫味儿,我却感到无比轻松。赵舅妈也住到我家去帮忙了。小华姐又搬回住,一群孩子东倒西歪横卧炕上。昏黄灯光下,大伙儿随便乱翻书,嘻嘻哈哈,胡聊乱扯。

小义子问我:“小野,你妹妹要死了吧?”

“谁最后都得死。你也得死,我也得死。”

“我就死不了。”

“你死不了,成神仙啦。你能活二百岁、三百岁?”

“我活不到二百岁。可我死了以后,又能投胎,从一岁长起,重新活……”

“迷信!”

“爱信不信!”

突然,我们不说话了。小屋子出奇地寂静。

过了好一阵,小玲才说:“讲这些话,多败兴!咱们唱歌吧。”

我们唱一首歌《王二小放牛郎》:

“牛儿还在山上吃草,放牛的孩子哪去了……”

放牛的孩子王二小哪儿去了?他牺牲了,死了。

大伙唱起来,不知怎的,这歌声有点儿沉闷,也有点儿悲怆。每人都挺严肃,连小义子也不尖声尖气起哄了。他很沉痛的样子,唱得非常投入,脑袋轻轻摇晃着。仿佛,我们全体真心诚意悼念抗日英雄王二小,又似乎不仅仅为了悼念他。总之,这是一股不同寻常的情绪。

夜里,我跟他们一块儿挤大炕上,几乎只能侧身睡。我很不习惯,翻一回身,又翻一回身。小义子不耐烦地踹我一脚。我以为睡不着了。但是,没一会儿,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我也沉入梦乡了。

我做了一个梦。小寒妹妹穿一身雪白纱衣,皮肤也是雪白的,甚至头发、眉毛也是雪白的,如一片白色剪纸,飘飘然过来。她越走近越白得厉害,已经变得惨白。我倒退几步,连喊:“小寒!小寒!”她未理睬我,飘至枣树下。枣树奇兀地长得极高,树梢直刺夜空。小寒妹妹身影似一片白云,漂浮上枣树,一直飘到树尖上。我想张口叫一声,树尖浮着的朦胧白影随风颤动,瞬间又一缕缕地散失了。

早晨醒来,我直奔家中。好几个人集中在客厅里,神情阴郁沉闷,说话声音很低,正商讨着什么事。妈妈头发蓬乱,眼皮浮肿,满脸疲惫,还有几道泪痕。她沙哑地对我说:“小野你过来,给你钱。自己买早点吃,然后上学吧……你知道吗?小寒已经……”

“小寒妹妹怎么啦?”我急匆匆问。

妈妈目光呆滞,忽然眼皮一眨,流出两行泪水。我才明白自己提了一个多么傻的问题。

我脑袋发木地朝门外走,两脚也轻飘飘的。我没有买早点,也尽量不去想小寒妹妹死去的事儿。大街上空气清新,朝阳如火,灿烂的光线里仿佛有无数小生物在飞。人们慌张地去上班,赶赴公共汽车,还有许多自行车奔去驶来。我的眼前却很茫然。

一只灰色麻雀落在树杈上。

我神秘地仰望着这棵枣树。

昏暗的枣树静止不动。叶子多脱落了,寥寥几片树叶瑟缩颤抖着。连刮了几天大风,枯黄树叶落了满院子。枣树脱去绿色外衣,赤裸枝干似乎凝结着一股冷峻,斑驳树皮黑黝黝的,坚实的树底部分剖裂一条宽缝,又隆起两条粗壮的树根。暗淡暮色中,它呈现的模糊轮廓忧郁又阴森。我有一种古怪的幻觉,或许有千百只精灵曾经从枣树干冒出来,有些飞向天空,有些钻入大地。于是,天地间便有一张无形的网,白色精灵组成的网,笼罩在我们之中。

小寒妹妹也许成了白色精灵里的一个?

那是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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