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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在小独院门口,我迎面撞上王伯伯的高大身躯。他手里拎着包金锡纸的洋酒瓶子,笑嘻嘻问:“小野,你爸爸在家吗?”我点点头,他转身进门了。

七号院门口坐了许多邻居聊天。赵舅爷也回家了,架腿悠悠地拉起二胡。刘大爷站跟前,捏起嗓门唱:“哎,先王哪……自那日与徐杨决裂以后,独坐在寒宫闷闷忧忧……”没唱完一段,他自个儿感觉不佳:“嗨!我这嗓子发干呀。”

赵舅爷一笑,放下弓子,转而与我搭讪:“小野哇,我才瞅见王先生提一瓶洋酒去你们家,是吗?”

“嗯,是啊。”

“你爸爸妈妈请他吃饭吗?”

想一想,并未看见饭厅里摆一桌菜,也没有听说要请王伯伯吃饭呀。我摇头说:“我不知道。”

刘大爷感兴趣插嘴:“我就是纳闷,外国酒有什么好喝的?能比得上咱们的‘二锅头’强?”

“嘿——”赵舅爷极不屑一摆手,“这‘二锅头’哪儿能提得上?那——得跟茅台比!”

“其实,我也喝过一回外国酒,是什么‘白兰花’牌的……”

“那是……你说是‘白兰地’吧?”徐家二哥小耳朵笑了,揶揄地说,“外国酒哪儿有叫‘白兰花’牌的?”

“对,没错儿!就是‘白兰地’!”

“什么滋味儿?”赵舅爷问。

“别提啦,可是呛死人!”刘大爷洋洋得意说,“那一回,我在英国大鼻子家干活儿,趁屋里没人,正摆一桌子饭菜和酒,我抄起瓶里剩下的酒喝一口,嗨呀,屁味儿!”

大家哄笑了。然后,又东家长西家短漫无边际闲扯着,我嫌没劲儿,又找不到小义子;溜达至那座大楼前,建设、豁嘴几个孩子正在玩“我们都是木头人”的游戏,站旁边看了一会儿,瞧他们也没有邀请我参加的意思,我也就兴味索然地走了。

转一小圈,我又回家了。客厅日光灯通亮,王伯伯、梁伯伯和爸爸坐一圈在沙发上,举杯对酌。茶几放一盒罐头沙丁鱼,一盒罐头凤尾鱼,还有花生米什么的,他们举起蓝色镂花的高脚杯不住碰杯,脸上红扑扑的。

爸爸刚从四清工作队撤回来,说是要搞**********,提早半年就先回来了。而且,他们刚当完工作队,回单位又得迎接从解放军派来的工作队。这时,正是到处派工作队、工作组的形势。人们也到处议论工作组,该不该派来工作组?工作组是革命的吗?反对工作组是不是反革命?诸如此类的话题。据说,一大批大字报贴到大街上,很快从上面下指示,大字报一律不许上街。大学校园里,很多教师和大学生们发表演说,贴大字报,开各种会议,昼夜不眠地辩论。

“应该派工作组啊!现在有不少学校贴出大字报,已经把党委冲垮了……”王伯伯秃脑门沁出汗珠,忧虑地望着高脚酒杯在手里转来转去,“没人领导,岂不会大乱?那就一团糟啦,难以想象啊!混乱的局面再向工厂、农村、机关蔓延,那就……更不可想象啦!”

“工作组来就来呗!我不反对。吭,吭!”梁伯伯酒后脸色有些惨白,皱纹似乎更深了。他摇头,神情很不以为然地说,“他们干吗搞什么思想排队?吭吭!这个,思想是复杂的,在一个人头脑里是说不清楚的!工作组却要划分什么中左、中右,这个那个……秉仁,你们那儿也搞思想排队吗?”

爸爸啜一口酒,笑着说:“当然也要搞啦。”

“你算哪一类呀?”

“大概算中右吧。”爸爸反问他,“你呢?”

“我,中右也沾不上边呢。”

“老王,你呢?”爸爸转脸问王伯伯,“你是党员,起码也得是中左以上吧?”

“哪里!在我们单位,我恐怕也是中右。”王伯伯蹙眉又去倒酒,“我搞业务的,又在美国留过学,还有海外关系……算我在中右的档次,已经是开恩啦!”

都笑了。梁伯伯说,“可在这个客厅里,你算是****啦。”

“依我看,工作组搞思想排队,也情有可原。他们刚来一个地方,不了解情况,要摸摸底嘛。”王伯伯笑嘻嘻用筷子敲一敲凤尾鱼罐头,“工作组代表党的领导嘛!”

“反对工作组不应该,提意见总可以吧?”梁伯伯将高脚酒杯往茶几一顿,瞪大眼睛说,“吭吭!给工作组提意见就算****,不让讲话怎么行呢!吭,吭!”

爸爸饮一大口酒,拍一拍梁伯伯肩膀恳切地说:“老梁呀,我向你做个忠告,在这儿讲讲没关系,可别去单位里说呀。经过五七年的反右运动,咱们得吸取教训哩。”

“对,对!我也想说这个话。”王伯伯连连点头,又为梁伯伯酒杯里斟满酒,“老梁呀,你是好人,心是好的,就怕被别人误解啊!”

“这个,吭,吭!我当然知道!”梁伯伯捂住胸口,压抑住一串咳嗽,做个手势说,“在单位,我的嘴巴闭得紧紧呐……吭,吭!我有一种预感,这个形势发展下去……很危险哩……”

“不能那么说,不能那么说,”王伯伯又使劲摇头道,“《人民日报》社论讲,形势很好哩,而且还会越来越好……”

他们又大声争执起来。

我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呆坐床前,也不开灯。

唉,妈妈不在家,大概又跟赵舅妈那些邻居们聊天去了。小寒妹妹死后,妈妈心神不定,几乎在家坐不住,变得更爱串门了。爸爸回来后,也处处迁就妈妈,全家绝口不提小寒妹妹。

我也有些性格孤僻了,小寒妹妹死后,自己更愿意一人在黑暗房间里沉思冥想。我怔忡地痴望墙壁上一大片黑糊糊影子,听见隔壁房间爸爸和梁伯伯、王伯伯的说笑声,还有远处清洁队处所传来的模糊汽车鸣笛,人们隐约的吆喝。蓦地,那些嘈杂市声仿佛被一个奇异魔方吸收了。我有了那种难以言说的静谧感。也杂有淡淡的愁绪,又有一点儿惆怅。有时,还生发了幻觉,全部生命似乎都凝结成飘忽的灵魂,像杨花一丝一缕飞呀,飞呀,不知飞到哪儿。

刹那间,我心如止水。这样坐了良久。

把住校门值勤的两个学生不见了。平时他们威风凛凛,每人进校都要检查一遍,谁带了零食啦,谁没系红领巾啦,谁的穿着不整齐啦,他们都要管。今天怎么不见了?

校园气氛有点儿异样。一排排散发阴霉气息的古屋老宅教室,忽然产生了不安宁的意绪。正是上自习课时,可是操场上却东一簇、西一堆聚拢了学生们,议论纷纷,骚动喧哗。我察觉出今天很反常,也许是出了什么事情。不过,我张望一下,仍旧规矩地回教室上课。迈进教室门,发现一半同学出去了。教室里也乱哄哄的。张保林一拍我肩膀,兴冲冲说:“嘿,你知道不?胡宗义造反啦!”

“什么造反?”我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胡宗义老师是大队辅导员,他造谁的反呢?干吗要造反呀?

“他贴出一张大字报,要打倒校长王蕙兰呢!就那边,咱们瞅瞅去!”

我随他到了音乐室后面山墙下,那里真是人山人海。围一大堆人看那张大字报,一些同学还推推搡搡的。我仰头只见大字报的标题是《质问王蕙兰》,大致内容是批判王蕙兰,第一条不突出政治,第二条重用有历史问题的人,第三条、第四条……一堆黑糊糊的墨笔字,我又看最后的署名是胡宗义和另外两个老师。

一个老师嘟哝一句:“胡老师怎么用这种口气写大字报,王蕙兰是校长呀,他太狂妄啦!”

“这就叫造反呢!眼下时兴这个哩。”另一老师说。

王蕙兰是校长兼党支部书记,一个胖墩墩的老太太。她给我们讲话时总要拿一摞稿子念,若无稿子,讲一句话就带个“这个、嗯这个”,同学们在下边悄悄给她数,说一通话带多少“这个”。

胡宗义是学校少先队的大队辅导员。他是个推平头的小伙子,干劲很足。平常走路像一阵风,讲话也慷慨激昂,还挥手做各种手势。我们很爱听他的讲话。听说,他是最受王蕙兰校长赏识的年轻老师,正准备培养他入党呢。他为何又反对起王校长呢?

从此,学校乱了。

第二天又有几个老师给胡宗义写大字报,说王校长是党支部书记,代表党组织,反对她就是****。有些老师还发动自己学生们也写。五班班主任是年轻女老师刘新云,她丈夫任六年级的年级组长,也很受王校长赏识。这两口子批判胡宗义最积极,共同写一张大字报,揭发胡宗义不突出政治,搞少先队活动尽是玩。

那几天,学生们也不好好上课了。大字报贴得满校园都是。惟独我们班照常上课下课,还是维持着往日的秩序。一天早自习课,班长于伟举手发言了:“史老师,别的班同学都写大字报,批判胡宗义,怎么咱们班……不写呀?是不是……嗯,嗯……”他也心慌说不下去。

史老师眯起眼睛凝视着于伟,眼角扇形皱纹蹙一起,目光极其冷淡。好一会儿,她才语调缓慢,一字一句说:“学校领导,没有正式通知让发动同学们写大字报。要是有了通知,我会传达给同学们的。好吧,上——课!”

同学们鸦雀无声,都被那种冰冷目光震慑住了。这一堂课特别安静。

又过几天,忽然传说校长王蕙兰犯错误了。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要给胡宗义平反。转瞬间,校园里又贴满大字报和大标语:“打倒走资派王蕙兰!”“王蕙兰镇压**********罪该万死!”更多学生们离开教室了。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四处游荡。校园里就像是个热闹的集市。

晨检时,我们班仍然坐得满堂堂的。史老师站讲台前,以少有的严厉声调说:“咱们班同学,今天,一个也不准出去!”又大声重复一遍:“不准,不准——出去!听见没有?”同学们倒是没有敢动,却交头接耳,叽叽咕咕,课堂秩序从来没那么乱过。显然,史老师的威信也减弱了。调皮的陈永强竟跑下座位,扒窗户朝外张望着。若以往,史老师会揪住他衣领,狠狠训斥一顿。可是,她只不过温和地说几句:“陈永强,回座位吧。同学们守纪律啊,快下课啦……”

史老师还坚持讲课,教室里却像飞舞着无数蜜蜂,一片嗡嗡响盖住她的声音。外班的两个男生跑来了,嘭,嘭,嘭!拳头敲击着窗户大喊:“嘿!你们班怎么还上课呀?”“都造反啦,快去打倒王蕙兰!”

陈永强从座位一跃而起,兴奋高喊:“哈——哈!我们也要造反!也要打倒王蕙兰!”张保林、于伟等一群男生也随着蜂拥其后,呼啦一下子涌出教室,伸开双臂,举拳狂喊:“噢——噢!都造反呐——打倒王——蕙——兰!”

只剩小部分学生留在教室。史老师一下子跌坐椅子上,双手捂住脸孔,一绺灰白头发披散下来,显得特别疲惫。

呆坐片刻,几个女生又溜出教室。操场上学生们呐喊喧嚷,一片沸腾。我也坐不住了,悄悄溜到讲台桌边,史老师脖子扭动一下,我怯生生说:“史老师,我上厕所……”

“去吧,去……吧。”史老师头也不抬,呻吟似的说。

走到操场上,我才听到同学们议论说,今天专门揪来校长王蕙兰到东校批斗,都停课了。学生们窜来跑去,跺着脚,拍着手,有节奏地齐喊:“打、倒、王、蕙、兰!打、倒、王、蕙、兰……”

操场中央摆一张课桌,桌上又放一把椅子,校长王蕙兰站上面弯腰挨斗,她的胖脸涨得通红,蓬散的花白头发湿漉漉,汗珠一串串从下巴颏淌落,衬衫紧巴身上。她呼哧大喘粗气,身体摇摇晃晃像是要跌倒。

旁边的体育老师穿一身蓝色运动服,挥拳头大声带领学生们呼口号。胡宗义站在不远处,表情矜持地两手抱肩,有几位年轻老师簇拥在他身旁,时不时凑上来讲几句话。他简单应付着,用轻蔑目光盯着眼前狼狈的王蕙兰。

艾蓝和几个女生咯咯笑,互相打趣:

“嘻嘻,这么胖,也不怕把课桌压垮了。”

“咦,她站得挺稳呢,也摔不下来。”

“摔下来,噗通一声,一大块胖肉!”

“以后,让她去马戏团吧,耍杂技!”

我又瞥王蕙兰一眼。她还站在高处,弯着腰浑身颤抖,摇晃得更厉害了。我的心怦怦乱跳,哦,她还站那儿,可千万别摔下来呀……啊,马上就要摔下来了!唉,周围人怎么还笑呢?我捂住胸口,再也难以经受这么残忍的心理折磨,急忙拨拉开人群,逃出操场。我闹不清楚,如果一个人真要是被活活摔死,有什么可让他们如此兴高采烈呢!

从那天起停课了。每天我还是准时到校。同学们在教室里打闹嬉戏,一片乱嘈嘈的。张保林大模大样过来,冲我说:“嘿,咱们提前放暑假,也不考试啦,老师们集中学习。”

我不太相信,问他:“你听谁说的?真的假的?”

“不信你等着瞧!”

我在座位呆坐片刻,又百般无聊。唉,没有老师教课,我来学校干吗呢?

一会儿,于伟又集合全体男生到教室角落,洋洋得意地说:“所有人都报一报自个儿的家庭出身吧!”他又报了自己的家庭出身是“革军”。其他同学也纷纷报了贫农、城市贫民、工人什么的。轮到我,妈妈说爸爸是出版社的编辑,应该算国家干部。我也就这么报了。

陈永强马上说:“什么国家干部呀!你说过,你爸爸还翻译过一本书呢!”

张保林大嚷:“那是反动权威,得打倒!”

我急扯白脸分辩,“我爸爸没有被打倒!不信,你们调查去……他还参加四清工作队呢!”

于伟一听肃然起敬,“还参加了四清工作队?那是‘革干’了。”

我没吱声。

每人报过家庭出身,于伟横眉竖目撵走几个出身不好的同学,“我们要开会,你们滚蛋吧!”他又转身取出一本红皮小书,向大伙炫耀,“这是《毛主席语录》!你们有没有哇?咱们每人都得有一本,想办法回家去找,明天上午,咱们宣传******思想去!”

“怎么宣传呀?”

“到公共汽车上念语录呀!”

“哈哈,太带劲儿了!”陈永强挥拳擂击课桌大叫。

同学们商定,明天上课的时间就直接到24路公共汽车的演乐胡同站牌下集合。有同学问,还得向家里要一毛钱买车票吧?于伟一摆手,宣传******思想还买什么票!

回家,我把这事儿向爸妈复述一遍,问爸爸要一本《毛主席语录》,爸爸沉着脸没答话,倒背手在屋里踱步。妈妈皱眉头问:“是老师让你们去的?”

“老师管不了我们啦!”我得意忘形说,“是同学们自个儿组织的!”

妈妈火了,厉声道:“那你老老实实家呆着,不许去外面瞎掺和!跑公共汽车上念语录,要是不小心让汽车轧着怎么办!”

一听妈妈不让去,我急得快哭了,“出身不好的同学才不准去哩。你不让我去,人家以为我出身不好,往后我在学校怎么呆呀……”

他俩面面相觑。沉吟一下,爸爸才说:“唔,可能,让小野多参加一些社会活动,也是有好处的。他太腼腆内向,这样也不好,适应不了以后的社会环境。”他答应借出那本《毛主席语录》,我转泣为喜。

第二天清早,演乐胡同聚齐好几位男生,大多数人没带语录。因为那时,《毛主席语录》刚在社会上流传,只是军人们和少部分干部才持有。于伟说不要紧,有几本就行,大家轮着念就是了。

一辆24路公共汽车驶来,我们一拥而上。

梳短发的女售票员问:“哦,你们要给乘客们念《毛主席语录》吧?这是好事。不过,你们来晚啦,”她往后一指,“已经有了演乐胡同小学的同学们了,你们瞅——”

果然,车厢后面有一群系红领巾的学生。

陈永强不依不饶说,“凭什——么呀!宣传毛主席语录,人人有份。干吗许他们宣传,不许我们宣传呀?就不下去!”

张保林也嚷道:“谁敢不让我们宣传******思想,就坚决打倒谁!”

女售票员不敢阻挡我们。关上车门,公共汽车启动了。突然,演乐胡同小学那帮孩子,共同扯大嗓门念一条语录:“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主义。”

他们似乎在示威。我们也不甘示弱,于伟低声嘱咐:“咱们的嗓门要比他们大,压住他们!”大伙憋足了劲儿,扯响更大声音嚷:“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

你们的嗓音响,我们比你们更响。甚至,他们每念完一条语录,我们连喊带嚷念另一条语录,互相企图盖住彼此的声音,好像用毛主席语录吵架,车厢里一片喧嚣,乘客也听不清楚我们念什么,都是想笑又不笑的模样。公共汽车驶得风快,街两旁的房屋、自行车、行人,都一闪而过。陈永强把脑袋伸出车窗外,我也特别兴奋,似大喊大叫冲锋陷阵一般过瘾。

公共汽车到东单总站,乘客们下车了。我们正要再上另一辆车,迎面走来一个又瘦又矮的中年人,倒背两手,官气十足,售票员说是他们的领导。这个领导上下打量我们一眼,说:“小同学呀,你们宣传******思想,很好很好。唔——啊,可要有组织,有纪律呀,你们是哪个学校的?”

“我们是新鲜胡同小学的。”

“嗯——24路车,我们这儿,已经安排演乐胡同小学和大方家胡同小学的同学们,你们还是去别处联系吧?啊——”

大伙急了,纷纷吵嚷:“干吗许他们宣传,不许我们宣传呀?”“你们不合理!打倒不合理的规章制度!”“就要上去!我们就要上去!”

一起哄,那位领导恼火了:“我就是不让你们上去!哼——看谁敢上?”他一甩手,转身便走。我们傻眼了。陈永强眼珠一转,大声说:“好——哇!你不让我们宣传******思想!我哥是红卫兵,明儿,我带他们来造你的反!”

那位领导倏然变色,又转回身,顿时满脸堆笑:“唉,唉——干吗来造反呢……你们宣传******思想,我当然支持啦!你们先上那辆车吧,好的,好的,小同学们,我支持你们,是支持的呀!”

同学们蜂拥蹬上公共汽车。其实,陈永强他哥正在工厂学徒,哪儿是红卫兵呀!他一句谎话,把那位领导吓坏了。新上的那辆车,才驶过两站,乘客们满满当当的,我们被挤得东倒西歪了。又热又累,每人的嗓子也嘶哑了,便改变宣传方法,由每个同学轮流念。车厢充满了强烈汗馊味儿。我正汗流满面朝车窗外呆望着,张保林伸手捅一下我,递过《毛主席语录》,“嘿,该你念啦。”

我接过语录本,随便翻一页急忙念:“‘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是中国人形容某些……某些……”我念不下去了,不认识这个“蠢”字。可是,满车厢乘客全都竖耳倾听,我又不能另换一条语录念,也无法跳过这个生字,怎么办呢?只好瞎猜。“蠢”字下边有两个“虫”,大概也是念“虫”字吧?

略微犹豫,我硬往下念:“……这是中国人形容某些‘虫’人的一句俗话……”这句话没念完,满车厢乘客们哗地哄笑了。所有人都瞧着我哈哈大笑。一个妇女捂嘴笑,胳膊挎的小包掉下,她一边捡,一边笑。另一个戴眼镜中年人仰面大笑,眼镜差点儿滑下鼻梁,他喘着气说:“虫——人!哈哈!真逗……虫人!哈哈!”

我满脸通红站那儿,真恨不得有条缝钻进去。身旁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拍一下我肩膀说:“孩子,是‘蠢人’不是‘虫人’,你念了错别字啦!得好好上语文课呀,哈哈!”张保林替我分辩,“老师还没教我们这个字呢!”

一片笑声中,我晕乎乎念完那段语录,再无兴致瞧车窗外的街景了。只盼望公共汽车快到站,那批乘客早点儿下车。我无地自容埋下头,尽量不看一张又一张笑嘻嘻的脸孔……

中午,大家回家吃饭。解散时,同学们约定下午两点仍在原地集合。往家走的路上,我浑身发冷,嘴巴干渴,嗓子眼儿要冒烟。快炸裂的脑袋里,下意识层里翻来覆去是:蠢人——虫人……啊,虫人?

跨进家门,妈妈立即发现我脸色不好,惊讶地说:“咦,你的脸色怎么发白呀?是不是发烧啦?”她匆匆寻找温度计。我迷糊地躺倒在沙发上,还是去不掉满脑子的“蠢人”和“虫人”。过一会儿,妈妈给我再试一试温度计,果然是低烧。

我病了几天,再也不能跟大伙到公共汽车上念语录了。不久,学校也发来通知,我们提前放暑假了。

太阳似乎越来越大,它的热力蒸腾入空气中,散发出辣辣的腥味儿。柏油路白晃晃的,仿佛要被阳光晒得蜷缩起来,也显得更空旷了。我跟在妈妈身后,满身满脸腻出一层油汗,黏糊糊滞住了毛孔。

哦,世界大变样儿了!大街墙壁上贴满大字报和大标语,许多人拥挤着驻足观看。商店都改了名字,什么“四新”百货商店,“东风”照相馆,“红旗”书店之类。街对面高挂“同仁堂”大黑匾的中药店,也改名为“红光”中药店。马路到处是高音大喇叭的喧嚷,有时播送革命歌曲,或反复广播毛主席语录。熙熙攘攘的人群,服装是单调的蓝色、灰色和黑色以外,绿色军装成了时髦衣服。没有一个姑娘穿裙子,据说红卫兵组织最近联合发布一道“通令”,禁止奇装异服,专有一条是不准穿裙子。

天空无一丝云彩,闷热得像个火炉。我嗓子眼几乎冒烟,想喝一杯冷饮或吃一根冰棍。我和妈妈正要走进东安市场——不,也改名叫“东风市场”了,闹哄哄的大门处聚拢一大群人们,人群中两个戴红卫兵袖章的女孩子,也就十四五岁吧,穿军装,腰扎皮带,从军用挎包取出一把剪刀,拽住一位高个儿姑娘说:“辫子是‘四旧’,你知道不知道?你应该破‘四旧’……”

高个子姑娘背后有两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辫梢直达腰下。她嘴唇颤抖,几乎说不出一句整话:“我……我不知道……我也要……要革命……我……剪……”

一个女红卫兵递给她剪刀,“好吧,你自己剪!”

高个子姑娘犹豫一下,哀求道:“让……我回家再剪……行不?”

她没说完,四面人群起哄了,纷纷嚷:“不行,不行!”“革命要有勇气!”“破‘四旧’要彻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要剪就现在剪!”“现在必须剪,必须剪!”“剪,剪!”

高个子姑娘脸色像纸似的煞白,她浑身哆嗦,摇摇晃晃站不稳脚,像要跌倒,眼睛里噙满泪水。我的心怦怦跳,特别同情她,只希望她能尽快逃出窘境。

另一位红卫兵不耐烦了,瞪眼说:“你没有勇气革命么?我们替你革命……”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攥住两条辫子就要剪。

“不,我来……我自己来……”高个子姑娘颤巍巍接过剪刀,牙咬住嘴唇,一狠心,嚓!嚓!两剪刀,那两条粗大辫子落地。刹那间,她的头发蓬松披散开,遮住半个脸,只露出失神的双眼,呆怔怔注视前边,就像个女疯子。

人群发出欢呼:“好!”还零零落落鼓几下掌。

一个红卫兵两手插腰演讲:“同志们,我们要破除‘四旧’,大立‘四新’,将革命进行到底!我现在宣布,辫子共有十大罪状……”

妈妈拽一下我衣角说:“快走吧,咱们走……”离开人群,走到街面上,她才低声说,“别再逛街了,快点儿回家吧!”我立即点点头。不知怎的,我也充满了恐惧感。

人群扰攘的王府井(改名为人民路)大街两旁尽是红卫兵。他们胳膊上佩带红袖章,戴军帽,腰扎皮带,随便叫住人们盘问,然后在笔记本上记录着。

走到钟表店大门口,听到后面厉声叫喊:“站住,站住!叫你呢,穿蓝短袖衬衫的那个女的!就是你,听见没有?”

路边好些人一齐站住。回头望望,又惊慌地面面相觑,不知道叫谁。

追上来三个女红卫兵,一个穿旧黄军装,一个穿旧蓝学生制服,一个穿灰衣服,三人都佩带红袖章。她们手指妈妈喊:“叫你呐——你怎么不站住?”

妈妈脸色刷白,汗水从额头淌下。我的脑袋也像挨一棍子嗡嗡乱响,呆立一旁。

穿蓝学生服的女红卫兵上前,从挎包取出皮尺,蹲下来量妈妈的裤腿,量了又量,才抬头带点儿失望地说:“六寸三分,够标准。”

她们并没有完,从军用挎包掏出笔记本,咄咄逼人问:“你是什么出身?”

“我家庭出身小业主……”

“小业主?”她们三人对视一眼,一时搞不清楚小业主算什么阶级,应该是团结对象,还是打击对象。

妈妈赶紧解释:“毛主席说应该算是半无产阶级,相当于中农。”

“你丈夫是什么出身?”

“他家也是小商贩出身。”我仰头一看,妈妈嘴唇皮微微颤抖,她又加一句,“我们本人成分都是学生。”

她们仍然用不信任的目光盯着妈妈,又从头扫视到脚,穿旧黄军装的女红卫兵放连珠炮似的提出一连串问题:“你们是不是牛鬼蛇神?是不是黑五类?是不是反动学术权威?是不是**********冲击对象?说老实话!”

“不是,不是。我们都不是,我爱人只是一个普通国家干部,我是家庭妇女。”

“你为什么要烫发?”

妈妈总算恢复了冷静,微笑说:“我以前是烫过头发。不过,破‘四旧’运动一起来,我响应红卫兵号召,不再烫发,还剪了头发……”

她们站当街,立即引动一些人围拢来看热闹。我脑袋里一片混沌,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重压感觉。忽然,记起刚才东安市场门口的那一幕,高个子姑娘被一群人起哄,我不知道妈妈是不是也会成为他们围攻的对象。这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们大多是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开始叫嚷:“她的头发就算是烫发!”“搜查她的皮包!”“我看她就不像红五类!”

我的后脊背一阵阵发凉,两腿像棉花。

从街对面过来两个女红卫兵,发旧的蓝学生服,腰间也没扎皮带。呀,前面那个剪短发的红卫兵不就是小华姐吗?我拉一把妈妈的袖子,向前一指,“妈,小华姐!”妈妈也瞧见了,大声叫:“小华!小华!”

小华姐一看,明白怎么回事了。她笑吟吟先冲妈妈点头,“林姨,您上街买东西呀?”立时,转脸又朝三个女红卫兵说:“这是林姨,我们街坊,没问题的!让她走吧。”

她们跟小华姐是同校的,脸上神情顿时温和了,挥手让妈妈走了。三人推搡着围观人群,气势汹汹嚷道:“起开,快起开!有什么好看的!”人群散开了。

走出挺长一段路,妈妈才心有余悸地回头瞥一眼,对小华说:“好家伙,你们那几个同学真厉害呀……”

小华姐一笑,悄悄说:“今儿是五六个中学的红卫兵联合行动,到王府井大街破‘四旧’,横扫牛鬼蛇神……林姨,我送您到大街口吧,省得又碰上麻烦。”

“好,好!”妈妈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她不住用手背抹着脸颊的汗水,甚至不敢掏手绢擦。大街上三五成群到处都是红卫兵们,随便可以叫住行人盘诘,还往笔记本记录着,便道聚拢好几堆人群,不时发出起哄的怪叫。

我们的脚步加快了。妈妈和我紧挨小华姐,她胳膊上红闪闪的袖章成了我们的护身符,妈妈时不时与小华姐没话找话说几句,以显示我们与这个红卫兵挺熟悉。一直到街口,果然,再没有人拦住我们盘问了。

妈妈拉住小华姐的手说:“太谢谢你啦。”

晚上,赵舅妈来我家串门,全家人对她出奇地热情。妈妈迎上前,拉住她的手说:“哎哟,今天多亏了小华啦!”爸爸平时见赵舅妈来,也只淡淡打个招呼,便进入书房了。今天,他破天荒特地为赵舅妈沏一杯茶,也坐沙发上陪她聊天。

赵舅妈笑嘻嘻地连声道:“这算啥呀,算个啥呀!还不是应该的。林姨对我们一家人那么好,应该的事儿!”他们闲聊几句,赵舅妈又得意地说,小华和小义子在中学的红卫兵组织都是当头儿的,因为他们家庭出身好,属于红五类。

爸爸应和道:“对,对呀,出身好,革命才坚决呀!”

妈妈也说:“没错儿,越穷才越革命!”

“嗨——革个什么命呀!革来革去,还不是那么穷!小华小义子当红卫兵倒挺起劲儿,可连一条皮带和军帽也没有,他们学校别的红卫兵都有。我就说,你们瞎折腾个啥,折腾来折腾去,还不是吃窝头的命!”

爸妈迅速交换眼色,妈妈即刻掏出钱包,把一张五元钞票塞进赵舅妈手中,“唉——你早不说呀,当红卫兵是光荣的事儿!怎么能军帽和皮带都没有呢!拿去呀,就说是林姨送的……”

“不成,这可不成!这不成!”赵舅妈连连推让,妈妈硬要塞给她,她俩几乎扭作一团。爸爸也劝说着赵舅妈收下。

悄悄地,我溜回自个儿房间。唉,夜晚的月光那么皎洁,斑斑点点的枣树叶影子洒了一院子,模糊的一片黑影也落在我床上。或许,一场革命风暴真的要来了?我们已经嗅到了雨腥味儿了。可是,对于赵舅妈和小华姐、小义子来讲,最大问题是他们还缺一条皮带和一顶军帽!噢,月光真白,白得让人迷惘。

宽敞的广场中央,圆形莲花喷水池朝外挥洒水点,在强烈阳光照耀下,如千万颗银闪闪的珍珠。我挺想过去瞧一眼,水池里可否有鼓眼金鱼游着?爸爸拽住我说:“嗨,你不是吵着来莫斯科餐厅吃西餐吗?再玩,耽误了时间,里面没座位啦!”

跨上花岗岩台阶,我不时仰望耸入云端的一座镏金铁塔,塔顶上那颗五角星,真的挺像苏联克里姆林宫上的那颗红星,西餐馆干吗要修成这样呢?我想问一问,却见爸妈脸色阴沉,遂知趣地不做声了。

走入餐厅,里面的人真不少,大都是言谈举止颇有修养,风度翩翩,脸色白皙的人们。他们如今也穿着朴素,不敢穿戴过于考究了。从外表也可看得出来,这些人是属于社会养尊处优阶层的,或许正惶惶不安等待**********浪潮的冲击呢。大厅的光线有些暗淡,玻璃窗都拉上紫色丝绒帷帘,打蜡地板发出深黄色光亮,一根根红色大理石立柱显示出华贵的气派,宽阔餐厅内放了一张又一张铺着雪白桌布的餐桌。我们一家人找一张空餐桌坐下。

爸爸拣起菜单,说一句:“今天多叫几个菜,吃得舒服一些!”妈妈耷拉下眼皮,从胸间忧心忡忡吐出一口气。

我心中也掠过影影绰绰的不安。昨夜,偶尔听到爸爸与妈妈商量:“……我的意思是交一半,留一半。”妈妈过了片刻才说:“单位命令你们把所有的稿费全交上去吧?”“当然啦。”

“那就全交出去吧。”“嗨,干吗这么傻?还是交一半,留一半吧!有几百块钱留在家里,往后再怎么乱,心里有底呀。”妈妈默然不语。爸爸安慰她:“放心,单位的事儿我来应付……我说,明天是星期日,咱们取了钱,去莫斯科餐厅吃一顿吧!唉,要不,以后怕吃不着了。”

白制服侍者近前,听爸爸点菜,他飞快地记下。

“一个猪排,一个奶油鱼……有油炸子鸡没有?”

“有。”

“要一个吧。再来一个杂拌?”他又问妈妈。

妈妈摇摇头说:“菜太多了,吃不下的。”

“不要紧,咱们带了饭盒的。”随后,爸爸又要了三份奶油蘑菇汤,一盘沙拉,还有面包、果酱和黄油。

“再来两杯清咖啡,”他瞟我一眼,“还有,一杯冰激凌。”

我笑了。到莫斯科餐厅吃饭,我最喜欢这儿的冰激凌,做工很细腻,味道上品。

白制服侍者送来银闪闪的餐具,有叉子,有餐刀,还有一摞白色餐巾纸。爸爸心境转好,满有兴致教我使用刀、叉:“嗨,上次教过你,又忘了?是右手拿刀,左手拿叉子……这么着,你看!”他给我做示范。

妈妈的脸也浮起笑容,“你教他也没有用,他还是不会使的!连我拿起刀叉还是别别扭扭呢……”

侍者端上一大摞面包片,一盘沙拉,每人一盘奶油汤,几碟果酱和黄油。爸爸舀一勺奶油蘑菇汤,很满意地呷一口道:“唔,味道不错。”

我正往面包片抹着黄油。突然,餐厅里涌进一群红卫兵,约有七八人。天气虽然很热,每人都穿一身将校呢军服,腰间扎皮带。为首是个女孩子,一顶将军哔叽的军帽压在短发上,傲然四顾,边走边说。他们走进来,餐厅的喧声迅速静止,立即变得一片肃静,所有眼光聚焦到那几个红卫兵身上。

几个侍者快步迎上前。一个老年侍者跟那些红卫兵说着什么,满脸讨好的笑容。几个红卫兵傲慢地扬着脑袋,目光极其冷淡扫视着餐厅里的人们。其中,一位戴黑框眼镜的红卫兵还解下腰间皮带。

整个餐厅鸦雀无声,人们恐惧地望着他们。兀地,寂静中当啷一声响,离这儿不远的一张餐桌上,有位戴金丝眼镜的老头子一慌张,餐刀失手掉入汤盘里,红色番茄汁溅出,溅了他一脸一身。雪白餐桌布到处是红色油渍,他的脸也像个花猫。

人们心里一震,只不以为然瞥他一眼,目光又紧张盯在那群红卫兵们身上。旁边桌上那个老头儿摘下金丝眼镜,神色尴尬地嘟哝两句,用餐巾纸擦拭着溅到脸颊的番茄汁。瞧他那怪样儿,我有点儿想笑,又笑不出。

老年侍者还跟那些红卫兵商量着什么,不住点头。不一刻,他满面笑容领着这群红卫兵,穿过大餐厅,径直往专供外宾的小餐厅去了。顿时,餐厅里的气氛又松快了,一片欢声笑语。

爸爸长长吐一口气,叉起一块油炸子鸡,说:“哦——他们来吃饭的。”

“他们也吃饭?”我不禁好奇地问。

“废话,他们不吃饭,成神仙了!”

“不,我说,他们也到莫斯科餐厅来吃西餐?”

“可不是。莫斯科餐厅的西餐好吃啊,谁都喜欢吃好吃的东西。”

我又有些迷惘。对那些红卫兵,我既有恐惧心理又充满敬仰,但我向来认为他们是非常革命的,不能容忍任何与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及“四旧”沾一点儿边的事儿。可是,他们竟然也来吃西餐!他们不是最提倡艰苦朴素吗?不是最憎恨奢侈享受的生活吗?我甚至遗憾,他们怎么不来这儿造反呢!想象着红卫兵在这里造反,餐厅的上流社会的老爷太太们战战兢兢,上前回答红卫兵的喝问,我隐秘内心里有一种恶意快感。或许,这是一个孩子极古怪的叛逆心理吧?

沉闷地吃过这顿饭。剩下很多菜,饭盒也装不下了。爸爸买一个塑料口袋才装回去。喝咖啡时,爸爸神色很阴郁,妈妈察觉出来了,问:“秉仁,怎么了?有点儿不舒服吧?”

爸爸点头,“胃有些疼。”

“别喝咖啡了吧,太刺激了。”

“哦,我想,咱们回家吧,别再去动物园了……”

他俩目光又投向我,其中杂有歉疚与忧愁,心事重重,又疲惫不堪。我忽然生出对他们大人的同情,甚至是怜悯。我立即慷慨地答应了。

那一溜儿高大南墙上,有时,潮湿砖缝间会爬出一只蜗牛。

指甲大的硬壳,爬呀,爬呀,慢慢爬。

我抓个蜗牛放在手心里,低声唱起来:“水牛,水牛,前出来犄角好出头,你妈你爹,给你买了烧羊肉,你不吃喂狗吃,狗不吃……”

狗不吃,怎么办?我记不得了。

这首儿歌的歌词有些莫名其妙,水牛的妈和爹是谁?干吗要买烧羊肉?干吗还要喂狗吃?全然无逻辑可寻。不过,那时儿歌大都是这样,胡说八道才好玩,小孩才喜欢唱。

我只记得,这首儿歌是小义子教我的。唱起它声调是温柔的,和缓的,低沉的,像一只摇篮曲。

水牛就是蜗牛。

然后,我们等待蜗牛真的伸出肉乎乎小犄角。

唱这首儿歌时绝对不能大喊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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