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亮了。
晚风吹拂,黄晕的光圈似乎随风闪烁。朦胧夜色中,胡同里面挺寂静。没什么人出外乘凉,六号院门口两个老头儿下棋,旁边一人支招儿。路灯下,建设和几个孩子拍三角。他们匍匐身体,伸巴掌往黑糊糊的柏油路面上,啪——啪!猛烈拍着。
我正想进家门,胡同口传来纷乱的自行车铃声。十几个穿旧军服的中学生,胳膊一色的红袖章,腰扎皮带,每人骑一辆自行车,威风凛凛摇晃着身子,蜂拥而至。路灯下,他们煞住车子,为首的人问:“喂——小孩儿,五号在哪儿?”
“小雅宝胡同五号院吗?你们干吗呀?”
“少废话!你快说,在哪儿呀?”
“就在你们身后边呀,那不是门牌嘛!”
哗啦啦一片响动,那伙红卫兵极利索支上自行车,又上了锁。他们涌向五号院,建设跟在后面问:“你们要抄五号的家呀?是不是……”一个戴白框眼镜的红卫兵,抻一把军帽,咔嚓一声解下军用板带,随手一挥,“起开点儿,少跟这儿捣乱!”建设吓得倒退两步。
“快来看噢!”“红卫兵来喽!”“来抄家喽!”五号院门口聚集一群孩子乱嚷。那两个老头也收了棋摊,与闻声赶来的那些邻居们凑过去看热闹。一个女红卫兵抬脚踹大门,砰!砰!砰!那群孩子们也趁机帮助踢门。居委会田主任匆匆来了,跟红卫兵们打过招呼,也上前按门铃。院里很快传来王伯伯的声音:“谁呀?来了,来了……就来了。”
我的心要跳出喉咙口,不由自主退后一步。
门开了。王伯伯略微秃顶的脑袋伸出,眼皮急速眨一下,笑嘻嘻眯眼说:“红卫兵小将来啦,哦,欢迎!欢迎!”一个矮个儿红卫兵,顺手解下腰间的军用皮带,瞪眼说:“我抽死你个老混蛋,别这儿跟我们哩嘻!”
“红卫兵小将们,你们敢闯,敢干,敢革命,我向你们致……”他的“敬”字还未出口,一板带嗖地抽去,圆脸已经隆起一道血痕。王伯伯捂住脸,魁梧的身躯摇晃一下,声音沙哑地说:“小将呀,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不要武斗……打人……违反党的政策……”
“再说,再说!还抽你老王八蛋!”
“别跟他逗闷子……”戴白框眼镜的红卫兵似乎是领头的,他一摆手,指挥那伙红卫兵,“来!把这个老混蛋捆到那棵树旁!叫他们家里人集中到院子里!”
建设、豁嘴一伙孩子也挤进门,随人流涌入院子。他们以前没有进过五号院,进来后就特别兴奋。人们冲进客厅,矮个子红卫兵两手插腰站屋子当中,扫视一眼桌上两个外国科学家的石膏头像,厌恶地嘟哝一句:“******,全是封、资、修的玩意儿!砸!”他话音未落,建设已经抱起一个石膏头像,往地下猛一摔,砰一声,碎片四迸。还有几个孩子争先恐后去抢另一尊石膏头像。
一顿乱砸。又一个女红卫兵,抄起写字桌上镇纸石,顺手朝那一排玻璃书橱抛去,玻璃哗啦啦碎裂开,一片碎玻璃碴子飞到一位老太太脸上,吓得她抱头逃走。那个女红卫兵还掀开钢琴盖子,随便按几下黑白分明的琴键,弹奏出凌乱音响。她冲另一女红卫兵说:“听说,有的特务专门把电台藏进钢琴里……这儿,会不会有电台?”
“管******,先拆开看看!”
她俩拿板带敲击着钢琴,认真商量怎样把它拆开。建设几个孩子窜来奔去,积极给她俩到处找铁钳、铁棍等工具。我溜出客厅。
院里正开斗争会。
那个戴白框眼镜的红卫兵,一手插腰,伸出板带挑起王伯伯下巴颏:“党的政策,你是知道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我知道,我知道……”王伯伯被五花大绑捆到一棵柳树下,张嘴大喘粗气,胸脯一起一落,稀疏的头发散乱披在前额,两眼失神望着前方。
“你交代吧!”
“我交代什么呐……”
“你是不是跟美国中央情报局有联系?”
“小将哇,小将哇,这真是冤枉哇!我是共产党员呀!入党时,党组织对我的历史进行了详细的调查,我,我也将以前的历史向党组织做了全面交代……”
“你他妈是混进党内的!老实交代,你把电台藏在哪儿了?”
“真没有……”一句话未完,猛烈抽去两板带,啪!啪!戴白框眼镜的红卫兵恶狠狠抽打后,另外两个红卫兵也上前轮番挥舞板带,更凶狠地抽打王伯伯。
王伯伯微秃的脑门鲜血涌出,像一道又一道红色蚯蚓缓慢蠕动。他上齿咬紧嘴唇,仍忍不住从抽搐身体内发出微弱的呻吟。我的心紧缩了,唉,他真的是……美国特务吗?回忆起他与梁伯伯辩论时的“****”言辞,我难以置信。难道这能伪装得出来吗?
“别想蒙混过关!”戴白框眼镜的红卫兵冷笑一下,双手抱肩说,“我们什么都知道!什么材料都掌握!台湾、美国,都有我们地下工作者,你是混不过去的!”
“好家伙!从美国来的情报!”下象棋的老头儿说。
“那肯定的!要不,好端端抄他们家干吗?”另一个老头儿坚信不疑说。
“我真是……冤枉!”王伯伯扬起血糊糊脸盘,青一道,紫一道,像唱戏的大花脸,“小将,小将哇,你们误会了……我,我能正确对待……你们放心吧……”
“少废话!说,电台在哪儿?”
“没有哇……确实没有哇……”
啪!啪!又是板带抽在肉体上的沉闷声音。我低下头,不敢看这个残酷场面。吹过一阵微风,树上的柳叶似少女披散的长发拂来荡去,故意将这幅血腥的图画搅得模糊不清。恍惚中,王伯伯血淋淋的脸,红卫兵们轮番举板带抽打的举动,被一大片黑黝黝的树影遮掩,一声接一声爆发出的惨叫呻吟,一条又一条挥舞起来“呜——呜”带着啸音的军用板带,墙角断断续续蟋蟀的凄鸣,更为夏夜增添了浓重的恐怖气氛。
那边树影下,王伯母也跪着,脑袋顶一个凳子。居委会田主任凶暴地叫嚷,手指头点着她的前额:
“说!把金条埋在哪儿啦?”
“我们家确实没有金条……”
“胡扯!你家那么阔气,能没有金条?”
“我家有一点儿金银首饰,**********刚开始就交公了!这,这……屋里有单据保存呢……”
“你狡辩!告诉你,要是搜出来,可轻饶不了你!”然后,田主任带一群老太太小孩又进屋翻箱倒柜了。
王伯母头发蓬乱,淡黄格短袖衬衫上满是孩子们的唾沫,又沾了板带抽打的血渍,一个袖子被撕扯破,裸露出半个白皙的肩膀。她实在支持不住了,脑袋摇晃一下,顶着的木凳掉下。一个短发女红卫兵冲过去,狠抽一皮带,“******,你还不老实!”王伯母身躯也抽搐一下,终于嘤嘤哭泣成声。
所有房间的灯全打开了,一片通亮。几个红卫兵从屋子里拉出电线,把一盏六十瓦的大灯泡挂树上。院子里也灯光闪耀。他们砸坏一些桌椅,又把许多书籍、报刊堆积一处,浇了汽油,燃烧起一堆熊熊的篝火。
大门内外拥挤了众多看热闹的人们。几个孩子嚷:“嗨,解放军来啦!”“什么呀,这是警察!”“让他进去!”果然是管理这儿地片的民警文叔叔,腋下夹个黑皮包走进门,板起的脸孔流露出一丝紧张不安。警察刚换了警服,除军帽上是圆圆国徽外,红领章、绿军服都与军人相同。
戴白框眼镜的红卫兵先走过去,递给民警文叔叔一张证明信,又讲几句话。文叔叔匆匆瞧一眼,主动与他握手:“我是这里管片儿的民警,支持你们的革命行动!”
我好奇地想再过去看一看,却有人使劲抻我的衣角。回头一瞧,是妈妈。她努一努嘴,轻声道:“快回去吧,爸爸等你呢。”我俩挤出五号院。大门内外,熙熙攘攘,院里又是一片通红的火光,仿佛是战争影片的一个场面。
走进屋,爸爸匆忙翻着几本日记,一页一页往下撕。他抬头瞥我一眼,没理睬我。显然,他没有工夫管我了。撕碎的纸片很快盛满了脸盆。房间光线暗淡,仅亮一盏浅绿色壁灯,有一种忧郁恐惧的气氛。寂静中,可听到嗤啦——嗤啦的撕纸声响。
屋檐下也亮一盏灯,绕飞着一些小虫子。淡黄色灯光斜对面砖墙上,错落投下一片枣树叶影子,黑黝黝随风晃动。青苔斑驳的墙壁爬着几条蝎虎子。
爸爸低声对妈妈说:“咱们还是不要在院子里烧,好哇?冒出烟,会让人发现的!”
“嗨,把它撕碎了,扔进厕所不就行啦?”
“不行的,那可不行!我们单位有一位老先生,他把信件和日记撕碎了,扔进厕所里,让掏粪工人发现了,汇报到领导那儿,一顿狠批他呀,他有口难辩!”
妈妈垂下头,嗄声说:“唉,我怕烧着了屋里的家具……好吧,就这儿烧吧!”她回头盯我一眼,板起脸孔说:“记住呀,家里的事,千万不能跟别人讲啊!”
他俩紧关上门窗,怕邻居家知道。爸爸还搬开桌椅,客厅中央留一块空地,往脸盆堆积的碎纸片里又浇一点儿汽油,燃一根火柴扔过去,呼啦一下,火焰蹿得挺高,映红了爸爸铁青的面孔。
“快,把窗帘拉上!”
我和妈妈立即去拽窗帘。这是怕别人看见屋里的火光。其实多余的,街上的人们岂能看到这个小院子里的情景呢?这不过是出于恐惧感而已。我们怔怔瞧着跳跃的火苗,火光映红了四壁。我一阵惊怵,情不自禁又朝窗帘外看一眼。幻觉中,天空的一片片乌云中,正悄悄分解着噩运的阴影,它们或许窥探着,寻思突然降临到谁的头上。啊,我们会不会也被抄家呢?会不会也把爸爸捆在枣树边,也让妈妈跪到院子里?会不会也遭受到板带的抽打?我的心像被铁爪子抓住,一紧一缩。我明白了,完全可能发生的!爸爸和妈妈烧日记和信件,不就是防备这类事情发生吗?每一个人都不安全,每一个人都可能有噩运忽然降临……
“站这儿干吗?”爸爸瞪我一眼,“还不睡觉去!”
我转身要走,他又叫住我:“小野呀,你刚才瞧见王伯伯家被抄吗?怎么回事?”
“见着了——”我想起才看到的情景,更觉得后怕,“红卫兵把王伯伯绑在柳树旁,举皮带狠抽他;王伯母也被打了,让跪在院子中间……”
妈妈接着说:“管片儿民警老文说,抄家的那伙红卫兵是他大女儿欣欣的中学同学。以前,他们到她家玩过,熟悉情况,就过来抄家了。”
爸爸摇头叹息,“唉——中学生正是半大不小,似懂非懂,最难控制了!随着他们任意胡来,王先生和王太太可能会被打死的呀……唉,唉!”
妈妈脸色苍白,额头沁出汗珠,一只手捂住胸口。
回到房间,我爬上床,却怎么也睡不着。耳边是随风而来的枣树丛喃喃细语,还有遥远黑夜传来的模糊火车鸣笛。蓦地,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恐怖的重压,它像铁幕把我们的生活紧紧封闭住,使每一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唉,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这一年夏天出奇闷热。骄阳似乎将空气的每一丝水分都吸收尽了。无一缕风,连树叶也蔫耷着。人们在屋子里坐,稍一动弹,身上会流淌下汗水。暑气逼人,家具和桌椅板凳也滚烫的。大家热得心神不定,七窍生烟,叹气道:“唉,这人啊,离不了扇子!”“扇出的风也是热的!”“唉,手绢能捏出水来……”“流出的汗也是油腻腻的,毛孔全堵住啦!”
五号院的王伯伯家被抄后,整整一星期,再没有红卫兵们光顾这条胡同了。社会上红卫兵运动势头正凶猛,打呀,砸呀,烧呀,揪斗呀,抄家呀,如泛滥的洪水淹没了每一个角落。倒是这条胡同一片静寂,让居民们有了一种惶惑,都惊惧地预感后面或许正憋着一场更大的暴风骤雨。白天,胡同偶尔有几个孩子玩。再有徐家二哥小耳朵,他因为休学在家,无缘参加红卫兵组织,每天拎一根木棍在胡同里转来转去,威风凛凛的模样。
星期日那天下午,终于出事了。
我躺在铺着竹凉席的地板上翻来覆去,才有倦意浮上来要蒙入睡,妈妈气喘吁吁闯进客厅:“秉仁呀,糟啦,糟啦……”
“你,你别——着——急!怎么……怎么啦?”爸爸面孔煞白,嘴唇颤抖着,急切地拉住妈妈的手,“是……不是?啊红卫兵……”我也坐起来,脑袋像挨一棒子嗡嗡响。
“哦,你误会了,不是,不是的,”妈妈汗水涔涔,一绺头发沾到前额,急速摆手道,“不是咱们家,一群红卫兵去抄戴先生家了!”
“嗯,嗯……是戴先生呀,汝茵啊,你可实在吓坏我了!”爸爸掏手绢连连擦拭着冷汗,手掌还轻拍着心房,“吓我一跳!抄戴先生家,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早已经料定了。前些日子,我还奇怪,怎么会先抄了王先生家,不去动戴先生呢……他是资本家,在运动里受冲击不可避免呀!”
“唉,秉仁呀,你哪里晓得,戴先生这人太迂了,太死心眼儿!他抵抗红卫兵们,不给他们开门,搞一堆桌椅板凳挡在门后,唉……他不想想,哪儿能挡得住呀!”
“哎呀,这可真是糟了,太糟了!那些桌椅板凳哪里挡得住红卫兵们呀,反倒落一个抵抗红卫兵的罪名,闹不好,他要被红卫兵活活打死!”
“我也这么想呀!当初咱们应该劝劝他们的,这一家人还是旧脑筋……”
“劝也没有用的,戴先生性情太耿直!唉,唉,真是的,怎么会闹到这种地步!”爸爸眉头拧着,从胸膈长吐一口闷气,又问,“现在呢?”
“现在……哦,我回来的时候,整整涌了一条胡同的人,别的街道人们也来了,后边清洁队的工人也去啦,正找梯子,要跳进院子里呢!”
“唉,唉,唉——戴先生一条命怕保不住了。”爸爸在客厅里焦躁地来回踱步,长吁短叹,“咦——你们听,外面街上好像叫喊着什么?”
“居委会的田主任,带领街道上的群众喊口号。”
“唉,戴先生呀,唉——”
爸妈默然了。他俩面如槁木,神情恍惚,茫然呆望窗外。令人心悸的沉寂中,只偶尔听见爸爸的几声粗重喘息,以及艰难咽下唾液时喉咙中咕咕响。街上传来越来越狂热的口号声,隐约可听见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打倒反动资本家!”“无产阶级****胜利万岁!”“红卫兵的革命造反精神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一片嘈杂喧嚣中,还夹了咣当——咣当乱砸门的响动。或许,红卫兵仍然没有攻进戴先生家?我产生一股奇怪的冲动,特别想去现场瞧瞧。三号院门外肯定人山人海哩。
我蹑手蹑脚往门外走去。妈妈盯住我:“小野,上哪儿去?”
“我,我,上厕所。”
“哼,我还猜不透你的鬼心眼!跟你说,要是敢走出咱们家门半步……哼!”妈妈脸色严厉,又充满了疲惫的神情。我瞧她一眼,坐下了。
“汝茵,我耳朵有点儿背,你听一听,街上的人们喊什么?”爸爸的眉头紧锁,神情紧张地问。
我们侧耳仔细聆听,果然街上吼声一阵高过一阵,如狂潮恶浪涌动。过片刻,我嗫嚅地说:“听……出来了,好像,好像是喊‘胜利啦,胜利啦’,还喊着什么口号。”
“对,”妈妈肯定地点头,“我也听出是在嚷‘胜利’什么的。”
“就是说,他们已经攻进去了。”爸爸说。
“唉——再多的桌椅板凳也挡不住啊。”
“用一句古话讲,‘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唉,戴先生的确太迂了!”爸爸又凄然长叹一声。
吃过晚饭,我总算悄悄溜出家门。三号院门口,一群邻居正议论纷纷。我走进门,门道摆了一堆红木家具,七倒八歪放那儿,一个大理石台面的镜台也搬过来,镜面被砸碎,碎玻璃碴子撒满地。
夕阳西下,晚霞似火,半个天空浸染了血红色。一些红卫兵拎了皮带,伸袖子擦抹汗水,屋里屋外跑动,指挥人们搬运东西。他们敞开军衣,不断挥舞军帽扇风,骂咧咧呵斥着。院里有一棵大枣树,像狰狞的黑汉子立那儿,树叶丛被夕阳光线涂一层淡红色,树叶罅隙处有无数金色斑点闪烁。花坛旁,一些人指手画脚谩骂,戴先生穿那套灰呢子中山装,仰面躺倒在地上,从叶丛中射下一道橙色光线,落在他头上,还有一片淡黑阴影覆盖在腹部。他身体蜷缩着,被浇过好几桶水,头发湿淋淋。满是老人斑的脸庞,还有中山装沾满泥污与血水,那副金丝眼镜仍然架鼻梁上,暗淡的瞳孔凝视天空,发黑的嘴唇轻微颤动着吐出红色泡沫,血水从嘴角流到下巴颏,又淌进脖子,最后渗入湿漉漉的泥土。鲜血犹如一条条红色蚯蚓,缓慢蠕动。
旁边站一个剃光头的清洁工人,两条扫帚眉凶恶地耷拉下,尖下巴颏,他大声吆喝:
“嘿,老王八蛋,别******装死!”
他抬起一只脚狠狠踩在戴先生胸脯上,蹬一脚,又踹一脚。戴先生呻吟一阵,“哎哟哟……哎哟哟。”顿时,又吐出一大口鲜血。大团浓稠血水混入污浊的泥水,依旧鲜红发亮。
“还有的活呢!”一个老太太撇嘴说。
“这人儿,嘿嘿,可真是经打又经踹!”一个老头儿旁边讪笑道。
“真看不出来,这个老梆子!”光头清洁工人嗓音沙哑地说,“我他妈跳进墙,只给他一杠子,老家伙就绊了蒜啦,又给他一杠子,干脆就趴地下啦。砸他几杠子,以为他该完戏啦,谁想到还真能活!”
“那是哇!就——这操性,还******抵抗红卫兵!”徐家二哥小耳朵挥舞着木棒嚷。他不轻不重打一棒子在戴先生身上。可是,清洁工人又使劲踹了戴先生一脚,戴先生一歪头,嘴里吐出一团鲜血,昏死过去。小耳朵不由自主哆嗦一下,又后退两步。
光头清洁工人指使几个孩子,“快,快,再倒一桶水,浇醒他!”
又一桶水猛烈浇下,戴先生苏醒了,沾满血水和污泥的瘦削面庞痛苦地扭着,花白胡子茬的下巴颏颤抖着,又凄切呻吟几声。他的手与脚抽搐两下,嘴里断断续续吐出红色泡沫。光头清洁工人拧起扫帚眉,举起木杠狠打戴先生的躯体。由于戴先生卧在地上,他只好弯腰去打,很不得力,几杠子砸到泥土里。他极恼火,索性扔下木杠,抬脚又使劲踹向戴先生。
人们惊恐地往后倒退两步。
他一脚踢在戴先生脸上,又一脚踢到戴先生胸脯上。戴先生哀叫着,在泥水里打滚,脸与身体都糊满污泥和血水。清洁工人粗野地咒骂着,一脚连一脚猛烈踢过去。
“唉,天可怜见,快点儿让他咽气吧,别再遭这个活罪啦。”旁边,一个老太太低声嘟哝着。
除那清洁工人外,周围人们显然听见老太太这句话,可大伙装作没听见,沉默站在那儿,时不时往后退一步。
此时,我也产生一种强烈念头,由于怜悯与同情,我也希望戴先生能早点儿咽气!唉,不管革命或反革命,要他死干脆给他一颗子弹就得了,干吗要那么多折磨呢?真的,一个人的生命力有时也太坚韧了,坚韧得使别人感到过于残酷。
清洁工人一脚加一脚踢踹戴先生,屋里走出一个矮个子红卫兵,旧军衣下摆到膝盖。他远远站着,厌恶地瞟一眼清洁工人,说几句:“行啦,行啦,打一顿教训他,就得啦!真打死了,也麻烦呢。算谁的责任呀?”
几句话止住了清洁工人的暴打。光头清洁工人有些没趣,便挥手指挥建设和豁嘴他们:“操,小兔崽子们,傻愣这儿干啥,还不倒水去?”
建设、豁嘴几个孩子乐颠颠提来一桶水,猛浇到戴先生头上。他的手脚微微抽搐,鼻翼艰难地喘息,脑袋歪向一边,从嘴角不断涌出带血的泡沫。
浇了好几桶水,院里一片泥泞。人们奔来跑去,花草践踏在一片烂泥中。天空渐渐转为灰白,幽暗暮色悄悄降临。正房的台阶下,居委会田主任带领一群人批斗戴师母,她没有挨太多打,那件白府绸衬衫也无血渍,却沾了很多泥点子。她白嫩脸上隆起两条血印,头发也不很散乱,虽然两腿跪地,仍然高昂起头,双目紧闭。
“好——啊!你也学你丈夫,对抗革命群众,是不是?你说!”田主任凶狠地伸出食指戳点着她额头,还搡她一把。
戴师母仍是闭眼昂头,一声不吭。
“田主任跟你说话,听见没有?装哑巴!你说——老实说!你是不是妓女,资本家的小老婆?”豁嘴他爸问。
戴师母眼皮稍微眨一下,依然紧闭眼睛,不说话。
“你说话呀,你******臭妓女!你低下头,你神气什么!”建设爸爸瞪大眼睛,冲上前按她的脑袋,按下去了,戴师母的头又昂起。
“真不要脸!臭妓女!”“资本家的小老婆,还狂什么!”“揍她!揍她!”众人七嘴八舌起哄。豁嘴他爸一步冲上前,抽了戴师母两个耳光。戴师母嘴角淌下鲜血,她睁开眼睛,定睛盯了豁嘴他爸一眼。豁嘴他爸有些尴尬,一怔,连声不迭说:“你******,还狂!还猖狂!啊……你还想复辟,还想翻天呐!你给我低头,老老实实低头!”
他伸手又按一下戴师母脑袋,可是刚按下去,她的头又抬起了,梗着的脖子里仿佛有一根弹簧,豁嘴他爸没有一点儿办法。
四面一片乱嚷。徐家二哥小耳朵走来,从屋子里拿出一对绣花缎子拖鞋,笑嘻嘻用绳子拴住两头,大喊道:“哈——哈!来了,来了,那是啊,咱们不用给她戴牌子啦,嘿嘿那是哇,就戴上这个,蛮好!”
大伙开始一怔,不知道他搞什么名堂,旋即恍然大悟,人群里爆发出疯狂的嘎嘎大笑。小耳朵非常得意将那一对绣花拖鞋挂到戴师母脖子上,她的脖子左一扭,右一扭,企图甩掉这对拖鞋,小耳朵却挂得挺巧妙,她怎么也甩不掉。
“好好挂着吧,那是……嘿嘿那是,你的勋章!”小耳朵又补一句。人群又一阵哄笑。小耳朵更有些飘飘然了。
天渐渐黑了。
那一群红卫兵肚子饿了,着急回学校了,纷纷推自行车出门。一个红卫兵头儿,匆促跟田主任交代善后事宜,他们已经把值钱的东西锁进几间屋里,外面贴了封条。他又说,“过些日子,我们可能在这儿办个展览,******,这老头子各种玩意儿真多,都是剥削来的……”
“那,敢情——好!”田主任一拍巴掌,“我们居委会,一定配合你们办好这个展览!”
那个红卫兵推车出门外,瞧伙伴们都蹬上车无影无踪了,他也赶紧一跨腿,骑上自行车,追那群人去了。
街上一片朦胧暮色,路灯还没有亮。
半夜,我突然醒来了。
在梦中听见猛烈敲门声,又听见嗷嗷怪叫……我翻身平躺床上,怦怦狂跳的心脏才平静下来。
其实,什么也没有。
我脑袋紧贴枕头旁,侧耳倾听窗外枣树叶丛哗啦啦响,断断续续的清脆蝈蝈叫声,两声火车鸣笛在深远处隐约呜咽着,还可听到隔壁房间爸妈的轻微鼾声。我回想起刚才的噩梦,光头清洁工人朝戴先生猛打几杠,将他身体砸得稀烂。刹那间,戴先生半截身体钻进泥土,竟变为一条巨大的红色蚯蚓,慢慢蠕动着,清洁工人吓得丢下木杠子就跑,他张开双臂大喊:“救命呀!救命呀!”那条红色蚯蚓却越爬越快,一口咬住清洁工人的腿,疼得他嗷嗷嚎叫……红色蚯蚓又腾空而起,像一条火红的小蛇,追赶那些红卫兵们,他们仓皇逃跑,却跑到我家门口,使劲地擂着大门,咣!咣……我才被惊醒。
我下床,轻轻拉起窗帘,院里苍白的月光下,那棵黑色枣树如一位威严老人站立,繁茂枝叶被月光照得绿森森的。我又想起,小寒妹妹真的是从这棵枣树尖上飘走的?
墙角一只蝈蝈叫得起劲儿。我猜想,它肯定是一只新脱皮的嫩绿蝈蝈,吸吮夏夜里甘甜的露水,正缓缓爬动。我愿意站这儿,久久地倾听它的鸣叫声,驱赶一下深夜的寂寞。
第二天是星期一,爸爸未上班,替单位赶写一篇批判稿。我呢,放假啦,不必每天上学,昨夜做个噩梦半夜惊醒,直至凌晨才又睡着,也就起床更晚了。
“快起床!不上学,一劲儿睡懒觉,成了小二流子啦!”妈妈过来推我肩膀,掀起我的毛巾被,声音没好气的。她又拽开窗帘,强烈阳光从玻璃窗外斜射进来,墙壁金闪闪一片,金色光芒让我晃眼,揉揉眼睛,才看到光线里飞舞许多细微尘埃。
爸爸捧一本书进屋,“汝茵呀,刚才田主任叫你去干吗?”
“唉,真没想到,戴师母死啦,自杀啦!”妈妈极其感伤地叹息,“田主任要我帮她做一些文字记录。”
“啊——什么?啊……戴师母……自杀啦?”爸爸惊讶地张大嘴,半天合不上。
“她上吊自杀了!找一根麻绳拴在房梁上,大概上半夜已经死啦。唉,我们去时,尸体冰凉了。真想不到……戴师母的性情这么刚烈!唉——!”
妈妈长叹一声。房间里静默一段时间,好一会儿谁也不说话。爸妈的脸色特别沉重,忽然,却有一种毛骨悚然的阴森感浸透了我全身。哦,戴师母死了,会不会也像那些传说中的那些冤死鬼,阴魂不散呢?她是我们最熟悉的人,啊,她会不会又在胡同里出现?
过了片刻,妈妈又摇头说:“唉——不管怎么说,戴师母总算跟戴先生享了几年福了。如今,最惨的是戴先生,他的肋骨被砸断好几根,脊梁骨也折了,躺在床上不停吐血……”
“那怎么办呢?街道上该管一管吧!”爸爸愤懑地一摔书本,“对国民党俘虏还有宽大政策呢,更何况戴先生对民主革命还有功劳哩!”
“你也太书呆子啦!如今这世道,还讲那么许多。”
“唉,唉,戴先生到底怎么办呢?总不能没人管吧?”
“听说,他那个和国民党军官逃跑的小老婆,还生一个儿子,是不是?”
“嗯,我见过几面。这儿子好像在哪个中学教书,戴先生不太喜欢他的。”
“不管喜欢不喜欢,只好找他了。毕竟是亲爸爸呀。”
“唉,戴师母自杀了,说走就走,只可怜留下戴先生……唉,唉!怎么把他们打成这个样子!”
“听说红卫兵倒没有怎么打,是清洁队几个工人打的。好像是以前清洁队来他家掏厕所,戴师母嫌臭味儿大,讲过一些不好听的话。”
“唉,祸从口出哇。”爸爸又问,“找他的儿子,由哪里去找?是居委会,还是派出所?”
“我也不清楚。”妈妈摇头,她又想起一件事,接着说,“今天早上,田主任叫我记录,我们都不知道戴师母叫什么名字,查户口簿一看,只写了一个‘戴氏’,她连姓名也没有。”
“何苦把人家搞成这个样子!就算戴先生是资本家吧,可戴师母解放前也受过苦呀,妓女也算是被压迫阶级嘛!唉,如今一切都乱套了!”爸爸的手指使劲地弹着书本,满脸是不平之色,走出房间。
以后很长一段日子里,我路过三号院时心总要紧缩下子,不由自主悄悄窥视门内一眼,也会生出一股无名的恐惧感。有时黑夜里,我索性绕个远从别处走,尽量避开这个院子。真是害怕戴师母吐了长舌头披头散发跑出来吗?倒也不全是的。不过,我确实深信,这个院子里凝聚一股强烈的冤魂鬼气。
戴先生的儿子很快就来了。他与戴先生住一起,日夜服侍他父亲。
戴先生居然活了下来。
戴先生家被抄后,老聋头家也被抄了。抄他家的红卫兵,不是周老师所在中学来的,而是莫老师弟弟学校来的。他们痛打了老聋头,也打了莫老师和周老师夫妇,却没有从他家抄出什么值钱的物件,以为是他家隐藏在什么地方了,于是严刑拷打他一家人,抽断了好几根皮带。尤其是红卫兵怀疑老聋头是装聋,就打得更加厉害,老聋头被打得瘫痪在床上,只奄奄一息,再也不见他披着棉袄到胡同里溜达了。
这天下午,我路过五号院,那儿住了许许多多外地到北京来串联的红卫兵,全部免费吃住,一筐一筐的馒头和面包,一桶一桶的熬白菜,都提到院子里。外地红卫兵人山人海在那儿吃饭,把那些街道积极分子忙得够戗。
周老师从胡同口蹒跚走来。他戴一顶蓝帽子,佝偻着腰,还穿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服,浑身沾满泥土,胸前挂一块硬纸片做的牌子。他一步一拖走着,无限疲惫的神情。
五号院闪出两个红卫兵,一个穿绿军装,一个穿蓝布学生服,带着浓重四川口音呵斥道:“停住!”
周老师一哆嗦,猛地煞住脚步,满脸惊恐。
“我问你,你是啥子人哟?”穿绿军服的红卫兵瞪眼问。
“我,我,我有罪,有罪!”
“啥子罪哟?”
“我有罪,我有罪。”
“瞧一下子他的牌牌嘛!”穿蓝学生服的红卫兵上前,翻起周老师胸前的硬纸牌,念道,“历史反革命分子,国民党特务。”
“妈——哟,格老子遇见能人喽,还是特务!”穿绿军服的红卫兵嘻嘻笑着,慢腾腾解下腰间的皮带,挥舞几下,“嗖——嗖——嗖!”空中呼啸着。
“嘿,嘿嘿,你怕不怕?”他谑笑着,又伸出皮带挑起周老师的下巴颏。
周老师脸部肌肉抽搐,变得惨白。嘴唇不住颤抖,好容易咽下一口唾液,脖子上突出的喉结颤动下子。他的周围一群孩子,建设跳上前,出其不意摘掉他的蓝帽子,现出被剃的阴阳头,一边留有头发,另一边被剃得精光。他神经质地双手抱住脑袋,呻吟似的说:“噢,小弟弟,噢,小弟弟……”
建设使劲把帽子一扔,甩到街旁大杨树的树杈上,引起胡同里过路人的哈哈大笑。
“莫搞了,咱们还有事,抽他几皮带,快走喽!”穿蓝学生服的红卫兵有些不耐烦,催促道。
穿绿军服的红卫兵嬉皮笑脸,手持皮带将周老师的脸拨拉来,又拨拉过去,眯缝眼睛不怀好意狞笑着。周老师面如槁木,汗水纵横,两腿不住颤抖。
兀地,穿绿军服的红卫兵猛挥起皮带,嗖一声响,仿佛要抽向周老师身上。周老师慌忙一躲,几乎闪个趔趄。穿绿军服的红卫兵却已经收回皮带,不慌不忙系在腰间,说一声:“便宜你喽!”
两个人扬长而去。
周老师失神地望一眼树梢上的帽子,他舔一舔嘴唇,伸袖口抹一把冷汗,呼哧哧喘着粗气,突出的喉结在脖子上不停颤动,他又踉踉跄跄回家。
建设高喊:“打特务哟,打狗特务哟!”
一群孩子追他,扔石头砸他。一块半截砖砸着了他脚后跟,他又闪个趔趄。他们还往他身上啐唾沫,那件旧蓝布中山装后面被吐了许多唾沫,犹如无数小甲虫爬着。
我也跟他后面走几步。可内心深处却祈盼周老师能快点儿回家吧,我真是可怜他。
谁知道,他走到七号院门口,身躯摇摇晃晃,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豁嘴挤一挤眼睛,抓一把沙土朝他后脖领撒去。周老师瘦弱身体又晃悠一下,肩膀耸一耸。豁嘴很不甘心,接连往他后脖领撒两把土,周老师却呆怔不动,好像木头人。
建设拽下几根柳条,分给几个孩子,兴冲冲说:“咱们抽丫挺的,别让他跑了!”他也塞给我一根柳条,我随手扔地上。我觉得他们太过分了,干吗要没完没了虐待周老师这个可怜人物呢?我实在受不了啦。我转身正要走,没走几步,突然听见身后建设、豁嘴几个孩子嚷:“倒了,倒了,他倒了!”
我回头见周老师已一头栽倒在台阶上。我们凑近他身旁,瞧他垂下眼皮,黄豆粒大的汗珠还在流淌。那张瘦脸变成灰白色,剃了阴阳头的脑袋往后仰,脖子上那个突出喉结还隐约在动,嘴巴半张开,一道涎水流下。
“准是装的!”
“要不然就是晕倒了。”
“叫他家里人吧。”
“踢他两脚!”
又围一堆人议论纷纷。刘大爷过来弯下腰,很有经验地摸他鼻息,又拨拉一下他的眼皮,直起身淡淡说一句:“玩完啦!没气啦!死啦!”
霎时人们寂静了,目光盯在死者身上。
片刻,豁嘴他爸嘟囔:“没准儿装死吧?一个人,哪儿这么容易就完戏啦!我不信。你再瞅一瞅。”
刘大爷瞪圆眼睛气汹汹说:“你瞅瞅,瞅瞅嘛,瞳孔已经散光啦!还说他装死……”
徐家二哥小耳朵说:“嗨,别争啦。那是,那就是……死了呗。得赶快去叫民警,还得保留现场……可别再碰他啦!”
“先找居委会!”刘大爷又转身对建设说,“是你们几个孩子看见的吧?你们得当证人。”
“我可没怎么着他呀!”建设害怕了。
“没说你怎么着,就说让你当证人。”
聚拢过来的人更多了。他们推推搡搡,想挤上前看一眼死者,但谁也不敢再接近了。他们异常亢奋,笑话死者难看的模样。嚷着,笑着。忽然,我却从内心深处生出一种厌倦,尤其是对身旁人们的厌倦。人,可能都那么回事:自私,麻木,残酷,冷漠,丑陋……唉,还有,一个人怎么就死得那么容易呢?
一个星期后,老聋头也死了。
周老师死后,莫老师又改嫁过两回。先嫁给一个****,那人得癌症死了。又嫁了一位小学老师。上世纪90年代末,她的那位飞行员未婚夫终于回大陆探亲了,这位飞行员竟然一直未婚,在等待着莫老师。莫老师犹豫几回,还是未与这位飞行员见面。她说,我们都是白发人了,还有什么可见面的?又说,我实在没脸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