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6561900000008

第8章

“你该起床啦!”爸爸推醒了我。他脸色阴沉地说:“知道吗?今天早晨,有人给咱们家贴出一张大字报呢。”

我一个鱼打挺坐起。阳光在玻璃窗外的枣树叶丛闪耀着,白花花,绿森森。我揉一揉眼睛,“谁——呀?他们是谁呀?”

“这张大字报是七号院小耳朵、建设爸爸和豁嘴爸爸三个人写的。”爸爸倒背手,低头在屋里来回踱步。“刘大爷悄悄告诉妈妈,昨天晚上他们在小耳朵家起草的。可他们又不敢署名,落款写上‘革命群众’。我刚才跟妈妈商量啦,咱们要反击!也要贴大字报。妈妈去街上买大字报纸,还有墨汁和毛笔……”

我的心骤然缩紧,又涌动出莫名的亢奋与惊惧。我有一种预感,可能会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了!我喃喃问,“那张大字报上面都写了些什么呀?”

“你去看看吧,就贴在咱们家大门口。无非是那些话,什么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之类的。”爸爸在考虑着什么,不耐烦冲我挥一挥手。“你是大孩子啦,要有思想准备。”

他在房间里走了几个来回,又倒背双手呆立窗前,望着那棵枣树凝神默想什么。我草草地洗脸刷牙,就听见大门外时不时有孩子的笑声,还有用脚踹门的响动。我抓起饭桌上半个吃剩的面包,边啃边跑出去看大字报。

夏末的晨风凉飕飕,吹拂得两棵大杨树的浓密叶丛哗哗响。一拨孩子簇拥在门外,有建设、豁嘴及大雅宝胡同的二利他们,目光直勾勾盯住我,仿佛我从外星球来的。我过去瞧大字报,那是用几张旧报纸连缀地糊一起的,歪歪扭扭的漆黑毛笔字写成大标题:

《砸烂这个资产阶级黑窝子!》

里面内容写,这个小独院是资产阶级乐土,他们与五号院王家,与三号院戴家关系极其密切,那些牛鬼蛇神经常来这儿吃喝玩乐,他们都是“一丘之貉”。还说爸爸是反动学术权威,翻译过外国的“黑书”,妈妈是资产阶级家庭出身,过的是奢侈腐化生活。这个小独院是个黑窝子,无产阶级**********的洪流来了,一定要摧毁这个黑窝子!革命群众要对它造反!

署名是“革命群众”,好像打过一个补丁。可能原来写了自己名字,后来又盖上了。我挺快就把大字报看完了,却仍是呆立在那里,脑子一片混沌。那群孩子满脸嘲弄地凑过来,围住了我。恰巧,小耳朵从七号院出来,伸着小木棒轻轻掸裤子。豁嘴讨好地拽住他问:“二哥,这个‘至’念什么呀?方……什么仁?”他一噘三瓣嘴,说话漏风,把“字”说成“至”。

“遭佾灶早……方遭佾灶早仁!”

“名‘至’真怪!”

“方——秉——仁!”建设一脸坏样儿,嘻嘻笑着,“烧饼仁儿!烧饼皮儿!”

“烧饼仁儿!烧饼皮儿!”大群孩子们有节奏地一块儿喊,还叽叽呱呱乱笑。

我气得满脸通红,“放屁!你们放屁——”

豁嘴歪着小扁脑袋,咬字不清地说:“嘿,你是小烧饼皮儿吧?”

他们高兴地拍手嗷嗷叫,“噢——小烧饼仁儿!”“哈,小烧饼皮儿!”二利故意撞我下子,建设也狠狠搡我一把,还有孩子暗地使了个绊子,我闪个趔趄。我被他们冲来撞去,搞得昏头晕脑的。

小义子昂首挺胸过来,胳膊也戴着红袖章,大有藐视一切的气派。他飞快瞥我一眼,走进七号院。我似乎被兜头浇一盆凉水,从头到脚冰透了。小义子哥过去总充当我的保护者,别的孩子们欺负我,他就挺身仗义执言。如今他当了红卫兵,怎么不理我呢?我突然发觉,周遭的一切原来是那么势利!

我胸中滋长起一股莫名的仇恨,伸出拳头胡乱挥舞,可能打在了豁嘴的身上,“哎——哟!打我!”我们快扭成一团了。妈妈从胡同那边过来,抱了一大卷淡绿色纸以及整瓶的墨汁、毛笔等物品。“干——吗?你们要干吗?”妈妈大喝一声,这群孩子一哄而散,跑出一程又齐喊:“烧饼——仁儿!”“烧饼——皮儿!”

妈妈皱眉头嘟哝一句:“什么烧饼——乱七八糟的呀!”我接过那卷纸,跟她一起进院子,砰一响关上大门。妈妈伸袖子抹一把汗水,没好气申斥我,“你也真是的,跑出来干吗?搭理那些野孩子干什么,也去学会打架呀!”

我满心委屈,喉咙作紧说:“我看大字报……”

“一派胡言!有什么可看的?你太不懂事,家里越是要紧时你越生乱……”

“算了,别说他啦!”爸爸蹙眉踱步过来,“我要他去看大字报的。孩子大了,应该让他也知道……哦,你把东西买回来啦?”

“唉,我还去一趟居委会……”妈妈眼光又扫到我脸上,惊讶地嚷,“小野,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是不是病了呀?”她的手掌捂在我额头上。一眨眼,我的泪水刷地流下,爸妈惊恐的脸也若有若无了。

“没事儿,我头疼。”我嘶哑地说,自己回房间了。枕头是凉凉的,软软的,一股温馨汗酸味儿。

梦境被扰乱了……爸爸和妈妈还在那座巍峨又阴森的大宫殿里,他俩躲到大圆柱后面,互相交头接耳,怕别人听到似的。我要帮他们望着风,不要让人发现了他们。他俩的细微声音仿佛很遥远,在一个空旷的地方萦回,显得那么不真实。

“……我跟老文讲了。他说,贴大字报是每个人的自由权利,他管不着……”

“那当然,咱们也来贴大字报嘛。”

“唔,我想过了,先守再攻。要把一些大问题讲清楚!比如,我是不是反动学术权威?你是什么出身?我的家庭出身是不是资产阶级?先驳斥他们,然后再反击!”

“听刘大爷说,写大字报是建设爸爸的主意。他让小耳朵执笔,写完以后,小耳朵在下面签了三个人的名字,他又不干,要改写上‘革命群众’。”

“是不是上次没借钱给他,记上仇了?”

“唉,三家联合起来……”

“我仔细考虑一番,咱们现在不要理建设爸爸。他家出身好,本人又是工人,没什么政治辫子可抓。豁嘴一家也甭去理他们。咱们先集中反击小耳朵一家。”

“小耳朵是中学生呀……”

“他妈妈好像嫁过国民党军官吧?”

“可他妈妈也没招惹咱们呀。再说,小耳朵受人怂恿,一个孩子懂什么事!”

“你不晓得,打笔仗、写大字报无非是抓政治辫子!互相抓来抓去的。小耳朵妈妈叫什么名字?徐什么琴?你给我仔细讲讲,他们家到底是怎么回事情?”

“他妈叫徐慧琴。其实,也是个苦命人!她嫁的头一个丈夫是小耳朵爸爸,听说是个私立大学职员,解放初参加南下工作团,在云南生传染病死了。小耳朵挺骄傲,认为他爸爸是烈士……”

“嗯,那个国民党军官又怎么回事?”

“那是徐慧琴的大伯子。他当过国民党部队的军需官吧!弟弟死后,他来安慰弟媳,一来二往,两人同居了。徐慧琴那时没有经济来源,也要依靠他吧。这人五年前病死了。听说,徐慧琴在单位的生活作风也很糟糕,跟两个男人乱搞哩……”

“好吧,等会儿再凑凑材料!咱们先集中反击小耳朵家,要把他妈妈的那些丑事情抖搂出来,写上一评、二评、三评……哼,论起打笔仗,他们哪儿是对手?”

“建设爸爸和豁嘴他爸要是也跳出来,给小耳朵家撑腰助威怎么办?”

“估计不会的。他俩瞧咱家猛烈反击小耳朵家,不去理睬他们,很可能就缩回去,坐山观虎斗。何必自找苦头吃呢?不过,你也散散风,请刘大爷递个话过去,他们要自找没趣,我们也不客气!”

“没错儿!”

“嘿嘿,这就是毛主席的战略,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先拣最弱的敌人打。”

“说实话,唉——秉仁,我觉得真没意思!”

“那有什么法子,人家找上门来嘛!”

“能不能干脆不理他们?嗨,也就贴一张大字报嘛。我们不理睬他们,看看还怎么样?”

“唉!我刚才也想过这一点,”爸爸长叹一声,手掌轻轻抚摩胸口,“咱们倘若不理睬他们,或许就被别人看作我们软弱可欺,更要欺负上门啦!下一步又干些什么呢,不知道。还有,如今贴大字报只有三家,如果咱家示弱,其他一些人家会不会也加入呐?很难说呀……”

“你说的是,小野刚才在大门外已经受到一群野孩子欺负啦!有些邻居本来就嫉妒咱们家……”

“就这样!咱们家大字报要赶快贴出来!我立刻写草稿,我写一部分你抄一部分,把大字报越快抄出越好。不能坐等呀!必须采取主动!要不然,他们鼓动起更多的邻居反对咱们家,局面更糟糕哩。”

“那我们就写吧。”

我头一歪,脸蛋埋进枕头里。

是不是发烧了呀?我迷迷瞪瞪,脑壳涨痛,恶心想吐。妈妈忙乎写大字报的事情,只是给了我两片药,连水也没有倒一杯。爸爸耷拉着脸孔,双手倒背,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也许,那篇草稿很难写,他的心绪烦躁不宁,又站立窗前吸烟。

房间里一股淡淡的香烟味道,它使我产生出奇怪的孤独和恐惧。一片朦胧阴影似乎悄悄聚拢过来,压过来。我时睡时醒,睁眼仰望天花板,胸口像压一块大石板。那上边昏黄的不等边四方形,好像神秘地变幻发亮。一些阴森可怕的意象紧紧纠缠着我,如噩梦中出现过的片断:瘦骨嶙峋的巫婆在狞笑,篝火旁稀奇古怪的鬼魂们跳舞,戴着狰狞的绿色面具嚎叫,头上长角的野兽追逐孩子们,还有,云彩里一块魔方不断散发出蓝色毫光,飘荡出缕缕死亡气息……

我一次一次突然惊醒,可是又睡着了。屋里的烟味又变为了焦煳的糨糊气息。睡梦里,深深的森林也被浓雾笼罩,也到处是那种焦味儿。

半夜,我才被妈妈推醒。

她满脸倦容,张嘴打个哈欠,手上全身溅了许多墨汁,还有着一股墨汁味道,对我说:“你晚饭也没吃,肚子不饿吗?快起来喝一碗酒糟蛋吧……”

我的肚子确实饿了,立刻从床上爬起。客厅里的日光灯雪亮,地板晾放着一张又一张刚抄写的大字报,桌上还放半碗墨汁,一支毛笔。爸爸斜倚长沙发上打盹,脸庞也有斑斑墨汁,他微张着嘴巴,轻轻打起呼噜。妈妈从厨房出来,托盘里端着三碗酒糟鸡蛋,她要我叫醒了爸爸。

酒糟蛋的那股甜香醉人的味道,使我食欲大开,一下子就呼噜噜销掉了大半碗。

“慢点儿吃,厨房里还有呢,吃完再去盛。”妈妈温柔一笑,又跟爸爸扯起闲话,“秉仁呀,昨天下午,六号院的张家也给红卫兵抄掉了。小耳朵也跑了去,用棒子打人家……”

“真不像话!太狂妄啦!哼,咱们家大字报贴出来,要煞一煞他的威风。”

“赵舅妈就要搬走了,要搬去和平里一幢楼房里住。”

“她来告诉你的?”

“我听别人讲的。最近,她一直没有到咱们家来过,见我也不怎么说话……”

“噢?那次假红卫兵抄家,她倒是挺身而出啦!”

“可那以后,她就跟咱们家疏远啦!”

“这些日子,小义子哥也不搭理我啦……”正想往下说,爸妈脸上浮满阴云,我就知趣地把话咽下去了。

爸爸放下碗,伸个懒腰,看一眼手表说:“还能睡几个小时。明天一早,咱们就把大字报贴出去。”

第二天早晨,我睁开眼,爸妈已经卷好大字报纸,端上一盆糨糊准备出门了。我从床上跳下,胡乱套上短衫,就跟随他们拿着东西一起去。

七号院大门墙壁旁,爸爸先蹬上木凳,蘸满糨糊的扫帚往墙上一抹,妈妈又顺手将一张一张淡绿色大字报纸贴上去。不一刻,墙壁已贴得满满了。这时候,许多邻居刚好买早点回家,有捧着盛豆浆的小锅,也有手持油条、炸糕,都围拢来观看了。

刘大爷嘴里咬油条,含糊不清说:“嗬——给徐家贴大字报呀!闹半天,他家还得算是反动军官家属呢!”他连嚷几声,冲妈妈挤咕眼。他讨厌小耳朵,因为前几天小耳朵扬言要砸他的鸟笼子,说那是“四旧”。

建设他爸只穿一件旧工装,戴个红袖章,挤进人群瞧大字报。他仰头匆匆浏览一遍,发现内容与己无关,顿显出轻松神情。爸爸瞥他一眼,特意冲他客气地点头。他也窘促咧嘴一笑,慌张地转身走了。

可能谁告诉了小耳朵。他拎着那根木棒,气呼呼跑出大院。嘈杂的人群顿时静下来,自动为他让开了。爸妈往墙壁上粘贴最后一张大字报纸,只回头瞟他一眼,没有理会他。小耳朵仰脸气哼哼看大字报,越看呼吸越粗重,牙齿不住咬着嘴唇,还恨恨用那根木棒捅着大腿。爸妈已经贴完大字报,收拾好东西,正要转身走,小耳朵喊一嗓子:“姓方的,姓林的!你们别走,我要和你们辩论!”

我们站住脚。爸爸顺手递给我盛糨糊的脸盆,冷冷打量他一眼:“你要辩论什么?”

人们乱纷纷簇拥过来,“嘿,要辩论啦。”“什么辩论呀,吵架啦!吵架啦!”“嗬,小耳朵拿棍子呢,别打架呀!”“打架喽——打架喽!”

小耳朵有点儿慌乱,放大嗓门嚷:“我要辩论……那——是啊,你们,啊——怎么知道大字报是我写的?”

爸爸眼皮耷拉下来,很不屑地一笑,“每人做的事情,自己要负责。一个人应该敢做敢当。我们在大字报后面就签署了自己的名字。至于那张大字报是不是你写的,你自己心里清楚嘛。每人都可以发表自己的观点,也都可以写大字报嘛!”

“那——是啊,那……你们凭什么污蔑我妈?你们有什么证据?”

“这,在大字报里写得明明白白了。后面,我们还会贴出第二篇大字报。你要想知道我们的观点,请仔细地看大字报吧。”

“你……你们是牛鬼蛇神!那——是啊,我还不知道你,你反动学术权威!你那是向革命群众反攻倒算!”

“你扣多少帽子也没用!我们是什么,也不能由你说了算。”爸爸冲妈妈一扭头,又拽我一把,“走吧,咱们回家。”

“不行!你不许走!”小耳朵气急败坏举起棍子。

“干——吗!你要动手打人吗?警告你,这对你是没有好处的!要辩论就辩论,你先把棍子放下!”爸爸倒背两手,声色俱厉直盯住他,虽然嗓门不大,颇有威严。

人群寂静了。刘大爷趁机挤过来说:“就是就是,有理讲理嘛!动手就没理啦。”

妈妈双手叉腰,气愤地嚷:“找派出所民警去!报纸上早讲过要文斗不要武斗了,他手里提一根棍子想干什么!”

“你们别诬陷我,”小耳朵泄气了,声调也低了,“那——那我什么时候打人啦?”

“你总拎一根棍子干什么?”

“那是——那是啊,那是我的自由!一个人该有拿棍子的自由吧?这点儿自由都没有啦!”

众人哄笑了。爸妈也不禁破颜一笑。爸爸冲妈妈和我一别脑袋,轻蔑地瞥他一眼,“走吧,回家吧。不必跟这样的人多费口舌!”他先转身走了。

我睡午觉正酣,一阵隆隆的雷声从屋顶滚过,天霎时黑得好像夜晚了。街上隐约有人们叫喊。猛然间,一个耀眼的闪电,把枣树的梢叶,对面青苔斑驳的墙壁,甚至屋角也照得雪亮。几颗大雨点打在窗户玻璃上,紧接着瓢泼大雨就倾泻下来了。

来到窗前,我瞧着枣树枝叶猛烈地随狂风摇曳,雨点如万千利箭迸射到砖地,暴雨扯天拽地,组成一层白花花雨帘。院里泄水沟太小,很快就积成一片水洼,许多枣树叶、红的绿的枣儿随着上涨的水漂浮着。我拉开门,又站台阶上看雨,冰凉的雨点斜射我脸上。雨水几乎漫过台阶了,又击出密密麻麻无数的闪亮小圆涡。

这只是阵雨,没一会儿就将停住的。爸妈正在客厅里抄大字报,日光灯雪亮。我有些不安,噢,刚贴出来的那些大字报别被雨水冲刷掉呀!那可太便宜小耳朵一家人了。

雨点虽说更粗更密了,雷声仍然滚滚不断,又刮起狂风。我却发现雨蒙蒙的天空已经是渐渐发白了……

还有一股气味很好闻。

是被雨水滋润而发出的土腥气息吗?

或者由于狂风暴雨而散开的雨腥味道呢?

都不像是。我蹙起鼻孔,吸呀嗅啊,这股新鲜气味仿佛从天上带来的。

我默默望着雨帘,涌现出莫名的欣喜,又夹杂着惶惑。雨的气息,似乎给我某种奇异的灵动,使我感悟了什么,也有什么失落了。

傍晚时分,雨停了。

我赶紧到街上看。还好,那些绿色大字报纸还牢牢粘贴墙壁上,已经湿漉漉的,有些部分被雨水渍漫,略微模糊。可还能看得清楚,几个人站那儿看呢。

身后有人叫我,“小野,你爸爸妈妈在家吗?”

我回头就愣住了,是小耳朵妈妈徐慧琴!旁边伴着小耳朵妹妹徐小琴。他家挺有意思,兄弟姐妹全随母亲的姓,小耳朵的名字叫徐小波。

“小野,问你呐!”徐小琴又问,“你爸爸和妈妈在家吗?”她穿一件蓝色学生服,梳两条短辫。

“不知道!”我敌视地瞪着她俩。

徐慧琴笑了,“你回去,告诉你爸爸妈妈一声,好吗?就说,我们想跟他们谈谈。”

我一扭头,三步两步跑回家,砰一声关紧大门。

客厅里,爸爸刚写完第二篇大字报的草稿,坐沙发上正跟妈妈商量其中的措辞。我气喘吁吁冲进去,把刚才街上的事儿告诉他们:“我,我把她们关在大门外啦!”

他俩忍不住笑了。妈妈立刻问:“怎么办?”爸爸沉吟片刻,果断地决定:“让她们进来吧。知己知彼嘛,跟她们谈谈,能多了解一些情况嘛。”

妈妈立即简单收拾一下,出院门去领徐慧琴徐小琴母女俩进屋子。徐慧琴跨进门,拢一把头发,轻盈一扭腰肢,向爸爸点头致意。爸爸也不站起,极冷淡地指沙发,“唔,请坐。”

她俩坐下后一时无语,面面相觑。爸妈都沉着脸孔,一言不发,也不给她俩倒茶。僵持片刻,徐慧琴清下嗓子,先开口:“我听说,今天早晨徐小波跟你们在街上吵架,说了很不礼貌的话,我已经批评他了。他还是个孩子,说话做事都掌握不住分寸,还要请你们原谅……”

她飞快瞟一眼爸爸,又瞧一眼妈妈。瞧他俩并不作答,无任何表示。她神情有些不快,随手从口袋里掏一包“前门”烟,点燃一支,吸一口又细声细语道:“哦,你们给我贴的大字报,我也看了。我觉得,咱们两家可能有些误会。第一,给你家贴的那张大字报,与我完全无关。当然有徐小波参与,可我确实不知道此事。第二,我对你家的印象向来是挺好的,并不希望把事情闹僵……”

“也不是我们把事情闹僵的!”妈妈忍不住插一句。

“汝茵,你先让她讲完。”爸爸不动声色道。

“这第三点嘛,”她垂下眼睑,喷出一口乳白色烟雾,低声说,“就是,你们在大字报里也讲了一些过分的话嘛,我也不想计较了。说来说去,都是人民内部矛盾。咱们两家应该达成谅解,停止互相攻击。这是我们的建议。”

“嗯,你讲完了吧?”爸爸推一下鼻梁上的眼镜,不紧不慢说,“你的中心意思无非有两层,一层意思是给我家贴的大字报与你本人无关;再一层意思就是你不希望闹僵,两家不要互相贴大字报了,对不对?”

徐慧琴和徐小琴都点点头。

“可是,连你也承认,给我家贴的那张大字报确实有徐小波参与呀。不仅如此,前些日子假红卫兵来我家,他还做过一番煽动呀,这些是事实吧?徐小波是你儿子,他做的这些事,怎么能说与你没有一点关系呢?”

徐慧琴捋一绺黑发到耳后,俏丽的脸庞顿时阴沉下来,猛吸一大口烟,沙哑地说:“我很不赞成小波的过分行为,也批评过他!”

徐小琴立即说:“没错!我妈批评过哥哥,可他不听我妈的话,跟她吵了一架。再说,写大字报的不光是小波,还有……其他人!”

“其实,我们也知道……”妈妈的脸色缓和了许多。

爸爸却表情严峻,“噢,这些事,我们当然清楚。写大字报的执笔人是不是徐小波?写大字报时,就在你家写的嘛!”

她俩交换个异样的眼色,徐慧琴一抿嘴角,没再做解释。她的肤色白皙细嫩,眉毛细长弯弯,真看不出已经是四十岁的妇人了。她沉默着,眼角显出深深的扇形皱纹。爸爸从茶几下顺手取出一罐香烟,她以为要敬过一支来哩,妩媚的凤眼一溜,微笑地抬起手臂去接。爸爸并未理会她,自顾自点燃一支,悠然吸一口烟。她尴尬缩回手,掐灭手中刚抽一半的香烟,又从那包“前门”里取一根点燃。

“至于你讲的,希望两家和解,不愿意闹僵……这个嘛,可以考虑。”爸爸左手抱肩,右手指拈一支香烟,吐出烟雾,仰头靠沙发,带着傲慢的神情说,“不过,也要有个先决条件——事情是你家先挑起的,徐小波必须写一张大字报澄清事实,向我家公开道歉,承认错误……”

“这不合理呀!”徐慧琴的脸涨得通红,恼火地嚷,“大字报又不是他一人写的,凭什么光让他道歉?再说,你们给我写的大字报也有不少人身攻击之词,怎么不向我道歉呢!”

妈妈气呼呼说:“我们在大字报里写的全是事实!根本不是什么人身攻击……”

“你拿出证据来!”

“当然有证据!”

“算了,别再谈啦!”徐小琴霍然立起,胸脯一起一伏,愤怒喊道,“反正如今是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每人都有写大字报的自由,都可以表达自己的观点。妈,走吧!”

爸爸端坐沙发不动,目光投向天花板。

徐慧琴母女俩怒火冲天出屋。妈妈气狠狠别过脸,待她们快到大门口,才跟过去使劲地关大门。

妈妈回屋子拿鸡毛掸子拍两下徐慧琴刚坐的沙发,仿佛她真把那儿坐脏了。“哼,这个骚狐狸!走路扭搭扭搭的,瞧她那狐媚样儿!”

爸爸淡然一笑,“我猜她会提出停战请求的……哼,战斗才刚刚开始,这时怎么可能停战呢!来,咱们赶快抄大字报吧。”

妈妈攥着手腕说:“徐慧琴回去肯定也要写大字报啦!咱们趁她把大字报贴出以前,先把这张大字报贴出去!”

枣儿熟了。

浓密的绿叶丛中,露出一颗颗酡红的大枣,好似朵朵火焰。累累的硕果压得枝叶也低垂了。只听到啪一响,必是熟透的枣子落在院里。我捡起随手擦一擦,塞嘴里咬一口,又甜又脆!

我家门口贴上那张大字报后,时常围拢一群孩子捣乱。以后,我家与徐家打笔仗,建设他爸和豁嘴他爸都不敢卷入,也约束自家孩子不许来了。不过,小独院的枣子挂满枝头,又引得大雅宝胡同那一帮孩子徘徊在门外,有时踹两脚大门就逃跑,还总往院子里扔砖头。

这天夜里,都关灯睡觉了。突然,从门外扔进一块砖头。砰一响,差点儿砸到我房间的玻璃窗。爸妈急奔到我屋,隐约听外面街上几声孩子们嘻嘻笑声,又一阵咚咚的脚步。他俩坐我床旁,房间里拉紧窗帘,只见两个轮廓模糊的黑影。沉寂中,可清楚听到他俩粗重的喘息声。

“砸着窗户怎么办?多危险!”妈妈忿忿地说,“我明天去找老文,派出所应该管这件事……我们的人身权利还有没有保障?”

爸爸从胸间长长叹息一声,“唉——整个儿局面乱成这个样子,派出所哪儿管得过来?别说扔一块砖头啦,真打死人,他们也管不了呀。”

“唉,干脆,咱们搬家吧。住这儿,又是独院子,我真有点儿怕!”

“搬到哪儿去?现在全北京城全中国都这样!我们只能想办法挺过来,躲是躲不开的。”

我猜出,往院里扔砖头的那群孩子,可能是大雅宝胡同的二利他们。前几天,二利在大雅宝胡同口拦住我,他那张圆脸笑嘻嘻的,穿一件带补丁的灯心绒夹克,又小又皱巴。他拽住了我,“嘿,烧饼皮儿,你家的枣树结了好多枣吧?”咽一口唾液,又拍着我肩膀说,“明儿个,给我们送一筐尝尝,听见没有?”一群孩子也起哄:“敢不送来——打趴下你小丫挺的!”“你请我们吃脆枣!嘿嘿,要不,我们请你们吃拳头!”

从那天,我忽然产生一种隐秘的冲动,很想跟谁打上一架!嘿,打架,不再是野蛮行为了,它已经成为某种英雄举动。我刚看过小说《水浒》,最过瘾的情节就是鲁智深拳打镇关西,就像砸西瓜似的,三拳便把他打死了!我悄悄在房间里演练几回,如何用脚踢,如何挥拳猛击。我想象着那群小野孩儿们被重拳打击下,如何抱头鼠窜。

这天傍晚,妈妈吩咐我去买一瓶醋。从万宝盖小铺回来路上,正好碰到二利一伙儿。他们几个倚靠着电线杆,嘻哈闲聊天。瞅见我,二利一步蹿来:“嘿,你带枣儿了没有?”那群孩子们也刷地围拢来,嚷着:“那还用说,这小子没带来!”“少废话,揍丫挺的!”“二利,抽他!”二利狞笑反拧过我一只胳膊,“操,那可饶不了你啦!”我一阵疼痛,一失手,那醋瓶也摔地下了。霎时,我指间与胳肢窝仿佛有一股电流贯穿,恐惧、兴奋混成狂暴的力量。我反身一口咬住二利手腕子,他疼得叫喊:“哎哟——你松开哟!”鲜血从他袖口淌下。

我腾出右手,又慌乱冲他脸上打一拳。我俩扭作一团,那群孩子们也扑来,我落到拳头丛中了。我昏头晕脑,顺手抄起破醋瓶,挥舞起来向他们乱砸,好似戳到一个孩子的脸。他摸到一手鲜血,惊惧大叫:“****妈哟,我流血啦——”所有孩子们怔住了。我乘机冲出他们的重围。

我狂奔回家,一步跨入客厅,屋里变成一片迷雾。我坐沙发上抱住了脑袋。妈妈和爸爸正商量什么事情,她敏感地一眼看出我的异样神情,立刻问:“怎么啦?你的脸肿了,手上还有血……”

我结结巴巴才讲几句刚发生的情形。顿时,妈妈怒火万丈地跳起来,嚷道:“我找他们去!”她气冲冲出门了。爸爸脸色阴郁地倚靠着沙发抽烟。

我也软绵绵躺沙发上。刚才打架的一个个场景,像是模糊的旧照片,混淆于暗淡的暮色里。我只是想,那个孩子的脸被刺破了,流血了……怎么办?他们会不会找妈妈吵架吧?我胡思乱想着,浑身就像散了架,不知不觉竟呼呼睡着了。

醒来了。日光灯雪亮,我眯起眼睛。妈妈在客厅里摆好饭菜,爸爸喝着啤酒。我从沙发上爬起来,觉得脸上腮帮子隐约作痛,又让我回想起那一场恶战!妈妈瞥我一眼,说:“我去找二利家。他们说,你家孩子也不弱呀,二利嘴唇也给打肿了,另一个孩子的脸也划破了呢……”

爸爸惊讶地注视我,“小野,真是你打的吗?”我埋头吃饭,没吭声。

吃过晚饭,妈妈收拾起桌子,又说:“秉仁,咱家的枣树该打枣了,那伙孩子早馋上这些枣子了,再留下会惹事儿呀!”

“好吧,星期日就打枣子吧,”爸爸脸上红扑扑的,不住点头,“打下的枣子分给这群孩子们‘共产’。”

星期日,我家叫来了两个表哥,就一起动手打枣子。以前,我们在院里打枣子,大门关得紧紧的,任那群孩子们在门外伸头张望。打完枣子,再分给每人几把,就打发他们走了。今年却不同,敞开大门请他们进来,让这群孩子随意捡枣子吃个够。

小表哥爬到树上使劲摇撼,红通通的枣子像雨点落下。那伙孩子也不怕枣儿砸脑袋,兴奋地尖叫着,顶了这场枣雨跑到树下抢枣子。二利也来了,噘起肿胀的嘴唇,似乎早已把那场打架忘干净了,他亲热地对我说:“小野呀,你们家的枣子真棒,又大又甜!”

我倒尴尬了,不知说什么好。

妈妈笑了,胡撸下他的脑瓜:“二利啊,你带一些枣儿回去,给你爸爸妈妈也尝尝,别光顾自己吃呀!”

“嘿!林姨!”他傻呵呵笑了,捡起枣子连擦也来不及,塞嘴里咯吱吱大嚼。

我家与徐家打了半个多月笔仗,两家大字报把胡同的墙壁全贴满了。后来,就互相扣政治帽子,没什么词儿了,渐渐地兴头都衰弱,无形中彼此停战了。小耳朵却不安分,他又返回学校参加一派红卫兵组织,由于生病在家休学几年,与老师同学生疏了,连个小头目也没当上,颇感不过瘾。他又到街道组织几个中学生,成立“风雷激”战斗队,还联合一些老头老太太,给居委会主任田主任贴出一张大字报,里面点名提到民警文叔叔,说是他们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包庇了牛鬼蛇神。

那天下午,田主任匆匆闯入我家,双手拍着大腿叫道:“老方啊,小林呀,你们可知道?他们给我贴大字报啦,说我是走资派,要造我的反哩!”

爸爸讪笑说:“天大的笑话!你们居委会干部连工资都不挣,算是哪门子走资派呀?”

“还说我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呢。”

妈妈说:“没什么田主任,你也给他们贴大字报呗!”

“对呀,反驳他们!”田主任一跺脚。她又眼巴巴地求助望着爸爸,“老方啊,我们都是老粗,识不了几个字,也不知道怎么写大字报,您帮我们划拉一篇?”

爸爸沉吟一会儿,未立即作答。田主任给妈妈迅速使个眼色,妈妈笑着也帮她说话:“秉仁呀,帮一帮田主任吧,都是一条战线的呀。”

“哦,那么,咱们就商量一下子,”爸爸带些勉强的神情一点头,不甚起劲地说,“先看看内容怎么写?我执笔写个草稿,你们再找人抄成大字报,行不行?”

“就这么办!”田主任兴奋地一拍巴掌。

小耳朵一派人与居委会田主任他们又互相贴起大字报了。一天晚上,还在居委会院子里开辩论会。树枝上挂一盏电灯,一些小蠓虫在灯光下飞舞。院里挤了满满腾腾的人们,几个中学生,还有一群老头儿和老太太、家庭妇女们,在那里指手画脚吵成一片,翻来覆去就几句话,谁也说不出个新道理来。然后,这人说:“干吗——你搡我一把干吗?”“我没有搡你,是你先推我来着!”又辩论谁推谁,谁搡谁了。

还没过两个月,田主任和民警文叔叔笑吟吟来了。妈妈沏茶,爸爸敬文叔叔一支香烟。他点燃深吸一口,悠然自得架起二郎腿,“老方呀,这一程,多靠你支持啊!”

爸爸也燃起一支香烟,向他们一摆手,“你说这个见外啦,咱们都是同一阵线的嘛。”

“没错!咱们是同一条阵线的。胜利在一起的……”他摘下嵌有警徽的军帽,叭!甩在沙发上,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最后,我们胜利啦!”

田主任嘴里啜一口茶水,急不可耐说:“小林,老方,你们不知道哇!今天上午,徐慧琴单位来人到居委会、派出所调查她啦!她在单位也挑事儿造反,得罪好多人,同事把她揪出来啦!听说,他们还是从你家大字报里得来材料呐,才知道她是反动军官家属,又是坏分子呢。她造反纯粹是****翻天呀。”

文叔叔眉毛一挑,很厉害地说:“她在街道也干了不少坏事,挑唆她儿子捣乱,我们会一块儿算账!”

爸妈听了这消息觉得突兀,也挺兴奋,他俩惊异地交换个眼色。爸爸喷出一口乳白烟雾,“嗨,这就叫玩火者****!”

“这下子,胜负算见分晓喽!”妈妈叹一口气,对徐慧琴还是有一丝怜悯,“唉,她家的事儿,全怪小耳朵上蹿下跳,给徐慧琴招惹来大祸!”

“徐慧琴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田主任一撇嘴,“听她单位的人说,**********以前,因为她生活作风不好,单位给她一个处分。她不服气,运动刚开始,她仗着一个情夫是造反派,还搅和一阵子企图翻案……哼,哼!在单位里被揪出来啦!真是,罪有应得!”

文叔叔眯缝眼睛,连连深吸两口烟,才慢吞吞说:“这就叫阶级斗争么,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嘛!”

两星期后,徐慧琴单位的造反派组织又揪她回街道开批斗会。那天家里挺早就吃了晚饭,可饭桌上气氛沉闷,爸妈少言寡语,满脸阴霾。快吃完饭,妈妈才问一句:“秉仁,你不去吧?”

爸爸一摇头,“当然,不去呀!”他若有所思瞥一眼妈妈:“你也早去早回。”

妈妈心神不宁的模样。她伸手轻轻抚摩胸口,长呼一口气,又道:“秉仁,我也不太想去啦……”

“嗯,怎么了?”

“其实,咱家跟徐慧琴有什么仇呀?如今把她搞成这个样子,唉,也不是咱们原来的意思!一步一步闹下来,谁晓得搞成这样……”

“现在流行的话就讲,这叫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爸爸苦笑着,持筷子轻轻敲打着碗沿,“你还是得去。要是不去,田主任会生气的。不过,你别站到前面斗她,也不要讲什么话,看看就回来……”

我奇怪爸妈为何心绪不宁,觉得是出恶气的大好时机,插嘴说:“嘿,应该上前抽徐慧琴两个嘴巴!小耳朵总提个棍子么,就拿棍子揍她!揍得她爬不起来!”

妈妈转脸训斥我,“你的心眼太狠!一点儿大的孩子,学得那么刻毒!”

爸爸也板起面孔,“你要学好,别尽学那些打架骂人那一套!对啦,一会儿,你不准去!不许去参加批斗会,老实在家呆着。”

我不敢直接顶撞他俩。可是,我仍然非常想去看看。

太阳未落下。从金光闪耀的屋脊望去,西天边的晚霞仿佛是一艘橘红色帆船,在层层叠叠金红色云浪里行驶。我想象着批斗徐慧琴的会多有意思呀!心里痒痒的。过一会儿,趁爸妈不注意,我终于溜到大街上。

批斗会是在五号院里开。王伯伯家被抄后,几间房子没收归居委会。这儿院子大,经常充作会场。我到来时连门道里都挤满人们,批斗会早已开始,我只好拼命往里钻。

那棵柳树下,徐慧琴穿着又破又脏旧制服,胸前挂一块木牌子,上写:“坏分子、反动军官家属”。她低头,披散头发弯腰站在一个凳子上。

小耳朵手捧一份稿子,结结巴巴批判他母亲,他额头沁满亮晶晶的汗珠,嗓音嘶哑,不住扶着眼镜:“我,那是那是——坚决地,那是——毫不犹豫地,跟她划清界限!”

田主任瞪圆眼睛说:“徐小波呀,你光说划清界限,得有实际行动呀。你得拿出事实来,揭发你妈……”

“对!揭发具体事儿。”建设他爸举起一只手掌,大喊,“小耳朵,不许你蒙混过关!”

“那那那是——我揭发,我揭发——”小耳朵发白嘴唇颤抖着,拍一拍脑门,“让我想一想……那,那是——我想起来啦!她用资产阶级思想腐蚀我!我穿打补丁的衣服,她说:‘快脱下来,咱们家也不是没好衣服穿!’我说这是学雷锋,她说,学什么雷锋呀……”

“好啊,你敢反对学雷锋,你这个骚狐狸!”豁嘴他爸龇起往外耙的牙齿,冲上前抽了徐慧琴一个耳光,“你不光是妖精,还那么反动!”

建设他爸嘿嘿阴坏笑着,从屋里拿来一双破布鞋,递给小耳朵说:“这可是考验你的时候啦!看你是不是真划清界限……快点儿,给你妈戴脖子上!”

小耳朵喘着粗气,满脸痛苦伸手接。人群突然寂静了,有几下窘促的笑声,大伙的目光注视着他。小耳朵浑身剧烈颤抖,那双破布鞋掉到地上,他歇斯底里举拳头高喊:“打倒徐慧琴!”

院里人们也跟着喊。建设他爸还是捡起那双破布鞋,挂在徐慧琴脖子上。他又高举拳头喊:“打倒坏分子徐慧琴!”人们又跟着喊。

徐慧琴苍白脸颊汗水纵横,衣服也浸湿了。她的双腿不停哆嗦,再也撑不住身体了。蓦然,她呻吟一声,从凳子上一头栽下,额头淌出鲜血,趴地上粗重喘息着。建设他爸过去踢几脚,“装什么蒜!起来,滚起来!”她挣扎着想爬起,又倒下。

院里一阵一阵口号,还夹杂一些人的叫骂。几个孩子扑上打她。小耳朵背过脸,不敢看他母亲。他原地转着圈儿,肩膀微微发抖,大口干咽唾沫,似乎要哭。

一片喊打声,徐慧琴站起又摔倒,单位专门押解她的两个人,只好架着她的胳膊回去。人群呼啦啦后面涌着,小孩儿们冲她身后扔石子,吐着唾液。她走到大门口,又支持不住了,一屁股坐到门槛上,张嘴呼哧呼哧喘粗气。单位那个戴红袖章的中年女人,没好气伸脚踢她:“起来不起来?你耍什么死狗!还要我们背你呀?”徐慧琴蓬散着头发,只是大喘气。

妈妈过去拽一把那中年女人,忍不住说一句:“光是打也不是办法呀!我看她真是不行了,走不动了,让她到旁边房间歇一歇,喝一口水吧。”这句话让徐慧琴听到了。她拂开散乱的头发,看了妈妈一眼,目光是疲惫和呆滞的。突然,她用舌头舔一舔嘴唇,猛一下站起,又摇摇晃晃向前走了。

妈妈呆望着她的背影。

过许久,我才上前拽一把妈妈袖子,提醒她回家。我俩一路默默无言。

十余年后,妈妈重回老宅看望那些旧邻居。在七号院里,又碰见徐小波、徐小琴兄妹俩。徐小波主动上前向妈妈问好,并且道歉,说是年轻时不懂事,做了一些错事,请林姨原谅。妈妈连连说,我家也做了过火的事,也请你们多多谅解。问及他家人那些年的经历,才知道,徐慧琴被揪出两年后,患重病死在一所小医院里。死时极凄凉,戴着“坏分子、反动军官家属”的政治帽子,还牵累了她的两个孩子。徐小波和徐小琴两人也历经劫难,才从外地调回北京,已经成家,在街道小工厂当工人。据妈妈说,徐小波性格大变,言谈举止温厚谦和,生活的重压使他未老先衰,未及三十岁已是满脸皱纹,还有一脑袋花白头发。

回家后,妈妈感慨地讲起徐家之事,长吁一口气,“唉——这件事,咱们是太过分了!当初徐慧琴要求停战,我们也停战,那就好了!事情也不至于闹到这种地步……”

爸爸分辩道:“最后是她单位整她呀!”

“唉!她的单位是从咱们家大字报里得到材料呀,不管怎么说,咱们有些过分了……唉,唉!”

“唉!”爸爸也面有愧色,欲语又止。

同类推荐
  • 密室小丑

    密室小丑

    缉毒刑警盯梢的毒贩被刺死于密室中……另一名毒贩死于贴满胶带的密室中……被关押于警局的毒枭的身上突然起火……一名姑娘睡醒后发现床下有一具尸体,且房门紧锁……
  • 阅微草堂笔记(中华国学经典)

    阅微草堂笔记(中华国学经典)

    全书主要记述狐鬼神怪故事,意在劝善惩恶,虽然不乏因果报应的说教,但是通过种种描写,折射出封建社会末世的腐朽和黑暗。他有意模仿晋宋笔记小说质朴简淡的文风,“雍容淡雅,天趣盎然”,“隽思妙语,时足解颐”(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所以每脱稿一种,即被亲朋好友竞相传抄,展转刻印,一时享有同《红楼梦》、《聊斋志异》并行海内的盛誉。
  • 原振侠22:变幻双星

    原振侠22:变幻双星

    原振侠驾驶时无意撞倒了一名女孩,女孩苏醒后却全然不知道自己的身分,处于记忆空白、认知与儿童相若的状态,而警方亦无法找到任何关于女孩身分的材料。透过电视广播,众人发现她竟与音乐学院优才生方如花长得一模一样,令人骇然的是,女孩似乎并非失忆,也不是天生智力迟缓,却更像是在长期被囚禁无法接触知识的环境下长大;同是双生子的商业巨子陈氏兄弟得悉她们的遭遇后,反应异常强烈!而后,女孩和陈氏兄弟其中之一更神秘失踪!似乎,有神秘组织正在进行一场关于双生子的实验,而这个实验,是你绝对想不到的……
  • 谈诗说情

    谈诗说情

    一个是粉壁题诗,一个是破镜重圆,一个是玉枕难眠,一个是以死殉情,好像天下有情人的磨难永远走不完……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晚风干,泪痕残,欲传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 三国2

    三国2

    本书为“日本金庸”吉川英治最耀眼的巅峰杰作《三国》第二部。作者用颇具个性的现代手法对中国古典名著《三国演义》进行了全新演绎,简化了战争场面,巧妙地加入原著中所没有的精彩对白,着墨重点在刘、关、张、曹操等经典人物的颠覆重塑和故事情节的丰富变幻,在忠于原著的基础上极大成功地脱胎换骨,将乱世群雄以天地为舞台而上演的一出逐鹿天下的人间大戏气势磅礴地书写出来。书中扑面而来的旷放雄卓之豪气、凄婉哀切之情愫、夸张幽约之谐趣,令人感慨不绝;其中的运筹与博弈、权术与诡道、用兵与驭人,则令人掩卷深思。
热门推荐
  • 十世飞升

    十世飞升

    我孤魂,十世终得飞升!!!以我十世之身吞九世之积淀,证大道。我忘情,逍遥世间无欲!!!以我九世仙帝之名号令天下,称帝君。
  • 世界太大遇你太难

    世界太大遇你太难

    因为遇到了他,她命运从此改变,向往简单平淡生活的她因为要去中国学习,从此生活不在平凡。
  • 美味家常火锅600款

    美味家常火锅600款

    本套菜谱共30本,汇集了南北方以及各种风味的菜系,每本600余种做法。本书介绍家常火锅菜的做法,简单好学易做,是符合大众口味的家居生活常备书籍。
  • 三国杀之王

    三国杀之王

    为了变成有钱人,生活艰辛的沈焰无奈之下,参加了仙人举办的“三国杀大赛”与其他参赛者一样,沈焰得到了属于自己的三国武将辅佐,只不过,竟是四个娇媚可爱的女孩……很长一段时间里,沈焰都要和她们一同生活,一同战斗激烈地角逐即将开始,究竟谁才是三国杀之王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来场革命吧

    来场革命吧

    原以为只是同人小说里普通的穿越剧情,却发现背后藏着迂腐的黑暗。藏于美丽的幻想背后,违反常理的人情世故,脑中的思维被不断篡改。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幻想终有善恶,这是一个需要革命的错误世界新人,剧情长,不喜勿喷
  • 小少爷的气运99加

    小少爷的气运99加

    我真的不是天选之子,穿越人士程宇北再三强调,问就是玄学。
  • 异梦双星

    异梦双星

    一个不一样的世界,一段不一般的经历……大梦初醒,双星应当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