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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妈妈手里紧紧捏住个手绢,泣不成声道:“这些事儿……我,不愿想了……那么多年了,太让人伤心……”

旁边坐两个陌生人,翻开笔记本,边详细提问边记录下来。爸爸也坐沙发上,神情阴郁地吸烟。剃小平头的青年,被称为小赵的,钢笔杆子敲打笔记本说:“你一定要控诉,太触目惊心啦!这是走资派对你的迫害!你应该彻底揭发于滨的罪行……”

爸爸插一句嘴问:“于滨什么时候被揪出来的?是什么问题呀?”

“半年以前。”另一个戴黄框眼镜的中年人叫老葛的,接过爸爸敬上的香烟,笑一笑点头,“这家伙初期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镇压群众,打击迫害给他提意见的同志,态度恶劣之极……”

爸爸冷静地问:“他有历史问题吗?”

“这个,没有发现。他从1936年投奔延安,一直呆在机关里,没有去前线打过仗,也没有搞过地下工作,估计不会有历史问题吧?”

“哦——是这样的。”爸爸若有所思。

老葛吐一口烟雾,跟妈妈说:“能不能将五十年代你从联络局离开前后的那段经历,再具体讲一讲?”

“我……是1951年分配到联络局医务室的。平时我住单位宿舍,白天工作,晚上到一个卫生学校补习。于滨那时任副局长,正局长由另一位首长兼任的,所以局里日常工作让于滨主持。他有比较严重的胃病,闹胃疼时,我给他打针。他待人和蔼可亲,文质彬彬,给人的印象是很有水平的老干部。后来,他的家也搬来了,在我们集体宿舍旁边的一幢小楼里。他爱人董瑛也是延安干部,在中央机关一个部门当处长。她人很随和热情,同宿舍的几个姑娘都愿意跟她接近,叫她大姐。当时,我们自学俄文,经常向她请教——哦,她和于滨在莫斯科呆过四年,俄文很好。一天晚上,我又找董瑛大姐补习俄文,她从屋里出来,两眼睛红红的,显然刚哭过。我俩都挺别扭的。我坐一会儿,就回去了……”

妈妈眼珠出神地呆望片刻窗外,仿佛回忆起年轻时代的情景。她轻轻一晃脑袋,又继续说:“回到宿舍,我跟打字员小吕说一句董瑛刚哭过了,似乎有心事。小吕悄悄说,于滨和局里一个女翻译张潇潇搞上了。我还半信半疑,小吕又说,这件事局里都传遍了。有一天,小吕去于滨办公室送刚打好的文件,无意撞见于滨跟张潇潇搂抱一起,还听于滨正说,‘我答应了,一定跟你结婚,哪怕受处分也认了!’小吕告诉我了这件事,还让我起誓不能跟任何人说!我也确实没有跟别人讲过……”

妈妈端起茶杯,啜一口茶水。突然,很有兴趣问一句:“于滨以后没有跟董瑛离婚吧?”

“没有离成。听说,是他俩以前一位老首长干预了这事。他训斥了于滨一顿,于滨才没敢离婚。”老葛微微一笑说。

“董瑛这人最没原则!”小赵也点燃一支香烟,愤恨地说,“现在,她又百般庇护于滨啦,一味替他隐瞒那些丑事!倒是张潇潇,反而揭发于滨很多事情……”

“张潇潇还在局里吗?”

“哦,早调外单位了。”老葛随手捏灭烟头,又说,“请你接着谈吧,最好重点讲一讲离职前后的具体情形。”

“唉,那天,真是祸从天降!躲也躲不开。”妈妈的泪水哗地流淌下来,“那天晚上,我从夜校下课回来,已在宿舍睡下。忽然,行政科的科长王克俭在屋外敲门,说是有人得病,要我去。我匆忙起床,还拿了听诊器和血压表出门。王科长却说病人是外伤,我又赶紧从医务室取出纱布、棉花和治外伤的药物。路上,王科长告诉我伤者是张潇潇,和丈夫打架,划破了手。他还特地嘱咐我,不要管人家的私事,什么也别问。我想起小吕所说的那些事,心里明白,却装作不知道,只是点头答应。张潇潇和丈夫都是联络局翻译,结婚才一年,住在机关后面一个小院里。我到他们家一看,窗户玻璃被打破了,满地碎玻璃,张潇潇胳膊血流不止。我怕有碎玻璃碴子扎里边,用碘酒洗了伤口,抹上止血药物。张潇潇丈夫在里屋破口大骂,我才知道,张潇潇又和于滨混到深夜才回来。她丈夫将门锁上,不许她进屋,张潇潇使劲儿敲门也不开,一赌气,她伸拳头打碎了窗户玻璃,手划破了。我正给张潇潇包扎伤口时,她丈夫大骂,‘不要脸的臭女人,你愿意给于滨当小老婆,还回家干什么!’张潇潇回嘴说,‘你胡扯八道,我帮助于局长翻译资料……’她丈夫说,‘哼哼,翻译到床上去了吧!’王科长在旁边挺着急,一劲儿瞅着我。他又进里屋,低声跟张潇潇丈夫讲几句话,不让他再骂了。一会儿,我给张潇潇包扎完毕,背起药箱回去。王科长也跟在后面,他叫住我,用领导口吻严厉地说,‘小林呀,刚才他们两口子的事情,你都知道了。这,这个牵扯到……有关领导的威信,你不许向外瞎传,知道吗?’我心想,做了丑事,还怕人家说!又一想,招惹那些当官的干吗?便一口答应。王科长还不放心,又说,‘你是团员,要讲组织纪律性,如果泄密,要受纪律处分!’他又警告吓唬我几句才走……”

“王克俭这人最可恶!”小赵又叫起来,“这种溜须拍马之徒顶坏了!这家伙前几年调走了,因为干的坏事太多,群众提议要把他揪回来批斗呢!老葛,他调哪儿去了?”

“调地质部当处长了。听说,若不是**********,转眼要升副局长了!”老葛喷出一团烟雾,“爬得真快呀!”

“记上,又是他干的一件坏事!”小赵用钢笔敲打笔记本说。

“我回宿舍,小吕追问我去哪儿了?我顺口答一句去张潇潇家,他们两口子又打架,张潇潇的手被扎破了。小吕挺感兴趣,追根寻底拼命问,我知道不能再往下说了,也警告她别乱打听,很快就闭灯睡觉了。谁晓得第二天上午,局里同事见张潇潇手裹纱布,小吕多嘴,告诉他们是张潇潇两口子打架把手扎破的。王科长立刻叫我去办公室,冲我大发雷霆,问我为什么不遵守纪律?为何将张潇潇的事散发出去?我也真火了,顶撞他说,你怎么知道是我讲的?他问,是不是你告诉小吕了?我回答,我只说张潇潇夫妇吵架,她的手扎破了。别的,什么也没说。王科长了解事情经过,口气才缓和一点儿,又警告我要以团籍担保,此事不能对任何人说……”

老葛插嘴问:“哦,王克俭找你谈话,于滨知道么?是不是他授意让王克俭来谈的?”

“我不清楚。”妈妈摇一摇头,“不过,我看不太像。于滨和张潇潇乱搞,并不遮掩的。他这人平时不太注意群众影响怎么样!”

妈妈继续说:“以后,关于张潇潇和于滨乱搞的事,风言风语更多了。王科长见我,脸也越拉越长了。他虽然没再找我谈话,很显然怀疑我散布了什么。我猜测,他那时并不知道这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只不过大家都不说就是了。他认为是我给他惹了麻烦,怕于滨觉得他没有管束好手下,对他不利。我本想为自己辩白,但是,事情是说不清楚的,搞不好还会牵扯小吕,也只好随他去了。同事们都说王克俭这人最刻薄,喜欢整人。我没想到,他整到我的头上。过几天,出一件事,隔壁房间有个华侨姑娘许婕的几件金首饰找不着了,有一条金项链、一个金戒指,还有金表。我听说这事也没有在意。谁想到下午,那天下午……”

妈妈嘴唇颤抖得厉害,再说不下去。忽然,她掩面呜呜哭泣,肩膀耸动着。老葛和小赵对视一眼,吸着香烟,同情瞧着妈妈。爸爸脸孔绷得紧紧的,起身拿茶壶,又为每人茶杯续上茶水。他低沉地对妈妈说:“汝茵,喝一口水,停一歇再说吧。”

老葛和小赵也附和道:“对,歇一会儿吧。”

妈妈端起茶杯,喝一口茶水,手腕子一哆嗦,水溢在茶几上。她从胸膈间呼出一口气,又说:“那天下午,王科长和保卫干事叫我去办公室。一进门,王科长瞪眼睛拍桌子,问我偷了许婕的金首饰没有?我犹如五雷轰顶,竟说不出话来。我当时哭了。他连喊带嚷,‘你别装蒜,必须老实坦白!’我哭着说,‘你有什么证据怀疑我,你讲啊!要不然,你就诬陷人!’这时,旁边的保卫干事说话了,‘最近两天,你是不是戴个金项链?’我回答,‘是呀,这是男朋友送我的订婚礼物,你们可以找他调查去!发票还在他手里。’保卫干事立刻问了我爱人的名字和单位,说要去调查。王科长又宣布,不许我回宿舍住,只能呆在这个办公室。让小吕看守我,还命令我反省自己的错误。这不是将我变相拘押吗?我,我……”

妈妈哽咽着,又发不出声音了。她的脸庞发灰,泪水纵横,眼睛红红的,外边一圈白边,失神地盯住手中的那个茶杯。房间里沉寂良久,大家默然无语,只有爸爸从喉咙深处发出憋紧的咳嗽声。

“我被关了两天,他们逼迫我写什么交代材料。让团支部书记索要,她还说我玷污了团支部的荣誉。我呢,哭啊哭,眼泪流成河。我不想活了,趁小吕到食堂买饭,想摸电灯泡自杀。我刚要踏上椅子,恰巧碰上她又回来取饭票。她立刻拽住我,我俩抱头痛哭一场!她也明白这场灾祸怎么惹来的……唉!可是又如何洗清我的冤屈呢!”

“后来……”妈妈捋一绺头发,清了清嗓子,又沙哑地说下去。“又过两天,小吕悄悄告诉我,许婕的金首饰早已找到,是她自个儿放错地方。听说我因此被隔离反省,她心里不安,找领导申辩,说她从未怀疑过我,不知为何要整我?一天下午,王科长又找我谈话,他轻描淡写说,‘金首饰已找着了,此事与你无关。不过,你近日神情恍惚,身体也不好,回亲戚家休息几天吧!以后,你不适合在这儿工作了,领导准备给你调换单位。就这样吧。’这时,他已经叫来我姐姐,让她等在门口。我本想与他争论几句,姐姐硬拽走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王科长逼我姐姐给我办理了自动离职手续。我不在场,他硬逼迫我姐姐签字。我对这件事一直非常气愤,很想告他一状,倒是我爱人劝住了我……”

爸爸叹一口气,“唉——我想,又有什么用呢!即使这一状告下来,王科长是她的上司,将来也少不了给她穿小鞋。倒不如,跳出这个是非之地才好。”

妈妈也说:“那年的国庆节,我们俩结婚了。”

屋里一片灰暗。那两个人走了,留下刺鼻的烟味儿却生发出某种令人心悸的阴郁气息。茶几上凌乱堆放着杯子、茶壶、烟灰缸和各种报纸。妈妈头发蓬乱,身躯斜靠长沙发上轻声啜泣。爸爸双眉紧锁,一手托下巴腮,凝神痴想什么。一道淡褐色夕阳光线,在灰蒙蒙后墙壁涂抹了椭圆形光圈。爸妈此时心境肯定不好,我还是趁早溜走好。

站到大门外,两棵大杨树下。夕阳才下沉,西天还残余一抹金边。街上路灯没亮,暮色越来越浓重了。旁边那幢楼房似乎在深沉暮霭中膨胀了。狭窄街道犹如一条小溪流。对面院落几家窗户亮起黄色灯光,还隐约飘来了油香。

我又瞅七号院门道一眼。以前,门道旁那间小屋子的后窗也会透出橘黄色光线,还在过道里摆一个小炕桌。赵舅妈骂咧咧忙前忙后,小义子捧着饭碗蹲门槛上,嬉皮笑脸冲大伙打招呼。小玲匆忙吃过饭进屋子写作业。小华帮她妈妈收拾碗筷,料理家务……如今,那个门道怎么无声无息呢?小屋后窗黑洞洞,里面空荡荡了。从我心里,一股惆怅之情油然升起。赵舅妈他们搬家了,我的生活也仿佛失去一块绿洲。可他家就是没有搬,这块绿洲还存在吗?也不会了。因为社会忽然飙起一股革命大风暴,然后生活的一切,也就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往后,还会有什么更千奇百怪的变化呢?

我转身回到小独院。风吹得枣树叶沙沙响。打过枣子后,叶丛已经不那么浓密了,光秃秃几根枝杈伸展着。一阵子断断续续响动,似乎从阴沉黑夜深处传来的,那么寂寥,那么苦涩。

走进客厅,爸妈还没有开灯,缥缈夜色中,房间阴森森的,黑黝黝家具更像是凝结的阴影,爸爸和妈妈也形成两个朦胧模糊的臃肿投影,摇来晃去。

“……还是再等一等吧!不要回单位贴大字报,也别再搭理他们啦,”是爸爸低沉的声音,“唉,如今的形势越来越复杂,运动还不清楚朝哪个方向发展呢!点火容易,引火烧身,再想扑灭就不那么容易啦!还是谨慎一些好啊。”

“我也明白。”妈妈沙嗄地说,“可我,这十几年的冤屈……唉,老葛他们不来,我也许抛脑后了。他们现在重新提起,我再也忍不住啦!”

“再忍一忍吧。我刚才的那些话,你不是都同意吗?做什么事情,要前思后想啊!”

“唉,十四年呀……什么时候还我一个清白呢?”

“等吧,还是等吧,我相信会等来这一天的!”爸爸站起来伸个懒腰,“吃晚饭吧,我的肚子也饿瘪了……小野呀,开灯!”

我一拉灯绳,白炽灯放射耀眼光芒。爸爸背影白蒙蒙的。妈妈慵懒疲惫斜倚靠长沙发上,眼泡像红肿的桃子,脸皮浮肿而灰白,头发散乱,像是刚大病一场。她恹恹地说:“我也懒得做饭了,咱们下挂面吧。”

开门后一怔,我从未见过这个老太太呀。她矮个子,脸庞眉目清秀细巧,双目炯炯有神,透出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

“请问,林汝茵同志在这里住吗?”

她的每个字音咬得挺准,却带一股明显的南方口音。我觉得挺逗,她那么一本正经的,有某种居高临下的派头,举止稳重,笑眯眯的。

我问她:“你是谁呀?找我妈有什么事?”

“你是她的孩子吧?哦,那么大了。”她乐了,爽朗地拍一拍我肩膀,“我是你妈妈的朋友。”

“我没见过你。”

“哈!可不是——我和你妈妈在一起的时候,你还没生下来呢。”

我领她进屋,妈妈正拿抹布擦窗户,见这位老太太也怔住。她却抢先一步上前,拉住妈妈手说:“小林呀,还记得我吗?我是董瑛呀。”

妈妈惊慌失措,顺手把抹布扔窗台上,也与她紧拉着手:“啊——啊,董瑛大姐,您好啊!”

“嘿,我找到你家可真不容易呀。”

“是呀,是不容易呀……”妈妈显得激动和惶惑,张开两手,原地转一圈,“哦,大姐,您请坐吧。”妈妈又下意识捞起抹布,擦擦这儿,抹抹那儿,“您,您是怎么找到我这儿来的?”

“是老葛给我的地址……”董瑛坐沙发上,小心翼翼瞅妈妈一眼,“他找我调查时,顺便讲了你的事。我说,我……应该来看看你。”

妈妈脸色迅速阴沉了。沉默片刻,空气也好像凝结住了。只听到呼吸声,风吹树叶声,咽唾液声。“小林啊,总而言之,总而言之……”董瑛窘促地瞟了妈妈一眼,“一句话,我们应该向你道歉呐!唉——唉,真没想到,让你受那么大委屈……”

妈妈的泪水哗地一下子淌下。董瑛抓住她的手,带些感情冲动轻拍她手背说:“我们对不起你呀!本来,老于说也要来。我说,你好意思去吗?由于你——给小林造成多大的精神痛苦!不过,王克俭干的一系列事,他确实不知道。他说,‘我这人再差劲儿,也不能干这么卑鄙的事情呀!’他也承认,不管怎么样,他对这事儿是负有责任的……”

妈妈伸手抹一把泪水,平静下来了,“大姐,您先坐着,我给您沏茶去。”

董瑛却拽住妈妈,执意说:“不,不用!你先坐一会儿,我们好好聊一聊。”

妈妈一笑,眉目间略有些凄楚,从茶几上拿过一听香烟罐头,“哦,大姐,我记得您吸烟的,抽一支吧。”

董瑛也温和地笑笑,接过一支香烟,点燃后缓缓吸一口,“我一直不知道你的事情。你离开联络局那段时间,正是老于跟我闹得最僵的时候,天天和我吵架、闹离婚。有一回,我向小吕问起你,她说你调工作了,再问她,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我内心还抱怨你,临走时为什么不跟我打个招呼呢!哪儿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呀?一转眼,你的孩子也这么大了!”

妈妈脸上也绽出真诚笑容,“我也记得,您的儿子叫果果吧?他也上了中学吧?”

“已经初中三年级啦。”她轻轻摇头,露出一丝愁闷微笑,“果果这孩子没少让我操心!前两个月,有人说他参加了‘联动’,公安局抓他进去关了两星期,最近几天才放出来。这孩子,不听他爸爸的,也不听我的,独往独来。他从小就没有得到过家庭的欢乐,难怪心理孤僻……这些年,为了张潇潇这女人,老于一直跟我分居。他搬到书房去睡,吃饭也在食堂吃,或者让保姆给他端到书房吃。他在家里见到我,如同陌生人,连眼皮也不抬。我也不理睬他。我们这么过了好几年,直到**********开始。”

听董瑛讲了于滨的一番事,妈妈神情掩饰不住有些嫌恶,也充满了好奇。董瑛突然到来,引起她怀旧之情。她起身给董瑛倒茶,心情也平静多了,深深叹一口气:“唉——男人们就是这样呀,被野女人勾搭上,魂迷心窍啦……”

“小林呀,你不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呀!老于搞得太不像话啦,组织上也管不了啦,还是一位老首长出面痛骂他一顿,才算镇住他。可是,他还是跟张潇潇来往密切。我们俩分居后,连一句话也不愿意跟我说。有什么事非要对我讲不可,他让果果传话。有时候,事情太复杂,怕果果讲不清楚,他让秘书来说。好几年,我们俩没有说过一句话呀……”

董瑛眼睛湿润了,泪花闪烁。这个刚强的女人一支接一支猛吸着香烟。突然,她滔滔不绝讲起来,讲很长时间,她和于滨的恋爱,他俩在延安的一段生活,他俩共同患难的经历。1938年,董瑛不过是个十八岁的苏州姑娘,通过武汉市的八路军办事处介绍,到延安报考了抗日军政大学。在延安大礼堂的一次舞会上,她认识了于滨。于滨那时在中央机关工作,会写文章,懂英文俄文,聪明能干,风度翩翩。可是,也有一些红小鬼出身的高级干部也追求她呢。比如一位新四军旅长,从苏联刚回来,英气勃勃,年轻有为,也拼命追求她呢。她最终选择了于滨。但是,他俩新婚不久,延安整风运动开始,怀疑于滨是国民党特务,就将他拘押起来审查。董瑛单位的党支部书记一次次找她谈话,劝她与于滨离婚。她都拒绝了,说要等组织最后的审查结论。她因此天天被批判,几乎也被牵累进去……

我们极感兴趣听她讲述过去的故事,尤其是那些琐碎的历史细节使我惊奇。啊,抗日战争时期延安大礼堂还经常举行舞会;还有,一部分青年知识分子在整风运动中受审查,竟然还有人想不开跳延河自杀……董瑛说话多了,偶尔带出家乡口音,软软的,甜甜的。她的右手夹着香烟,左手随意打着手势,有时手掌一劈,又骤然回到半空中,手指一伸一张的。

她的嗓音有点儿沙哑,“唉,老于对不起我哇!整风运动中,他被关押足足有半年,审查总也结不了案,是我找了一位中央首长亲自干预了,才放他出来呐。抗战胜利那年,我生下一个男孩子叫于胜,组织安排老于和我去苏联,长途跋涉,要从新疆再到苏联,我只好把那个孩子先寄养到一个陕北老乡家里。解放以后,我再回到那个地方找,已经是一片废墟了,那位老乡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董瑛眼圈红了,眼角淌下细细泪水,忧郁地凝视手指间袅袅上升的烟雾,“我们俩这样的患难夫妻,他进城当了官,竟迷上张潇潇,再不讲一点儿往日情分!真让我寒心哇。**********运动开始了,他很快就被揪出来,受冲击挺厉害,几次的批斗会上还挨打。有一段日子,他被关在单位牛棚里。那时候,我心情复杂极了,又恨他又可怜他啊。一个星期日,我还是主动探望他,拎一个饭盒,里面装上他喜欢吃的米粉肉和清蒸刀鱼。看押他的人,让我俩在一间小屋见面。他头发胡子挺长,脸色浮肿苍白,傻呆呆看着我。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把那个饭盒递给他。他闷声不响接过饭盒,伸筷子扒拉一下菜,忽然眼皮一眨巴,流下眼泪。我在旁边,鼻子一酸也哭了。”

董瑛说到这儿,哽噎地说不下去了。她垂下眼皮,很疲惫地微笑了。许多皱纹挤到眼角,她显得那么衰老瘦弱,“唉,前一时期,单位的两派组织打起派仗,顾不得整走资派了,才算放他回家。回来,他把放到书房的被褥行李又搬回房间。我拦住他说,咱们的事儿还没讲清楚哩!他叹一口气说,唉,千句话,万句话,归根结底一句话呗,我对不起你!嗨——我,我听了这话,也就软下来了……”她摇一摇头,感伤地笑了。

妈妈也笑了,推一下她肩膀,“唉,大姐呀,您可是太轻饶了老于呀!”

董瑛又点燃一支烟,“我说,这次**********运动冲击一下他们也好啊,也能使老于这样的人反省一下自己,总结教训。当然,也包括你的事儿……”

“哦,我跟他们说过,我这事儿不能怪老于,主要是王克俭搞的。”

“不,老于应该负责任!王克俭是他的下属,做出这事,是为了向老于讨好。老于对这事不闻不问,而且还重用王克俭这种人,怎么能没有责任?”

“那时候,我们也议论,于局长周围的那一批溜须拍马之徒,最后会坏他的事!”

“可不是么,**********一起来,这些人对他揭发最来劲儿!不是他干的一些事儿,也安到他头上。”

她俩越谈越投契。但是,她们所谈的,我也不感兴趣了。我又悄然溜到院中,已近深秋,小风溜溜吹来,暗黑的枣树枝杈轻轻晃动,残余的细小枣树叶子却似乎闪烁,有些暗绿色叶子已经枯萎了。我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越来越不可捉摸了。噢,人的命运是怎么回事儿?人的心灵又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要纠缠那么多那么复杂的矛盾呢?那天晚上,听妈妈充满泪水地叙述冤情,我恨王克俭,也恨于滨,认为他是一个堕落腐化的走资派,是个坏蛋!不过,倾听了董瑛也充满泪水的叙述后,又感觉他不是所想象的那么坏了,他也有自己的苦恼,也有自己的苦难经历,也有自己的悲欢离合。

屋里传出妈妈的柔和声音:“……来吧,欢迎老于来我家,也让果果来玩!我给你们做几样拿手菜。”

几天后,于滨也来了我家。

他由董瑛陪伴着,身材魁梧,穿一件略有点儿旧的蓝呢制服,极合身,神态悠闲地两手反背后面,体现某种有地位人物的尊贵派头。不过,他的脸色明显有些苍白和疲惫,眉宇带着一丝抑郁,蹙起一道道饱经忧患的皱纹。高高的额头向前迎,花白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进屋,他主动与爸妈握手,嗓音低沉却浑厚地说:“你们好!见到你们很高兴!”

他对拘谨的妈妈说:“哈,小林呀!我还叫你小林……虽然那么多年过去,在我眼里,你还是小林!”他的锐利目光又迅速打量一下爸爸,微笑地说:“秉仁同志,虽然我们是头一回见面。不过,几年前我就读过你翻译的小说哇。”

爸爸挺高兴,紧绷绷的脸孔松弛了,露出笑容。

知道他们要来。妈妈特意打扫一遍房间。连沙发套子全换了新的。还早早沏好了龙井茶,把茶杯在茶几摆好。不知怎的,爸爸神情有些呆板。尽管大家坐到沙发上轻松啜着茶水,你一言,我一语闲聊天,气氛仍然有点儿别扭。

“今天找到这儿,没费什么力气吧?”妈妈问。

“好在上回来过一趟了,认识路啦。”董瑛回答。

“你们是坐公共汽车来的吧?”妈妈又问。

“是呀,要换三趟车哩。”董瑛脸上浮起不自然的笑容,“唉,公共汽车真是太挤了。”

“唔,唔,”于滨也应和说,“星期日嘛,公共汽车自然会很拥挤的。”

又无话了。爸爸坐那儿态度冷漠,一言不发。妈妈挺想为这短暂的窘促打个圆场,却找不着合适的话语,只好频频给爸爸使眼色。董瑛困惑的眼神也不断扫视爸爸。于滨脸庞上则浮出宽容的微笑,很老练地仰头斜倚靠沙发上,仿佛置身度外。

妈妈轻咳一声,又问:“果果怎么没来呀?”

“嗨,我们也管不了他呀。”董瑛叹一口气,持重地回答,“他又跟同学们一块儿玩啦,去颐和园。”

“是哇,今天的天气不错。”

“到秋天啦,快冷了。”

只有爸爸仍然是寡言少语,似乎有故意冷淡客人的意味。客厅气氛里隐约有一股让人忐忑不安的威压,谁也不清楚其中蕴涵着什么,是一种抑制的愤懑,或是由于窘迫而无言?

沉寂片刻后,爸爸欠一欠身,面孔凝结出某种疏远而礼貌的笑容。他给客人主动敬一支烟,还主动划火柴为于滨把烟点燃,随后自己也点燃一支烟。隔着那层薄薄的雾霭,他开口了,一板一眼像会议发言:“今天,你们来我家,我们是欢迎的。前几天,汝茵对我说董瑛大姐上一次来,讲起以前那些不愉快的事……”

妈妈打断他的话说:“算了,算了!那些事情都过去啦,不要提了!”

“不,小林,还是应该讲清楚啊,”董瑛温厚地笑了,“过去的事儿,老于是有责任的。今天他来这儿,就是要向你们道歉的。”

于滨薄薄鼻翼翕动了,瞥一眼爸爸,一字一顿说:“确实啊,我有责任,我也很内疚。”

“不过,王克俭逼小林离职的事儿,他当时确实不知道……”董瑛轻拍一下妈妈的胳膊。

“那么,有些情况,我们很想搞清楚,”爸爸咄咄逼人的目光盯住于滨,语调有些生硬,“王克俭借有人丢失金首饰的事件,故意整汝茵,你一点儿不知道此事?”

于滨沉吟一会儿,垂下肩,面色沉重地缓缓答:“这个,我当时只知道机关里有人丢东西,王克俭怀疑小林。其他情况,我一概不知。我也从来不过问这些事,更是根本想不到此事与我有关。我漫不经心以为这是保卫部门的事,他们最后会处理的。”

“后来,汝茵被逼迫离职以后,你事后就一点儿没有风闻吗?不知道她离职的真正原因吗?”

“唔,我后来也听一些只言片语,有人对王克俭整小林的事儿不满。据说群众更是议论纷纷,可我没过问这个事情。我那时的确很重用王克俭,有许多事情都交给他干。”

“还有,王克俭向你说过吗?”爸爸表情干巴巴地问,“譬如,他怀疑汝茵在外面传播你的……私生活的事儿?”

“没有,绝对没有。”于滨立即现出尴尬的神色,伸出食指一晃,表白地说,“他这个人很会揣摸我的心理,他不会提起这些事情的。”

“老于在这桩事上的责任,是躲不开的。”董瑛面容严峻说,“他重用王克俭这样的干部。王克俭搞这个事儿目的还不是溜须拍马?再有,小林挨整,最后被逼迫离职,他也漠不关心……”

于滨喷出一口烟雾,点点头说:“是呀,是呀,给你们带来了麻烦……”

“岂只是麻烦?唉——于局长,您不知道哇,”爸爸面容上难以抑制的愤怒神情,转瞬间化为了悲哀,摇一摇头说,“这些年,汝茵在精神上受了多大刺激,内心又多么痛苦……简直难以想象!”

“秉仁,别,别说啦,”妈妈泪眼婆娑,嗓音哽噎,“那……那是过去了。”

于滨举起细溜溜的手指头,缓慢梳理着花白头发,苦涩一笑,带点儿忧郁的朦胧目光望一眼爸爸,“我刚才说过,我很内疚,也很惭愧,这是心里话……”他仰起脸,又凝视天花板,仿佛自言自语,“这一年,我靠边站了,还受一些苦,挨批斗呀,戴高帽子呀,被贴大字报,许多的人身攻击呀……我都无所谓。不过,我有一个自我反省的机会,回忆以前的生活,再想一想,我有哪些事情确实做错了呢?这时候,我的心理很复杂,酸甜苦辣各种滋味儿涌上心头。老方啊,小林呀,你的这件事上,我确实有责任,所以来道歉。不过,我也做过其他错事,很多错事……”

他又深吸一口烟,眼神寂寞瞥一眼爸爸,一绺花白头发披散额前,显出他的脸庞衰老消瘦,“有许多事我不想再对别人说,只能埋藏在心里,最后跟我进火葬场。我常常想,一个人的生活为什么这样呢?我自己一次又一次挨别人整,但是,我又要一次又一次去整别人,唉——这种循环往复的生活有什么意思啊……”

沉默半晌,爸爸眼睛里流露出深切同情,也点头说:“是呀,这么整来整去,只会更糟糕,出现更多的悲剧。这一次你们联络局来人,想说服我们给你贴大字报,去造反!我和汝茵慎重考虑,还是没有去。”

于滨掐灭烟头,感情冲动一只手搭在爸爸肩膀上,还摇一摇,“老方呀,你相信我……以后一旦有机会,我会用实际行动来纠正……以前的错误!”

这句话从他口中冒出,爸妈互相对视一眼,显得挺感动的样子。董瑛安详坐沙发上,不动声色吸烟,和善凝望着爸妈。

爸爸一歪脑袋,凑近妈妈低声道:“哦,家里整瓶啤酒好像没有了,赶紧叫小野买吧。”

“到万宝盖多买几瓶。”

“快叫他去吧,要不然该关门了。”

于滨和董瑛一起推辞,“不啦,我们不在这儿吃饭。”

妈妈又拽他俩坐下,“那怎么行呀,我已经把菜准备好啦。”

又一会儿,我从万宝盖小铺子买回几瓶啤酒。妈妈进入厨房烧菜,爸爸仍然坐沙发上陪着于滨和董瑛闲聊,气氛已是很轻松了。

爸爸又给他俩的茶杯续上茶水,“当口头翻译是一桩苦差事啊。特别是宴会上,这个人讲了,那个人又说,人家可以一边吃一边听,翻译肚子饿得咕咕叫,眼睁睁瞧着一道又一道美味佳肴撤下。以后,在宴会上当翻译,我有了经验就填饱了再去。”

“在政治会议上当翻译,最提心吊胆。错译了一个词儿,会犯大错误。”于滨啜一口茶,又摸一把下巴,说,“在莫斯科,中苏两党的一次重要会议上,我给中央首长当翻译,忽然一个词记不起来了,许多双眼睛盯住我,我是急得满头大汗呀!幸亏一位老留苏学生在场,赶紧提醒我,才把我救出来!”他仰头哈哈大笑,又恢复那种自负的神态。他又问爸爸:“你们的总编辑是王安吗?”

“是他。哦,您认识他?”

“只是一面之交呀。我印象中,他的俄文也很好,挺有学问的。现在怎么样?”

“半年前被揪出来了,就是靠边站。不过,他没有历史问题,人缘儿也不错,以后会解放出来的。”

“那当然啦,”于滨极其自信地说,“几十年来,我们党培养一大批有德有才的干部很不容易呀,一下子毁掉固然容易,可是,以后叫谁来干呀?真叫那批大学生领袖们干,他们干得了吗?”

爸爸叹息一声,蹙起眉头说:“唉,如今的事情,实在是让人稀里糊涂呀……”

“你们糊涂,我们何尝不糊涂?有人讲笑话,现在贴大字报最需要的是什么?是糨糊!往这儿刷糨糊,往那儿刷糨糊,到处都是糨糊,弄得我们脑子里也全是糨糊了!”

他们一块哈哈大笑。

天色断黑。

一条土灰色的蝎虎子在墙壁上缓慢爬动。

一小片粉红色夕阳光照耀到满是青苔的墙壁上,似乎散发一股土腥味儿。

一团黑糊糊的枣树叶影子晃动着。

哦,我忘记那首童谣,却只记住其中的两句:

“……我哭,我哭,我哭、哭、哭,

我笑,我笑,我笑、笑、笑!”

必定有一大群孩子们互相牵着手,跺脚,嚷着这首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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